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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2 奧莉芙

薩蒂把我介紹給她的房東,然後就離開了,留下我獨自面對。阿爾芒德太太胖乎乎的,臉上皮膚不太好,粉擦得很厚。她對我的個人品行似乎沒什麼興趣,直接就開始交代規矩。

「不准帶客人到你的房間。」她急吼吼地說,就好像我會讓情郎在這裡待得多晚似的,「我這兒是個規矩本分的地方。」

至少,我知道她這樣說不是單單針對我的。「我不會帶人來的。」

她瞇起眼睛,表示懷疑。「我晚上10點整鎖門。」

「我的計劃是,每天晚上9點鐘睡覺。」

「6美元一周,包括房租、早餐和晚餐。」

「可以接受。」

她抬起下巴,讓我知道她在控制著局面。「如果你拖欠房租超過一周,我就會把你趕出去。」

「我會提前支付房租的。」

「我也有自己的賬單要付,」她抽了一下鼻子說,「你們這些女孩子似乎都不明白這一點。」

我覺得這是表明她允許我入住了,於是我掏出錢包,付了房租。

1907年11月16日

一周的工資:7美元

支出:

房租(包括早餐和晚餐)6美元

午餐,7天,每天10美分70美分

紙,3天,每天2美分6美分

郵票 4美分

香蕉 10美分

金縷梅爽膚水 10美分

口香糖 6美分

洗衣費 18美分

衣領 15美分

合計 7.39美元

這還沒有包括服裝、醫藥和娛樂可能產生的費用。不用多久,賣衣服給瑪蒂爾達的那筆錢就會花光。未來該怎麼辦呢?難怪那麼多人會認為女人出來工作是自甘墮落。但他們的思想落伍了。今後不會再有女人該不該工作的問題。昂德希爾女士說,西格爾·庫珀商場有3000名銷售人員,其中76%都是女性。真正的問題是,老闆給的錢還不夠生活,怎麼能期望女人不會自甘墮落?

我躺在狹窄的床上,盯著剝落的牆紙上的一隻蟑螂。窗外不再有轟鳴聲,只能看見黑乎乎的通氣窗。房間更小了,甚至還放不下一張桌子。小櫃子不花力氣是打不開的,地板也磨損得嚴重,以前的房客用褪色的綠碎布地毯遮住了一部分。我把鞋子扔向蟑螂,沒砸中。蟑螂動都沒動。我盯著它揮舞著的觸角,慢慢感覺到眼皮下垂。我很享受我這一生中最香甜無比的深度睡眠。

叮叮噹噹,鬧鐘的響聲把我驚醒。我已經在外住了一周了,但還是不習慣每天早上這可怕的鬧鐘聲音。只是因為害怕錯過早餐,我只好起床,睡眼惺忪地來到樓下的餐廳,在一名正在批改學生作業的老師身旁找了一個空位子坐下,喝著寡淡的咖啡,聽著桌子對面的電話接線女郎埋怨她的老闆。吐司麵包裡夾的是人造奶油而不是黃油,味道差遠了。還沒有果凍。該去上班了。

和我同住的女孩們紛紛走出前門,趕去上班。由於我們住在城市的東邊,大部分人都在往西走。有人步行,有人趕上有軌電車,有人登上高鐵,還有的人要去坐地鐵。我看到薩蒂排隊上了有軌電車。在那車裡擠來擠去,我覺得不值5美分,所以我和其他人一起,步行在第十四大街上。當我來到商場的員工入口,打卡處人很多,我發現自己和安吉麗娜的弟弟撞在了一塊。

「Buongiorno[17].韋斯科特小姐。」

「早上好,斯皮內利先生。」

我們排隊向前走,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天曉得他離我那麼近,高大得像運動員一樣的身體緊緊挨著我。我們輪流打了卡。他轉向男子更衣室,並抬起帽子,對我說了聲:「Ciao[18].」

在女子更衣室裡,大家都在瘋狂地擠著,都想早點兒跑到自己的部門去。我直到來到營業部的櫃檯後,才鬆了口氣。這兒是我的地盤。顧客在櫃檯外面摩肩接踵。

用呆滯的雙眼看著櫃檯外的喧囂,我似乎還不夠清醒。想起剛才和喬·斯皮內利的相遇,這是這個早上讓我最愉快的事情。他的目光足以讓一個女孩子發自內心地產生對男性的欣賞——如果他不說話,他會更迷人的。

