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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電郵(1)

晴空萬里之下,日本列島盡收眼底。

現在坐在飛機裡能看到的一片陸地和彎彎曲曲白波翻滾的曲線。也許是鹿兒灘到九十久裡濱之間的海岸線了。飛機慢慢地將這海岸線拋在了身後,進入了千葉縣的內陸,空中小姐已經在廣播說飛機馬上要在成田機場降落了。

已經不知多少次從國外回來,已經不知多少次俯瞰了日本列島的空中景色,可是卻沒有一次比今天看到的景色更加美麗和親切。我的祖國,群山是那樣地翠綠,土地是那樣地豐饒,海岸又是那樣地多姿多彩。與這幾天看慣了的沙漠、黃土與單調的草原相比,日本真是一個沙漠中的綠洲,汪洋中的黃金之島了。這是平時乘飛機回來也有的感覺,但今天卻格外地強烈和鮮明。

是的,我是日本人,是生於斯長於斯的青山綠水間的兒子。這坐落在浩渺大洋中金光閃耀的島嶼,便是我的祖國,我的故鄉,我這麼思想著,不由激動得熱淚盈眶起來。

到底是怎麼了,在天空裡只是看到日本的島嶼便會如此地傷感,心裡在為自己感到莫名其妙,摘下眼鏡,看著手背上沾著的淚珠,巴黎發生的那些惡夢似的往事,又清晰地浮現在了我的頭腦裡。

其實,我在飛機裡腦子也一直沒有休息過,對這次發生的事情,我是反反覆覆地思索著。首先,月子一個人留在紅城堡裡,生命是不會有什麼危險的,當然她會在哪裡接受各種各樣的調教,她的性情也許會由此而產生一些變化,但外貌是不會有什麼變化的。月子本人對這次的事件將怎樣認為,這暫且不去說它,到了日子她就會平安地得到自由,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所以說,問題應該是在東京,見到岳父岳母后怎樣向他們解釋,對兩位一心盼著女兒早日歸來的老人,將用什麼方法使他們耐心地等待。這委實是個非常棘手的問題,倒自己工作醫院裡的問題,這比兩位老人是要簡單一些,但要讓整個醫院誰也察覺不到我的陰謀,還是得處處小心才是呢。

總之,最最棘手的還是月子的父母親。要是他們對我產生絲毫的懷疑,要是我的言行中有一點點的破綻,我迄今為止的所有一切便會頓時離我而去。這當然是我極不願意想像的,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我與城堡中的人合謀綁架月子的事一旦敗露,岳父肯定會暴跳如雷,岳母肯定會氣瘋了的。他們肯定會將我當作罪犯,馬上報警,馬上趕去巴黎,馬上讓月子與我離婚,馬上與我斷絕一切關係,馬上將我從現在住的房子裡驅逐出去。等著我的肯定會是世人的責難,法律的制裁。

我這樣越想越感到害怕起來,彷彿眼前已看到一張報紙,頭版的新聞是關於我的報道:《精英醫師製造假象,法國城堡幽禁妻子》、《身為醫生,難治性冷淡症》、《白日堂堂精英,夜晚猙獰魔鬼》。這一條條的新聞將使我無地自容,我將無臉再見故鄉善良的嚴父慈母,我將無臉再見嫁在我隔壁城市的姐姐,我將再無臉見明年馬上要畢業就職的弟弟。還有,我工作醫院裡的教授、同事,獨身清高的護士長,喜歡說三道四的護士們;我的朋友、熟人、公寓的物業管理人以及月子的親朋好友……我將從此身敗名裂,自毀一生!

我不由得有些精神恍惚了,在深夜靜悄悄的機艙裡,我竟忍不住害怕地想叫出聲來,馬上用毛巾摀住了自己的嘴巴,好一會才有些平靜下來。然而沒過多久腦子裡又會這麼胡思亂想起來,反反覆覆的好幾次,攪得我一夜不敢合眼,因為一合眼馬上就會感到有人在抓我,心慌意亂地馬上會睜開眼來。所以現在飛機快要降落了,可我的頭沉沉的暈得厲害。

現在想來,我應該留在巴黎才對呢。在那裡我可以每天驅車去城堡,看那些傢伙對月子進行各種淫蕩卑劣的調教,我會恨他們,罵他們,但我的心卻不會這麼感到害怕的。因為我是他們的共犯,與他們這些共犯者在一起,心裡便會踏實、平靜得多的。

可是我現在回來了,眼下的日本是那麼地平和壯麗,光明潔淨。儘管我心裡明白,這些美好東西,只是表面的現象,但是對我來說,現在需要的,難道不正是這表面的東西嗎?我表面上應該裝得善良誠實、若有其事的樣子才對呀!

