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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和波利尼西亞人在一起

魯賓孫生涯

我們置身其中的小島是一座荒島。我們很快便熟悉了所有的椰樹林和海灘,因為這座島全長不足二百碼。最高點比環礁湖僅高出不到六英尺。

頭頂上的椰樹上掛滿了沉甸甸的綠色椰子,它的厚皮裡面包裹著清涼的椰汁,把它與熱帶太陽隔絕開來,因此我們在最初的幾周裡不會受渴。此外還有熟透的椰子,大群的寄生蟹和環礁湖中形態各異的魚。我們的生活蠻好的。

我們在島的北面發現了一個沒有塗過漆的古老的木十字架,已經陷入珊瑚沙一半。從此處順礁脈往北望去,可看到那艘光禿禿的沉船,它就是我們抵達到礁巖之後駛往擱淺處的中途看到的那艘。再往北在一片藍藍的迷霧中露出一簇椰樹林,那是另外一座小島。南面的那座樹木蔥蘢的島就近多了,那兒也是荒無人煙的孤島,不過此時我們要考慮的事情太多,沒有時間理會這些。

魯賓孫‧克魯索‧黑索伯格(1)帶著一頂寬邊草帽一瘸一拐地走來,兩隻手捧著到處亂爬的寄生蟹。克那特點著了乾柴,不久我們就吃著螃蟹喝著椰汁咖啡,進了一餐。

「登岸的感覺不錯吧,夥計們?」克那特興致勃勃地問大伙。

航海途中他已在昂加陶享受過一回這種滋味了。他一邊說著話,一邊踉蹌了一下,把半壺開水倒在了本奇特的光腳丫上。在木筏上航行了一百零一天之後,第一天上岸大伙都有些步履蹣跚,我們在樹中間走著走著便會突然放緩腳步,這是因為我們為了預防想像中的浪頭就用力蹬一下腳。

本奇特給大家分發餐具時,埃裡克笑得嘴都合不攏了。猶記得我們在木筏上吃完最後一餐之後,我便趴在木筏邊上像平常一樣洗碗,埃裡克卻望著暗礁說:「今天我們不用費這個事了。」這時他在炊具箱裡找到他的餐具,他的餐具竟和我的一樣乾淨。

吃完飯,我們在地上躺了一會兒,然後動手將被水浸過的電台裝配起來。我們必須加緊干,好讓托斯坦和克那特發報,以免臘羅湯加的那個人去報告我們全體遇難的消息。

我們已把大部分電台裝備弄上岸了。本奇特在一堆漂到礁石上的東西中間找到了一隻箱子,他用手一摸就被電打得彈起老高,裡面裝的無疑是無線電器材。當報務員擰松螺栓接上線開始組裝時,我們其餘人就動手搭帳篷。

我們在外面的木筏殘骸那兒找到了已被水浸透的沉重的帆,把它拖到岸上來。在一小塊空地上,我們把帆拴在兩棵粗大的椰樹之間,面朝環礁湖,用兩根漂上來的毛竹撐起另外兩隻角。一叢茂密的開滿小花的野生灌木叢將帆團團圍住,這樣一來我們就有了屋頂和三面牆。屋前是波光粼粼的環湖,屋內迷漫著沁人心脾的花香。好個洞天福地。我們都無聲地笑著,充分領略這一份安逸舒適的滋味。我們拔掉了從沙土中伸出的礙手礙腳的珊瑚枝,用鮮綠的椰子葉鋪床。暮色來臨以前每個人都心滿意足地盡情休息,仰望著頭頂上康鐵基老人長著大鬍子的和藹的臉。他已不可能乘著背後的東風挺起胸膛了。如今他一動也不動地仰臥著凝視著波利尼西亞上空閃爍著的點點繁星。

我們把浸濕的旗幟與睡袋晾在周圍灌木叢上,受潮的物品曬在沙地上。在這個日光充裕的島上只需曬一天,一切都會幹透。連報務員也只能暫停工作,等著次日讓太陽曬乾機器內部。我們從樹上取下睡袋走進屋內,彼此吹噓著自個兒的睡袋怎麼怎麼幹。本奇特贏了,因為他翻身時睡袋沒有吱吱的水聲。唉!再也沒有比美美地睡上一覺更妙的事了!

次日清晨日出時分我們醒了,帆布往下鼓著,裡面裝滿了透明的新鮮雨水。本奇特負責貯藏這筆天賜的財富,而後他邁著矯健的步伐走到環礁湖上把幾條奇形怪狀的早餐用的魚扔到陸地上,這些魚是他先前趕進沙灘的溝裡去的。

那夜,赫爾曼從利馬出發前曾受過傷的脖子和背部又開始疼了,埃裡克先前已消失的腰疼也復發了。除此外我們此次跨越暗礁所受的損失可謂微乎其微,僅僅擦傷了幾處皮而已。當然本奇特例外,桅桿倒下時,他的前額被撞了一下,有些輕微的腦震盪。而我的模樣則與眾不同,由於拚命摞著繩索,四肢上下到處都青一塊紫一塊的。

大伙的狀態都不錯,於是早飯前我們就都去那誘人的波光粼粼的清涼湖中去泡了一下。貿易風吹皺了遠處蔚藍的湖面,環礁湖格外寬闊,放眼觀去只見到對岸一排霧靄迷漫的綠色椰林島的樹巔,那就是環礁的另一半。我們這一邊是島的背水面,貿易風在茂密蓬鬆的椰子樹冠之間溫柔地發出輕響,輕搖著樹葉,而樹下的環礁湖如同鏡面一般,倒映出它們妖嬈的身姿。苦鹹的湖水清澈見底,九英尺深處色彩艷麗的珊瑚看上去就如同在水皮下面,我們唯恐游泳時弄破了指頭。湖水中各種各樣的美麗的彩斑魚成群結隊地來回游動著。這裡是盡情放縱的樂土。清涼的湖水令人心曠神怡,陰涼處的空氣暖融融的又乾燥宜人。可是今天我們必須盡快上岸。在今天一天之內,如果臘羅湯加得不到木筏的消息,他就要發佈我們的死訊了。

沉默的發報機

驕陽炙烤著放在珊瑚石板上的線圈和零件,托斯坦和克那特在接線頭擰螺栓。一整天過去了。氣氛越來越緊張。我們其餘的人放下所有工作圍攏在發報機旁邊,希望可以幫得上忙。我們必須要在晚上10點鐘以前發報。這是三十六小時的最後期限,屆時臘羅湯加島上的無線電業餘愛好者就將呼叫飛機來救援。

中午已過去了,下午也過去了,太陽落山了。但願臘羅湯加島上的那人能夠控制自己!7點、8點、9點。空氣緊張得快要令人窒息了。發報機毫無反應,不過陽台「NC-173型」發報機標盤的最下方的一行有的地方開始有了復甦的跡象,我們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音樂聲。可無線電業餘愛好者所在的波段卻杳無音信。但是情況在緩緩地好轉,也許是一個濕線圈正從一端漸漸往裡變干。發報機依然毫無生氣,到處迸著短路的火花。

只剩下不到一小時的時間了。這台發報機了無指望,我們放棄了正規發報機,又去試驗那台戰時用的小型特工電台。白天我們已試過好幾次都沒結果。如今也許多多少少又幹了一點。所有的電池全部毀壞了,我們在用一台手搖發電機發電。這個東西頗為沉重,我們四個外行,一整天都輪流坐在那裡搖那個破機器。

三十六小時的期限立刻就要到了。我記得有人小聲地說「還有十分鐘」,「還有五分鐘」,然後就再無人看表了。像以往一樣,發報機依然沉默著,但收報機發出的辟辟啪啪的聲音卻趨向於所要搜尋的波長。突然臘羅湯加那個人的頻率嘩嘩地有了聲響,我們猜測他可能與塔希提的無線電台保持著經常的聯繫。不多時我們收到了由臘羅湯加發出的電文中的一句零零星星的句子:

「……薩摩亞這一帶沒有飛機。我斷定……」

之後就又不通了。已緊張得無以復加了。他們打算幹什麼?難道已派了飛機和救援小組嗎?目前可以斷定,太空中到處都是關於我們的消息。

兩位報務員拚命地幹著活。他們與我們坐著搖發電機的人一樣,臉上的汗水直往下淌。電功率開始緩慢進入發報機的天線,驚喜交加的托斯坦指著度盤上慢慢上升的指針,他按下了摩爾斯電鍵。接通了!

