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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0 奧莉芙

當我戴上帽子的時候,客廳裡的一群女孩聚在一起,盯著拉爾夫·皮爾斯看。他穿了件帶白色條紋的深藍西服,而我,又一次穿上那件綠緞子裙。當一個人沒什麼衣服時,要挑選著裝就簡單得多了。

他為我打開門,假裝沒聽見後面有女孩子叫他「少女殺手」。那女孩還衝他笑著,似乎表明她不在意被這樣的帥哥殺害。我也假裝沒看到他臉上的失望之情,他肯定想不到我居住的地方會這麼差。

「你不應該什麼都不告訴我的。」我們走到街角時,拉爾夫對我說。

「什麼意思?」

「你現在的日子肯定很艱難,比你讓我看到的這些還要艱難。你應該找我幫忙才對啊。」

「可我們只是剛剛認識啊。」

「就算這樣,考慮到你現在的居住環境,你也應該求援啊。」

「你肯定很驚訝一個人能適應這樣的環境吧。」

他走下人行道,不假思索就攔住一輛出租馬車。拉爾夫沒有喬那樣英俊,但他身形挺拔,穿著得體,羊毛大衣、皮手套、毛皮氈帽讓他看起來無可挑剔。不過,他卻不能喚醒我內心深處那種震顫的興奮,這讓我不知道是該失望還是欣慰。

我鑽進馬車,拉直我的裙角,不讓他看出現在乘坐馬車對我來說已是一種不該享用的奢侈。車子在大街上疾馳,窗戶外面的世界似乎並不是那麼險惡或者冷漠。我有了一些安全感,自從父親死後,我已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有時候,我覺得過去像是一場夢,」我頭向後仰,靠在座位上說,「我都記不起來從前是什麼樣子了,也不知道我是誰了。」

拉爾夫衝我溫柔地微笑。「也許我可以幫你記起來。」

「你已經幫我回憶了,皮爾斯先生。」

「拜託,你能別這麼客氣,直接叫我名字好嗎?」

「還是你先叫我名字吧。順便問一句,我們要去哪兒呢?」

「我覺得是馬丁咖啡館吧。」

「馬丁咖啡館?」

「可以嗎?」

「很好啊。我一直想去那兒呢。」

安吉麗娜對馬丁咖啡館的描述在我腦海裡迴盪。這時,馬車停下了,拉爾夫付了車費,我們走下車來。等會兒,他還會為晚餐買單,那可是一頓不菲的大餐。我決定什麼也不想了,就好好享用吧。

領班帶我們走到桌前,為我拉開椅子,讓我坐下。侍應生走過來,拉爾夫想點一瓶酒,我謝絕了。「我覺得蘇打水挺好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來一杯酒。」

「當然不介意,你隨意吧。」我摘下手套,看了看周圍的環境。高大的拱形玻璃,白色的圓柱邊上串著一圈彩色燈泡,桌椅佈置得很緊湊。人們熱烈地交談,陽台上有一個絃樂四重奏樂隊正在演奏。人聲壓住了樂聲。據說,插畫家查爾斯·達納·吉布森和演員埃塞爾·巴裡摩爾都是這裡的常客。但我今天卻沒看到有明星出現。

「他們說,斯坦福·懷特的最後一頓飯就是在這家餐廳吃的,」我說,「可憐的人。」

「他也就是死得很可憐,」拉爾夫說,「這個男人可在美食和女人身上花了一大筆錢。」

一對相貌出眾的情侶坐在我們左邊,喝著咖啡。男人抽著煙,批評一部在百老匯好評如潮的戲裡男演員們糟糕透頂的表演。女人把臉藏在扇子後面,吐著煙圈,含嗔帶怨地笑著。她畫著濃妝,塗著胭脂和唇膏,穿一件綠色絲綢裙,裙子的領口開得很低。這形象看起來挺有趣的,但我覺得還是不要太過在意,因此破壞了心情。

侍應生送上我們的飲料,然後他轉向鄰桌問那個男人,就好像那女人不懂英語一樣。「我們這裡不准女士在餐廳裡抽煙。您能讓她把煙掐掉嗎?」

「反正我們都吃完了,」這個男人回答說,「麻煩你把賬單拿過來吧。」

「我馬上拿來。」侍應生說著,立刻就把他們的賬單遞了過去。然後他轉過身來看我們,拉爾夫告訴他,我們決定好了,要一份沙拉蘆筍、一份烤龍蝦。

侍應生走的時候,輕蔑地看了一眼鄰桌的女人。她仍在抽煙,而且不再遮遮掩掩了。我看了她一眼,衝她微笑,讓她知道我支持她這樣做。她也回以微笑,這讓我很高興,似乎我們之間有了某種聯繫。