我正這麼想著,飛機開始下降了,空中小姐在報告成田機場已經到了。我聽著那小姐甜美的話音,心裡又一次告誡自己,一定要裝得善良誠實,一定要在這片土地上成功地奮鬥下去。

提著行李,通過了海關的檢查我出了機場,時間還只是早上八時多一些,我於是便徑直去了澀谷的月子父母家。因為有兩個大箱子,所以狠狠心叫了輛出租車,從機場到岳父母家整整花了一個半小時,因為我電話預先告訴他們我今天回來,所以岳父沒去上班,在家等著我。

平時我與月子一起去岳父家,總是直接去裡面的起居室的,現在卻不對,出來迎接的傭人將我領進了平時招待客人的客廳裡,岳父正坐在沙發上等著我。

「路上吃力了吧。」

「沒什麼……」

從岳父的問候語氣中,我感覺出他並沒有懷疑我,於是不由鬆了一口氣,這時岳母也從裡間出現在客廳裡。

「你回來啦。」

自從巴黎分手才一星期不到,岳父、岳母看上去蒼老了許多。這當然是因為這些天太煩心的緣故,我不由有些內疚,默默地低下了頭,這時女傭端進了茶來。這女傭也在岳父家裡干了將近十年,平時是個十分熱情活潑的女人,但今天也很是收斂,手腳利索地放好茶,便一聲不響地退出了客廳去。

廳裡只剩下我岳父、岳母三個人了,兩位老人終於等不及了:

「情況怎樣?」岳父先開口。

「那以後沒有消息嗎?」岳母跟著問道。

臨離開巴黎時,我已給他們打了電話,將大致的情況作了說明,所以現在可以說的,便是再重複一遍電話裡說過的事情而已。但是,當我說到劫持者來電話時,岳父還是有些不相信地問道:

「你能確定那一定是劫持者?」

於是我只好向他解釋,電話裡他們將月子的情況及特徵都說得絲毫不差,應該說不會是假的。同時,又不失時機地強調現在不能輕舉妄動,靜待觀察才是上策:

「總之,他們說我們只要一報警,便馬上將月子撕票!」

我強調著法國的劫持者與日本不一樣,要殘忍無情得多。也許我帶著威脅的話起了作用,岳父的肩膀都嚇得有些顫抖起來,岳母更是帶著哭腔叫出了聲來:

「這絕不行的,快想辦法……」

「不要緊的,只要我們不報警,月子會平安無事的。」

我安慰地說著,同時強調,只要付錢就沒問題的意思來:

「我估計,他們不像什麼黑社會組織,好像是抱有某種目的的什麼人……」

「你怎麼知道的呢?」

聽我那麼一說,岳母便緊盯著追問起來,我於是趕緊極力地保持冷靜,小心地接著說道:

「我也不能太清楚,但從他們打來電話的口氣中猜測,不會是黑社會的人,因為他們講話使用的語氣還是相當的溫和……」

「可是,他們要殺掉月子呀!」

「所以,只要交錢,就沒事了。」

「要多少錢?」

「說是要300萬法郎,要我們送去指定的地方……」

我小心翼翼地說出了關鍵的問題來,而且還比我支付的100萬多了200萬元錢。

「那麼你去送錢好嗎?」

「如果相信我……」

「當然相信你的囉!」

在返回日本的飛機裡,我設想著各種說服岳父岳母的方法,現在看來是基本奏效了。

「這樣的話,我想盡快再去一次法國……」

岳母很是急切地盼望著能和心愛的女兒能早些見面,提出還想親自去法國一次,這心情當然能夠理解,但是據Z先生的話說,對月子的調教起碼要三個月的時間,所以我必須盡量拖延一下時間:

「我單位裡還有工作,不能馬上就去巴黎……」

「可是那關係到月子的生命,你妻子可是盼望著你去救她呢!」

「這我當然知道,我也想那怕早一分鐘也好,去將月子救出來,可是對方不來聯繫,我們去了也是沒辦法的呀,我已將我東京的聯繫地址告訴了他們,先等兩三天看看,我想這期間會有電話來的。」

「你這樣有把握,真的不會出問題?」

「不會的,從他們的語氣中我感覺得出,再說我們也不能顯得太急,太沉不住氣。他們本來與月子無怨無仇,只是為了錢,如果滿足他們的目的,他們是會放人的。而且我認為,月子是他們手中一張重要的王牌,他們是不會傷害月子的。傷害了月子,他們便會一無所得,這一點他們心裡是最明白的。我現在得快快去醫院與我的領導商談一下工作安排,我會盡一切力量快些回法國的,你們別急,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一切都由我來安排,我保證會讓月子平安無事的。」

我拚命地解說著,連話語都不敢停頓一口氣地說著。這當然是在飛機裡想好的,內容是完全的在做戲,但是如果我的解釋不能得到兩位老人的認可,我將從此身敗名裂,所以我是真正地包含著感情拚命地說的。總算我看似真誠的感情打動了岳父岳母,他們終於被我說服了,岳母雖說有些期期艾艾的,但還是同意了我的意見,岳父也答應幾天裡將錢準備好。

