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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歸返(5)

我是想好這麼多的話題,才在飛機上吃了飯後與月子交談的,可是月子好像老是心不在焉似的,話也談得不十分投機,我心裡仍然留著不少的疙瘩,談話卻不了了之了。以後雖然又說了一些話,但都是些「還有多少時間到啦?」「爸爸媽媽會來接我們嗎?」這樣不痛不癢、無關緊要的話題。

這樣的狀況下到了成田機場,我們去見月子的父母,如果月子將這兩個半月裡發生的真實情況說給她父母聽的話,我們的夫妻關係將會出現怎樣的局面呢。我想到這裡,心裡不由非常煩躁起來,抬頭看看月子靠在座位上睡得很安穩,飛機上她東西也吃得不少,與前天在巴黎見面時相比,看上去精神是好多了。

我想再抓緊時間將心裡的話與她說一下,但飛機已降落,機艙裡混亂起來,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

飛機停下了,機內的廣播裡在說東京地面溫度是5℃,晴天,比巴黎稍微暖和一些。播音員還在對大家乘坐這次航班表示感謝,希望以後再次乘坐他們的航班。乘廣播裡喋喋不休地說著,我突然感到這是最後的機會了,抓緊時間與月子談上幾句,但這時空中小姐已經拿著我們的大衣走了過來,於是我便又失去了最後的開口機會,只好不再作聲。

這樣如此重大的七十五天裡的事情,我便只好悶在肚子裡,兩個人穿上大衣,在外人看來似一對新婚旅行歸來的夫婦,下了飛機朝出口走去。

兩人只有一隻小手提箱,上飛機是可以隨身帶的,所以現在下飛機就顯得很方便了,直接過了海關便來到入港大廳裡了。

我搶先走在前面,希望先發覺月子的父母,但是月子的父母卻先發現了我們,「阿月!」月子的母親激動地叫了起來,被這聲音所吸引,月子一下子奔了過去,也不顧周圍那麼多人,一下子抱住了她自己的母親。

「好了,這下好了……」

身材小巧的月子母親嘴裡連連叫著,伸長著脖子用手撫摸著月子的臉,月子也禁不住熱淚盈眶起來,母女倆緊緊地抱著,久久不肯鬆手。我不由又一次感到兩個半月的分別,對這一對母女來說是多麼漫長的時間呀!好一會,月子才從母親懷裡轉過身來,又去抱住了父親,父親望著這終於平安歸來的女兒,慈愛地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月子的頭伏在父親的懷裡好幾次微微地顫抖著。

終於擁抱過了,他們才意識到我的存在,對我點了下頭道:「辛苦你了。」我倒是並不太辛苦,只是一路上老是擔心得厲害,見他們致謝,便趕緊回答:「沒什麼……」於是岳父岳母左右挽著月子說道,「走吧,車子等著呢」,說著便三人並排地朝停車場走去,我也趕緊拎起提箱跟在後面。

停車場在二樓,乘電梯上去後還要走過一條長長的通道,一路上三個人高興地談笑著:「累壞了吧」,「看上去很精神的」,我耳朵裡時時傳來著這樣的話語。不一會便到了停車場,岳父專用的黑色轎車停在那裡,司機見我們過去,便馬上恭敬地打開了車門。

岳父剛坐進車去,但馬上想起什麼似地轉過身來,要月子先坐進去,然後讓岳母坐在月子旁邊,車子很大,後面再坐個人是並不顯得擁擠的,但岳父卻回頭對我說:「你去叫輛出租車吧。」既然這樣剛才就可以說了,也不用我跟到這上面的停車場來了。心裡想想有些氣憤,但嘴裡還是不能說出來,見我不響,岳父便又說了句:「我們在家裡等你。」便自己坐在了前面司機邊上的位子上,隨手關上了車門。我只能怔怔地站著,岳母從窗玻璃裡朝我招招手,月子是乾脆毫無表情地坐著,任車子徐徐地從我身邊駛過。

我沒有辦法,只好拎著提箱又回到一樓的出租車站,心裡真是窩了一肚子的火。雖說車子後面規定坐兩人,月子坐了好長時間的飛機吃力了,讓她坐得舒服些也是應該的,但這中間讓我坐一下也無妨的呀,再說我與月子畢竟是夫妻呀,這樣將我一個人撇下,坐出租車回去,實在是有些欺人太甚!

