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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將熊玩偶抱在懷裡的琉璃,在陰暗的走廊上搶先走在他前面。他跟上來之後,她就快速地跑在前面,在遠處轉過身等他慢慢走過去,似乎是在說要間隔三四步跟上來。下課的男學生為了用電腦聚集在一起,準備前往電腦室,看到他之後點頭致意。

風似乎很強勁。宿舍窗外可見,字形的學院建築,教務室的燈光在淺藍色的夜晚之中閃爍著,窗外的樹枝像鬆開的頭髮般隨風飄揚。他迷惑地跟著琉璃走。走在前方的琉璃的腳步,出乎意料沒發出任何聲音。她像小天使一樣輕盈地飛翔在走廊上方。姜仁浩聽著自己的腳步聲迴盪於陰暗的走廊,跟隨琉璃爬上頂樓。琉璃停下來之前,他聽見的聲音居然是轉動中的洗衣機的聲音。陰暗的走廊盡頭,唯一亮燈的地方就是洗衣室,看見他察覺之後,琉璃輕輕轉身走了。琉璃穿著的深藍色衣服消失在走廊的瞬間,洗衣室內傳來尖叫聲。

他打開洗衣室的門。宿舍學生自行洗衣的寬敞作業室,在大型洗衣機前,有三名塊頭高大的女孩兒聚集在一起。片刻間,他懷疑自己看錯了。兩名女孩兒在兩邊抓住妍豆的肩膀,另一名將妍豆的手強行放入洗衣機內。有安全裝置的洗衣機脫水功能正在停止中,然而滾筒仍然以快速的速度轉動著,妍豆放聲尖叫。

「你們在做什麼?」姜仁浩不知不覺地大喊。

回頭的人只有一個,是潤慈愛。她尖銳的眼睛和他對望。她的眼神意外地充滿著憤怒,看起來卻很淒楚。他走近抓住妍豆肩膀的瞬間,其他三名學生和妍豆同時回了頭。他不知不覺將妍豆拉到自己身邊。妍豆意外地抗拒,然後才察覺老師是為了自己才來到這裡的,便將身體瑟縮在他的身後。打開蓋子後會自動停止的洗衣機脫水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你到底在對孩子做些什麼?」

他怒視著唯一聽得見的潤慈愛。剛剛在個人資料中確認過她是二十五歲,以這個年紀而言,他的聲音或許聽起來太過充滿憤怒。包圍著他們的三名女孩兒的臉色在日光燈下變得鐵青。

「我正在教育她。」潤慈愛用理直氣壯的語氣回答。

過度理直氣壯的語氣,讓他剛剛狂跳不已的胸口稍微鎮定下來。他轉頭看背後的妍豆,檢視她的手臂。妍豆的手因為放進洗衣機內,受傷的傷痕泛紅,幸好沒有什麼傷口。

——有沒有哪裡受傷?你還好嗎?

妍豆還喘著氣,用探索的眼神像要看穿似的盯著他。

「這是私刑……對學生做這種事……你不是輔導教師嗎?大韓民國是這樣教育學生的嗎?」他確認妍豆傷勢不算太嚴重後,刻意壓制怒火對潤慈愛說。

「哈!我以為請了個老師,沒想到來了個律師。」

潤慈愛嗤之以鼻地高聲狂笑了起來。其他三名女學生也跟著有樣學樣。

「怎麼樣?要不要被偽裝成臨時教師的律師告啊?」他大聲地說。

經歷了校長、行政室長、同事的侮辱,現在連二十五歲的無名小卒也要羞辱他,想到這裡,他的肩膀就因為憤怒而抖動起來。然而潤慈愛的嘴角卻露出一抹微笑。

「這裡是慈愛院,是我們宿舍所屬,這不是老師該干涉的事。」

潤慈愛理直氣壯的口吻卻有點兒畏縮。這不是對他合理權威的投降,而是因為他是男人,可使用強大的腕力。他咬著嘴唇怒視著她,真的很想狠狠揍她一頓,或許能夠將來到這裡遭受的侮辱一筆勾銷。她似乎察覺出他的念頭,他得利用她的恐懼走出這裡。他的目光銳利,丟下一句話:

