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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第六章 墨家鉅子入鬼谷,尋救世良方

在對岸魏軍的列隊歡迎下,秦國大良造公孫鞅率領五萬秦卒分左、中、右三軍井然有序地渡過洛水,經大荔關直趨長城,在大荔關至臨晉關一線的長城外側,按照魏軍的嚴格規定屯紮待命。

秦人一連屯紮三日,所有部卒井然有序,不見任何異動。到第三日,長城守將呂甲使參將領人抬豬羊去秦營勞軍,順便探聽虛實。秦軍熱迎,絲毫不見敵意。勞軍將士與秦卒熱烈攀談,秦卒皆說東征,只待大魏陛下旨意下來,他們就要趕赴山東,為陛下廝殺。

勞軍參將把詳情報知呂甲,呂甲召集眾將道:「陛下已與秦人結盟,公孫衍卻自作聰明,無事生非,硬說秦人圖謀不軌。今日觀之,公孫衍純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有部將接道:「呂將軍,公孫衍以治軍為名,前幾日公然處斬趙立。趙立刑後不過三日,他又下令讓大荔關守軍開關迎接秦人。如此來回折騰,趙立豈不屈死了?」

另一部將應道:「呂將軍,公孫衍斬的其實不是趙立,而是想借此樹立威信,故意貶損將軍面子!」

說到趙立,與趙立私交不錯的部屬盡皆憤憤不平。趙立原就是呂甲的愛將,今又聽到眾部屬如此這般,呂甲臉色紅漲,咬牙恨道:「諸位將軍,公孫衍既然成心與本將過不去,本將也不會讓他有好日子過!待龍將軍東征回來,本將定將前後因由寫個條陳,你們也都做個見證,共同為趙將軍申冤鳴屈!」

眾將皆道:「我等只聽呂將軍的!」

呂甲思忖有頃,朗聲說道:「諸位將軍,今日是趙將軍頭七,咱們就在此處小酌幾爵,權為趙將軍送行!」

呂甲說完,當即安排酒席。不一時,酒菜上來,眾將吆五喝六,因有趙立之事,個個喝得酩酊大醉。

這日夜間,偏巧天氣不好,向晚雷聲大作,夜間更是大雨如注,一直下到午夜方住。因將軍不在,也無特別叮囑,又見雨大風急,長城魏卒多從城牆上溜下,鑽入長城後面的城堡裡卸甲睡覺,只有少數留在城牆或烽火台的避雨處守值。及至黎明,即使這些守值的兵士也自昏昏沉沉,抱槍入夢。

長城守府裡,呂甲與眾將更是人人酒氣沖天,東倒西歪,一地呼呼大睡。

就在此時,數以萬計的秦兵沿長城一字兒擺開,各將繩索拋上城牆的磚垛,如螞蟻般攀緣而上。頃刻之間,秦兵就已爬上城頭,尋到那些仍在呼呼大睡的守值兵士,上前略略搬開耷拉著的腦袋,在脖子上輕輕一刀。可憐眾多魏卒,竟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夢中之鬼。

也是湊巧,一處烽火台上守值的魏卒恰在此時被一泡尿憋醒,正要起身撒尿,猛然看到幾十名秦卒手持兵器,正沿女牆內側向他這邊急急走來。魏卒大驚失色,尿意一絲兒也無,高聲驚呼:「秦兵來嘍!」一邊連聲驚呼,一邊燃起烽火。

待秦兵急衝過來,這堆烽火已是熊熊燒將起來。遠處望見烽火的,出於本能和職守,當下也燃起烽火。一時間,長城上烽火點點。那些仍在城堡裡睡覺的魏卒,聽到叫喊聲紛紛爬起,有些不及穿衣即成秦人的槍下之鬼,也有尋到槍刀拚死相搏的。

呂甲因與眾將酒醉睡去,並未脫去甲衣。此時酒勁兒已過,聽得外面聲響,他忽地爬起,大聲叫起眾將,提槍衝到門口,已是烽火連天,城牆上到處都是晃動的秦兵。呂甲忖知大勢已去,匆忙上馬衝向秦軍,連挑數名秦兵。

呂甲挺槍橫衝直撞,正自殺得起勁,秦軍先鋒司馬錯引眾殺來。

擒賊先擒王。司馬錯早已摸清長城守府的精確位置,因而在奪占長城後,立即引人直衝過來,偏巧遇上呂甲。二人放馬挺槍,大戰數合。若在平時,司馬錯原本不是呂甲對手,然而,此時的呂甲早無戰心,戰無數合,便撥轉馬頭,殺開一條血路,逕投少梁而去。

在呂甲趕到少梁時,日頭已起一竿子高。少梁城中,四門緊閉,城門樓上,軍旗獵獵,槍頭攢動,一派森嚴。呂甲追悔莫及,沖城門樓大叫:「我是呂甲,請速報公孫將軍,就說秦人已破長城,正向這裡殺來!」

全身披掛的公孫衍從城頭上緩緩現身,冷酷的目光直望呂甲,大手一揮,示意開門。不一會兒,吊橋放下,城門洞開。

渾身是血的呂甲卻勒住馬頭,對公孫衍抱拳說道:「公孫將軍,呂甲此來,只想告訴將軍一聲,呂甲意氣用事,不聽將軍之言,追悔莫及。呂甲請將軍轉呈龍將軍,就說呂甲對不起他,對不起陛下,對不起河西,特此謝罪!」

言畢,呂甲下馬,將槍紮在地上,朝城頭連拜三拜,又朝安邑方向拜過幾拜,拔劍自刎。

與此同時,不費吹灰之力即越過長城防線的五萬秦兵如洪水猛獸,在驚天動地的喊殺聲中,以排山倒海之勢分路撲向河西各處城邑。魏人猝不及防,無不驚惶失措,各地城池紛紛陷落。

這日上午,安邑上空烏雲滾滾,雷聲大作,暴雨傾盆。

在魏宮的偏殿,正斜躺在龍椅裡聽毗人宣讀公子卬奏報的魏惠侯陡然打個激靈,好似被誰猛擊一掌似的,忽地起身,大叫一聲:「停!」

毗人不知發生何事,急急合上奏報,誠惶誠恐地望著惠侯:「陛下——」

魏惠侯怔了一下,環顧四周,見並無異常,抬眼掃一下左前方的陳軫,重又合上眼睛,緩緩說道:「念吧!」

毗人重又展開奏報,接著念道:「……上將軍已與龍將軍合兵一處,擬先敵出擊,首戰齊軍,特此請旨!」

魏惠侯微微睜開眼睛,望一眼陳軫:「龍將軍等首戰齊軍,愛卿意下如何?」

陳軫拱手道:「打蛇要打七寸,擒賊要擒首。三國之兵,齊軍為首,只要打敗齊人,韓、趙之兵必不戰自退!」

魏惠侯點了點頭,轉對毗人:「准卬兒所奏!還有什麼?」

毗人展開另外一卷:「河西來報,公孫鞅親領五萬大軍從大荔關渡過洛水,屯紮於長城外圍大荔關、臨晉關一線,候旨東征!」

魏惠侯微微頷首,轉對陳軫讚道:「陳愛卿,秦公真是言出必行啊!」

「陛下,有秦公的五萬大軍相助,山東列國何愁不定?」

「嗯,」魏惠侯再次點頭,轉對毗人,「待會兒給卬兒擬旨時,要加上這條,就說秦人出兵五萬,行將東征,要卬兒將此事抖予齊人、趙人和韓人,讓他們掂量掂量!」

「老奴遵旨!」

魏惠侯轉向陳軫:「陳愛卿,秦公實意擁戴寡人,其心可嘉,其行可彰,寡人理應予以獎賞,你說是嗎?」

「陛下賞功罰過,堪比上古聖主!」

「依愛卿之見,寡人如何獎賞方為妥當?」

「微臣以為,陛下可撥錢糧少許,先行犒勞秦軍,待秦軍東征歸來,再視功行賞!」

「嗯,」惠侯點了點頭,「愛卿所言甚是,你可傳旨朱司徒,讓他調撥河西軍糧萬石,豬羊五千頭,由愛卿犒勞秦軍,商議東征之事!」

「微臣領旨!」

陳軫剛欲起身,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毗人遠遠瞥見來人是朱威,急道:「陛下,朱司徒求見!」

魏惠侯朝陳軫一笑:「說到朱愛卿,朱愛卿這就到了。宣他覲見!」

氣喘吁吁的朱威手拿戰報,跌跌撞撞地趨進殿裡,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聲淚俱下:「陛下——」

魏惠侯大吃一驚:「朱愛卿,你——你——這是怎麼回事?」

朱威手舉戰報,不無悲哀地說:「河——河西戰——戰報!」

魏惠侯一下子愣了,陳軫也是一臉惶惑。愣有片刻,魏惠侯似乎醒過神來:「朱愛卿,河西並無戰事,何來戰報?」

朱威叩於地上,泣不成聲,雙手將戰報舉過頭頂。魏惠侯努了努嘴,毗人急走上去,雙手接過戰報。

魏惠侯喝道:「念!」

毗人展開,朗聲念道:「……臨晉關守將張猛火急奏報,五萬秦軍於今晨雞鳴時分突襲長城,兵分數路,四處攻掠。守軍皆無防範,長城失守,數十城邑失陷,唯少梁、陰晉、臨晉關三座孤城拚死力拒……」

陳軫面如土色。魏惠侯兩眼發黑,身子連晃幾下,毗人急忙扶住。

魏惠侯氣結,好半天方才說出話來:「難——難怪寡——寡人方——方才心——心裡揪——揪得緊,原——原來如——如此!」

朱威也喘過氣來,連連叩首,泣道:「陛下,少梁、陰晉、臨晉關三城危在旦夕啊!」

魏惠侯顫聲說道:「快——傳旨龍賈,火速救援河——河西!」

「微臣領旨!」

朱威急急走出,陳軫這也反應過來,緩緩跪下,顫聲奏道:「陛下,帝丘那邊,那三隻猴子如何交代?」

「還能怎麼交代?」惠侯有氣無力,「議和!」

與此同時,佔據河西大部的秦人開始集中兵力圍攻陰晉、臨晉關、少梁三座孤城,因為攻不下三城,就不能算是順利拿下河西。在龍賈返回之前拿下河西,控制黃河天險,隔河與魏對峙,是公孫鞅的基本戰略目標。公孫鞅兵分三路,車英率左軍攻陰晉,公孫鞅率中軍攻臨晉關,司馬錯率右軍攻少梁。

然而,正是在此三處,秦兵才算真正領教了大魏武卒的厲害。

在陰晉,勢若破竹的秦人如螞蟻般四面圍攻。城上滾木礌石齊下,箭矢如雨。秦兵死傷一片,哀號連連,連攻數輪,車英見傷亡太大,急令鳴金收兵。

臨晉關是河西守衛的重中之重,因為關後即是龍賈花費巨資修造的黃河渡橋,是溝通河西、河東的唯一快捷通路,一旦為秦人所佔,河西魏軍就將陷入既無退路、又無援兵的絕境,只能俯首就擒。張猛考慮再三,決定寧失陰晉,不失臨晉關,因而從陰晉臨時抽調兩千武卒,親自坐鎮指揮。公孫鞅顯然也是看中這個咽喉位置,親率中軍圍攻。關上共有七千武卒,都是老兵,裝備既好,戰力又猛,加之張猛幾日來精密佈防,城中百姓眾志成城,公孫鞅連攻一日,竟無尺寸進展。