看著桌子對面坐著的拉爾夫·皮爾斯,我想知道,他的婚約怎麼會慘淡收場的。「我想問你個事兒,希望你不要生氣,」我小心翼翼地說,「我很好奇,你為什麼要取消婚約。」

他抿了一口白葡萄酒。「我也不太清楚。」

「但要做出這個決定,肯定得想很多啊。」

「我這樣做沒什麼道理。我的未婚妻甜美可愛,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我記事以來,很早就認識她了。她什麼都不想要,就一心只想嫁給我,和我共同組建一個家庭。」

「你一定感到很內疚吧。」

「但我不得不這樣做。結婚的日子越來越近,我意識到我不能再欺騙她,也不能再欺騙我自己了。」他在桌前皺著眉頭說:「沒有人相信,我取消婚約其實是為了她好。」

「是什麼讓你覺得你是在自我欺騙呢?」說實話,要讓一個男人吐露內心情感,就得像審問小偷一樣盤詰他。

拉爾夫在說話之前,又喝了一口酒。「和她結婚生活,似乎太無趣,一眼就能看穿——就好像我整個生活會被包裹起來。我卻總覺得還有更多的東西,外面還有其他東西等著我去發現。這樣想是不是很沒道理?」

「是啊。」

我們鄰座那一對站起身來,討論著要去馬戲團看表演。他們走後,侍應生走來向我們道歉:「我希望他們的粗魯行為沒有給二位帶來太大打擾。」

拉爾夫微笑著感謝。等侍應生走開,我告訴拉爾夫,其實侍應生的這種態度才會打擾我們。

「你為什麼這麼說呢?他只是在做他的工作。」

「但你得承認,這是不公平的。」

「什麼是不公平的?」

我能感覺到,薩蒂似乎在我耳邊說,叫我閉嘴。但我還是繼續說了下去。「如果男人可以在餐廳裡抽煙,為什麼女人不行呢?」

「我明白你的想法。但女人抽煙看起來很不美啊,你不覺得嗎?」

「我想這只是因為你還沒有習慣。」即便這一頓飯是他付錢,但為什麼我不能表達自己的觀點呢?

「我只是認為女人和男人不一樣,女人不應該裝得像男人一樣。」

「男女當然不一樣,但這難道就意味著女人的權利應該更少嗎?我得告訴你一件事,我父親死後,曼斯菲爾德酒店立刻就逼我搬出去了。因為他們不允許單身女性入住。他們的經理甚至都不讓我住到月底。」

「很抱歉,」拉爾夫身體向前靠在桌子上說,「這是赤裸裸的不公平。」

「我們付了酒店那個月的租金,但父親死後,他們就不承認了。所以,我很高興現在能住在寄宿公寓裡。你知道,那是個很正經的地方。房東太太只讓有工作的女孩住。」

他看著我,一臉發自內心的同情。「跌倒了重新爬起來,對你來說肯定是嚴峻的考驗。」

「你想像不到的。」

「但你必須搬離那兒,奧莉芙。那地方不適合你住。污垢、病菌,缺少衛生設施……」

「我沒有生過一天病。」

「這很好。毫無疑問,你能把自己照顧得這麼好,你父親會為你驕傲的。但我敢說,他會希望自己的女兒有個更好的地方住。你覺得,他看到你現在住在這樣惡劣的環境裡,不會被嚇壞嗎?」

「我倒認為,他會被我每個月只有那麼點兒工資嚇壞的。你不會相信,有些女孩子是怎麼生存下來的。」

「我相信。所以我才擔心你啊。你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嗎?你在冷泉港還有家人嗎?」

「我姑姑在冷泉港,但她也在艱難度日。而且,那邊沒有工作給我。你不明白嗎?我已經獲得了一次升職,肯定還會進一步提升。我最終會成為一名採購專員,就像我一直計劃的那樣。」

「也許吧。但與此同時,我害怕看到你像她們一樣隨波逐流。」

「我沒有隨波逐流。」他甚至都不想瞭解我的升職,就好像我是一個會因為糖果仙女的來訪[26]而興高采烈的孩子。

「我知道你對未來充滿信心,」他說,「但你沒有足夠的閱歷去做判斷。我指的閱歷不是你遭受的這麼多不幸和損失。我所有的建議都是希望你能重新回到以前的生活,你這樣家庭背景的女孩子應該擁有的生活。如果有什麼事是我能夠幫忙的……」