「我把學生帶走了。就算你是宿舍輔導教師,也不能有暴力行為。如果膽敢再對我們班的學生做這種事,我不會饒了你。」

姜仁浩抓住妍豆的手。妍豆的手跟冰塊一樣僵硬,連他都能感覺到抗拒。她看起來似乎非常不舒服。走到走廊後他稍微放開妍豆的手,用生澀的手語說:

——不要違背規則。我想幫助你。

「保護你自己,你必須保護自己。」最後一句話姜仁浩無法用手語完全表達,只好高聲喊出。

妍豆黑色的眼睛變得更大。自己居然對一整天都遭人訊問,剛剛還被嚴刑拷問的孩子放聲大叫,他好討厭自己。倘若可以用言語說明的話,他想對妍豆說其他話。如果能多說一些話,或許可以懷著某種情緒傳達自己的心情。然而這是手語。他再次牽起妍豆的手,背後傳來跟著他們的潤慈愛和三名女學生的腳步聲。人生在世居然也會像這樣強烈地意識到所有聲音。才兩天,他就累了。

「他媽的!他媽的!聽不見,聽不懂話,真是他媽的!」他不知不覺自言自語起來。

再次被他抓住手的妍豆,不舒服地扭動手指。他歎了一口氣。現在他連手語都放棄了,自言自語了起來:

「辛辛苦苦來到這裡,重新開始,連自尊心都放棄了,我的情況也不太妙啊!不應該是這樣啊!拜託你也相信我吧,你就乖乖地跟著我吧!拜託!」

他對於妍豆想要掙脫他的手非常不悅,再度握緊妍豆扭動的手。可是妍豆的手似乎在寫些什麼。好像他的手掌是紙張一樣,妍豆似乎想在他的手掌上寫些什麼。聽見跟著他和妍豆的腳步聲,他頸背的寒毛似乎都豎了起來。

「010?」

他的手掌感覺到妍豆的手指,讀取暗號。

他不曉得到底是數字「010」還是韓文的「임」字。他的嘴緊閉,將全身的神經專注在手掌上。不曉得是否感受到他的手傳達的緊張感,妍豆慢慢正確地在他的手上寫字。這次,他終於讀懂妍豆的手指了。

「010-9987-XXXX,媽媽的電話,拜託來會面。」

他聽見背後跟上來的腳步聲,看著妍豆。妍豆沒看他,似乎不在乎了。妍豆再次寫下相同的數字和文字。他等妍豆忙碌的手指停下來,用自己的手指在她的手上寫下:

「OK。」

拚命看著前方向前走的妍豆的眼睛,這才滑落下豆大的淚珠。

為了記住妍豆告訴他的號碼,他不能說話,什麼都不能想,甚至不能大聲呼吸。妍豆是個靈巧的孩子。這個靈巧的孩子相信自己,學生相信老師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他不曉得這種感覺居然這麼快樂。煙酒已滲透他的腦中,他經常將好朋友的電話號碼,還有妻子的生日和結婚紀念日,甚至是女兒的生日忘得一乾二淨。好不容易才將妍豆帶回宿舍,他在走廊裡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進入教務室後,他彎著腰拿起筆將號碼寫在書桌上的便條紙上。如果他再年輕一點兒,如果他的頭腦不是被煙酒和世上的墮落麻痺,那麼就像某個年輕的日子,就像聽到明熙家電話號碼的瞬間就背下來的那天一樣記憶力絕佳的話,或許他就有時間猶豫;然而他無法猶豫。他將紙條撕下來後走出教務室,來到停車場,坐到車上。確認車窗戶關上後,他打了電話,鈴聲響了幾次後,出現一名中年女子疲憊的聲音:

「請問是妍豆的母親嗎?我是妍豆的新班主任姜仁浩。」

這是漫長事件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