我們使勁搖著電柄,與此同時托斯坦開始呼叫臘羅湯加。沒有回音。再呼叫。現在發報機也開始工作,可臘羅湯加卻全無音訊。我們轉而呼叫洛杉磯的海爾和佛蘭克以及利馬的海軍學院,但是沒有人回答。

無奈之下托斯坦發了CQ信號:這就是向全世界所有搜叫業餘無線電愛好者專用頻率的電台發出呼叫。

這個信號起了一些作用。現在一個微弱的聲音開始出現在耳機中,他在不緊不慢地呼叫我們。我們再次呼叫說我們聽到了。接著這個耳機中一個聲音緩緩地說:

「我叫保羅,住在科羅拉多州。你是誰,住在何處?」

這是一位無線電業餘愛好者。托斯坦按住電鍵,同時我們拚命搖電柄,他答道:「這裡是『康鐵基』號。我們在太平洋的一座荒島擱淺了。」

保羅不相信這個電文。他以為是附近街區上一個無線電業餘愛好者在捉弄他,因此他再也沒出現。我們心急如焚又無可奈何。我們坐在荒島上的棕櫚樹下,望著滿天的星斗,卻無人相信我們的話。

托斯坦不願就此罷休,他連續不斷地按著電鍵發著「平安無事,平安無事,平安無事」,我們必須不顧一切地阻止救援隊從太平洋那邊出發。

然後我們從收報機中聽到一個非常細微的聲音在說:

「既然平安無事,為何如此著急?」

之後耳機又恢復了平靜,再無動靜。

我們已經無計可施了,真想蹦到半空中搖下所有的椰子,若不是臘羅湯加和親愛的海爾忽然間都收聽到我們的信息的話,天曉得我們還會做出什麼事來。海爾說當他再度收聽到U2B電台之後興奮得哭了出來。緊張就在一瞬間消失了,我們這幾個在南海荒島上的人又一次變得孤獨而無人問津了。我們已筋疲力盡,於是就進屋躺在了棕櫚葉臥榻之上。

荒島樂事

次日我們悠閒自在地享受了一整天。有人去洗海水浴,有人釣魚,還有人去礁巖處搜尋千奇百怪的海生動物,而精力最旺盛的人則清潔住處、美化周圍環境。我們在樹林邊上對著「康鐵基」號的地方挖了一個小坑,四周圍上樹葉,把由秘魯帶來的那株發芽的椰樹幼苗栽下去。在旁邊,正好對著「康鐵基」號擱淺處,我們用珊瑚堆了一個圓錐形的標記。

夜晚,潮水推得「康鐵基」號更貼近陸地,根本就是躺在乾涸的土地之上,週遭僅有幾潭水窪,它在礁石上行過好長一段路,被擠在了一大堆大塊珊瑚巖的中間。

埃裡克與赫爾曼躺在暖洋洋的沙灘上曬了個夠,完全恢復了精神之後,就急不可耐地沿著礁脈往南走去,想去看看位於南邊的那個大島。我提醒他們不但要小心鯊魚,更要提防鰻魚,所以二人都別了一把長長的砍刀在褲帶上。我知道有一種以珊瑚礁為棲息地的兇猛的鰻魚,它那長長的毒牙可以輕而易舉地咬斷人的腿。這種惡魚進行攻擊時扭動著身子,快如閃電。因此當地人敢繞著鯊魚游泳卻對鰻魚諱莫如深。

他們二人在礁脈上涉水往南前進,中途偶有水深之處,水的流向不定,遇到這種時候他們就游水過去。他們終於平安抵達大島,蹚著水上了岸。該島狹長,椰子樹遍及全島,往南一直延伸到很遠處,島的兩岸是陽光充足的沙灘,外部有暗礁圍護。他們沿島繼續南行一直走到最南端。這裡是覆蓋著一層白沫的暗礁,從此處再往南延伸就通往遠處的其他島嶼。他們在那兒發現了一艘大船的殘骸。這是一艘四桅船,船身斷為兩截躺在岸上。這是一艘古老的西班牙帆船,上面裝載著鋼軌,暗礁一帶全是生了銹的鋼軌。他們返回時走的島的另一面,整個沙灘連一個足跡也沒有。

歸途中,在穿越暗礁時他們接連不斷地碰到奇形怪狀的魚,正準備捉回去,此時至少有八條鰻魚對他們進行突襲。他們一見鰻魚在清澈的水游過來,趕緊跳上一塊小珊瑚巖上,幾條魚就圍在岩石下面扭來扭去地打轉。這幾個細長的兇惡東西有小腿那樣粗細,週身像毒蛇一樣佈滿了綠色和黑色的斑點。窄小的頭部長著兩隻惡狠的眼睛,牙齒尖銳如鑽頭,足有一英吋長。二人用大砍刀砍那條朝著他們扭來擺去搖搖晃晃的小腦袋,砍掉一個,又傷了另一條。海水中的血腥味立時招來了一大群年幼的藍鯊,它們衝向那兩條死傷的鰻魚,這時埃裡克和赫爾曼趁亂跳到另一塊珊瑚礁上逃走了。

就在同一天,我蹚水往島上走時,一個東西飛快把我的腳脖子從兩邊死死抱住不放。原來是一條章魚,個頭不大,可腳被章魚冰涼的爪子纏住,還近距離看著這個尖嘴的紅藍色袋形身子的醜惡小眼,心裡極不舒服,我拚命拉回腿來,可這條不足三英尺的小章魚緊緊纏住不放,也被拉了過來。一定是我腿上的繃帶把它招來的。我吃力地拖著腿走向岸上,同時也帶走了那纏在腿上的一軀體。直走到干沙灘邊上它才鬆手,緩緩退向淺水中,張著幾條手臂,眼睛還瞪著岸上,彷彿如果我再返回去,它還將再次襲擊。我朝它扔了幾塊珊瑚這才逼走它。

大伙在外面暗礁上的種種遭遇給我們在島內天堂般的生活增添了些許笑料。但是我們可不能終其一生待在此處,我們得想辦法回到外面的世界裡去。一周以後,「康鐵基」號已經磕磕碰碰地移到了暗礁的正中,卡在旱地之上。幾根大圓木強行向環礁湖前進時,碰斷了好多珊瑚板,如今木筏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無論如何推扯也於事無補。只要能把破木筏弄到環礁湖,我們就可以把桅桿綁好升上風帆,乘風橫渡去對岸偵察一下情況。如果有人也一定是水平線東面的那幾個島上,那兒的珊瑚礁面向背風面。

酋長蒞臨康鐵基島

日子一天天溜走,一天上午我們的幾個同伴飛快跑回來說,他們看到一張白帆在環礁湖上移動,我們從棕櫚樹上看見一個小白點,湛藍的湖水把它襯托得分外潔白。顯然對岸有一艘船,可以看出來它是在逆風行駛。不多時又出現了第二艘。