司馬錯在用兵上遠比車英有頭腦。他命令四面圍定少梁,但並未急於進攻,而是在城外豎起高台,居高觀察。

然而,令他迷茫不解的是,秦兵已經兵臨城下,城頭上卻不見一人,甚至連旗號也無一桿,似乎面前的是一座死城。

城頭上越是安靜,司馬錯越是謹慎。遲疑半日,他決定擂鼓攻城,試探虛實。

城下鼓聲震天,無數秦兵將早已準備好的稻草、浮木等扔進護城河中,不一時即架起無數浮橋,紛紛踏過護城河,四下豎起爬梯,沿城牆攀扶而上。

眼看就要攀上城頭,城上依舊不見動靜,似乎根本無人鎮守。司馬錯遠遠望去,兩道濃眉緊鎖,緊急擺手,喝令鳴金。鼓聲陡止,秦人鳴金撤退。

城頭上依舊冷清,並無一人露頭,亦無一人言語,死一樣靜寂。司馬錯驚得呆了,沉思良久,終於一咬牙根,親手拿起鼓槌,擂鼓再進。秦兵調頭,吶喊著再次攀梯而上。

就在秦人幾乎攀上城牆時,一瓢接一瓢的滾油迎頭澆下,秦兵人人捂臉,慘叫著跌下梯子。接著,帶火的箭矢如雨般射下,扶梯著火,渾身是火的秦兵滿地打滾,紛紛扎進護城河裡,慘狀不忍目睹。

緊接著,城門樓上,一面大旗緩緩升起,「公孫」二字隨風飄蕩。

司馬錯驚愕,急叫鳴金收兵。第一場激戰,魏兵幾乎沒有任何傷亡,秦兵卻在城下留下上千具屍體。

司馬錯年不過三十,血氣正盛,遭逢如此慘敗,當即惱羞成怒,組織秦人再度進擊。司馬錯命令秦兵到附近百姓家中尋來鐵鍋、瓦盆之類器皿,頂在頭上,再次衝擊。不過,此番迎接他們的不是滾油,而是石塊、磚頭。鐵鍋等被紛紛打碎,司馬錯害怕魏人再潑滾油,再度鳴金。

秦兵三路大軍全力進攻三日,除在三座孤城下各自留下數千屍體之外,竟是無一突破。秦孝公大急,召集諸臣商議應策。

眾人坐定,照例由副將車英匯報戰況:「迄今為止,我已盡奪長城,攻取河西四十六邑,魏兵殘餘沿河水頑抗,我正全力攻打少梁、陰晉、臨晉關三座孤城!」

車英言簡意賅,且這些東西皆是擺明了的,原本毋須多說。誰都知道,若是這三座城池打不下來,後面的日子不會好過。因而,車英說話時,場上氣氛甚是沉重。

公孫鞅陰臉轉向司馬錯:「司馬將軍,誰是少梁主將?」

司馬錯應道:「打出的旗號是『公孫』。河西諸將末將皆知,只未聽說有個叫公孫的!」

公孫鞅陡吃一驚:「難道是他?」

秦孝公問道:「誰?」

「公孫衍!」

孝公一臉惑然:「公孫衍?」

「回稟君上,此人原是相國白圭府上門人,在下使魏時,與他有過交道,差點栽在此人手中!君上,如果是他,此戰不好打了!」

眾人皆吃一驚,無不面面相覷,因為公孫鞅此前從未用過這種語氣評論過列國將帥。嬴駟卻是極為興奮,出口說道:「一個公孫鞅,一個公孫衍,你們二人看來是個對手。嬴駟請問,你們二人,何人高出一籌?」

嬴駟此問顯然不合時宜,甚至有幸災樂禍之意。孝公白他一眼,正欲轉移話題,公孫鞅朗聲應道:「回稟殿下,鞅與公孫衍何人勝出一籌,要以結局說話。不過,依鞅眼下所知,若是此人真的成為魏國主將,秦、魏將在河西有一場惡戰!」

秦孝公大驚:「果真如此,愛卿可有良策?」

「回稟君上,當下急務,不是如何對付公孫衍。如果不出微臣所料,此時龍賈該是往回趕了。我們務要趕在龍賈返回之前拿下臨晉關和少梁。攻破少梁,可除公孫衍。攻破臨晉關,可將龍賈堵在河東,有力也用不上!」

秦孝公連連點頭:「愛卿所言甚是!」環視眾臣,「諸位愛卿!」

眾臣皆目視孝公。

孝公朗聲說道:「河西遭襲,魏罃必盡傾國之力與我較量。秦、魏此戰非打不可了。要打,就要打出一個子丑寅卯!」轉向公孫鞅,「愛卿只管用兵,天塌下來,自有寡人頂著!不瞞愛卿,寡人帶來精兵十萬,已經駐防在洛水一線,隨時聽命愛卿調用。寡人另備蒼頭十萬,以防不測之變!」

公孫鞅朗聲回道:「微臣絕不辜負君上重托!」

有了秦公的堅強後援,公孫鞅再次組織秦兵猛攻三城,尤其是少梁和臨晉關。箭矢如雨,戰鼓動天,秦兵以前所未有的兇猛從四面八方爬向城牆。公孫衍渾身是血,手拿長矛大聲疾呼,沿牆奔走。城內百姓送飯送水。油用完了,大爺大娘燒開熱水抬到城牆上。由於天氣炎熱,這些開水也甚管用,無數秦兵被燙得渾身起泡,連聲慘叫著滾下雲梯。

幾十個秦兵抬起圓木,喊號子撞擊城門。門內早有守門兵車候在那兒。不一會兒,城門被撞開,就在秦兵一擁而進時,二十餘名魏卒遠遠推起兵車,逕朝城門洞直衝過去。兵車前面佈滿兵刃,眾秦兵躲閃不及,慘叫聲聲,尚在後面的急急退卻,城門洞再被次封死。

第五日傍黑,龍賈引領先頭騎兵急馳回來,踏過臨晉關浮橋,衝進關中。龍賈大開關門,無數魏兵風馳電掣般殺向公孫鞅的中軍。公孫鞅知是龍賈回援,急急鳴金,退兵五十里下塞。

龍賈也不戀戰,當即馬不停蹄,直衝少梁,揚起的塵土遮天蔽日。司馬錯正在指揮攻城,忽見塵土滾滾而來,忖知魏人援兵到了,急忙鳴金,已是遲了,龍賈殺到,公孫衍也乘勢開門殺出,前後夾攻,司馬錯大敗,急撤而去。

至此為止,這場決定魏、秦命運的河西大戰以秦人突襲成功而拉開序幕,又以公孫衍、張猛等殊死守城、龍賈及時回援而扳回危局。雙方各勝一場,戰成平手,各自穩住陣腳,調兵遣將,在七百里河西擺開陣勢。

這是一場不該發生或至少是不該這麼早就發生的戰爭。

隨巢子與弟子宋趼靜靜地站在山頂一塊巨石上,凝視著連綿起伏的烽火。隨巢子的兩道濃眉漸漸擰起,一把白鬚隨徐徐的谷風微微飄蕩。

隨巢子緩緩閉上眼去,面前依次幻出燃燒的麥田和房屋、屠城後的平陽街道、宗祠裡橫遭凌辱的婦女、見證一場獸行後瘋癲的打更老人、兩具燒焦的童屍、告子疑慮的眼神、魏宮裡的勁舞、魏王拂袖而去的身影、龍賈大軍東赴衛境、少梁城下秦魏士兵的格殺……

隨巢子不敢再想下去,重又睜開眼睛,一雙閱盡人間辛酸的老眼不無慈悲地凝視著近在眼前的烽火,靜如一尊雕塑。

宋趼小聲稟道:「先生,秦人偷襲成功,看來,一場大戰在所難免了!」

「唉,」隨巢子輕歎一聲,「這場大戰不過是個開始!此端一起,天下再無寧日了!」說罷,極目望去。一會兒眉頭忽地微動,精神陡然一振。

宋趼看得分明:「先生?」

隨巢子卻不睬他,邁步跨下巨石,尋路而去,運步如風。

宋趼略愣一下,亦跳下巨石,沿山道疾步追去。走有一程,宋趼憋不住,急趕幾步,小聲問道:「先生,我們去哪兒?」

隨巢子不假思索:「雲夢山!」

「先生,」宋趼急道,「河西突遭兵禍,百姓亟待我們救濟呢!」

「唉,」聽到百姓疾苦,隨巢子放緩腳步,又是一聲長歎,「宋趼哪,就算我等耗盡心力,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鉅子從未在弟子面前流露出如此洩氣之辭,宋趼微怔,緊追一步,小聲問道:「聽先生之意,雲夢山中莫非藏有濟世神龍?」

隨巢子頓住步子,對宋趼微微點頭:「山中雖無神龍,卻隱居著一位絕世高人。我等若得此人指點,或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絕世高人?」宋趼又是一怔,「難道天下還有高出先生之人?」

「是的,」隨巢子再次點頭,「與他相比,為師不過是尋常人罷了。此人之才,大可經天緯地,小可察微知毫,為師何敢望其項背?」說罷,大步走去。

宋趼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喃出一聲:「天哪,難道此人是神龍嗎?」

師徒二人曉行夜宿,不幾日就已趕至雲夢山中。隨巢子似是輕車熟路,引宋趼左拐右轉,不消半晌,走至一道幽谷,但見群山環抱,草木繁茂,清泉流水,鳥語花香。

谷口一塊巨石上,蒼勁有力地刻著「鬼谷」二字。

看到這塊石頭,隨巢子停下腳步,輕輕吁出一氣,一路擰緊的濃眉漸也舒展開來,轉對宋趼道:「鬼谷先生性好清靜,不喜生人打擾。你可守於此處,等候為師!」

「弟子遵命!」說罷,宋趼見旁邊有棵大樹,遂靠樹端坐,微閉雙目,開始練功。

隨巢子轉身,沿山溪旁邊的小路信步走去。走不多時,眼前現出一個草廬,廬前草地上,一個十來歲的童子正在蹦蹦跳跳地挑逗幾隻蝴蝶。遠遠望到隨巢子,童子扔下蝴蝶,逕迎上來,深揖一禮,扯著童聲問道:「請問老丈,您來此谷,是砍柴呢還是採藥?」

隨巢子回過一揖:「請問靈童,鬼谷先生在嗎?」

聽他開口即尋先生,童子似吃一驚,微微點頭:「家師在!」

「煩請靈童稟報一聲,就說舊交隨巢子前來拜謁!」

童子退後一步,將隨巢子上下打量一番,緩緩搖頭:「回老丈的話,別的尚可商量,這個卻是不行!」

隨巢子大是驚訝:「哦,為何不行?」

童子並不復話,不無細緻地再次審視隨巢子一番,自言自語道:「看這樣子,老丈似是山外來的!」

「那又怎樣?」

「山外皆是凡俗之人,家師可不是什麼人都能隨便見的!」

「哦?」隨巢子微微一笑,故作驚訝地問,「敢問靈童,你的家師願見什麼人呢?」

童子不無自豪,侃侃說道:「不瞞老丈,家師的訪客是從大山深處——不不不,是騰雲駕霧,從天上飄下來,刷地落到這山谷裡,全身上下一塵不染,走起路來輕飄飄的,腳都不沾地面!」