越想越生氣起來,以前這樣的事也時常發生的,真是不是自己的親人到底不一樣。但是今天的事月子是有責任的,她父親這樣做,作為妻子應該出來為我說話,她完全可以說陪我一起坐出租車回去的。

剛回到國內,便受了一肚子氣,來了一輛出租車,猶豫了一會乘了上去。猶豫的目的是乘出租車到月子家裡要兩萬多元呢,但想到月子父親讓我乘出租車的,所以也就不管它了。車子開始啟動了,我心裡又有些不安起來。

現在月子與父母三人乘在車子裡,到家要一個多小時,她父母會不會問她在法國的情況呢?月子要是將紅城堡的事一五一十照實講來,這問題就複雜了,想到這裡又感到要是自己坐在車裡,便可以見機行事扯開他們的話題,現在卻只能乾著急。但是反過來一想,雖說他們三人是一家,但還有一位司機是外人,月子是不會當著別人的面說出自己的遭遇來的吧!這樣考慮著,心裡才有些踏實起來。

車外的天氣果然如飛機裡告知的很晴朗,但刮的是西風,好像很冷。車子朝著西面頂風而去,我不由想起前天在巴黎的公園裡,也是這樣夕陽西下的時候,月子回到了我的身邊。

當月子飄動著紅色的大衣,撲上來抱住我的這一瞬間,我感到月子是變了,以後我們夫妻將會有一個新的開始了。可現在看來這也許只是我一廂情願的美好願望而已,現在剛踏上日本的土地,月子那樣子又與以前沒什麼兩樣了。怎樣才能使月子真正回到我的懷抱裡來呢!同是冬天,但與法國相比,日本的景色似乎要優雅和多彩一些,我望著車窗外的隆冬景色,同時腦子又陷入了今後該怎麼辦的沉思中去了。

出租車到澀谷的岳父家已是下午四點多了。怪我太迂腐,心裡只覺得出租車費岳父會給我付的,不想門口連傭人也沒迎出來,我只好自己付了車費。一個人拖著行李穿過黃楊樹成林的院子,到了家門口,只見門口脫著好幾雙鞋子,明白他們三人早已經到了。我將提箱放在門邊,傭人總算聽到動靜迎了出來,將我帶到客廳裡,只見岳母與月子面對面坐在矮桌邊,旁邊是一隻在我認識月子以前就飼養的卷毛狗。見我進去,岳母對我說了聲「我們也才剛到」便算打過招呼了。我已不想說什麼,默默地坐在了月子的身旁,這時岳父親自打開香檳,在月子、我和岳母的杯子裡斟滿了酒,然後自己斟滿舉起杯來道:「聖誕快樂!」今天是聖誕節,岳父岳母最寶貝的女兒平安回來了,這對他們來說是得到的一份最寶貴的禮品,兩個人都對著月子滿面堆笑,在一旁的我看著這樣和喜悅的場面,感覺他們在車子裡並沒有談及什麼傷心的事情,於是心頭也感到輕鬆了一些。

「克彥,你也辛苦了。」

岳母的這麼一句話才使我感到他們總算想起了我。我馬上禮貌地說道:「這沒什麼。」一邊謙恭地點著頭。一旁的月子卻是沒事人似的不發一個聲音。

岳父也總算對我點了點頭,又為我倒了一杯酒,這時女傭人拿了一盆乾酪進來,好像是約好了似的,這時門鈴響了,女傭去開門,幾分鐘後,托著一大盤壽司進了來。

兩個半月沒回來了,岳母對月子勸著:「來,快吃。」月子於是便拿筷子將大盤裡的壽司夾到自己面前的角盆裡,今天在飛機裡她吃了不少的,現在平安回到家,食慾胃口大概又會大增的吧。

「克彥,你也不用客氣。」岳母也對著我勸著,於是我便夾了一團壽司,要了杯啤酒。一邊吃,一邊說著她們的家事。月子弟弟的事,他們朋友的事,聊了好一會,月子突然跟她母親起身去了二樓的房間。那是月子出嫁以前的閨房,現在還為她保留著,大約二三十分鐘的時間,母女倆又回了過來,月子這時換了身打扮,穿了一件綠色的針織連衣裙,這也許是她當姑娘時穿的衣服,看上去一下子年輕了許多,月子也許想放鬆一下,見父親誇她年輕便乾脆撒嬌地要了清酒與父親對飲起來。

月子酒量本來就不大,近三個月沒喝日本清酒了,又是在家裡,所以有些放肆,喝了沒一個小時,便有些醉了,嚷著想睡覺。「那麼,我們回去吧。」我見她說想睡覺便這麼勸著,心裡也著實想快些回去。可月子卻突然說道:「不,我想睡在這裡。」岳母也好像與月子商量好了的著幫腔道:「今天就讓她睡在這裡吧。」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月子已經自顧自地起身去了二樓。

留下我一人怎麼辦?好容易回到日本了,想著夫妻好好團圓一下,可現在算什麼明堂嘛,我有些不甘心也跟著去了二樓,走進月子房裡,只見她已經鑽進被窩睡下了。

「你真的要睡在這裡?」

「你不是明天很忙嗎?」

明天醫院裡確實有一大堆的事,也許會忙到很晚,但這與今天夜裡有什麼關係呢,讓我這麼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回到家裡去,不是太殘酷了嗎!