上午逐漸過去了,兩艘船也越變越大、越行越近,它們徑直向我們駛來。我們在一棵棕櫚樹上升起了法國國旗,同時用一根桿子揮舞著挪威國旗。此刻一隻帆船已離我們非常近了,我們已經可以分辨出這是一艘波利尼西亞帶槳叉的獨木舟。船帆是新式的。船頭站著兩個棕色皮膚的人在看著我們。我們朝他們揮手,他們也揮手並駛向過來。

「亞——歐拉——納。」我們操著波利尼西亞語打招呼。

「亞——歐拉——納。」他們一齊喊道,一人跳下船,隨手牽著身後的獨木舟,從淺灘上向我們走來。

這兩個人身穿白人的衣服,棕色皮膚。他們裸露著雙腿,身材高大,頭戴自製的遮陽草帽。他們上岸走向我們時,頗有些遲疑不決,可是當我們面帶笑容逐一和他們握手時,他們展露出兩排珍珠般的潔白牙齒對我們笑了,有時這比語言更能傳情達意。

我們用波利尼西亞語打招呼,令這兩個船上的人大為吃驚,頗為高興,一如當初他們在昂加陶島上的同族用英語道「晚安」令我們受騙上當一樣,他們滔滔不絕地用波利尼西亞語說了好半天,才發現原來他們只是在對牛彈琴。之後他們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只是和善地呵呵笑著,同時用手指著另一艘向我們駛來的獨木舟。

這只獨木舟上有三個人,當他們涉水上岸同我們打招呼時,其中一人似乎會說幾句法語。他告訴我們說,對岸的島上有一座當地土著的村落,幾天前的晚上,他們從島上看到了我們的火光。穿過臘羅亞暗礁進入環礁湖周圍的島上只有一條通道,並且正好從村前經過,所以凡是由暗礁裡面的島上去的人,村裡人都看得見。村裡老人們的看法是,東方礁巖上的火光是鬼火神功,而絕非人為的。於是儘管他們十分好奇卻也不敢過來看。後來一隻殘舊的破箱子從湖上漂過去,上面印著字。有兩個去過塔希提島的人認識字母,他們拼出了上面的字母,念出木板上印的大黑字是「鐵基」。這樣一來更加證明了礁巖上確實有鬼了,因為鐵基是本族的早已辭世的先祖,這可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不過後來又從湖上漂來了罐頭裝的麵包、香煙、可可,另外還有一隻裝著一雙舊鞋的箱子。於是眾人終於得知東邊暗礁上有船遇險了,酋長這才派了兩隻船來找尋生還的人,夜裡看到的即是這些人點的火。

在同伴的慫恿下,那個會講法語的棕色朋友問我們為何從湖上漂過去的木板上有「鐵基」字樣。我們解釋說我們的所有裝備都有這兩個字,它是我們所乘木筏的名字。

我們的新朋友聽說木筏上所有的人都平安無恙,木筏擱淺了,以及外面暗礁上那個扁而平的殘骸便是我們來時乘的木筏時,他們感到驚訝不已。他們讓我們全體人員立即上船,要帶我們到村子裡去,我們謝絕了,因為我們從礁巖上想把木筏弄出來,然後再走。他們瞧著外面礁巖上那個扁平的新鮮玩意兒驚奇地張大了嘴。難道我們還想再使那個殘缺不全的船體漂浮在水中嗎?末了那位發言人堅決地說,我們必須跟他們回去。酋長下過命令,帶不回我們他們也不用再回去了。

後來我們決定讓一個人隨當地人去見酋長,然後再回來告訴大伙島上的情形。我們不想把木筏殘骸扔在礁巖上不管,也不可能把所有裝備都丟在我們的小島上。本奇特跟著土著走了,他們把小船從沙灘上推上去,不一會就在和風的吹送下往西消失不見了。

次日水平線上帆檣林立,看情形當地人駕著所有的船隻來接我們了。

整個船隊逆風駛向我們,當它們駛到近前時,我們看到我們的朋友本奇特在第一艘獨木舟上揮動著帽子,在他身旁站著一個棕色皮膚的人。他對我們喊道,酋長親自跟他來了,我們五個人恭恭敬敬地列隊恭候於他們涉水登岸處。

本奇特禮貌有加地把我們引薦給酋長。本奇特告訴我們酋長的名字叫台皮烏拉依阿里‧台裡法陶,可一旦我們稱呼他台卡時,他就問我們指的是誰。我們便叫他台卡。

台卡是一位又瘦又高的波利尼西亞人,長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這是一位塔希提島上世胄要人的後裔,臘羅亞與塔庫米兩個群島的酋長。他在塔希提島上受過教育,因此會講法語,能說也能寫。他告訴我,挪威的首都是克裡斯蒂阿尼亞,並問我是否認識賓克羅斯貝(2)。他還告訴我們近十年來僅有三艘外國船來過臘羅亞,但本地裝運椰子的縱帆船每年要從塔希提島來村裡好幾次,用商品交換椰子仁。最近幾周他們正在等著那艘船,它隨時都有可能抵達。

根據本奇特的報告總結起來說就是,島上沒有學校、無線電或白人,但是村裡的一百二十七號波利尼西亞人已竭盡全力要把我們安排得舒適安逸,並將在我們抵達時隆重款待。

酋長的第一個要求就是要看一看那艘把我們安全送上岸的木筏。我們蹚著水往外面的「康鐵基」號走去,身後跟著一大串土人。當我們走近木筏的時候,當地人忽然停步發出驚歎聲一齊議論起來。此時我們已能清楚地看見「康鐵基」號了,一個土人脫口而出:

「那不是船,是爬爬!」

「爬爬。」土人們異口同聲地重複著這兩個字。

他們從暗礁上走過蹚得水花四濺,跑過去爬上「康鐵基」號。他們像孩童般興高采烈地四處跑著,摸著圓木、竹蓆與繩子。酋長也同樣興致很高,他走回來用詢問神情重複著那句話:

「鐵基不是船,是爬爬。」

波利尼西亞語中「爬爬」就是「木筏」或者「平台」的意思,在復活節島上人還用這個字指當地的獨木舟。酋長告訴我們說,這種爬爬早已不存在了,不過村裡最老的人還可以講述關於爬爬的事。土人們高談闊論,對那幾根巨大的輕木樹幹讚不絕口,卻對纜繩正眼都不瞧一下。這種纜繩在海水與陽光下只能用幾個月。他們得意揚揚地把他們船上的繩索拿給我們看,這是他們自己用椰棕編的,已在海上用了五年還和新的一模一樣。

當我們涉水回到我們自己的小島之後,大伙把這座島命名為費努阿‧康鐵基,也即康鐵基島。這是大伙都會用波利尼西亞語念的名字,可是我們的棕色朋友念我們北歐的言簡意賅的教名卻非常費勁。當我告訴他們說可以叫我泰瑞‧馬泰阿塔時,他們都高興起來。這是我上次到該地區來,塔希提島的大酋長收我為「義子」時給我起的名字。

當地土人從獨木舟裡拿出雞、雞蛋和麵包果,有人用三尖叉從湖中叉來了大魚,然後大傢伙圍著篝火開宴。我們講述了一遍乘木筏漂洋過海的經歷,他們對鯨鯊的故事尤其感興趣,要求我們一再重複,每一次講到埃裡克用魚叉猛刺魚頭時,他們都會大喊大叫興奮不已。我們拿出素描給他們看,他們立刻認出所有的魚並脫口說出它們的波利尼西亞名稱。不過他們從來沒有見過或聽說過鯨鯊和蛇魚(Gempylus)。