隨巢子呵呵笑道:「靈童所說,可是列禦寇先生?」

童子仍舊沉浸在騰雲駕霧的感覺裡,根本未聽隨巢子在說什麼,衝他上下又是一番打量,不無遺憾地連連搖頭:「唉,像老丈這樣褐衣草鞋,一身塵土,走起路來兩腳踩在地上,莫說是家師不願見你,即使見了,也必是無話可說!」

隨巢子真還喜歡上了眼前的童子,興味盎然地問道:「哦?靈童怎知老朽與你的家師無話可說呢?」

「因為家師說話,老丈您會聽不明白!」

隨巢子被他逗樂了,呵呵又是一笑:「這倒未必!」

見隨巢子不以為然,童子似也上勁了:「聽老丈口氣,想必心中不服。這樣吧,童子先問老丈一個難題,老丈若能答出,童子即引老丈拜見家師。若是答不出,就請老丈回去,該砍柴就砍柴去!」

隨巢子連連點頭:「嗯,這倒公平,靈童出題吧!」

童子微閉雙眼,學著大人的口吻:「童子請問老丈,什麼叫做宇宙玄機?」

聞聽此言,隨巢子大吃一驚。莫說是宇宙玄機,即使人間玄機,自己苦求一生仍在迷茫,來此谷中,也為請教此事,可這童子,張口竟是宇宙玄機,叫他哪裡答去?

然而,話已出口,此時如何收場?隨巢子當真急了,一邊支吾,一邊想著詞兒:「這個——這個宇宙玄機嘛——就是——這個——這個——就是——」

童子哈哈笑道:「怎麼樣,老丈?別是答不出吧!」

隨巢子靈機一動,抬頭反問:「靈童答得出麼?」

童子斂起笑容,就像大人一樣長歎一聲,緩緩搖頭:「唉,童子若是答得出來,何須再問老丈您呢?嗯,也是的,此題的確難了些兒,這樣吧,童子再予老丈一次機會,請老丈答一個簡單點的。」

隨巢子充滿慈愛地望著童子。

童子指著旁邊的小溪:「請問老丈,小溪之水為何只從山上流到山下,不從山下流到山上?」

隨巢子呵呵一笑,又是反問:「請問靈童,你在燒熱水時,熱氣為何只從鍋中飄向屋頂,不從屋頂飄回鍋中?」

童子的眼睛接連眨巴幾下,皺眉自語:「熱氣只從鍋中飄向屋頂,不從屋頂飄向鍋中,嗯,是啊,這又為什麼呢?」凝眉陷入深思,有頃,猛然抬頭,再次打量隨巢子一眼,點了點頭,「嗯,老丈,這陣兒看來,您倒是有些意思!」

「哦,老朽有何意思?」

「就是——就是家師願意見您的意思唄!」

「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您看上去神神兮兮,說起話來拐彎抹角!」

隨巢子呵呵笑道:「如此說來,童子願帶老丈見你的家師嘍!」

童子卻有些不好意思,吶吶說道:「這個——不瞞老丈,童子也得先去稟報一聲,要不,家師就該責怪我了!」

恰在此時,草廬大門吱呀一聲洞開,仙風道骨、童顏鶴髮、額上兩道彎彎白眉的鬼谷子從草廬裡緩步走出。

遠遠望到隨巢子,鬼谷子健步走來,深揖一禮:「難怪王栩心神不寧,原是隨巢兄駕到!」

隨巢子回揖一禮,呵呵笑道:「你家的門檻,真還難邁呢!」

鬼谷子不無開心地指著童子呵呵笑道:「想是小子難為你了!」

二人望著童子大笑起來。童子張口結舌,不明白似的拿小手拍著腦門兒。

鬼谷子回過頭來,伸手禮讓:「隨巢兄,寒舍請!」

隨巢子亦禮讓道:「王兄先請!」

二人攜手走進草堂,相對坐定,童子沏好茶水,候立於鬼谷子身後。隨巢子輕啜一口,細細品味一時,置杯說道:「此茶不是凡品吶!」

鬼谷子亦品一口,微微笑道:「能夠品出此茶滋味的,世上怕也沒有幾人了。不瞞隨巢兄,旬日之前,仙友列子雲遊過此,此茶乃列子所遺。」

隨巢子長歎一聲:「唉,聽聞列子駕雲御風,如天馬行空。隨巢若有此能,不知可省多少草鞋了!」

鬼谷子呵呵笑道:「隨巢兄如若天馬行空,列國諸侯怕是睡不成安穩覺了。」

二人又是一番大笑。鬼谷子似是早已忖知隨巢子來意,又啜一口,緩緩說道:「列禦寇臨別之際,留下一篇奇文,直讓王栩品味至今吶!」

隨巢子驚道:「哦,是何奇文,能讓王兄如此動心?」

鬼谷子拿出一卷竹簡,翻出其中幾片,交予童子:「如此奇文,王栩不忍獨享,願與隨巢兄共賞。」

童子接過,雙手呈予隨巢子。隨巢子接過,見是一篇短文,寫的是北山愚公發現門前有二山擋道,矢志移之。

隨巢子反覆閱讀數遭,長歎一聲:「唉,北山愚公,說的正是隨巢啊!」

鬼谷子微微笑道:「愚公如何能及隨巢兄?」

「為何不及?」

「請問隨巢兄,何為大形山?何為王屋山?」

「大形者,他也;王屋者,我也。列子是說,大凡人心,皆有二山為障,一是心中有他,二是心中有我。」

「這就是了!」鬼谷子點頭笑道,「在隨巢兄心中,王屋早已搬走,唯余大形一山;而在北山愚公心中,二山俱在!隨巢兄只需移去一山,愚公卻要移去二山。移一山與移二山,孰難孰易,豈不是一目瞭然嗎?」

隨巢子輕輕搖頭:「知我者,王兄也;不知我者,亦王兄也!愚公心中雖有二山,卻矢志移之;隨巢心中雖余一山,非但無志移之,反倒為之煩惱不已,夜不成寐啊!」

鬼谷子呵呵笑道:「聞聽此言,真是人各有志,不可強求啊!」

隨巢子抬頭,不無殷切地凝視鬼谷子:「不瞞王兄,隨巢此來,為的正是這座大形山!」

鬼谷子連連搖頭:「大形也好,王屋也罷,早與王栩沒有瓜葛。隨巢兄若是單為此山而來,看來只能抱憾而去了!」

此話無異於將前路堵死了。隨巢子心中咯登一下,眉尖微動,旋即笑道:「呵呵呵,不提此山也罷。隨巢另有一事,順便請教王兄!」

「若為他事,王栩願效微勞!」

隨巢子端起茶杯,再品一口,緩緩說道:「先師墨翟早年收治一人。此人膿腫已成,久治不愈,先師引以為憾,仙去之時,將此病人托付隨巢。隨巢奔波數十載,雖已竭盡全力,仍是回天乏術!時至今日,此人毒已至骨,病入膏肓,近於不治。隨巢素知王兄醫道精湛,特此進山討教!」

鬼谷子沉思良久,長歎一聲:「唉,繞來繞去,隨巢兄救世之心,終是難了!」

隨巢子長揖一禮:「還請王兄以天地大愛為念,教隨巢一個救治良方!」

見隨巢子將話說到這個地步,鬼谷子只好還過一禮,再歎一聲:「唉,隨巢兄之愛心,感天地、泣鬼神,王栩豈無所動?請問隨巢兄是如何救治此人的?」

「隨巢所施,依舊是先師墨翟之方,先以膏藥敷其病灶,以湯藥釋其毒素,再視其陰陽盛衰,損其有餘,補其不足,徐徐調理。只是調理至今,其病非但未見好轉,膿腫反而增大,毒氣反而至骨,隨巢束手無策,苦惱不已啊!」

「隨巢兄所施,原是救治正方。之所以未見功效,是因為時日未到。慢藥出慢效,隨巢兄之方旨在除根,功效自是彰顯於日後!」

隨巢子點了點頭:「能得王兄此言,隨巢心中略有所慰。只是膿腫日大,膿毒日多,為害日劇,患者日苦,隨巢每日見之,心實不忍!」

鬼谷子抬頭問道:「如此說來,隨巢兄所困,不過是不忍面對膿腫,希望一夕除之?」

「唉,」隨巢子長歎一聲,「此為奢望啊!不瞞王兄,若能一夕除之,隨巢死而無憾!」

鬼谷子又思一時,點頭道:「倘若如此,王栩倒有一方,只恐隨巢兄不願去做!」

隨巢子眼中放光:「王兄快說,隨巢願意一試!」

「隨巢兄可持利刃一把,割開病灶,剜去膿腫,刮骨剔毒!」

隨巢子閉目陷入深思,良久,睜眼說道:「重症之人忌用猛藥,此為醫家常理。王兄此法雖好,可此刀下去,只怕膿腫未除,患者先已疼死了。」

鬼谷子微微一笑:「也許患者會疼死。不過,疼死之後,患者必能醒來。此時,病灶已除,隨巢兄只需外敷生肌之藥,內補所失元氣,旬日之間,傷口或可痊癒。屆時再行溫養之藥,調理陰陽二氣,損其有餘,補其不足,患者必可恢復如常,身健體壯!」

隨巢子埋頭思量有頃,不無佩服地拱手說道:「王兄之言振聾發聵,隨巢深以為然!今日看來,隨巢一生所求,皆是方不對證,藥未入裡。王兄之方,化長痛為短痛,或對其症了!」

鬼谷子亦拱手道:「隨巢兄過譽了!」

「只是——」隨巢子略略一頓,「王兄這快刀利刃、以毒攻毒之法,實非隨巢所長。王兄之方,隨巢心有餘而力不足,還得王兄親為才是!」

鬼谷子連連搖頭:「王栩入谷多年,早習山野逍遙,療治世間俗症,實非王栩所欲!」

隨巢子真誠懇求:「王兄既已看透症候,這也開出良方,何不多走一步,使患者早脫苦海呢?」

「他人自有他人福,山人自有山人樂。人生苦樂皆由自然,亦皆歸於自然,隨巢兄何苦勉為其難呢?」

隨巢子沉思有頃,緩緩說道:「蒼生自相殘殺,青春死於非命,老弱孤苦無依……天下苦難,早非隨巢言語所能形容,以王兄慧眼,豈能不知?王兄既知,又何忍居此幽谷,獨善己身?請聽隨巢一言,人生苦樂雖為自然,戰亂殺戮卻是人禍。既為人禍,當有人治。隨巢乏力,只能捨出薄面,懇求王兄了!」言至此處,竟自起身,在鬼谷子面前徐徐跪下,叩下頭去,老淚縱橫。