我到此總算可以鬆一口氣了。於是我便裝著很虔誠的樣子,對自己沒有盡責照顧好月子向兩位老人再一次表示歉意。然後便將話題轉到了第二個內容上:

「今後,將有一段時間,月子不在家裡,關於這一點……」

月子去了法國,二三個月不回來,月子的朋友、熟人以及公寓的物業管理人都一定會感到奇怪的。更有甚者,兩人一起去的,丈夫一個人回來了,這不用說,誰都會感到不自然的。

關於這一點,岳父岳母也許還沒想到,臉上不免露出一臉的迷惑。確實,這幾天裡他們腦子裡想的儘是月子的生命安全問題,根本沒有去思考其他問題的餘地。

「我想了好些辦法……」

於是我又將飛機裡想好的內容向兩人提議道:「就說月子為了進修室內裝潢設計要在法國呆上一段時間,你們看這樣行不行啦?」

本來月子對內裝修設計有興趣,結婚後也還在幹著這方面的工作,這樣說,大家也許是能夠理解的。時間有兩三個月,這期間又臨時去意大利、西班牙作了些考察,這麼解釋,對月子為什麼連電話也沒有一個也勉強說得過去。

「這樣可以吧?」

我又一次問道,兩人也只好點點頭表示同意。岳父岳母實在也沒有心思想這個問題,所以也只能順著我的意思辦了。

看看一切按計劃達到了目的,於是便心情愉快地喝了口茶,順便又安慰了一下兩位老人:

「爸爸媽媽,月子肯定會回來的,不用急壞了身子。靜心地等著,我絕對地保證不會出問題,作為丈夫我充滿信心,作為父母,你們也相信我好了!」

我嘴裡說著安慰話,心裡突然地感到自己成了一位傳教士或者說是詐騙犯了。仔細想想,這兩者也實在太相像了,也許傳教士本來就是騙子吧!我這麼想著,但畢竟所有的問題都基本如願以償了,所以心裡感到一陣輕鬆,同時也想盡快脫身了。所以當岳母問我還沒吃早飯嗎時,便趕緊找了個理由謝絕了他們的好意,告辭了出去。

老實說,在巴黎一直心神不寧,又坐了很長時間的飛機,我真是累極了。我從岳父岳母家出來後,便徑直趕回了世田谷的家中。已有半個月沒回來了,門前報紙堆起一大摞。屋裡的空氣也悶了半月,透著一股膻氣,桌子、櫥櫃上也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可是,我此時一點也沒有打掃的心情,一屁股地坐在了沙發裡。

我默默地閉上了眼睛,心裡總算有了一種回到日本的感覺,同時也有著一種完成了一件大事情的安逸感。這大事情當然不是說我可從此坐享其成了,只不過是總算安全地回到了家裡,以後雖說還有各種難題需要去解決,但現在總算是成功地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了。

平時,我便會馬上鑽進床上睡上一覺,但今天不行,我還有幾件事要辦。首先要在單位裡打電話,於是我從冰箱裡取出一聽啤酒,喝了一口醒醒神,便撥通單位的電話,請醫務局長聽電話。

「啊,你回來啦。」

性情豁達的醫務局長聲音朗朗的,我一下子消失了緊張,為自己遲回來三天向他表示道歉,然而告訴他明天我去醫院上班。

「你身體不要緊了?」

我在巴黎曾打電話向他說我感冒身體不好,要遲幾天回日本,所以他現在問我身體怎樣。我回答說「沒關係了」,然後又問了一下我約好病人情況怎樣,醫務局長回答說沒什麼大問題,醫院裡都設法妥善解決了。

說心裡話,聽醫務局長口氣沒有一點責怪我的意思,似乎心情頗好,真想趁熱打鐵,向他說說我也許還得去法國辦些事,但想想具體時間,次數都還沒定,還是待以後再說,於是又一次為自己這麼長日子不去上班表示歉意,然後便掛斷了電話。

接著我還有一件事,便是給鄉下的父母打電話。在巴黎時只給他們打過一次電話,這是因為自己的父母是不用多解釋的,他們是永遠相信自己的兒子的。事實也確實如此,給自己父母打電話,心情是最最輕鬆愉快的了。

不出意料,是母親接的電話,我一說我已回到東京,她便高興地叫道:「太好了,真苦了你了啊。」一邊的父親也插話道:「還好嗎……」雖說話不多,但聲音中卻包含著太多的意思呢。我於是說了一些法國、歐洲比日本景氣好呀什麼的閒話,才轉上正題,告訴他們月子這次留在法國進修內裝修設計,要有一段時間才回日本來。

「這麼說,你是一個人生活嗎?」

母親馬上擔心起我的生活來,我當然請她別擔心,但她還是十分地不放心,追問了一句:「要不要,我去東京?」

「不用,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