晚上我們打開無線電,大伙來了興趣。宗教音樂最合他們的胃口,可是後來連我們也頗感意外的是我們收到了美國電台播放的真正的草裙舞曲,這才是他們真正喜歡的音樂。接著他們中間最活躍的人開始把手高舉過頭,彎著雙臂扭擺起來,不久人群都活躍起來,開始隨著音樂節拍跳起舞來。入夜後全體人在沙灘上圍著篝火宿營,這不但對他們就是對於我們也是件頗為新鮮的事。

陸上行舟

次日清晨我們醒來時,他們早已起來了,正在煎新捕的魚,六隻剛剛打開的椰子已經備好給我們晨起後解渴。

這一天暗礁那邊的轟鳴聲比以往都大,風勢也加大了,木筏殘骸後面的拍岸浪沖擊著礁石激起一層層水花。

「『康鐵基』號今日可以進湖,」酋長指著殘骸說,「今天會有大潮。」

11點時,海水開始從我們腳下流過進入環礁湖。環礁湖裡的水暴漲,如同一隻大澡盆。下午海水開始大量湧來。一層層的潮水朝著湖裡滾滾而來,越來越多的礁巖沒入了水下。洪水沿島的兩側往前流去,衝倒大塊的珊瑚巖,掀走大沙丘,就似風吹麵粉一樣,又另在別處堆起沙丘。沿船上面鬆散掉的竹篙漂過我們身邊,「康鐵基」號開始移動了。我們必須搬走海灘上所有的東西,以免被洪水沖走。不久,礁巖上只剩下最高的岩石露在水面上,島周圍的沙灘全都被淹沒了,海水已向這個平坦島嶼上蔥蘢的草木流了過去。這樣的景象太可怖了。看樣子就彷彿整個海在撲向我們。「康鐵基」號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彎開始漂動了,緊接著又被其他礁石攔阻了。

土人跳入水中連游帶蹚越過漩渦,從一塊干地走到另一塊干地,最後終於來到了木筏跟前。克那特和埃裡克跟在後面也去了。木筏上已經準備好繩子,在它越過最後一塊礁石離開暗礁走後,土著就跳入水中,預備推它。他們根本不瞭解「康鐵基」號以及它那股老想往西的強脾氣,結果反而被木筏拉跑了。不久,木筏就迅速駛出暗礁進入環礁湖中。進入寧靜的水面之後,它變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彷彿在環顧四周窺伺著下一個機會。土著在它還來不及行動,沒找尋湖的出口時,已經設法把繩子的一端拴在了岸邊一株棕櫚樹上。於是「康鐵基」號便被牢牢地拴在那兒,停泊於湖中。這只木筏由水上駛過陸地,越過礁巖,最後進入到臘羅亞環礁湖中間的大湖。

大伙在「克——克——抬——呼啦——呼啦」這種振奮人心的號子的鼓舞之下,齊心協力地把「康鐵基」號拉到了以它的名字命名的小島岸邊。湖水比正常水位高出了足足四英尺,我們都以為這個島嶼會消失在我們面前。

海風捲起波濤,整個環礁湖上巨浪滔天,狹窄濕潮的獨木舟盛載不下我們諸多的裝備。當地土著要立即回到村裡去,本奇特和赫爾曼跟著他們去看看一個躺在村裡茅屋裡就快死去的孩子。小孩頭上長了一個膿包,我們帶有青黴素。

次日,康鐵基島上就剩下我們四人。此時強勁的東風令當地人無法橫渡遍佈尖刀般的珊瑚架以及珊瑚巖群的大湖。本已退卻的潮水又呈條狀層層疊疊地滾滾而來。

第三天風勢減弱了,我們就可以潛入「康鐵基」號底下去檢查,經查明九根圓木完好無損,只是底面讓礁石擦掉了一兩英吋而已。繩子因為勒進槽裡太深,這許多的繩索中僅讓珊瑚巖磨斷了四根。我們開始動手清理艙面。從艙面上搬走了那些雜亂無章的東西,把竹艙像手風琴那樣拉起來,又再接好桅桿把它豎立起來,此刻這令我們引以為傲的木筏的外觀就像樣多了。

白天,在水平線又出現了帆影。這是來接我們和剩下的物資的當地人。赫爾曼與本奇特跟他們一起到來,他們說土人們在村裡準備了盛宴。還告訴我們,在抵達那邊島上以後,在酋長親自表示我們可以上岸以前,千萬不要離開獨木舟。

從太陽上來的先祖

在疾風吹送下我們飛馳過環礁湖,渡湖處的寬度為七英里,一株株與我們朝夕相處的椰樹揮手向我們告別,逐漸變為一簇簇的樹絲,再縮小成像環礁東邊其他島嶼那樣的一座模糊難辨的小島。此時此刻一股離愁充溢在我們胸中。可前方的大島越變越龐大。我們已看見了其中一座島的防波堤和從椰樹林中的茅屋裡升起的炊煙。

遠遠觀望,村莊靜寂無聲,甚至連人影也沒有。他們究竟想做什麼,珊瑚礁防波堤後面的沙灘上站著兩個孤單的身影,一個清瘦頎長,一個肥壯碩大猶如水桶。當我們靠岸時,我們向二位都施了禮。他們正是酋長檯卡與副酋長圖普侯。大伙立時就愛上了圖普侯真誠的笑容。台卡頭腦冷靜清晰善於外交,而圖普侯則淳樸善良、無憂無慮、剽悍粗獷,我們平時難得一見這樣的人。他身材魁偉氣宇軒昂,正是我們頭腦中想像的波利尼西亞酋長的模樣。圖普侯確實是島上真正的酋長,台卡是逐步取得最高地位的,由於他會講法語,又能寫會算,也只有如此塔希提的縱帆船前來收椰干時村人才不至於受騙上當。

台卡告訴我們,應該一起列隊去村公所。等所有人員上岸之後,我們便鄭重其事地列隊前往村公所,赫爾曼手擎著在魚竿上飄揚的旗幟開路,我夾在二位酋長中間隨行。

村內隨處可見與塔希提進行椰干貿易的痕跡,木板和瓦楞鐵全是縱帆船運來的。有些房屋只用樹枝與椰葉席搭成,顯得格外的別緻,另外一些則是用木板釘成的,像熱帶的小平房那樣。位於椰樹叢當中有一座孤零零的大木板房,此乃新建的村公所,我們六個白種人就住在這裡。我們舉著旗幟從狹小的後門魚貫而入,來到房前一道寬闊的台階上。前面的空地上站滿了全村的男女老少,但凡能夠動彈的全都來了。大家都顯得非常莊重,就連我們在康鐵基島認識的那些興致勃勃的朋友們,也彷彿從來都不認識我們似的,和其他人一樣列隊站在那裡。

我們在台階上到齊之後,人群開口齊唱《馬賽曲》!台卡知道歌詞,由他領唱,除了幾位老婦高音上不去之外,大家唱得相當不錯。由此可見,他們專門為此下過一番工夫。台階前面升起了法國旗與挪威旗,酋長檯卡主持的正式歡迎儀式到此結束。他悄悄退了席,此時我們健碩的圖普侯一躍上前成了司儀。圖普侯打了一個飛快的手勢,人群中立時迸發出另一首歌。這次大家唱得好多了,因為曲子是他們自個兒編的,歌詞也是他們本族的語言。他們會唱自己的草裙舞曲,歌曲旋律優美婉轉又樸實無華,非常吸引人,當這曲南海歌聲如波濤轟鳴般湧向我們之時,我們的背部感到一陣戰慄。歌曲是由幾個人領唱,全村的人有節奏地插入大合唱,旋律有變奏,但是歌詞始終如一:

「你好,台瑞‧馬泰阿塔和你的朋友,你們乘著木筏漂洋過海來到我們臘羅亞,啊!歡迎你,願你和我們長在一起,共享這段美好的時光。即使你已回到那個遙遠的地方我們仍將與你同在。歡迎你。」