鬼谷子雖是詫異,卻不為所動。

隨巢子也是極其固執之人,竟是紋絲不動,一直跪著。

二人僵持一時,鬼谷子輕歎一聲,緩緩說道:「隨巢兄,王栩心腸早如鐵石,你何時跪得累了,自己起來吧。王栩回洞清修去了!」緩緩站起,頭也不回地走進與草舍連在一起的鬼谷洞中。

童子實在看不下去,對鬼谷子離去的背影又是吐舌頭,又是做鬼臉。待鬼谷子剛一進洞,童子趕忙過來,一把扯住隨巢子的胳膊,不無同情地說:「隨巢子老丈,您別求他了,童子為您做碗吃的,補補元氣!」

隨巢子緩緩起身,長歎一聲,一言不發搖了搖頭,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出草舍。

遠遠看到隨巢子從谷中走出,宋趼忙從樹下站起,迎前幾步,見隨巢子一臉沉重,遲疑一下,方才問道:「先生,鬼谷先生不在谷中嗎?」

隨巢子搖了搖頭。

宋趼想了一下,又問:「那——他必也沒有濟世良方吧?」

隨巢子再次搖頭。

宋趼大是迷惑:「既有良方,難道是他不肯說予先生?」

隨巢子又是搖頭。

宋趼焦急起來:「既然都不是,先生為何愁眉不展?」

隨巢子長歎一聲:「鬼谷先生雖有濟世妙方,卻非我等所能力為啊!」

宋趼急道:「這個好辦,何人能為,我們請他就是!」

「方今天下,能行此方的,也許唯有鬼谷先生一人,可他——唉!」隨巢子在岩石上坐下,愁容滿面。

宋趼既不知是何妙方,又不知鬼谷先生為何能為而不肯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隨巢子發愁。

隨巢子正自愁悶,眼角忽地瞄到遠處林中有株鮮艷漂亮的蘑菇,心中一動,作漫不經心狀徑走過去,彎腰拔起,納入袖中。

宋趼只顧替先生發愁,加之隨巢子背向他,因而不曾注意,小聲建言:「鬼谷先生既然不願下山,我們能否試試別的?」

隨巢子亦拐回來,淡淡說道:「他不肯幫忙,為師也是無奈。走吧!」說罷,頭前走去。

宋趼點了點頭,跟在身後。二人沿來路走有數百步,隨巢子悄悄摸出毒菇,送入口中,又走數十步,毒力發作,隨巢子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宋趼大驚失色,跨前一步,急急扶起隨巢子:「鉅子!鉅子——」

隨巢子口吐白沫,臉色烏青。

宋趼跪地泣道:「醒醒啊,鉅子——」

隨巢子緩緩睜開眼睛,眼望宋趼,嘴角微動,吃力地說:「宋趼——」

「弟子在!」

「快,扶——扶我坐到樹下!」

宋趼趕忙扶起隨巢子,讓他靠樹坐下。隨巢子微閉雙眼,氣沉丹田,開始發功抵禦。不一會兒,隨巢子壓住毒力,微微睜眼,朝宋趼微微一笑:「方纔覺得肚中飢餓,看到路邊有株草菇,也未深究,竟自拔下吃了。吃到一半,感覺不對,為時已晚了!」

宋趼急道:「鉅子,是毒都有解,您精通醫道,必知如何破解此毒!」

隨巢子微微搖頭:「此菇形狀怪異,奇毒無比,為師從未見過,如何破解?」

毒力再次襲來,隨巢子額上汗出,再次運功,面色已現蠟黃。

宋趼跪地泣道:「先生——」

隨巢子勉強從袖中摸出剩下的半隻毒菇:「此菇長於鬼谷,想必鬼谷先——先生——」頓住話頭,再次運功。

宋趼早聽明白,從隨巢子手中拿過半隻毒菇,飛也似的直朝鬼谷方向跑去。

隨巢子前腳剛走,鬼谷子後腳就從洞中轉出,兩手背在身後,垂頭在草坪上來回踱步。

童子看得分明,輕哂一聲,走上前去,陰陽怪氣地說:「先生,您平素進洞,或三月兩月,或十日八日,少說也得三五個時辰,為何今兒打個轉兒就出來了?」

鬼谷子白他一眼,嗔道:「去去去,就你話多!」

童子嘻嘻笑道:「先生別是心中有事吧!」

鬼谷子又是一嗔:「你再多嘴,看我——」眼角瞄來瞄去,瞧到一根小枝條兒,疾走過去,拿在手中,作勢欲打,「看我打爛你的小屁股!」

童子假作驚懼狀:「先生,別——童子不敢了!」

鬼谷子扔下小枝條兒,童子嘻嘻笑著跑過來,挽住鬼谷子的胳膊,一老一小在草地上來回溜躂。

又走一會兒,童子終是沉不住氣,止住步子,仰頭望向鬼谷子:「先生是否在為隨巢子老丈煩悶?」

鬼谷子也停下來,長歎一聲,目視遠方。

「先生,方才老丈那樣子求您,童子心都酸了,您為何不應下他呢?」

鬼谷子再歎一聲,拍拍他的小腦袋瓜子:「你小子哪能懂啊!天道世道,皆循其道,各有各的運數。如今運數不到,你我再急,又有何用呢?」

「那——先生也得好好勸慰老丈,不該那樣趕他!」

鬼谷子輕輕搖頭:「唉,你呀,只知為師心腸硬,卻是不知你的那個隨巢子老丈,他就像樹膠,一旦粘上你,想甩可就甩不掉嘍!方才為師那樣子趕他,只怕也是趕他不走!你若不信——」

後半句尚未說出,宋趼已從谷口飛奔而來,邊跑邊拖著哭聲大叫:「鬼谷先生——鬼谷先生——」

童子不無驚訝地循聲望去。鬼谷子緩緩走至旁邊一塊石頭上,徐徐坐定,神色平靜地望著宋趼。

宋趼斷知他就是鬼谷子,直跑過來,撲通跪下,泣不成聲:「鬼谷先生,我家鉅子他——他——」

鬼谷子緩緩說道:「說吧,你家鉅子怎麼了?」

「他——他誤食毒菇了!」

鬼谷子微微一笑:「這位弟子,你放心回去吧。依他的修為,尋常毒菇傷不到他!」

宋趼忙從袖中取出半隻毒菇:「鉅子要晚輩將這個呈予先生!」

鬼谷子眼角一瞄,心頭大震,神色卻未露分毫,只是輕歎一聲:「唉,這根老木頭,當真玩命來了!」

童子從宋趼手中拿過毒菇,端詳一會兒,驚道:「先生,這——這不是穿腸菇嗎?隨巢子老丈他——」

鬼谷子接過毒菇,又歎一聲,點頭道:「是的,此為世上最毒之物,僅此半隻,足以毒死兩頭黃牛。你的隨巢子老丈敢吃半隻,可見他的修為有多深了!」

「可老丈——」

「他也幸好只吃半隻,不然的話,莫說是老朽,縱使神農再世,怕也救不了他!」

童子大喜:「先生,聽您這麼說,隨巢子老丈有救了!」

鬼谷子輕輕搖頭。

童子急道:「為什麼?您不是說,隨巢子老丈僅吃半隻嗎?」

「隨巢子老丈一心想死,如何能救?你小子想想看,為師救下這次,他還有下次。這次是只蘑菇,下次不定鬧出什麼物什,你要為師如何救他?」

童子求情道:「先生,隨巢子老丈不會的,此番必是誤食毒菇!」

宋趼也忙附和道:「先生,鉅子是誤食。真的是誤食,鉅子親口說的!」

鬼谷子再歎一聲,望著童子:「我說小子,你是真心想救隨巢子老丈?」

童子連連點頭。

鬼谷子回到草廬,拿出兩粒丹藥,一粒黑的,一粒黃的,遞予童子:「這粒黑的讓他服下,另外一粒你可帶在身邊!」

童子奇怪地問:「童子又不吃毒菇,要它何用?」

「以防萬一嘛。若是隨巢子老丈誤食其他毒物,你該怎麼辦呢?」

童子陡然明白過來,點頭應道:「先生所言甚是,童子這就去了!」

童子與宋趼飛也似的奔出鬼谷,不一會兒就已趕到樹下,果見隨巢子面色已由青轉烏,牙關緊咬,全身發冷,兩手打顫,人事不省。童子急急拿出黑色藥丸,與宋趼一道撬開隨巢子的牙齒,將丸藥塞進口中,使他服下。

果然是神藥。不到半個時辰,隨巢子已面色回轉,悠悠醒來。童子、宋趼長出一口氣,相視一笑。

隨巢子緩緩睜開眼睛,看到只有童子站在身邊,已知鬼谷子將他看破,長歎一聲,眼睛再度閉上。

童子不無關切地問道:「隨巢子老丈,家師說,您不是誤食穿腸菇,您是故意吃的!您為什麼故意吃下這麼毒的東西呢?」

隨巢子閉口不語。

童子想了一下,接著又問:「隨巢子老丈,童子知道您為什麼要吃!您是想請家師到山外去,對嗎?」

隨巢子輕輕點頭。

「隨巢子老丈,您不要求他了。童子知道,家師是不肯離開這片林子的。家師若是不肯,莫說老丈誤吃毒菇,老丈縱使拿鐵鏈子將家師鎖上,也是沒用!」

隨巢子再次點頭。

「隨巢子老丈,童子已想明白了。知道原因也好,不知道原因也好,山上的溪水總是要朝山下流,鍋中的熱氣也總是要朝屋頂飄。隨巢子老丈,凡事得往開闊處想,天下諸事,勉強不得的!」

隨巢子凝視如此聰慧的童子,眼中滾出淚花。

童子伸出衣袖,為他抹去淚花,緩緩跪下,連拜三拜:「隨巢子老丈,您多保重,童子回山去了!」

隨巢子再次點頭,伸手撫摸童子的小腦袋。

童子從袖中摸出黃色藥丸:「隨巢子老丈,這粒解藥也請您帶上!」

隨巢子搖頭道:「毒氣已解,此藥還有何用?」

童子堅持道:「家師擔心老丈還會誤食其他毒物,特為老丈備下這粒萬能解藥。家師說,無論何毒,老丈只需將它服下,都可化解!」

聽聞此話,隨巢子緩緩站起,將藥丸推回,長歎一聲:「唉,孩子,你也回去轉呈你的家師,就說隨巢子老丈不需要解藥。需要解藥的,是天下蒼生!」說完,邁起沉重的步子,頭也不回地沿山道緩緩走去。

童子手捧解藥,久久地凝視隨巢子的背影,若有所思。

在隨巢子師徒二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山道盡頭時,童子這才長歎一聲,滿懷心事地返回鬼谷。童子遠遠看到,鬼谷子仍然坐在那塊石頭上,手中拿著隨巢子尚未吃下的半隻毒菇,似在把玩,又似在察看。

童子低頭走回,看也不看鬼谷子一眼,顧自走至另外一塊石頭旁,蹲在那兒,兩眼盯著不遠處的土丘。

鬼谷子瞥他一眼,叫道:「小子!」

童子卻似沒有聽見。

鬼谷子的聲音略大一些:「小子!」

童子不但不睬,反而將頭故意一扭,轉向另一個方向。

鬼谷子呵呵一樂:「我說小子,你撅著小嘴乾啥?是你的隨巢子老丈不肯吃藥?」

童子憋出一句:「不是!」

「是你的隨巢子老丈依舊賴在那兒,不肯下山?」

「也不是!」

鬼谷子想了一想:「那——是你捨不下那粒萬能解藥?」

童子急了,扭過頭來衝他大聲說道:「才不是呢!」

鬼谷子將頭搖得極是誇張:「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說小子,你這不是故意跟為師捉迷藏嗎?」

