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美好古董衣店 > CHAPTER16 奧莉芙 >

CHAPTER16 奧莉芙

我打開公寓的門,希望能看到父親坐在他那張有軟墊的椅子上讀著報紙。女傭已經把房間清理過了,一切都一塵不染,就像我們剛搬進來的那一天。

《女人一生四階段》仍然放在茶几上,旁邊是一盒巧克力。想到女傭也會看到這本書,我有些臉紅。也許她會坐下來閱讀,從中瞭解到什麼叫作性高潮。也許她早就懂得這一切,反而嘲笑住在這兒的女孩是多麼的無知。

首先是去父親的臥室,拿出他放在皮盒子裡的錢。自從我記事起,他就有那樣一個皮盒子。我小的時候,經常會羨慕地翻看盒子,知道那裡面的東西很少會變:袖扣、領扣、圍巾別針、一隻不用的懷表。盒子裡還有我送給父親的皮製懷表短鏈,前端的金屬片上刻著一位棒球選手像。讓我欣喜的是,現在裡面還有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這是我的所有財產了。我在心裡對父親說了謝謝,回到客廳,把錢放進自己的錢包裡。

還有許多煩心事兒要做。光是打包就足夠讓人不快。更糟的是,我還得和酒店經理說,得找個法子來應付十一月份的房租。這個任務對我來說太過艱巨。我看到父親的雪茄盒,盒子上印著的兩個漂亮女郎還在竊竊私語。想起父親抽煙時快樂享受的樣子,我的眼眶裡一下子充滿了淚水。

敲門聲響起,我控制住自己的感情。通過門上的貓眼,我看見一個留著八字鬍的男人。

「誰在外面?」

「雷德斯通,」那人說,「酒店經理。」

我咬了咬牙,打開房門。

「我不想來打擾您,」他說,「門童告訴我您已經來了。我們有搬運工可以幫你從儲藏室拿出箱子。還有什麼事是我能幫忙的嗎?」

「我需要運一些東西去冷泉港。」

「您準備好後,可以叫大堂的人來做。搬運工會幫您把東西搬到出租車上。順便說一句,如果您沒有其他的安排,我認為您今晚可以住在這兒。如果有人抱怨,我會向他們解釋的,得體的規則有時也需要靈活變通。」他挺起胸膛,好像要讓我覺得他是一個了不起的英雄。

「謝謝您。」

「那麼,」雷德斯通先生清了清嗓子說,「還有十一月份房租的事兒。我在電話裡已經說了,需要您提前付清。」

「雷德斯通先生,因為我不能住在這兒了,我非常希望你們能免收十一月的房租。」

「是的,這一點我很抱歉,但我已經解釋過了,我們的房間是按月出租的,如果不續租的話,要提前十四天通知我們,現在已經超期了。」

「但我父親死的時候,十四天的期限還沒到啊。」

「我知道這似乎有點殘酷,韋斯科特小姐,但現在還有一個星期就十一月了。因為您還沒有清空房間,所以,從法律責任上來說,您還是得支付房租。」

我有些生氣,但還是盡力保持語氣平和。「你們不讓我再住這兒了,我父親也不在了。在這種情況下,您真的認為讓不住在這兒的人交房租,公平合理嗎?」

「非常抱歉,但我必須要為這棟大樓的業主負責。讓房客免費入住,超出了我的職權範圍。」

「您必須為您的僱主負責。這當然是您首要的工作責任。但我父親去世,已經讓我們的經濟陷入了困境。」

「我對此很抱歉,韋斯科特小姐。」

「現在的情況是,我沒有足夠的錢支付房租,我希望您能同情我。我會盡最大努力,盡快清空房間。」

「也許您還有一些家人能夠幫您?」

父親曾告訴過我,如果想要得到什麼,需要至少懇求三次。懇求三次後,對方的意志力就會鬆動的。「很可悲的是,我沒有親戚了。我現在只能靠自己了。雷德斯通先生,我都不知道下一步我該怎麼生活。請您為我考慮一下吧,我真的感激不盡。」我一臉無助的表情,向他哀求。我的心跳得厲害,我想他一定能看到我胸膛的悸動。

「嗯……」

這是搖擺不定的跡象。如果我提出一個折中方案,他可能會心慈手軟,自尊心也不會受損。「我現在能給您二十美元的現金,我只有這麼多了,給了您我就一無所有了。不知道您願不願意接受呢?」

雷德斯通先生身體前傾,壓低聲音說:「我想我們可以通融,但這不能記錄下來。」

「好的,」我和緩地說,「當然不記錄。」我把那張寶貴的二十美元鈔票從錢包裡拿出來,遞給了他。

「那麼,」他把鈔票塞進背心口袋裡說,「我們會認為您的房租餘款已經付清。」

「謝謝您。」我感激地說。

「按照協議,您要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清空房間。」

「我可不這麼認為,因為二十美元是一個星期的房租——」

「我已經為您變通了規則,韋斯科特小姐。」

「很好,我明天就走。」

雷德斯通先生離去後,我鎖上房門,靠在門上,讓心情平復。從衣領下,我摸到了吊墜盒,手指輕輕觸動那光滑的金屬、熟悉的星星圖案,不知怎的總能讓我安心。我需要積蓄所有的力量,應付接下來的幾天。