我們要求他們一定要再唱一遍,當人們已不感到拘謹時,變得越發活躍起來。接著圖普侯要我對大家講幾句話,談談我們為何要乘木筏渡海,大伙都在等著聽這個故事。我用法語講話,由台卡一段一段翻譯給他們聽。

站立著等待聽我講話的雖是一群未受任何教育,但卻非常聰慧的棕色民族。我告訴他們,先前我們曾到過遠方其他南海島嶼他們的同族那裡,聽說過他們最早的酋長鐵基,是他把他們的先祖由一個現在誰也不知道在哪兒的神秘國土帶到了這些島上。我又說,在遠處一個叫做秘魯的地方,曾經有一位叫做鐵基的偉大酋長曾統治過那裡。人民稱他為康鐵基,或是太陽神鐵基,因為他說他是太陽的後裔。鐵基與他的追隨者最後乘著大爬爬離開他們的國家消失得無影無蹤。因此我們六個人認定,他就是來到這些島嶼上的同一個鐵基。為了讓人相信一隻爬爬能夠橫渡大洋,所以我們幾個人就坐上爬爬從秘魯出發了,而今我們已來到此處,因此乘爬爬渡海是完全可能的。

當台卡把這段簡短的講話翻譯過來之後,圖普侯激動不已,他欣喜若狂地疾步走到人群前面。他用波利尼西亞語低沉地說開了,他張開雙臂指著天空和我們,在他滔滔不絕的講話中時時出現鐵基二字。他說得飛快,使人無法揣測他在說什麼,可整個人群卻一字不漏地吞下他的話,且顯得十分激動。相反,台卡在不得不翻譯出來時,顯得十分為難。

圖普侯說,他的父親、祖父以及他的列祖列宗都講過鐵基的事,並且曾說過鐵基是他們的創始人,他如今在天國。但是後來白人來了,說他的祖先的傳說全是謊言。鐵基根本不存在。他也根本不在天國,因為天國裡只有耶和華(3)。鐵基只是異教徒的神,你們一定不可再信仰他了。可是現在我們六個人渡海來到這裡。我們是第一批承認他們祖先說的是事實的白人。鐵基曾經活著存在過,他是真實的,可後來他死了,他是在天國。

我唯恐傳教士的辛勤成果給徹底推翻,就連忙上前解釋道,鐵基曾經活著是毫無疑問的,現在他死了。至於目前他是在天堂還是地獄,這只有耶和華才知道,因為當鐵基還是凡人時,耶和華就已在天國了,鐵基曾經是一位和台卡與圖普侯一樣偉大的酋長,也許更偉大。

這一席話令棕色朋友們既感欣慰也得到滿足,他們彼此嘰嘰咕咕地交談一番,這說明此番解釋打開了他們的心扉。最重要一點是鐵基確有其人。假如現在他在地獄,那麼除了他自己之外,其餘的人並不受任何牽連;與此相反,圖普侯說,這倒反而增加了與他見面的可能性。

三位老人推開眾人走上前來想同我們握手。在人群中間傳播有關鐵基的傳說的一定是這幾個人。酋長告訴我們,其中一位長者熟知許多祖輩相傳的傳說與歷史歌謠。我問老人,傳說中有沒有提過鐵基是從何處來到此處的。不記得,所有的老人都不記得聽說過這樣的話。可是經過長時間的仔細回憶之後,最老的一位說,鐵基隨身帶來了一個叫毛依的近親,在關於毛依的歌謠裡說,毛依來自普拉。普拉的意思是指太陽初升的那部分天際。老人說,假如毛依是從普拉來的,鐵基肯定也是從那兒來的,我們六個乘爬爬的人也是從普拉來的,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我告訴這些棕色的友人說,復活節島附近有一個叫做曼加雷伐的孤島,島上的人一直沒有學會如何使用獨木舟,直至現在出海時還乘木筏。老人們對此一無所知,不過他們卻知道他們的先輩們也用大爬爬。可爬爬逐漸不用了,如今只剩下了名稱與傳說。那位年紀最大的長者說,最早的時候木筏叫做龍哥龍哥,目前的語言中已沒有這個字了。龍哥龍哥發現於最早期的傳奇。

這個名稱倒頗有趣,因為——有些島把龍哥念作「羅諾」——龍哥是波利尼西亞一位最著名的傳奇人物,他被描述成皮膚白皙,頭髮金黃的人。庫克船長(4)初到夏威夷時島上的人熱烈歡迎他,誤以為他們的白皮膚祖先龍哥在消失了幾代人的時間之後,又乘大帆船從他們祖先的故土歸來了。在復活節島上,「龍哥龍哥」這個詞指的是神秘的象形命名文字,文字中的秘密已隨著會寫這種文字的最後一批「長耳人」一起消失了。

老人們想談論鐵基和龍哥龍哥時,年輕人卻想聽關於鯨鯊和橫渡太平洋的事。此時飯菜已準備好,台卡也翻譯累了。

現在全村老少都被允許可以到我們跟前來了,他們與我們每一個人握手,男人們口中嘟囔著「亞——歐拉——納」,搖得我們的手都要脫臼了;姑娘們則忸忸怩怩地前來打招呼,輕佻風騷中略帶羞澀;老媼們嘰裡咕嚕說說笑笑地對我們的鬍子和皮膚指指點點。每個人臉上都充滿了友善,語言不通造成的障礙已無足輕重了。如果他們用波利尼西亞語對我們說一些我們無法聽懂的話,我們也依法施為,對他們大講挪威語。這讓彼此都樂不可支。我們學會的第一句當地土語是「喜歡」這個詞,另外我們還可以用手指著自己喜歡的東西,只要手一指定會到手,所有的一切都簡單至極。一旦我們邊說「喜歡」邊皺鼻子,這就表示「不喜歡」,如此這般,大家相處得非常愉快。

盛宴與狂歡

我們見過村裡的一百二十七位居民之後,他們立即為兩位酋長和我們六人擺好一條長桌,村裡的姑娘們端來了美味佳餚。一些人在擺桌子時,另一些人走過來把編好的花環套在我們的脖子上,小一點的花環戴在我們頭上。花環散發出經久不息的馨香,在這炎熱的氣候裡令人感到既涼爽又提神。一頓一直延續到幾周之後我們離開為止的盛大筵席就這樣開始了。我們瞪著雙眼,嘴裡直嚥口水,因為桌上豐盛至極,有烤乳豬、仔雞、烤鴨、新鮮龍蝦、波利尼西亞式的魚、麵包果、木瓜和椰汁。趁我們狼吞虎嚥大快朵頤之際,土人們唱著草裙舞曲為我們助興,少女們則在餐桌旁翩翩起舞。

男人們哈哈大笑,盡情享受著。我們六人坐在那裡,長鬚隨風飄揚,頭戴花環,像餓瘋了一樣在那大吃大嚼,模樣一個比一個可笑。二位酋長也與我們一樣盡享人生樂趣。

飯後舉行大型的草裙舞會。村裡人想讓我們開開眼界看看當地的土風舞,他們在樂隊中間為我們六人與台卡和圖普侯每人擺了一張凳子,兩位六絃琴手走上前來蹲在地上,開始彈奏起真正的南海歌曲。兩行起舞的男男女女臀部上圍著沙沙作響的椰葉裙,穿過蹲在地上唱歌的圍觀人圈,扭擺著款款走向前來,那位肥肥壯壯的被鯊魚咬掉一隻胳膊的瓦西尼實在是個活躍又極富生氣的領唱好手。剛開始時跳舞的人好像還有些忸怩作態,可當他們發現這些乘爬爬來的白種人並不蔑視他們輩輩相傳的舞蹈時,他們就舞得越發起勁,越發充滿活力。幾位年齡稍大的人也加入了他們,他們的節奏感極強,會跳一些現在已顯然不太流行的舞蹈。太陽西沉之後,椰樹下的舞會越發活躍起來,觀眾的掌聲也越來越多。他們早已忘記了我們六個坐著觀賞的人是外人了,如今我們已成了自己人,正在與他們共同享樂。