童子將兩隻大眼忽閃幾下,悶悶地說:「童子心裡彆扭!」

鬼谷子呵呵又是一樂:「哦,你小子也有心事了!說吧,何事彆扭?」

童子忽地站起,大聲數落:「看人家列子老丈,腳不沾地,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再看人家隨巢子老丈,為了別人,腳上的鞋子都走爛了,哪像先生您——」

鬼谷子微微一笑:「老朽怎麼了?」

童子從鼻孔裡哼出一聲,一臉不屑地說:「一天到晚呆在這條山溝溝裡,啥事都不做,哪兒也不去!童子真的弄不明白,先生住在這兒,住一天、又一天,住一年、又一年,究竟能有啥能耐?」

鬼谷子朗聲長笑起來,笑畢說道:「你個小子,我道是啥彆扭,原來是嫌棄為師了!」話音落處,隨手將半隻毒菇塞進口中,有滋有味地咀嚼起來。

童子看得真切,驚叫一聲「先生——」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箭步撲到鬼谷子身上,兩隻小手拚命地掰開鬼谷子的嘴巴,又掏又摳。

童子已遲一步,鬼谷子的嗓眼咕嘟一聲,半隻毒菇整個被他嚥下肚去。童子跪在地上,號啕大哭,邊哭邊說:「先生,童子沒有嫌棄您,童子只是——」忽又想起什麼,當即頓住話頭,翻身爬起,急急掏出萬能解藥,死命將它塞入鬼谷子的嘴巴。

鬼谷子吐出藥丸,盯它一陣兒,轉向童子,不無詫異地問:「咦,這粒解藥,不是要你交予你的隨巢子老丈嗎?」

童子一怔,趕忙解釋:「童子忘記稟報先生了。隨巢子老丈說,他不需要解藥。老丈還說,需要解藥的,是天下蒼生!先生,天下蒼生,是不是也像隨巢子老丈那樣誤食毒菇了?」

聽到童子之語,鬼谷子心頭一怔,沉思有頃,將解藥輕輕放到童子手中:「是的,天下蒼生誤食毒菇了。這粒解藥,你備在身邊吧!」緩緩起身,朝草廬裡走去。

童子手拿萬能解藥,不無驚異地望著鬼谷子的背影,撓了撓頭皮,喃喃自語道:「真是奇怪,先生吃下穿腸菇,竟然沒有一點事兒!」

童子又愣一時,心有所動,撒腿趕上鬼谷子,輕輕攙住他的胳膊。

鬼谷子不無慈愛地摸著他的小頭:「小子,你的隨巢子老丈真的下山了?」

童子點頭。

鬼谷子輕歎一聲:「唉,小子,等長大了,你就會明白,不是為師不肯幫他,而是塵世間的事,就如一堆亂麻,不好解啊!」

童子抬頭說道:「不好解不等於不能解,對嗎?」

鬼谷子嗔道:「你小子咋跟你的隨巢子老丈一個腔調說話!解是亂麻,不解也是亂麻,尋不到頭緒強硬去解,只會越解越亂。你的隨巢子老丈就是這樣,強解了一生,這不是越解越亂嗎?」

「那——隨巢子老丈難道悟不開嗎?」

「要是能悟開,他就不是隨巢子了!你看他,自己解不開,又來軟磨硬纏,煩惱為師。人生苦短,為師此生尋覓大道,迄今莫說徹悟,縱使先祖老聃那種恍兮惚兮的境界,也未達到,哪有時間予他去解這堆亂麻?」

童子不解地說:「先生誤解隨巢子老丈了。童子親眼看到,老丈已經下山去了!」

鬼谷子長歎一聲:「唉,你小子有所不知,今日被他纏上,為師心裡就踏實不起來。你瞧好了,這陣兒,不定他又尋出什麼歪招兒呢!」

知隨巢子者,莫過於鬼谷子了。

隨巢子師徒一前一後,各自無話,悶頭沿山道向山下疾走。走到幾個時辰,二人轉出雲夢山。將至宿胥口時,前面現出三條大道:一條正北,直通朝歌、邯鄲;一條正東,直達宿胥口,從那兒過河水,可通魏地大梁、韓地鄭都;一條偏西,是小路,直入大形山中,抄近路可至上黨、洛陽。

在前面開路的宋趼頓住腳步,回望隨巢子。

隨巢子正在悶頭想事兒,見宋趼停步,也忙頓住,抬頭望著他。

宋趼指著前面岔路:「先生,我們該走哪一條?」

隨巢子觀察有頃,心頭陡然一動,指著那條小路:「就走這一條!」

宋趼一怔:「先生,這是去哪兒?」

「洛陽!」話音落處,隨巢子精神抖擻地甩開大步,逕投西邊山路而去。

宋趼一怔,猜知先生定又想到妙招了,疾步跟上。

魏惠侯調集河西五萬大軍,約請秦兵五萬加盟,正欲在衛境排開戰場,大戰群猴,一舉而定中原乾坤,不想後院失火,秦人突襲河西,使他如夢初醒,當即使龍賈回援河西,同時急使陳軫前往帝丘,與齊、趙、韓議和。

秦人陡然變卦自也大出陳軫預料。聯想自己此前所為,陳軫甚是心驚,既恨公孫鞅欺他,又要為自己尋個退路。惠侯使他議和,無疑予他一次將功補過的機會,因而受命之後,不敢有半日耽擱,使戚光駕車,帶上自家的珠寶金玉,急投衛境。

魏人一夜之間急撤而去,衛成公、孫機等衛國臣民無不鬆下一口氣。孫機與諸臣安排善後事宜,衛成公親赴齊、趙、韓三國援兵營帳勞軍,盛邀韓昭侯、齊太子、奉陽君、田忌諸人入帝丘安歇,親於後宮設宴,使美女歌舞答謝。

諸人正自歡飲,魏使陳軫議和車隊轔轔入城。衛成公聞報,目光落在諸位客人身上,顯然是在徵詢處置辦法。諸位貴賓中唯韓侯位高爵重,因而辟疆、奉陽君、田忌盡皆向他望去。韓侯自也當仁不讓,思忖有頃,微微點頭,轉對衛成公笑道:「魏使遠道而來,也該讓他喝一爵才是!」

田辟疆、奉陽君會意一笑,盡皆點頭。衛成公揮退舞姬,轉對內臣朗聲說道:「宣魏使覲見!」

不一會兒,內臣引著陳軫直進後宮。陳軫趨前幾步,跪地叩道:「魏使陳軫叩見衛公,叩見韓侯,叩見齊國殿下,叩見奉陽君!」

諸人互望一眼,衛成公擺了擺手,指著旁邊的客席:「魏使免禮,看座!」

陳軫謝過,起身於客席坐下。

田辟疆冷冷問道:「陳上卿,此來可是下戰書的?」

「陳軫不敢!」陳軫朝諸位抱了抱拳,「陳軫特為睦鄰而來!」

「哈哈哈,」田辟疆大笑數聲,不無揶揄道,「大魏武卒橫行天下,大魏陛下高高在上,何時學會睦鄰了?」

眾人皆是哂笑。

陳軫面色紅漲,連連抱拳:「諸位君上、殿下、田將軍,寡君輕信秦人蠱惑,兵犯衛境,獲罪於列邦。寡君深表追悔,特托在下向列國致歉,尤其向衛公及衛國臣民致歉!寡君願與列邦締結和約,永為睦鄰!」

為息口實,陳軫不敢再提陛下,口口聲聲只說寡君。田辟疆忍不住了,冷笑一聲:「說得好聽!秦人若是不攻河西,只怕你家寡君下一步就要兵發臨淄了!」

陳軫再次抱拳,賠笑道:「誤會,誤會,一切都是誤會,陳軫代寡君向列位賠罪了!」

田辟疆又要說話,韓昭侯咳嗽一聲,接過話頭:「你家寡君能夠知錯,也就是了!我等好說,只是衛地百姓無端飽受血光之災,不知陳上卿可有說辭?」

「這——」陳軫支吾有頃,轉對衛成公,連連抱拳,「陳軫再代寡君向衛公及衛國臣民衷心致歉,衷心——」

「哼,大魏鐵蹄過處,衛地一片廢墟,陳上卿僅是一聲致歉就算完了?」田辟疆又是一聲冷笑,截住話頭。

陳軫思忖有頃,凝視田辟疆:「殿下之意是——」

田辟疆不依不饒:「你家寡君既然知錯,自當補償衛人損失!」

「這個自然!」陳軫點頭道,「衛人所受損失,魏國一力承擔!」轉向衛成公,語氣稍稍加重,「啟稟君上,臨行之際,寡君特別叮囑,只要衛公說出數字,寡君一切照準!」

「這——」衛成公囁嚅有頃,揖道,「魏侯既已知錯,補償之事就——就免了吧!」

陳軫揖道:「陳軫代寡君謝衛公大量!」

「那怎麼成?」不待衛成公說話,田辟疆朗聲接道,「做下錯事,自要付出代價!這樣吧,衛公既然不說,辟疆就代言了。方今天下,以民為本。損毀財物可以不計,死傷臣民卻得有個說法。起碼也得死有所葬,傷有所養。辟疆建議,在本次戰亂中,魏國需對死者每人撫恤二金,傷者每人撫恤一金。」轉對眾人,「諸位意下如何?」

韓昭侯、奉陽君、申不害、田忌皆道:「殿下處置甚當!」

田辟疆轉向陳軫,微微一笑:「陳上卿意下如何?」

陳軫無話可說,只好點頭應道:「好吧,待陳軫回稟寡君,即行補償!」

「還有,」田辟疆仍然揪住不放,「自今日始,衛國之事,你家寡君再不得插手!」

陳軫思忖有頃,再次點頭。

「好!」田辟疆變過臉色,環視眾人一眼,對陳軫呵呵一笑,舉爵道,「陳上卿,請飲此爵,慶賀睦鄰成功!」

雨後的洛水岸邊,人喊馬叫,男女老幼肩挑車拉,絡繹不絕的運糧隊伍在泥濘道路上艱難跋涉。

一輛載重騾車陷在泥坑裡,一個老丈用鞭子猛抽拉車的騾子,他的兩個年輕媳婦和三個半大的孫子在車後全力推頂,車輪晃動幾下,陷得更深。

身著便服的孝公,內臣和兩名護衛從不遠處急趕過來。孝公不由分說,當即挽起袖子,走到陷得最深的車輪下面紮住腳步,內臣走到另一個輪子下面,兩名護衛也都各自尋好位置,紮下架式。