薩蒂突然出現在我身旁。「見鬼,你笑什麼呢?」

我一臉天真地看著她說:「沒什麼。」

我直起身子,問一位女顧客需要什麼。一邊向她介紹一瓶花露水,一邊責怪自己怎麼對喬有了白日夢的幻想。如果我想要加薪的話,我得打動科恩女士,從競爭中脫穎而出。我決定要和科恩女士談談我的想法。

中午的時候,我沒去吃午飯,而是在科恩女士的辦公室前攔住了她,請她給我一分鐘時間談談。

「現在談話,時間正好。」她示意我在她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我說了我的觀點:給顧客提供面霜和乳液的樣品。「如果顧客不敢冒風險去嘗試新的商品,我們就銷售不出去。如果我們讓他們在商場裡試用一下,就像他們在雜貨區和家用區裡可以試用商品一樣,我們肯定就能賣出更多的東西。我們所要做的不過是打開一瓶試用的樣品而已。」

「允許所有人都把手指伸進潤膚膏裡試一下?」

「這樣他們就能看到、碰到、聞到。他們就不用擔心買到不喜歡的化妝品,還要來退換。我們也就不會有那麼多的退貨了。」

「但這樣不衛生啊。至少在食物方面,我們都會分餐而食的。」

「只要他們是在免費試用,他們就不會在乎有沒有病菌——而且,大多數人身上是沒有病菌的。我們不強迫每個顧客都來試用,我們只是給顧客提供一個試用產品的機會。」

「是這樣的。」

「一旦顧客不再被櫃檯拒之於外,我就有機會告訴他們那些化妝品是怎麼起效的。我敢打賭,他們會因此更樂意花錢來買我們的東西。」

「我認為你這個點子很有價值。我會和沃格爾先生討論的。」

沃格爾先生是商場的副總裁之一,我曾經在商場裡看見過他幾次,是個相貌出眾的男人。「這太好了,」我說,「謝謝你,科恩女士。」

「謝謝你,韋斯科特小姐。」

我趕緊衝到食堂,隨便吃了些東西,又回到了櫃檯。和科恩女士談話進行得這麼順利,我一點兒都不後悔錯過了去街上吃午餐。

回到住處,我收到一封艾達姑姑的信。我撕開信封,急切地想瞭解我們目前的財務狀況。我很高興地發現,信封裡還附了一封黛西的來信。我有好幾個月不知道她的情況了。我決定把黛西的信存著,先看看姑姑的信。姑姑說,銀行已經同意一年內不向我們收取債務利息,只要她能每個月分期還款。她招攬了房客,這樣會有些收入。瑪格麗特和鎮子上的食品商簽了個協議,賣她做的焙烤食品。她已經收到了大份訂單,要做為節日定制的食物。姑姑催我聖誕節回家幫忙。不過,我的臥室已經出租給房客了,回去只能睡書房的簡易床了。這樣看起來,聖誕回家的誘惑就不大了。我把姑姑的信放在一邊。

黛西的信簡短得讓人失望,說的話我也不大想聽。她首先為久未聯繫而道歉,接著她告訴我,倫敦是個美好得像天堂一樣的地方,雖然她在藝術學院的課程已經結束了,但她和她的母親還是不準備回來,她們在考慮去羅馬度假幾星期。

我不想給黛西回信。她對我生活的變化一無所知,甚至都不知道我的父親已經去世了。我怎麼和她說,我最為期待的只是聖誕期間會多一天假期?現在,生活中的這一亮點也不是那麼讓人高興了。不過,我還是給艾達姑姑回信說我聖誕節會回去的。畢竟姑姑是我唯一的親人,父親的葬禮後我就再也沒有回過冷泉港。

聖誕節快到了,氣溫越來越低,商場的生意越來越好。顧客們瘋狂地前來購物,以至於我們在過去兩個月裡像是在幼兒園的午睡時間面對一大堆嘰嘰喳喳吵個不停的小孩子。股市也開始復甦,所有人都拚命花錢,似乎揮霍可以確保困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我們的商場每天開到很晚,以滿足不顧一切前來的購物大軍。