演出的節目多得不計其數,引人入勝的表演接連不斷。最後,就在我們面前,一群小伙子一個挨一個蹲成一個圈圈,圖普侯手一擺,他們立刻便用手掌在地上有節奏地拍打起來,一開始緩緩擊地,然後慢慢加快,節奏越發趨於完美,此時一個鼓手忽然開始擊鼓伴奏,兩根鼓槌猶如疾風驟雨般地敲擊著一段挖空的干木,發出尖銳震耳的聲響。當節奏達到要求的活躍程度時,伴唱開始了,一個脖子上掛著花環,一隻耳朵後面戴著簪花的草裙舞孃突然躍入人群。她赤裸著雙腳踩著音樂節拍,曲下雙膝,臀部有節奏地扭擺著,以真正的波利尼西亞式的格調將雙臂曲攏在頭部上方。她跳得棒極了,不多時整個人群都擊掌踩點。又一個姑娘躍入人圈,然後又是一個。她們的節奏完美無瑕,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柔曼動作,如同幾隻優美無匹的影子在翱翔迴旋。沉重的擊地掌聲、歌聲以及振奮人心的木槌鼓聲的速度越來越快,舞蹈也越來越狂熱,同時旁觀者也瘋狂地呼喊、鼓掌為她們擊節。

這便是昔日的南海生活。繁星點點、椰樹搖曳,夜是如此溫柔浪漫,夜的氣息裡充溢著馥郁的花香,黑夜裡充斥著蟋蟀的歌聲。春風滿面的圖普侯,用力拍打著我的肩膀。

「買台?」他問。

「是的,買台。」我答道。

「買台?」他又問餘人。

「買台。」他們全都使勁回答道,這的確是他們的心裡話。

「買台。」圖普侯指著自己點點頭,此刻他也陶醉了。

就連冷靜的台卡也認為這是一次盛舉,他說這是白人首次參加臘羅亞的舞會。咚咚鼓聲、掌聲、歌聲和舞蹈動作一陣快似一陣。這時候一個跳舞的姑娘不再繞著圈子跳了,她立在原地極快地扭擺著,伸出雙臂對著赫爾曼。赫爾曼在大鬍子後面偷笑著,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辦。

「勇敢點,」我悄聲說,「你不是跳得很好嗎。」

赫爾曼一躍而起進入圈內,人群頓時轟動起來,他半蹲著嘗試著扭擺草裙舞的各種困難動作。人們的歡欣情緒達到了極致。不多時,本奇特和托斯坦也跳進去扭動起來,為了趕上節奏,他們累得臉上汗珠直淌。舞蹈的速度越跳越快,根本是風馳電掣,此時只剩下鼓點聲,鼓聲響成一片,三個草裙舞孃像楊樹一樣隨著節奏抖動。舞曲終結時,她們一齊坐在地上,鼓聲戛然而止。

夜晚是屬於我們的。人們的興致正濃。

下一個節目是鳥舞,這是臘羅亞最古老的禮儀表演舞中的一種。男女排列成兩行跟著舞蹈節拍往前有節奏地跳躍,模仿群鳥跟隨頭領的動作。領舞的人為鳥酋,實際上他只是做著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動作,並不參與舞蹈。

舞蹈結束後,圖普候解釋說這是為向木筏致意而演出的,現在要再表演一次,可是要我去扮鳥酋。我以為領舞者的主要任務就是狂呼亂叫,蹲在地上轉圈蹦、扭動屁股和在頭頂上揮動手臂,於是我緊緊頭上的花環大踏步跨入舞台。當我又扭又跳時,我看見老圖普侯笑得差點就從凳上摔下來了,音樂聲越來越小,因為歌唱者和彈奏的人全都和圖普侯一樣笑得不可遏止。

此時,無論老少全都想要跳舞了,鼓舞與拍地的人飛快出場,揭開了又一場熱火朝天的草裙舞序幕。舞孃首先跳入圈內,隨著越來越狂熱的速度翩翩起舞,然後輪番邀請我們幾個跳,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男男女女跟進來,一面跺腳一面扭擺,速度越來越快。

埃裡克無論如何也不肯挪窩,他正忍受著木筏上的冷風和潮濕引起的已消失的腰痛病的折磨,他鬍鬚滿面直挺挺如同遊艇上的老船長那樣坐在那兒抽煙斗。跳舞的女孩想引他上場,可他就是不動彈。他身著一條肥大的羊皮褲,這是他在洪堡德急流最寒冷的夜晚穿的。他長鬚滿面坐在椰子樹下,赤裸著上身,下身穿著皮褲,儼然魯賓孫‧克魯索轉世。嫵媚的姑娘再三向他獻媚,可全然不奏效。他只是面無表情地坐在那兒抽他的煙斗,亂七八糟的頭髮上戴著花環。

後來一個體態豐滿、肌肉發達的中年婦女上了場,她跳了幾個舞步,舞姿尚可,隨後徑直大步向埃裡克走去。埃裡克大吃一驚,這位偉岸的女性對他嫣然一笑,一把抓住他的臂膊把他從凳子上拉了起來。埃裡克那條滑稽的褲子毛朝裡皮面朝外,褲子後面破了個洞,從破口處鑽出一縷毛,就像一根兔子尾巴。他無奈地跟在後面蹣跚走入人圈,一手握著煙斗,另一手則按著腰痛的地方。當他想反身跳時,為了阻止花環掉下,他必須放開抓褲子的手,待他把花環斜套在頭上之後,又得伸手抓褲子,褲子正自往下滑。他面前那位正在轉圈跳草裙舞的健碩婦人也同樣可笑,我們笑得眼淚都滴到鬍子上了。不久,圈子裡其他的人都停了下來,陣陣哄笑響徹雲霄,大伙都望著草裙舞大師埃裡克與重磅級女士翩然地迴旋起舞。最後連他們自己也不得不停下來,因為歌手與樂手都被這滑稽場面逗得捧腹大笑。

宴會一直持續到天亮,我們才喘了口氣,然後我們又同一百二十七位居民逐一握手。我們在島上的那段日子裡,每日清晨和晚上都要與他們一一握手。他們從村裡勉強湊了六張床,靠牆並排放在村公所裡,我們就似童話裡的七個小矮人一樣(5)睡成一排,頭頂上方的牆上掛著芳香馥郁的花環。

一次事關名譽的手術

第二天,那個頭長膿包的六歲孩童的病情似乎惡化了,高燒106度(6),膿包腫得像成人拳頭一樣,還一跳一跳地疼。

台卡說孩子像這樣死的不少,如果我們不會治的話,那孩子必死無疑。我們帶了幾瓶新型青黴素片劑,可我們不知道該讓孩子用什麼劑量。一旦在我們給他治療的過程中孩子死了,這很可能給我們所有人帶來嚴重的後果。

克那特和托斯坦又取出發報機,在兩株最高的椰樹之間吊了一根天線。晚上他們再度與坐在洛杉磯家中的從未謀面的朋友海爾和佛蘭克聯繫。佛蘭克打電話找了一位大夫,我們用摩爾斯電鍵發出孩子的病症和我們藥箱中所有的藥品名單,佛蘭克轉達了醫生的答覆。那天晚上我們去了小豪馬塔住的茅屋,他躺在那燒得翻來覆去的,半個村子的人都圍在他身邊亂哄哄地哭泣。