孝公沖老丈叫道:「老丈,喊號子,大家勁往一處使!」

老丈揚鞭喊號:「一、二、三,起!」

眾人一齊用力,車輪忽地滾出深坑。

老丈朝他們揚手一笑,趕騾車揚長而去。孝公看一眼泥坑,吩咐兩名護衛:「快,找點碎石,將此坑填上!」

兩名護衛應過,四處尋找石頭去了。孝公抬頭,遠遠望見公孫鞅與幾名護衛疾馳而來。公孫鞅馳至近旁,見孝公一身泥污,心頭一酸,翻身下馬,在泥地上跪下叩道:「微臣公孫鞅叩見君上!」

孝公將泥手朝衣襟上連抹幾下,趨前拉起公孫鞅,呵呵笑道:「愛卿快起,地上淨是泥污,就不要見這些虛禮了。」

公孫鞅凝視滿身爛泥的孝公,哽咽道:「君上——」

孝公打量自己一眼,呵呵又是笑:「瞧寡人這副沒出息的樣子,僅推一輛車子,竟就成個泥人了。」

公孫鞅不無感動,慨然說道:「有此君上,何敵不克?」

孝公連連搖頭,擺手道:「愛卿快別這麼說,寡人的本事,不過是做做這些小事,如何克敵,全靠愛卿你了。」

公孫鞅話入正題:「君上急召微臣,可有大事?」

「嗯,」孝公點了點頭,「不瞞愛卿,近幾日來,寡人心裡實不踏實,睡不著覺啊!」

「敢問君上在為何事掛心?」

「我雖偷襲河西成功,可魏人僅憑萬餘武卒,不但守住少梁、臨晉關、陰晉三處要塞,還使我傷亡萬餘,戰力實在讓寡人吃驚!」

「此事全怪微臣!」

「寡人特召你來,並無責怪愛卿之意。再說,此事與愛卿何干?愛卿做得已經是臻善臻美了!」

公孫鞅悵然歎道:「唉,微臣料敵不周,君上可以不責,微臣不能不自責啊!」

孝公一怔:「料敵不周?哪兒不周了?」

「除守卒之外,河西共有五萬甲士。微臣原以為龍賈將他們全部帶往衛境了,不料他帶走的是剛剛招募的兩萬新兵,留下的是兩萬甲士。幸虧呂甲意氣用事,若是不然,僅是那道長城就有一戰!這是其一。微臣只料龍賈不在,未料殺出一個公孫衍!不瞞君上,微臣以為,此人才是勁敵。只要他在,可抵十萬魏卒!」

「唉,」秦孝公亦歎一聲,「寡人揪心的正是此事!魏有如此大才,萬一魏罃用他為將,這場大戰——」頓住話頭,有頃,轉過話鋒,「愛卿可有應策?」

「君上,微臣以為,公孫衍眼下境遇與微臣當年在魏時如出一轍。魏罃昔日不用微臣,今日也必不用公孫衍!」

孝公眼睛大睜,半是驚疑:「果能如此,當是秦國大幸。正如愛卿所說,有此人在,可抵十萬雄兵。眼下敵我對陣,旗鼓相當,決定勝負的不再是兵卒廝殺,而是將帥智謀。依愛卿之見,魏罃若是不用公孫衍,將點何人為主將?」

公孫鞅沉思有頃:「公子卬!」

孝公凝思片刻,連連搖頭:「不不不,此戰對魏而言,也是傾國相搏,非比尋常。魏罃再是不濟,斷也不至蠢到如此地步!」

公孫鞅微微笑道:「魏罃心雖不蠢,耳根卻軟,君上只管放心好了!」

見公孫鞅如此篤定,孝公真也放下心來,點頭道:「有愛卿此話,寡人今晚可睡安穩了!」

公孫鞅拜別孝公,趕回中軍大帳,沉思有頃,使人召來五大夫樗裡疾,在他耳邊如此這般吩咐一通。

樗裡疾走出帳外,手持蓋有公孫鞅璽印的批條到太傅帳中支取五百金,分作兩箱裝了。又至軍中專管殯儀、為陣亡將士入殮的軍尉那裡說明來意。軍尉關起門來,使人將他一番打扮,待他再出門時,模樣全變,儼然成為一個地道的韓人了。

樗裡疾大搖大擺地走回自己營帳,他的貼身護衛陡然看到一個韓人,將他死死攔住,好一番盤問。經過精心準備,樗裡疾帶上數名精挑細選的隨員扮作韓人,取道函谷關,由孟津渡河,逕至安邑。

進城之後,樗裡疾駕車馬直驅元亨樓。走到門口,樗裡疾大大咧咧地停下車子,朝門楣上望一眼,跨下車子。

樗裡疾雖說一身珠光寶氣,穿著卻是隨意,老於世故的門人一眼看出,這是一夜暴富的主兒,急迎上去,笑臉相待:「歡迎客官光臨!」

樗裡疾眼中並不瞧他,口中卻道:「光臨,光臨!」扭頭朝車上大喝,「小子們,元亨樓到了,快抬物什下來!」

一陣忙活之後,幾個僕從抬下兩隻箱子,隨樗裡疾走進大門。門人頭前引路,領他們徑至貴賓廳,安排他們坐定。

早有人報知林掌櫃。不一會兒,一陣腳步聲急,林掌櫃徑至廳中,眼珠子一轉,到樗裡疾跟前打一揖道:「客官駕到,在下林容有失遠迎!」

樗裡疾屁股略略一抬,算是回禮:「噢,是掌櫃來了,失敬,失敬!林掌櫃,在下聽聞此處甚是好玩,特來耍耍!」

林掌櫃掃一眼擺在一邊的箱子,賠出笑臉:「當然,當然,客官您算找對地方了!」朝外拍了拍手,小桃紅從樓上款款走下。

林掌櫃吩咐她道:「這位爺遠道而來,上香茶,好好伺候!」

小桃紅答應一聲,朝樗裡疾微微一笑,丟個媚眼,回身準備茶具。

林掌櫃轉臉,再次賠笑:「聽客官口音,像是——」

樗裡疾斜他一眼:「掌櫃去過宜陽嗎?」

林掌櫃聽得明白,趕忙一揖:「哎喲喲,宜陽是鐵都,時下銅不如鐵,在下真是遇到貴人了。請問爺,您想怎個耍法?」

樗裡疾哈哈笑道:「到元亨樓來,還能有別個耍法?實話說吧,在下生來愛尋刺激,前幾日在河西賺了幾個小錢,甚想尋個地方過把癮兒!有朋友說此處好玩,在下這就來了!」

林掌櫃眉開眼笑:「爺少歇片刻,在下這就安排去。」

林掌櫃匆匆趕往密室,使人召來戚光,對他悄語一番,小聲稟道:「戚爺,觀那兩隻箱子,是宗大買賣,您要不要親自出馬?」

戚光微閉雙目,沉思有頃,喃喃說道:「宜陽人?從河西來?嗯,看來此人絕非一般客人!這樣吧,你轉告這位爺,就說戚爺請他喝杯淡茶,要他賞個面子!」

「小人這就去!」

不一會兒,林掌櫃引領樗裡疾走進另一處雅室,戚光早已候在那兒,聽到腳步聲,迎出揖道:「在下戚光有禮了!」

樗裡疾望他一眼:「初某早就聽聞安邑有個戚爺,為人極是豪爽,敢問可是大人?」

戚光微微一笑:「戚某不敢當,是眾人抬愛!」

樗裡疾趕忙深深一揖:「在下初寅見過戚爺!」

戚光雖說與樗裡疾有過一面之交,但樗裡疾一身韓人打扮,平空多出一臉絡腮鬍子,說話聲音、語氣盡皆改變,憑他一雙俗眼,自是認不出來。

戚光不無客氣地將樗裡疾讓至客位坐下,親手斟上茶水,直入主題:「聽聞初兄在河西發財,戚某敢問所發何財?」

「這個——」樗裡疾掃一眼哈腰候在一邊的林掌櫃,欲言又止。

戚光會意,朝林掌櫃努了努嘴,林掌櫃揖道:「兩位爺慢談,需要什麼,吩咐一聲就是!」說完,拱手退出。

樗裡疾聽到腳步聲遠,方才說道:「憑戚爺的大名,初某不敢隱瞞。初某在宜陽鼓搗幾個冶鐵爐子,前一陣子,秦人出高價購鐵一百車,旬日前剛剛送到河西,錢貨兩訖!」

戚光佯作驚歎:「哎喲喲,初兄能與秦人做生意,實非尋常人了!」

樗裡疾壓低聲音:「不瞞戚爺,舍妹伺候著秦國太傅,太傅眼下又主管錢糧,這筆買賣自然——」

「嘖嘖嘖,」戚光連連抱拳,「初兄抱上粗腿,在下祝賀了!既如此說,在下另有一事請教初兄!」

「戚爺請講,在下知無不言!」

「秦人敢奪河西,難道就不怕大魏武卒嗎?」

樗裡疾先是一怔,繼而哈哈大笑。

戚光一時愣了,盯他問道:「初兄為何發笑?」

樗裡疾又笑一時,方才斂住笑道:「看戚爺問的!大魏武卒橫掃天下,哪個不怕?」

戚光撓撓頭皮,佯作不解:「這——請問初兄,秦人既然害怕,為何還敢強佔河西?」

樗裡疾趨身說道:「戚爺只顧悶頭髮財,自然不想別的。在下敢問戚爺,大魏武卒聽誰的?」

戚光脫口說道:「當然是聽將軍的!」

「將軍又聽誰的?」

「聽主將的!」

「這就是了!」樗裡疾又是一笑,「秦人早已算準,秦魏交戰,魏王陛下必用龍賈做主將,所以才敢鋌而走險!」

戚光一下子愣了:「初兄之言,戚某越聽越糊塗了!」

樗裡疾指著他又是一番大笑:「戚爺真是,不幹哪一行,不務哪一行!不瞞戚爺,秦公也好,公孫鞅也罷,賭的就是龍賈。戚爺你想,龍賈雖善用兵,可他在河西一呆十幾年,縱使一隻耗子,秦人也混熟了,可謂是早把他摸得透透的,他一放屁,秦人就知他能拉出什麼屎。這樣的仗,能不敢打嗎?」

戚光暗吃一驚,口中卻是笑道:「聽初兄這麼一說,戚某才知裡面竟有大學問在。不過,戚某還有一事徵詢初兄:秦人為何一口認定陛下會起用龍賈為主將呢?」

樗裡疾哈哈笑道:「公孫鞅是何等樣人,連這個也算不出來?戚爺您想,魏將之中,誰最熟悉秦人?龍賈!誰的資格最老?龍賈!誰鎮守河西多年?龍賈!誰最有把握對抗秦人?龍賈!魏王陛下何等智慧,能不知道這個?」

戚光辯道:「眼下上將軍是公子卬啊!」

聽到「公子卬」三字,樗裡疾趕忙探視四周,見無人進來,方才說道:「不瞞戚爺,據在下所知,公孫鞅眼下頭疼的正是此人!前番公孫鞅使魏,上將軍逼他將秦公的寶貝千金拱手相送,聽說回秦之後,被秦公罵了個狗血噴頭!不過,公孫鞅此番料定,魏王絕對不會起用此人為將!」