過了一會兒,搬運工拿來了兩個扁平行李箱。還有西格爾·庫珀商場送來的商品盒,在我離開紐約的那幾天就已經到了——我定制的套裝。父親再也沒有機會嘲笑穿著套裝的我像一個女權主義者了。我把手伸進錢包,給搬運工小費。從他臉上的表情來看,我給的小費似乎少了點兒。

搬運工離開後,我拖著父親的箱子來到他的臥室門口。我會把他的東西寄回給艾達姑姑保管。她能把父親的東西整理好,把能賣的賣掉換錢。

我打開父親的衣櫃最上面的抽屜,裡面是一排排擺放整齊的活結領帶、領結、溫莎領帶。處理這些和他肌膚接觸過的衣物,太過溫馨,但也太過殘忍,因為這些衣物裡面隱藏著一個鮮活的他,而我現在要把它們折疊起來,打包帶走。自然,它們和他不同,沒有必要多愁善感。唯一能終結記憶折磨的方法是經受記憶的折磨。

我按照自己收拾衣服的習慣將父親的各種衣服——背帶褲和長褲,新洗的紐扣襯衣折疊妥當。死去的人已經沒有隱私。我自己的遺物有一天也會有人來收拾,如果我沒有孩子,誰會來幫我打理這一切呢?

接下來,我打開父親的壁櫃。西服、晚禮服、鞋子……然後是書桌的抽屜,我不忍心看他寫的那些文件、收據、賬簿——任何有著他筆跡的東西,所以直接將它們放入箱子裡。

全都收拾好了,似乎還有時間停下來吃頓午餐。在曼斯菲爾德酒店用餐會讓人難受,我還是在附近找一家餐館吧。

走出酒店大門時,紅頭髮的門童走上前,低聲對我說:「對您父親的事兒,我只想說抱歉,小姐。如果有什麼我能幫忙的……」

「我已經很感動了,謝謝你。」

我在第二十三大街的孩童時代餐廳點了午餐。這家餐廳正在紐約城裡處處開連鎖分店。對某些人來說,連鎖店像是需要控制的野草;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是充滿希望的蒲公英種子。

餐廳裡的其他女性和我一樣,都是獨自坐在桌前進餐,這倒讓我不至於太孤單。我點了一盤餡餅夾蛋,看著玻璃櫥窗外面的行人。我覺得他們都很幸運,被朋友和家人圍繞著,走在自己的人生軌道上,在這座城市裡享受生活。我能不能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呢?

當我回到曼斯菲爾德酒店時,門童又悄悄走上前來。「我想提一下,我碰巧知道一個人,開了一家店,收購不要的衣服。如果您有興趣,我可以安排她過來。我不是多管閒事,但她能讓您手頭寬裕一點。」

「沒這個必要。我要把父親的東西托運回冷泉港。」

「我以為您也會有一些多餘的東西要賣。」

他臉上那熱情但不夠禮貌的神情,讓我意識到,他已經知道我經濟拮据的情況。這些酒店員工肯定很熱衷於閒聊住客的隱私。

「我沒有東西要賣,不過還是很感謝你提及這事兒。」

「她支付現金,」門童又說,「當場就給。」

我向電梯走去。我不會賣父親那些精緻服飾。我們幾乎所有的衣服都是特別定制的。二手商店的女人不可能開出合理的價錢。

一回到房間,我就給托運公司打了電話。當電話對面的男人告訴我預估的托運費用時,我難以置信地又大聲重複了一遍,並立刻謝謝他,掛斷了電話。沒必要付如此高的托運費,只為了把父親的東西運給艾達姑姑,給她增添如何處置它們的負擔。

我打電話給酒店大堂,找剛才那位門童。一分鐘後,他接了電話。「您想叫瑪蒂爾達過來嗎?」

「我覺得這可能更方便。」

瑪蒂爾達是個大臉盤、身形健壯的女人,她把東西都檢查了一遍。「我給你一個總價,你要麼接受,要麼拒絕。」她把父親的衣服都裝進包裡,我也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箱。我有一種強烈的慾望,想要清除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一段嶄新的人生,就連我最喜歡的連衣裙,現在看起來都像是過去的負擔。

我要愚蠢地賣掉我的這些可愛衣服嗎?

或者,在我需要現金的時候,還愚蠢地抓住它們不放?