赫爾曼和克那特充當大夫,而我們其餘的人單是擋住村裡人阻止他們進來就夠戧了。當我們拿著刀子進去要開刀時,孩子的母親立刻大哭大鬧起來。我們剃光了孩子的頭髮,打開膿包。膿血一下子就直躥到房頂上,幾個當地人激憤地往裡擠,我們只得攆走他們。當時的狀況緊張而混亂。排淨膿水消過毒之後,我們用繃帶綁好孩子的頭,接下來開始使用青黴素治療。孩子接連兩個晝夜高燒始終不退,我們每四個鐘頭給他換一次藥且一直讓瘡口敞開。每天夜晚我們都請教洛杉磯的醫生。後來小孩的溫度突然就降了下來,開始有了笑容,並且想瞧瞧有關白人的奇妙世界的照片了,看那些摩托車、牛和高層樓房。

一周以後,豪馬塔就和其他的孩子在沙灘上一起玩耍了,不久頭上的繃帶也取了下來。

當這件事總算告一段落後,村子裡各種各樣的病就接連不斷地出現。牙疼、胃痛隨處可見,年青的和年老的不是這裡就是那裡長著癤子。我們讓他們去找克那特大夫和赫爾曼大夫,他們二人就讓他們忌口,並把藥箱中的丹丸膏藥傾囊發光。有的人治好了,可沒人惡化,當藥箱空了之後,我們就煮麥皮粥加可可,這對患歇斯底里症的婦女非常有效。

授名儀式

我們在棕色的友人中間待了沒幾天,慶祝活動又以一次新的形式達到了高潮。我們已被接納為臘羅亞公民並接受了波利尼西亞姓名。我不再是台瑞‧馬泰阿塔。在塔希提我可以叫那個名字,可在此地在他們中間卻不能這樣叫。

廣場中央為我們擺了六條凳子,村裡人早早就從家中出來,好在四周佔個好位子。台卡肅穆地坐在他們的中間,毫無疑問他是酋長,可一旦涉及古老的風土禮儀就沒他的份了。此時就該看圖普侯的了。

所有人都靜靜地坐著等待,莊重而又十分認真,此時碩壯的圖普侯儀態莊嚴,手持多節粗手杖緩步走上前來。他明白此刻的重要性,當他走過來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他沉浸在思緒中,在我們面前立定。他天生是有做首領的才能,擅長講話,作戲手段高明。

他轉身面對著領唱者、鼓手和領舞者,用多節手杖逐個指著他們,用低沉的語調一字一板地發出簡短的命令。而後轉身面向我們,他突然睜大雙眼,眼眶周圍的眼白就像他一牙齒一樣在他那有著豐富表情的古銅色臉上閃爍著。他舉起多節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他高聲背誦的是只有最老的村民才能聽懂的古老祭詞,因為祭詞用的是一種早已被人遺忘了的古老方言。

然後台卡翻譯給我們聽,提卡羅阿是該島創業居主的名字,他統治著這座環礁島嶼,他管轄全島的東西南北以及我們頭頂上的天空。

當合唱隊齊聲高唱有關提卡羅阿的民謠時,圖普侯的大手按在了我的胸前,轉向眾人說,他命名我為瓦羅阿‧提卡羅阿,或提卡羅阿之靈。

當歌聲漸隱時,赫爾曼和本奇特就該上場了。那只棕色的大手逐一按他們的前胸,他們被命名為圖普侯‧依台塔胡阿和托巴基諾。這是兩位古代英雄人物的名字,他們曾和兇猛的海中怪獸搏鬥,在臘羅亞暗礁的入口處殺死了它。

當鼓手擊過幾通高亢有力的鼓點之後,兩個腰部繫著腰布的彪漢躍上前,每人雙手各持一根長矛。他們突然雙膝高抬及胸,長矛向上,頭部左右轉動,疾步行走。當鼓聲又起時,他們躍向半空,合著節拍開始了一場純粹的芭蕾舞式的武打動作,整個表演短暫又快捷,展示了英雄斗海怪的場面。緊接著托斯坦在歌聲與演禮之中被命名為馬羅阿克,這是該村過去一位君主的名字。埃裡克和克那特以過去兩位航海者與海上英雄的名字被命名為托尼‧馬塔饒和台伐奴依。伴隨著命名進行的吟詠冗長乏味,不過吟湧的速度飛快,吐字如連珠,為的是讓人印象深刻又不至於厭煩。

儀式終於結束了。臘羅亞島的波利尼西亞人中間又有了白皮膚有大鬍子的酋長。他們男女分別排成兩個舞隊,身著草編裙走上前來,頭戴樹皮王冠左右搖晃。他們邊跳邊走向我們,把王冠戴在我們的頭上,把寒搴作響的草裙圍在我們的腰際。慶祝活動還在進行著。

營救「貿易」號

一天夜裡,渾身披掛著花環的無線電報務員終於和臘羅湯加島上的無線電業餘愛好者聯繫上了,他給我們轉述了塔希提島給我們的電文。這是一封法屬太平洋殖民地總督發來的熱情洋溢的歡迎電報。

他接獲巴黎指示,已派政府的縱帆船「塔馬拉」號前來接我們去塔希提,如此一來我們就不用乾等沒有準確航期的椰干船了。塔希提是法屬殖民地的聚焦地,是唯一和世界各地都有往來的島嶼。我們必須經由塔希提才能搭乘回到我們的世界的定期郵輪。

臘羅亞島的慶祝活動還在繼續著。一天晚裡,我們聽到海上傳來幾聲汽笛聲,瞭望的人爬下椰樹頂來報告說,暗礁入口處停著一艘船,我們一路小跑,穿過椰林,來到島的背風面的海灘上。我們由此向我們來時的相反方向的海上放眼望去。由於有整個珊瑚島和暗礁作屏障,島的這邊海上激浪相對較弱。

我們看到,正好是在環礁湖的入口處有船隻的燈光。這晚,天清氣爽,月朗星稀,我們能看清一艘雙桅寬體船的輪廓。這是否就是那艘來接我們的政府船隻呢?它又為何不駛進來?

當地土人們變得非常不安。如今我們也明白是出了什麼事,船上貨物太多,有沉沒的危險。它在水下一塊暗礁上擱淺了。

托斯坦拿過手電用燈語問:

「什麼船?」

「貿易號。」燈語答。

「貿易」號就是那條來往穿梭於各島之間的椰干船,它是到臘羅亞來提貨的。船長和水手都是波利尼西亞人,對暗礁瞭如指掌。可在黑夜中,環礁湖外面的海流卻很容易讓人上當,幸好只擱淺在了島的背風面,又碰上了好天氣。「貿易」號因為貨物過重漸有不支之勢,船員們都上了救生艇,用粗繩拴住桅桿頂,然後向岸上劃去。岸上的村民們把繩子捆在椰樹上,不讓船傾沒。水手們則划船帶上別的繩索去暗礁入口處的外面,企圖等海潮從環礁湖往外倒流時把「貿易」號劃出去。村民們放下所有的獨木舟去搶救船上成噸值錢的椰干。小船載滿一袋袋椰干從搖擺不定的帆船上運到陸地。

漲潮時,「貿易」號依然不能浮起來,它在一珊瑚巖上撞來撞去,最後撞裂進水了。天亮之後它在暗礁上所處的位置比先前更糟糕。水手們一籌莫展,要想用船上的救生艇和獨木舟把一個一百五十噸的帆船從暗礁上拖下來是不可能的,這無論如何也辦不到。但如果讓其繼續在暗礁上亂撞,這艘船定會撞得粉身碎骨。一旦天氣變壞,它會被拍岸浪的吸引力托起來吸到暗礁裡面去,隨著浪頭撞上島。