「哦,這又為何?」

「因為上將軍從未打過大仗,魏王放心不下!」

戚光眉頭緊鎖:「前番伐衛,上將軍不是打得甚好嗎?」

樗裡疾笑道:「看來,戚爺是真的不知軍務了。上將軍伐衛,是強國打弱國,莫說是上將軍,即使戚爺帶兵,也能打勝!此番是與秦人對陣,陛下能不躊躇嗎?」

戚光的眉頭越發皺得緊了:「既然如此,公孫鞅為何又會頭疼上將軍呢?」

「這個嘛,」樗裡疾微微一笑,「戚爺得去問那公孫鞅了。兵法上的事,想必就跟生意場上一樣,各有各的套路。許是上將軍用兵之法,公孫鞅眼下尚且揣摸不透吧!」

戚光連連點頭:「哎喲喲,真還瞧不出來,初兄生意做得好,人也摸得透,在下歎服!」不待樗裡疾說話,朝門外叫道,「來人,加茶水!」

早在外面候命的小桃紅聽得真切,急應一聲:「奴婢來了!」扭著腰身,款款走進。

戚光於無意中探知如此重大的軍情,心中暗喜,吩咐小桃紅好好侍奉樗裡疾,抽身出去,快步回至上卿府,逕至陳軫書房,將前後經過一五一十地細細稟報。

陳軫聽畢,目瞪口呆,半晌方道:「此人是何來路,你可吃準?」

戚光連連點頭:「主公放心,小人一看那人,就知是個口無遮攔的貨,仗了女人的襠子發點小財,特地趕來顯擺!」

陳軫思忖有頃,緩緩點頭:「嗯,若是扯上嬴虔,倒是可信。嬴虔本是帶兵之人,秦公卻讓公孫鞅做主將,只讓他管糧草,嬴虔自不甘心!心裡有氣,難免會在私底裡發洩。姓初的既有這層關係,所說或為實情。這樣吧,你將整個過程寫出,待本公擬個奏報,面呈陛下去!龍賈那廝,向來與本公有隙,斷不能讓他搶去頭功!」

戚光尋出一張精緻的羔羊皮,將前後經過一絲不差地書寫完畢,按上指印,呈予陳軫。陳軫粗粗瀏覽一遍,納入袖中,吩咐他道:「備車!」

這日午後,魏惠侯用過午膳,像往常一樣,在左右陪同下來到後花園的涼亭下面,躺在他竹製吊床上,閉目小盹。

躺有一時,魏惠侯忽身坐起,在吊床上呆愣一陣,重新躺下。毗人看在眼裡,知他心裡有事,遂從宮女手中接過扇子,小心翼翼地候立一邊,明在扇風,實在候旨。

果然,魏惠侯睜開眼睛,抬頭問道:「朱司徒何在?」

毗人手中的扇子未停:「回稟陛下,當在司徒府吧!陛下若想見他,老奴召他進宮!」

魏惠侯緩緩坐起,抬頭看了看亭子外面:「這陣兒雲多,日頭也不毒,寡人反正睡不去,何不尋他去?」

時值仲夏三伏,魏惠侯甘冒午後酷暑躬身探看一個臣下,實令毗人大吃一驚。他放下扇子,愣怔片刻,不遠遲疑地說:「陛下是說,擺駕司徒府?」

魏惠侯白他一眼:「你沒聽見?」

「老奴遵旨!」

不多一時,魏惠侯的車輦就在衛士們的前簇後擁下馳出王宮,逕投司徒府去。

戚光親自駕車,載陳軫急急馳向宮城。未到宮門,戚光遠遠望見王駕出宮,急叫陳軫。陳軫抬頭一看,大是驚異,示意他遠遠跟上。一路追至司徒府前,陳軫遠遠望到惠侯下車,在毗人的攙扶下緩步走入府中。

陳軫沉思有頃,令戚光直驅上將軍府。

大中午有客來,在上將軍府中也是稀奇。家宰將陳軫引至客堂,聽他說有急事面陳上將軍,連茶也顧不上沏,就奔後堂稟報去了。

陳軫左等右等,卻是遲遲不見公子卬出來。陳軫大急,眼珠子時不時地瞄向擺在大廳一側的滴漏。

就在陳軫額頭冒火、坐立不安時,公子卬身著深衣,穿一雙木屐,從一側偏門急急走進,拱手致歉:「讓上卿久等了!」

陳軫陡然嗅到一襲幽香,已知怎麼回事,回過一禮,調侃他道:「上將軍顧自泡在溫柔鄉里,連下官也顧不得了!」

見他窺破實情,公子卬不無尷尬地攤開兩手,輕歎一聲:「唉,不瞞上卿,那小娘們兒真是天生尤物,極是乖巧,近日來得知娘家人佔據河西,魏、秦要起戰事,她是一股勁兒啼哭,那個傷心啊,唉,連我這八尺漢子也是心裡發酸哪!」

陳軫又是一笑:「英雄難過美人關。紫雲公主這一啼哭,上將軍怕是連槍也提不起來了!」

「上卿這是哪兒話!」公子卬於主位坐下,一本正經地說,「娘們兒歸娘們兒,爺們兒歸爺們兒。縱使小尤物哭死,她的公父,本公子斷然不會放過!還有公孫鞅那廝,反三復四,實在可惱!此番河西決戰,本公子定要親手擒他,讓他活不成死不了,嘗一嘗做反覆小人是何下場!」

「唉,」陳軫輕歎一聲,「只怕公孫鞅無法領略上將軍的手段了!」

公子卬一臉錯愕:「哦,此話怎講?」

「方纔,下官有急事面陳陛下,正欲進宮,遠遠望見陛下擺駕司徒府。若是不出下官所料,陛下此去,必為主將一事,朱威也必舉薦龍賈。如果陛下拜龍賈為主將,只怕上將軍欲做副將,也是難喲!」

公子卬怒不可遏:「老匹夫畏秦如虎,如何能做主將?」

「是啊,下官也是此想。龍賈與秦廝混數十年,秦人對他瞭如指掌,自然更願與他對陣!」

公子卬的兩眼似要冒出火來,怔有片刻,抬頭急道:「上卿足智多謀,必有良策教我!」

陳軫微微點頭:「上將軍若是真的欲做主將,下官倒是可以幫忙,只是——」欲言又止。

公子卬急不可待:「上卿有話,快說就是!」

「白相國過世已久,朝中——」

公子卬心領神會,立即點頭道:「上卿所言甚是,朝中不可久空相位。待本公子擊敗秦人,一定奏明父王,力薦上卿為相!」

陳軫起身叩拜:「下官叩謝公子再造之恩!」

陳軫所料一絲不差,魏惠侯擺駕司徒府,的確是為主將一事。

迎拜一套虛禮過後,君臣二人相對坐下,魏惠侯開門見山,長歎一聲:「唉,寡人悔不聽白圭忠言,終致此禍!這幾日來,寡人無時不在思念白愛卿啊!」

朱威聞聽此言,號啕大哭,邊哭邊抹淚道:「陛下,微臣等的就是陛下這句話啊!」

朱威一哭一訴,將惠侯的感傷再次勾引出來,禁不住以衣襟拭淚:「愛卿啊,你也是個好臣子,你和白圭,都是寡人的好臣子啊!」

魏惠侯再出此言,朱威更是涕淚交流,候立於側的毗人也早忍耐不住,躲到門外,悄悄抹淚抽噎!

君臣二人傷心一陣,朱威跪地叩道:「陛下,亡羊補牢,未為晚矣。陛下今有此悟,白相國在天之靈,也必欣慰了!」

惠侯由衷歎道:「唉,不瞞愛卿,白相國撒手一走,寡人遇到大事,真還無人商議。思來想去,實能拿個主意的怕也只有愛卿了。寡人大中午的上門尋你,只為一事。此番對秦作戰,讓誰做主將,事關全局。寡人苦思數日,仍難決斷,特來聽聽愛卿之見!」

朱威似乎早想妥當,幾乎是脫口而出:「回陛下的話,微臣以為,陛下當以龍賈為主將,公孫衍為副將!」

魏惠侯沉思有頃,緩緩點頭:「愛卿所見,正中寡人之心。龍賈做主將一事可以定下,只是讓公孫衍做副將——」

「陛下,以公孫衍之才,完全可做主將。微臣薦他只做副將,已是屈才了!」

魏惠侯眉頭微皺:「公孫衍是相府門人,若做副將,豈不讓秦人瞧低了?」

朱威再次叩首:「公孫鞅在魏之時,也不過是相府公叔痤的門人。到秦之後,秦公卻用他為大良造,實攝相國之位。微臣斗膽提起這樁舊案,還望陛下三思!」

魏惠侯面色不悅,低頭沉思許久,抬頭問道:「愛卿是說,公孫衍之才可比公孫鞅?」

「陛下,」朱威直言不諱,「方今列國,能人雖多,多為凡才,守土或可有用,爭天下則嫌不足。能爭天下的,就微臣所見,當今世上只有二人,一個是公孫鞅,另一個就是公孫衍。陛下,眼下公孫鞅領兵犯我疆土,能夠與他抗衡的,我們再無別人,只有公孫衍了!白相國臨終之際,一再叮囑龍將軍和微臣,『魏國已失公孫鞅,不可再失公孫衍!』白相國口中,從無虛言哪,陛下!」

魏惠侯心中大震,凝眉沉思有頃,重重地看了朱威一眼,起身徑去。

朱威打個驚愣,伏地叩道:「微臣恭送陛下,祝陛下萬安!」

從朱威府上回來,魏惠侯吩咐毗人,任誰也不見,只將自己關在書房裡,閉目冥思。是的,他要好好整理一下思緒,且要從頭整起。

首先是孟津之會,然後是伐秦,再後是公孫鞅來使,白圭死諫,再後是什麼?對,是稱王!稱王錯了嗎?千年王業是他兒時之夢,而他已屆五旬,此時若不為,此生豈不白活了嗎?再後——對,再後是伐衛!衛公難道不該伐嗎?此人陰一套,陽一套,早讓他恨得牙根癢癢的。再說,出兵也不單單是為伐衛,而是——再後是什麼?是隨巢子,對,隨巢子。還甭說,老夫子確有先見之明,現在看來,老夫子所說的黃雀,指的並不是三隻猴子,而是這頭黑雕!可當時自己為何偏就看不出呢?所謂當局者迷,他是真的迷了……

魏惠侯就這樣坐著,想著,一直想到天色傍黑。因惠侯有言在先,晚膳早已到了,竟也無人敢吱一聲。

天色已經黑定,惠侯因是兩眼閉合,竟是絲毫不覺。毗人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在幾處地方點上燭光,魏惠侯猛覺眼前一亮,方知天色黑了。毗人見惠侯仍在苦思,點完蠟燭後急急離開,候於門外。

惠侯的眼睛重又閉合,耳邊響起朱威的聲音:「陛下,眼下公孫鞅領兵犯我疆土,能夠與其抗衡的,我們再無別人,只有公孫衍了!白相國臨終之際,一再叮囑龍將軍和微臣,『魏國已失公孫鞅,不可再失公孫衍!』白相國口中,從無虛言哪,陛下!」

「魏國已失公孫鞅,不可再失公孫衍!」魏惠侯陡地站起身子,在廳中來回走動,口中喃喃道,「公孫鞅——公孫衍——同是公孫,同是相國門人,同受老相國器重——」猛然間打個激靈,停住步子,大喊一聲,「來人!」