長時間的工作讓我們這些售貨小姐很不適應。我要持續地和自己的疲憊狀態作戰,像機器人一樣連續作業,或者,就像伊甸園博物館玻璃罩子裡的那個算命機。

1907年12月23日

商場原定6點鐘關門,但有的顧客在最後時刻也不肯走。麥克傑拉卡特先生只好打電話報警,強迫他們走出大門!我坐電車回家,狼吞虎嚥地吃了一些麵包和奶酪,換上了睡衣。現在,我躺在床上,還是感覺像小女孩一樣興奮,知道明天早上醒來就可以收到禮物。除了現在的這件「禮物」——明天可以不用上班。太糟了,我要在冷泉港過聖誕節了。

我沒有聽到鬧鐘響。不時醒來,接著又回到一個夢中。最後,我穿好衣服,來到樓下。一個在酒店餐廳裡工作的女孩正坐著喝茶。我們互相祝對方聖誕快樂。我坐在她旁邊,開始吃早餐。

「外面看起來很冷啊。」我說,真的不太想去冷泉港。

「零度以下呢。」她遞給我今天的早報,「他們說有可能會下雪。」

報上的文章警告遊客要做最壞的打算。施工建設沒完沒了的中央車站,肯定會讓火車晚點,把遊客都堵在那裡。「我想,現在人們都已經離開這座城市了吧。」

「我想說,我們待在這兒還是很幸運的,這兒舒適溫暖,即使這個假期平淡了些。」

「我覺得你已經幫我拿定了主意。不好意思,我馬上回來。」

我走到前廳的電話前。最好快些說完,這樣我就可以繼續享用早餐。一個男人接了電話,他是一個房客。想到有陌生人住在我家,心裡還是怪怪的。我告訴他我是誰,請他叫一下艾達姑姑。

「她正在廚房裡忙活,」他說,「等一下。」

我試著平靜下來,慢慢等待。一分鐘後,那個男人回來了。「對不起,小姐,她在火爐邊,抽不出手。」

我心裡默默地歡呼。「告訴她我非常抱歉,我不能回來了。請代我祝她聖誕快樂。」

「我會的。不好意思,你錯過了好東西。你應該聞聞烤箱裡烘烤出來的餡餅味兒。」

我謝謝他,讓他代我多吃一塊餡餅。

1907年12月25日

第一次沒有家人在身旁的聖誕節。此刻我無比想念父親。如果沒有能讓我放鬆的東西,如果我不是這麼忙碌的話,我肯定會覺得非常淒慘和孤獨。

1907年的最後一個星期,商場裡還是人山人海。顧客們蜂擁而至,為了回贈的禮物和年底的清倉銷售。除夕夜關門的時候終於來了,我欣慰地用黑色的天鵝絨毯子蓋上了櫃檯。

「韋斯科特小姐?」

我抬頭一看,吃驚地發現是沃格爾先生,這位商場的副總裁正站在我的面前。他年輕的時候可能很英俊,但稀疏花白的頭髮和啤酒肚已經帶走了他的英姿。

「您好,先生。」

他下嘴唇厚厚的鬍鬚向上彎曲,臉上露出微笑。「我想來打個招呼。我聽說你工作得很出色。」

「謝謝您,沃格爾先生。」

「科恩女士對你評價很高。」

「她教會了我不少東西。」

「我的印象倒是你在教她些東西。你關於給顧客提供樣品的點子好極了。我們會在新年後實行的。繼續好好工作吧。」沃格爾先生說完後走了。

我倒在更衣室裡,考慮著要不要告訴安吉麗娜這個好消息,但我決定還是別和她說了,因為聽起來像是在吹牛。「我不敢相信,今年終於過完了。」我對她說。

「你想不想去時代廣場聽新年鐘聲?」她問。

「這麼冷的天?和那麼多人在一起?」這麼做不太像是慶祝,倒像是折磨。

「但這很令人興奮啊,和所有人一起亂轉。到午夜的時候,大家都像瘋了一樣,大吼著『新年快樂』。反正我們明天又不開門,你可以玩到很晚的。一起來嘛,好嗎?」她迷人地撅著嘴說。

我只好苦笑,卻很感激她在這麼多人中偏偏邀請我一起去。「我能說不去嗎?」

「有意思極了,」她說,「我保證。」

安吉麗娜又問了其他女孩子願不願意去。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都有點想退出了,但獨自一人坐在房間裡更加沉悶無趣。最起碼,這像是一次冒險。

我們一共七個人,好不容易擠上有軌電車,站都很難站住。到了第四十二大街,一下車,我們就像從一個促狹的幽閉空間裡走入了自由的天地,可以挪動身體閃避人群了。餐廳裡洋溢著歡快的氣氛,人們排著隊等候著演出。穿梭在人群中,我不明白他們在慶祝什麼。又多活了一年?還是生活是如此的美好?