「我想把我自己的一些衣服也賣掉。」我說。

「你早點兒做決定啊,」瑪蒂爾達說,「我可不能一整天都耗在這兒。」

我只需保留幾件必需的衣服:兩條短裙、三件襯衫、三條日裝連衣裙、兩件睡衣,還有內衣、女式晨衣、我新買的斜紋軟呢套裝、一雙淺口便鞋、一雙高跟靴子、一雙無帶輕便舞鞋、一雙拖鞋,還有羊毛大衣、夏季外套、裘皮披肩、暖手筒、手套,還有兩條——不,三條——我上好的裙裝。我要設法在我最大的箱子裡裝兩頂帽子,還有一頂我自己戴上。

查看了每一件衣服後,瑪蒂爾達說了個價格。我希望能更高一點兒,說了另一個總價。

「你想和我討價還價?」瑪蒂爾達難以置信地大聲說,「和一個可憐的老太婆討價還價?我有一家子人要養活呢!像你這樣的有錢人總是想騙我們這種人。我也要過日子生活啊。如果你覺得還有人能開出更高的價,那我走人得了。」

「不,」我說,「好吧,我接受你的報價。」我說得可憐兮兮的,就像剛才對付雷德斯通先生那樣。

瑪蒂爾達儘管贏了,態度卻一點兒也沒有軟化。「你看這堆衣服,」她說話的樣子就好像我在強迫她接受,而不是她自己想要,「我一個人可拿不走。我晚上會和孩子一起過來拿。」她走了出去。

「你晚上什麼時候來?」

「我說了晚上了,不是嗎?」

她離開後,我把臉埋在父親的羊毛夾克裡,試著在煙草和剃鬚水的味道裡感到舒適。瑪蒂爾達做生意的方法很聰明——利用自己的優勢,針對別人的劣勢。

1907年11月4日

我很想讓那個女人別再回來了。只要我告訴門童,讓她走。但還是別這樣了,我不想改變自己的決定。我不能再感傷下去了。至少現在不行,現在我擁有的唯一的真正財富只有自己的自由了。擁有得太多,反而會阻礙人們前行的腳步……還是放手讓它們去吧。

我繼續打包行李,在行囊裡裝入洗浴用品、縫紉用品和一隻鑲花首飾盒,那裡面有我的一些小飾品和帽飾針。很遺憾我以前不喜歡追求珠寶首飾,不然現在就可以拿出一些來典當了。我的吊墜盒還妥妥當當地掛在脖子上,這是我唯一在乎的東西。

瑪蒂爾達終於又來了,帶著她的兒子,一個臉色陰沉的壯漢。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幫忙把衣服都裹起來。他們忙完後,瑪蒂爾達遞給我一沓鈔票。她可能很窮,但相比我來說,還是有不少錢的。我很好奇,下一次有人給我這麼多錢,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順便問一句,」我說,「你知道有什麼像樣的地方能讓我住嗎?我現在需要找一個住的地方。」

「我可不知道。」

她的兒子第一次開腔了。「克雷文夫人那兒怎麼樣?」

「你傻啊?」瑪蒂爾達說,「那位女士可不想有人再住進去了。」

壯漢又把頭低了下去。

「我希望你能告訴我那地方在哪兒,以防萬一嘛。」我對壯漢感到抱歉,想要借此表示我的感激。瑪蒂爾達告訴我一個位於第一大道上的地址。我記了下來,並謝謝她兒子提及這事兒。

他們帶著衣服離開後,我注意到父親的雪茄盒還放在桌上。打開盒蓋,煙草味直躥進鼻子。一排排整齊的雪茄躺在煙盒裡。如果把它扔進垃圾溜槽裡,我想父親是不會原諒我的。於是,我把雪茄盒塞進了已經裝得滿滿噹噹的行李箱裡。

終於把一切都收拾妥當了,可以躲到床上去了。我很快洗漱完畢,希望躺下後,能讓自己從這可怕的現實中擺脫出來,獲得心靈的自由。依偎在毛毯裡,應該能很快睡著。

可是半小時後,我仍然醒著,盯著天花板發呆。我一直在想著父親的雪茄盒。把它也帶在身邊,很愚蠢。人們會從我的衣服上聞到煙草味兒,他們會以異樣的眼光看我,這會讓我很傷心的。想念父親就已經足夠了,沒必要把他的東西也帶在身邊。

我掀開毛毯,跳下床,穿上便服,把雪茄盒從箱子裡拿了出來。我忍不住又看了看煙盒上那兩位竊竊私語的女郎。也許丟掉雪茄留著煙盒,是個不錯的主意。

我把雪茄從煙盒裡取出來,將盒子裡殘留的煙草渣也都倒了出來,然後,把放在行李箱裡的破舊小柳條筐拿了出來,把原來放在柳條筐裡的縫紉用品倒進煙盒。柳條筐空了,煙盒裝滿了。

這一天的最後一件事:我光著腳走過走廊,來到垃圾溜槽前,將柳條筐丟了下去。我等待著那一聲清淡且沉悶的撞擊聲,讓我知道它已經落到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