如果我沒猜錯,我覺得他是想讓我做他的情婦。「我不知道你能幫我什麼。」

「也許是一筆貸款,這樣你就可以搬到一處名聲好的地方,和更高階層的人們住在一起。」

「我沒辦法還貸款。」

「但最終,就像你說的那樣,如果你能在事業上取得進展……」

「我可不想債務纏身,最後發現自己很脆弱,只能淪落到被別人佔便宜。」

「請別把我想得那麼不堪——我向你保證,我沒有任何不正當的心思,但確實有些事情是我可以幫你做的。」

「真可悲,這個世界並沒有給我提供這樣的保證。我知道你覺得我墮落得厲害,很震驚。但我已經把心態調整過來了,我現在做得很好。」

「我倒寧願你沒有調整心態。你周圍的那些女人會給你造成壞的影響。她們會在你軟弱的時候,把你推到墮落的邊緣。」

「你這個假定太大了。你覺得所有工作的女孩都是這樣子嗎?」

「但這是個合理的假定,你不覺得嗎?那些女孩子從小生活的環境和你我這樣的人是不一樣的,而且,大家都知道的是,她們喜歡依靠……」他聲音漸小。

「什麼?」我想讓他說完。

「不好意思,我們不應該談論這種敏感的話題。」

「所有階層的男人可一直都喜歡這種『敏感話題』。告訴我吧,為什麼一個男人想要女人就被認為是正常的,而一個女人想要男人就被看作是邪惡的?」

拉爾夫的臉頰變得通紅。「你真的需要我解釋這麼做的風險嗎?」

「哦,」我說話的口氣就好像自己很瞭解這種事一樣,「我知道怎麼化解這種風險,而且,這些風險對男人不是一樣嗎?我覺得在這方面男女也應該平等。」

拉爾夫盯著我看,似乎非常驚訝。事實上,我自己也很驚訝,我們居然在談論這個話題,但我已經不能忍住不說了。「無論如何,這和認為想要男人的女人就是邪惡的是完全兩碼事。」

「聽你說了些什麼啊。如果我沒猜錯,我恐怕你都被她們帶壞了。」

「你是想救我嗎?讓我不至於淪落成一個蕩婦?」我不給他機會回答,繼續說,「或者是淪落成一個保守的有偏見的人,就像絕大多數人一樣?」我把餐巾扔在桌上,將手套拿起來戴上。

「見鬼,你要做什麼?」

「很抱歉。我不能和你一起愉快地吃飯了。」

「因為你知道我說的是對的。」

「那是你認為的對,不是我的。」

「我太笨了。請接受我的道歉。我可以談點別的啊。」

我身上的每一處骨頭都想留在餐桌前,享用這一頓本該擁有的美味。但我站了起來。「原諒我,我希望可以假裝一切都好,但這和我的性格不合,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請替我向你父親表達問候。」

我不得不無禮地從他身邊經過,穿過另一面的玻璃窗,大步走出餐廳。我裝出一副驕傲的表情,但心裡卻知道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可惜著還沒吃到嘴的龍蝦。

我走過街道,腦海裡飛速旋轉,周圍的建築一閃而過,似乎都不那麼清晰。我好像和拉爾夫在一起的時候,會同意安吉麗娜的思想;而和安吉麗娜在一起的時候,又會像拉爾夫那樣思考。拉爾夫認為我走在一條毀滅的路上,而安吉麗娜卻覺得我太自以為是。薩蒂肯定會認為我拒絕拉爾夫的提議是個傻瓜,也許我的反應太激烈了吧。難道我剛才真的是把一個好人的善意理解錯了嗎?難道他只是想幫助我改變命運的錯誤軌道?

然而,大部分男人都希望他們提供給女人經濟上的援助能帶來某些回報。他為我提供幫助,這會讓我陷入軟弱的境地:感激他,依賴他的善意。他不是和他青梅竹馬的愛人分手了嗎?就我所知,拉爾夫·皮爾斯的這種做法是世上最壞的流氓行徑。說真的,他沒有權利來贊助我。他剛才怎麼敢以我父親的口吻對我說話?

我很快經過幾條街,人行道上就好像裝有電動扶梯,帶著我飛快地前行。寄宿公寓出現在我面前,當我像一陣風一樣走進去的時候,有個女孩問我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我連忙從她身邊走過,找了個頭痛的借口,跑回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倒在床上,好想大哭一場。眼淚沒有流下來。我拿出日記本,得想點兒事情了。

1908年5月30日

誰定的這些規矩,男人和女人要怎麼做?是上帝嗎?男人可以在餐廳裡抽煙,可以不受任何道德質疑租用酒店客房,可以獲得更好的薪水,可以享有投票的權利,而女人卻不能,這些都同樣不公平!我認為在餐廳抽煙這種事和上帝無關,這是男人們規定的。我認為,他們定下這些規矩只是為了他們自己。我為什麼要生活在這樣的規則裡?這規則犧牲我們的權益,而只對規則制定者有利。安吉麗娜是對的。女性必須制定她們自己的規則。她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而我還責怪她,是我錯了。我得去和她談談,告訴她,我明白了。她今晚會在舞廳。喬說是在鮑裡街的美琪酒吧。我敢一個人去嗎?

[26] 糖果仙子出自德國作家霍夫曼所寫的童話故事《胡桃夾子與老鼠國王》。——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