「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裡,」安吉麗娜說著,挽起我的手臂,「卻很少走出自己生活的街區,這難道不蠢嗎?我永遠忘不了我第一次在堅尼街北邊散步的時候,根本停不下腳步。我那時大概10歲吧。還有一次,我一個人走到第六大道,走進一家百貨商場,那一刻我覺得自己肯定已經死了,去了天堂了——直到商場的巡視員把我趕了出來。肯定是因為我當時穿著舊衣服,看起來很可笑吧。這就是為什麼我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原因。如果你穿著廉價的衣服,男人們就會認為你也是廉價的。」

好像為了證明她的觀點一樣,我們這時正巧走過劇院的後台入口,那裡站了一個女人。她穿了件深紅色的裙裝,裙邊綴有毛皮,嘴唇紅得像一朵薔薇,染過的金髮高高捲起,肯定從事著那種職業。

「我不明白……」我壓低了聲音說。

「不明白什麼?」

「她怎麼能確保她這樣做……不會招來麻煩。」

「你沒聽說過橡膠袋嗎?」

「橡膠袋?」

「如果男人用了橡膠袋,你就絕對安全了。」

我點了點頭,雖然我不能想像它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也不知道它是怎麼用的。「我希望它不是那麼神秘。」

「我媽媽也從來不告訴我這種事兒。我猜她是想讓我在新婚之夜像她當年一樣大吃一驚。你餓了嗎?我們把其他人叫到一起吃點兒東西吧。」

我們隨便走進一家便宜的餐館,這邊有空位子。在其他女孩子和坐在周圍的一些水手開玩笑調情的時候,我想問安吉麗娜,究竟是什麼讓她母親大吃一驚。她已經經歷過這種吃驚了嗎?

我們叫來咖啡和茶後,就一直在溫暖的餐館裡待著。新來的顧客都擠在門口,沒過多久,侍應生就不懷好意地看著我們,於是我們只好又回到寒冷當中。走過了半個街區,有女孩子堅持要去燈光璀璨的遊樂拱廊。雖然它外面也掛著「歡迎單身女性」的標識,但我發現這個地方對女孩子並不是特別友好——也許是因為那塊標識牌的後面寫著「僅限男士」。這裡有一長排自動圖片機。每一台機器前都站了一個男人,只有其中一台,一個男孩子踩在箱子上在看。他們無疑是在看某種低俗的西洋鏡。

我盡力不去理會他們,只看著我那些輕佻的同伴將五分硬幣投入插槽,去享受一次觸電般的快感,或者聽一首留聲機上的樂曲,或者在體重計上稱量體重。但這樣的自娛自樂,這樣明亮的燈光與低俗的氣氛,不一會兒就讓我厭倦了,幸好午夜已經漸漸來臨,我們繼續往前走去。

女孩子們都想在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來,越靠近廣場中央越好。時報大樓塔頂,巨大的電燈閃爍著「1908」的字樣。報紙上說,幾英里外都能看到。我不知道我的父母在天堂裡能否看到。我猜他們現在肯定在想念著他們的女兒。

午夜的鐘聲敲響,每個人都在看時報大樓上的閃亮的光球。人們大聲地喊著「新年快樂」,歡樂的歌聲響在街頭。安吉麗娜熱烈地對我大喊「新年快樂」。當我回答她「新年快樂」時,她張開手臂,我們擁抱在一起。很快,我就和其他人一樣,大喊大叫起來。就這樣鬧騰了至少五分鐘,所有人似乎都徹底瘋掉了。活著,也許並不是那麼糟糕的一件事。

[17] 意大利語,「早上好」。——譯者注

[18] 意大利語,「再見」。 ——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