「一起回去吧!」

我有些懇求的味道了,可月子還是很乾脆地回絕道:「我不去。」這態度我再勸說也沒有用了,只好一個人下了樓。順便去了趟廁所,再回到客廳,岳母便問道:「怎樣了?」於是我告訴她月子已睡下了。岳母聽了便又幫著女兒道:「她一定很累了,今天就讓她一個人好好休息一下吧。」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不能再勉強了,只好點點頭道:「那麼,麻煩你們了。」說著便起身準備告辭。

「還有這麼多壽司……」

見我起身,岳母有些挽留的意思,可是月子已經睡了,我一個人在這是吃壽司不要是腦子有毛病啊。我這樣想著,謝絕了岳母的挽留,走到門口,岳父從另一間房裡出來,問道:「就要走啦?」

「是的,明天還要上班。」

我有一肚子的委屈想與同是男人的岳父述說,但岳父並沒有與我多說話的意思,只是點點頭道:

「那麼就讓車子送一下。」

「不,不用了。」

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如此乾脆地拒絕的,說了聲「再見」便出了大門。

外面冷極了,撲面的寒風將我吹得直打寒噤,我有些後悔沒讓岳父的車子送一下,走到大路口馬上攔了輛出租車回到了世田谷的家。

開門進屋,當然一切都與我三天前離開時一模一樣,冷清清的,與月子不在時同樣的感覺,我先開了暖氣,又整理著三天來塞進來的報紙,心裡不由又憤憤然起來。

好容易回到東京,自己卻住到娘家去,將丈夫一個撂在家裡,這是什麼妻子呀!我又一次為月子的冷淡和自己的無能而生氣,但隨即又安慰起自己來,月子在城堡關了兩個多月,是她父母親希望她住在家裡的,這樣想想也不能再說什麼了。

反正今天是沒有辦法了,放鬆一下精神,洗了個澡,再看鍾才八時。巴黎時間應該是深夜十二時,算來整整一晝夜我是沒好好睡覺了,但情緒卻格外高昂,一點睡意也沒有。

幹些什麼呢,打開電視,儘是些熟面孔的男女演員,瘋頭瘋腦的感到噁心,關了電視,又去冰箱拿了罐啤酒喝了幾口,很自然又坐到電腦面前去。

月子已經回來了,紅城堡中再也不會傳送東西過來,我心裡明白,可還是不由自主地坐了過來。想到以前每晚坐在這裡看著傳送來的錄像,從錄像裡我看到了月子,得到了無限美好的遐想,每晚都過得十分充實。

「可現在月子已經回來了……」

我又一次提醒著自己,就這一點應該滿足才是。我這樣想著,孤單單地鑽進了冰冷冰冷的被子裡。

月子回到家裡來,是我們回日本後的第三天。

第一天說她長途旅行太累了,第二天岳母來電話說月子還想在娘家呆一天,第三天又是岳母來電話說月子想到回家要做家務,心裡不願意。這樣一天天拖下去要到何年何月呀,我急了,要求月子來聽電話。

要說家務,我們家本來並不多。四室一廳的公寓房子打掃一下,早飯大多只是咖啡加麵包和沙拉,都是現成的東西,晚上也不需要她燒什麼菜的,因為我醫院裡很忙,一星期有一半都不回來吃晚飯的。週末我們又大多去外面餐館或者她的娘家吃飯,所以真正在家裡吃晚飯,一星期也才兩三次。這樣所謂的家務,還不想幹啊!

月子接了電話,我一下子火氣十足地嚷道:

「還不想回來,想幹嗎呀!」

平心而論我還是盡量壓著火氣的,月子聽我聲音不對,便不出聲,這更使我火氣沖天起來:

「我可是每天自己燒飯的呢!」

我這麼衝著電話叫著,月子突然丟過來一句話:

「你不會,下班到我這裡來!」

「開什麼玩笑,我有自己的家,幹嗎下班要跑到人家那裡去!」

我以前是一直克制著自己的,今天是實在忍不住了,乾脆一瀉到底,一吐為快了:

「好容易回到了日本,你這樣與分居有什麼兩樣!」

我豁出去了的心情,看月子她怎樣回答。

「有兩樣的。」

月子的聲音像從牙縫中漏出來似的,顯得有氣無力:

「與你在一起,我感到害怕。」

「害怕?」

「是的,害怕再發生以前那樣的事。」

「以前那樣的……」

「再突然遭到什麼人的襲擊,被綁架去什麼地方……」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回到家來怕遭人綁架,這不是明明在說我與壞人是有勾結的?我感到自己臉上的肌肉開始不自然起來,重新握了一下話筒:

「我為什麼要綁架你……」

「不知道,但總感到與你在一起便會發生那樣的事情……」

月子是有意這樣說的,還是不想回家來,僅僅是找個借口而已?

「別說這種傻話了,這裡可是日本呀。」

「可是,我還沒從那恐怖中解脫出來呢。」

紅城堡事件對月子來說確實是夠恐怖的。如果她現在的話僅僅是指害怕、恐懼那還問題不大,如果她對我的所作所為有所察覺,這些話都是有目的說的,那問題就棘手了。

「盡量將那事忘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