毗人急急走進:「老奴在!」

魏惠侯以斬釘截鐵的語氣朗聲說道:「派人快馬前往河西,召公孫衍、龍賈兩位將軍速回安邑!」

第一次從魏惠侯口中聽到「公孫衍」三字,且排序竟在龍賈之前,毗人心領神會,朗聲回道:「老奴遵旨!」

毗人轉身擬旨,剛至門口,瞥見執事太監引領陳軫急急走來,眉頭微微一皺。陳軫遠遠望見毗人,趕忙揖禮。毗人見狀,只好停住步子,朝陳軫回一禮道:「上卿大人,這麼晚了,還不歇息?」

陳軫急道:「在下有事求見陛下,萬望稟報!」

「陛下後晌吩咐過了,任他何人,一概不見!」

陳軫不無焦急地說:「這——在下——此事火急,您老看——」

毗人橫下心來,兩手一攤,逐客了:「上卿大人,陛下的脾氣您是知道的!」

陳軫正欲再求,裡面傳出魏惠侯的聲音:「誰在說話?」

毗人無奈,只好稟道:「回稟陛下,是陳上卿,他說是有事求見陛下,被老奴攔下了!」

聽到陳軫,魏惠侯臉色頓時陰沉下去,思忖有頃,冷冷說道:「此人既然來了,就讓他進來吧!」

陳軫進門,趨前叩道:「微臣叩見陛下!」

魏惠侯白他一眼:「這麼晚了,你欲奏何事?」

陳軫再拜,小聲稟道:「微臣得到密報,事關重大,是以連夜叩見!」

魏惠侯頗覺詫異:「哦,是何密報?」

陳軫忙從袖中摸出戚光所寫的羊皮密折,毗人接過,呈予惠侯。惠侯仔細讀過,皺眉沉思,有頃,抬頭望向陳軫:「愛卿意下如何?」

「陛下,」陳軫奏道,「微臣以為此情屬實。秦人與龍將軍前後打過十餘年交道,對他定是瞭如指掌,也必期盼他做主將!」

魏惠侯將密折扔在案上,哈哈大笑起來。惠侯如此發笑,不僅是陳軫,即使毗人,也是一愣。

魏惠侯瞧一眼密報,又笑數聲,斂神說道:「陳愛卿,此密報甚好,寡人要的就是這個!」

陳軫遲疑有頃,小聲問道:「陛下已——已經定下主將了?」

魏惠侯鄭重點頭:「寡人想定了,此番起用公孫衍為主將,龍賈為副將,殺秦人個出其不意!」

陳軫大是震驚,沉思有頃,似是豁出去了,朗聲奏道:「陛下,微臣以為不妥!」

魏惠侯斜他一眼,面色不悅:「有何不妥?」

陳軫略頓一下,理清思路,緩緩說道:「微臣以為,不妥有三。一是公孫衍曾為相府門人,身賤人輕,如果拜為主將,必不服眾。將不服眾,何能駕馭三軍?」

魏惠侯點頭說道:「嗯,這算一條,其二呢?」

「二是秦人如果知道我方主將是一門人,士氣必振。我方軍心不穩,敵方士氣大振,兩軍相較,只此一起一落,勝負不戰已判!還有這三,公孫衍是否有才,微臣實在懷疑。龍賈東征之時,曾使公孫衍為河西代守丞,留予他兩萬河西甲士,自己帶走兩萬新兵!兩萬甲士,外加各城邑守備武卒,河西兵員數量雖不富足,也相當可觀。可結果呢?長城一夜失守,除少梁、陰晉、臨晉關三座孤城之外,短短三日,公孫衍就讓河西整個淪陷!」

陳軫一急,竟是接連說出三套歪理,尤其是前面兩條,實質就是一條,根本不值一駁,偏偏惠侯鬼迷心竅,分辨不出。毗人心中就跟明鏡似的,但朝臣奏事,內臣不能干預,只能站在一邊乾著急。

聽到陳軫奏完,惠侯的眉頭再次皺起,沉思有頃,抬頭問道:「那——依愛卿之意,可使何人為將?」

陳軫朗聲奏道:「微臣以為,可使上將軍為主將。原因也是三個,其一,上將軍年富力強,智勇雙全,熟知兵法,且在上將軍之位職任多年,三軍鹹服。其二,上將軍威名遠播列國,秦人聞之已先喪膽,對其如何用兵更是猜度不透。密報也說,公孫鞅真正懼怕的只有上將軍一人。其三,上將軍是陛下骨血,若做主將,就如陛下親征,三軍士氣必是高昂!」

陳軫所講條理清楚,頭頭是道,魏惠侯聽畢,不免心頭一動,輕輕點頭,追問一句:「那——依愛卿之見,何人可做副將?」

「龍賈可做副將!龍賈熟知河西,也熟知秦人,可謂知己知彼。上將軍有活力,龍賈沉穩。上將軍有奇謀,龍賈善戰。二人搭配,必是所向無敵!此為天作之合,望陛下聖斷!」

魏惠侯沉思良久,緩緩點頭:「知道了!」轉對毗人,「公孫衍、龍賈二位將軍,暫緩召回!」

毗人打個驚愣,方才穩住心神:「老奴遵旨!」

魏惠侯經過一夜長考,於次日作出決定,聽從陳軫,拜上將軍公子卬為主將,龍賈為副將,起傾國之軍,前往河西與秦決戰。

當公子卬意氣風發地率領大魏三軍踏上通往河西的官道時,遠在咸陽的秦宮人人歡欣鼓舞,如同前線傳回捷報一樣。

望著眾臣彈冠相慶的場景,秦孝公長出一氣,笑對公孫鞅道:「愛卿啊,你可真是魏罃肚皮裡的蛔蟲,連他想動哪根腸子,你都看得透透的呀!」

公孫鞅微微笑道:「是天助君上,與鞅何干?」

秦孝公笑道:「天助寡人,也要借用你公孫鞅的腦瓜子啊!」

景監嘿嘿一笑,順口接道:「公子卬在衛血洗平陽,屠人數萬,可謂是人神共怒,臭名遠播,魏王用他做主將,不戰已是輸了!」

車英恨恨地說:「此人色厲內荏,耀武揚威,該讓他吃點苦頭了!」

秦孝公突然想起什麼,轉問景監:「景愛卿,說起列國,我們在河西大動干戈,山東諸國是何反應?」

景監應道:「回稟君上,陳軫已赴帝丘,與齊、趙、韓、衛議和,與諸國簽了睦鄰盟約,齊、趙、韓三國均已撤兵!楚左司馬昭陽趁魏人無暇南顧,引大軍五萬伐宋,聽說已兵鄰睢陽、彭城,宋公向齊求救;右司馬屈武引兵數萬征伐黔中,得地千里!」

秦孝公沉思有頃,轉向公孫鞅,微微點頭:「齊、趙、韓三國撤兵,無非是坐山觀虎鬥,待寡人與魏罃兩敗俱傷,他們好撈便宜。比較起來,倒是南蠻子的算盤打得最精,趁此機會大撈實惠!」

「君上,」公孫鞅緩緩說道,「依微臣之意,此棋大勢已定,下一步,我該伺機挑戰了!」

「哦,愛卿欲在何處落子?」

「周室!」

「周室?」秦孝公似乎未聽明白,凝視公孫鞅,「兩軍大戰河西,我落子於河西方為上策,愛卿為何偏要落子於周室?」

公孫鞅微微一笑:「君上,此子依然是定勢棋子。周室好比天元,眼下落子雖無大用,然而,一旦佔住此位,將是大贏!」

秦孝公是何等樣人,還能聽不明白?公孫鞅的話音剛落,孝公立即應道:「好,就依愛卿,寡人先落此子,佔住天元!」

「君上聖明!」

「只是——此子如何落法,還請愛卿詳解?」

公孫鞅緩緩說道:「結親!」

眾人皆吃一驚,秦孝公更感意外:「結親?紫雲嫁予那個草包,寡人今日想起,仍在心疼!再說,寡人膝下,眼下也就紫雲一人,無女可嫁了!」

公孫鞅微微一笑:「前番君上嫁走紫雲公主,此番微臣再為君上娶回一個,算作補償,不知君上意下如何?」

秦孝公不無詫異:「娶回一個?是哪家公主?」

公孫鞅微微一笑:「此子落於天元,當然是周天子的公主!」

秦孝公眉頭微皺:「公孫愛卿,眼下千頭萬緒,百務纏身,寡人哪有閒心去娶一個並無實用的周室公主,愛卿你——你這唱的哪一齣戲?」

公孫鞅又是爽朗一笑:「君上,據微臣所知,天下絕色少女僅有二人,一個是紫雲公主,另一個是周室的姬雪公主!」

秦孝公的眉頭皺得更緊,臉色微漲,打斷他道:「公孫愛卿——」

公孫鞅忖知孝公誤解了,趕忙斂住笑容,詳細解釋:「君上,微臣之意是,若將姬雪公主聘為秦國太子妃,君上就是大周天子的親家。周室雖然沒落,可天下人心依然向周,強梁奪勢不奪心哪。前番魏侯戲弄天子,今又自立為王,天下諸侯無不心寒。君上若是反其道而行之,必能收到奇效,陷魏罃於失道寡助之境!」

秦孝公終於明白公孫鞅之意,尷尬頓釋,連連點頭:「嗯,好計,好計!周雖行屍,其名可用。」轉對景監,「景愛卿,你馬上安排此事,使人至周室聘親!」略頓一下,「就讓五大夫樗裡疾去吧!」

景監應道:「微臣遵旨!」

公孫鞅叮囑一句:「景兄,告訴樗裡疾,場面要大,聘禮要豐。同時傳檄列國,要讓天下皆知秦室與周室結親之事!」

「下官明白!」

陳軫得到秦國傳檄,急至宮中。

惠侯看過檄文,大吃一驚:「什麼?秦公他要攀親周室?」

「陛下,」陳軫趨前奏道,「據函谷關來報,秦國聘親車馬已過函谷,長約數里,僅是運送聘禮的彩車就達二十餘輛,一路上鑼鼓喧天,好不熱鬧。諸侯聘親,如此規模甚是少見,微臣以為,這裡面大有文章!」

魏惠侯冷笑一聲:「哼,這個秦公,這邊擁戴寡人稱王,那邊卻在結親周室,他這算盤打得精喲!」

「陛下聖明!」

魏惠侯沉思有頃,抬頭問道:「嗯,周王共有幾個公主?」

「回稟陛下,周王共有七個公主,其中五女為嬪妃所生,年紀皆幼,正宮蔡後所生二女,長女姬雪,年方二八,待字閨中;次女姬雨,尚未及笄!」

「如此說來,秦公此番聘娶的當是長公主了!」

「正是!」陳軫奏道,「據說此女國色天香,嫻淑聰慧,是天下傳聞的絕色少女!」

魏惠侯伸手捋鬚,有頃,微微一笑:「寡人正要詔告天下,為太子選妃。此女既然嫻淑聰慧,才貌俱佳,倒也合適!陳愛卿,你走周室一趟,詔告周室,就說大魏陛下看中他的長女,有意聘為太子妃,讓他擇日送女出嫁!」

「微臣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