「貿易」號雖然沒有電台,可我們有。但是,在我們從塔希提召來救援船之前,恐怕「貿易」號早已沉沒了。臘羅亞暗礁一個月之內就毀滅了兩艘船。

當日快到正午時分,「塔馬拉」號縱帆船出現在西方水平線上。它是被派來接我們的,當船上的人看到一艘大型雙桅帆船擱淺在暗礁處左搖右晃而不是木筏時,他們驚訝不已。

隨船而來的是土阿莫土群島與土布艾群島的法國行政長官弗利德裡克‧阿內先生,總督派他從塔希提來接我們。船上還有一位法國攝影師和報務員,而船長和水手均為波利尼西亞人。阿內先生的父母都是法國人。他出生於塔希提,是個非常優秀的海員。他在徵得船長同意之後,親自指揮船隻,船長樂得在這片危險區域推卸掉責任。這兒到處都是暗礁和回流,「塔馬拉」號一面躲避一面在兩艘和帆船之間拴上一根粗繩,於是阿內先生開始了熟練又危險的操作,海潮隨時都有可能把兩艘船一齊推到珊瑚礁上去。

大潮時,「貿易」號脫離了暗礁,「塔馬拉」號把它拖到了外面的深水區域。但此時船體大量進水,必須立刻拉它到環礁湖的淺水處。它在村外連續停了三個晝夜,處於半沉沒狀態。我們島上朋友中的採珠好手帶著鉛板和釘子潛入水下去填塞最大的裂縫,好令它能一路抽著水,在「塔馬拉」號的陪同下回到塔希提船塢。

當「貿易」號可以在陪同之下回航之際,阿內先生駕著「塔馬拉」號繞過環礁湖上的淺灘駛向康鐵基島。拖上木筏之後,阿內直駛暗礁開口處,「貿易處」緊隨其後,以備在海上大量進水時好拯救船員。

告別臘羅亞時令人感到萬分的悲傷。但凡能走動的人全都來到碼頭上,當救生艇載著我們去「塔馬拉」號時,樂隊和人群奏起了我們最喜歡的幾首歌曲。

圖普侯魁偉的身軀佇立於人群中央,手領著小豪馬塔。豪馬塔放聲大哭,威嚴的酋長也潸然淚下。碼頭上所有的人都淚眼模糊,人群一直唱著歌,樂聲延綿不斷,直到暗礁上的波浪聲掩蓋住這一切。

那些在碼頭上高歌的淳樸土人驟然間就失去了六位朋友。我們默默無語地立在「塔馬拉」號欄杆前,直至椰樹遮住了碼頭,大海吞沒了椰子樹。我們失去的是一百二十七位質樸的友人。在我們的腦海中還迴響著那首奇妙優美的歌聲:

「……共享這段美好的時光。即使你已回到那個遙遠的地方,我們仍將與你同在。歡迎你。」

塔希提島的盛會

四天之後,塔希提島從海中升起。它不像一串上面長著椰樹的珍珠,它是藍色荒涼嵯峨的群巒,山巔之上浮著一片片花環般的白雲。

我們漸漸走近,藍色山岡上露出綠草如茵的山坡,鬱鬱蔥蔥,南國的茂密植物覆蓋著褐色的山丘峭壁,遮掩住了山澗溪溝,綿延不斷直到海上。近岸時,我們看到了金色沙灘背後頎長的椰樹成蔭遍及山谷。塔希提是由昔日的火山所構成的。如今火山已熄滅,珊瑚蟲在島的四周築起了暗礁護衛,令海島免遭大海衝擊侵蝕。

一天清晨,我們映過礁脈上的一處開口,進入了帕皮提港。岸上的教堂尖塔和紅色屋頂在巨樹和椰樹枝葉的掩映下若隱若現。帕皮提是塔希提的首府,法屬大洋洲中唯一的城市。它是一座娛樂城,政府所在地以及東太平洋的交通總樞紐。

我們進港時,塔希提的居民們正在佇立等候,密密麻麻的人群猶如一堵五顏六色的人牆。在塔希提新聞傳播得格外迅速,大家都想來看看這只由美洲來的爬爬。

「康鐵基」號被置於顯赫的位置之上,停靠在濱海大道旁邊,我們受到帕皮提市長的熱烈歡迎,一位波利尼西亞的小女孩代表波利尼西亞社會,向我們贈獻了一隻用塔希提野花編成的巨大的花圈。隨後年青的姑娘趨前來在我們脖子上掛上了白色的散發著幽香的花環,作為歡迎我們來到南海明珠塔希提的象徵。

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搜尋著一張面孔,那就是我在塔希提的義父,他是該島十七位酋長的領袖,台裡也魯酋長。他果然在場,仍和以往一樣魁梧健碩,同樣開朗活躍,他走出人群高呼:「台瑞‧馬泰阿塔!」在他寬闊的臉上充滿了喜悅。他已變成了一位老者,可作為領袖的莊重威嚴仍不遜當年。

「你來晚了,」他微笑道,「可你帶來了好消息。你的爬爬確實給塔希提帶來了蔚藍的天空(「台瑞‧馬泰阿塔」的含義),因為此刻我們已知道我們的祖先來自何處了。」

我們在總督官邸受到款待,參加了市議廳的宴會,在這個慇勤好客的島上,宴會請帖雪片一樣湧向我們。

同昔日一樣,台裡也魯酋長在我十分熟悉的他的帕皮諾谷宅邸舉辦了盛大筵席,席上為其餘沒有塔希提姓名的人命了名,畢竟臘羅亞不是塔希提。

陽光明媚,晴空中飄過縷縷白雲,悠然自得的生活。我們在環礁湖中沐浴,去攀登群山,在椰樹下的草坪跳草裙舞。日子一天天溜走,轉眼就是幾個星期。看情形,要等到幾星期變為幾個月以後才會有船載我們回去。

六隻花環

一天,挪威來電說:臘斯‧克裡斯騰已派四千噸位的「托爾」l號由薩摩亞前往塔希提接送探險隊去美國。

一天清晨,一艘巨大的挪威汽輪駛入了帕皮提港,一艘法國輪船把「康鐵基」號拖到它龐大的姐妹身邊,「托爾」l號伸出一支鐵臂把小小的木筏吊上了甲板。輪船的汽笛幾聲巨吼響徹椰樹成蔭的海島。棕色和白色的人群把碼頭圍得水洩不通。告別紀念品和花環如潮水般湧上甲板。我們像長頸鹿一樣伸長了脖子,好使下巴從越積越多的花環中解脫出來。

「假如你想再回到塔希提來,」當汽笛響最後一聲時,台裡也魯酋長流下了眼淚,「船開走的時候,你必須往環礁湖裡丟一隻花環。」

纜繩解開了,輪機轟鳴,螺旋槳把水攪成了翠綠色,我們緩緩駛離碼頭。

湛藍的大海波濤濺起層層水花。我們再也接觸不到海浪了。隨著貿易風漂浮的雲朵駛過藍天。我們也不再伴著白雲西行了。如今我們足以傲視自然界。我們正朝著遙遠的20世紀回航。

甲板上,我們六人在我們那九棵心愛的輕木樹幹旁邊,為我們全體都還活著對它們深表感激。塔希提的環礁湖上浮著的六個花環隨著輕浪來來回回地蕩漾開來。

【註釋】

(1)指埃裡克。他的全名是黑索伯格。魯賓孫·克魯索是開玩笑起的綽號,是指他長得像魯賓孫。

(2)美國風靡一時盡人皆知的男低音歌手。

(3)《聖經》舊約中稱上帝為耶和華。

(4)18世紀英國的航海探險家,南太平洋上的庫克群島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5)《格林童話》裡「白雪公主」中的人物。

(6)原文如此,換算成華氏似乎也有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