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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計篇第一

《孫子兵法》的價值觀

我們讀《孫子兵法》,往往第一個字就讀偏了,偏得很深刻,是價值觀的偏差。這第一個字,就是第一篇的篇名,《計篇》的「計」字。

人們常常把《孫子兵法》和三十六計並列,甚至並為一本書,叫《<孫子兵法>與三十六計》。不過,《孫子兵法》和三十六計不是一回事,三十六計的「計」,是奇謀巧計,陰謀詭計;《孫子兵法》的計,不是用計,不是奇謀巧計,而是計算的計,是講計算,不是講計謀。

為什麼說把「計」理解為奇謀巧計,是價值觀問題?因為那是人性的弱點,貪巧求速,總想設個奇謀巧計就搞定了。這恰恰是孫子反對的。《孫子兵法》不是講奇計得勝的書,是講實力決勝的書。

孫子的「計」,是基本面,不是操作面。是最拙的,不是最巧的,「計」,是計算實力對比,對比計算的科目有五項,叫「五事七計」。

五事,是道、天、地、將、法。七計,是主孰有道、將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眾孰強、士卒孰練、賞罰孰明。就是比較敵我雙方的政治、天時、地利、人才和法治。

所以孫子的計,相當於咱們現代管理學講的SWOT分析,比較敵我雙方的優勢(Strength)、劣勢(Weakness)、機會(Opportunity)和威脅(Threat)。

計的目的是什麼呢?是為了知勝。比較這五個方面,七個科目,在戰前就能判斷勝負。計算比較後,就知道有沒有「勝算」。

杜牧註解說:

計,算也。曰:計算何事?曰:下之五事,所謂道、天、地、將、法也。於廟堂之上,先以彼我之五事計算優劣,然後定勝負。勝負既定,然後興師動眾。用兵之道,莫先此五事,故為篇首耳。

杜牧此注,高屋建瓴,精準明白。

通過計算定勝負,勝了才打,這就叫勝算。沒有勝算,那就不要興師動眾。這就是孫子的核心思想:先勝後戰。我稱之為「贏了再打」。

中國歷史上誰最會用計呢?一說計,就想到諸葛亮。不過諸葛亮的計,恰恰是奇謀巧計的計,不是「五事七計」的計。用孫子的「五事七計」去衡量,諸葛亮就不及格了。道、天、地、將、法,他哪一條SWOT分析能勝過魏國?但他為了一個夢想,一個情結,興師動眾,六出祁山,九伐中原,勞民傷財,屍橫遍野。他要做的事,是唯有冒險,以僥倖才能成功的事,偏他又是天下第一謹慎之人,不打無把握之仗,一看不行就撤兵。那當初又何必發兵呢?

所以諸葛亮之計,計得糊塗。

那為什麼在民間諸葛亮那麼有名,人人喜愛呢?因為有故事。奇謀巧計,就有精彩的故事,人民群眾喜聞樂見、津津樂道。

而真正的戰略,真正的勝戰,看上去往往平淡無奇,是沒有故事的。

《孫子兵法》也專文強調了這一點,所謂「善戰者,無智名,無勇功」,就是看似平淡無奇,沒故事,這也是我們學習《孫子兵法》,重點要學的,於外行看上去,一點熱鬧也沒有的地方,看到內行的大門道,學到內行的真本事。

孫子的敬畏心

孫子兵法不是戰法,是不戰之法;不是戰勝之法,是不戰而勝之法;不是戰而後勝之法,是先勝而後戰之法。

原文

計篇

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1]

華杉詳解

孫子說,軍事是國家的大事,生死存亡繫於此,不可輕舉,一定要仔細省察呀!

孫子和孔子,都把敬畏心提到了首要的高度。儒家中庸之道,講究「戒慎恐懼」:戒慎不睹,恐懼不聞,隨時警醒省察自己,還有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沒注意的地方。孫子則把軍事關係國家生死存亡的本質提到兵法之首。

《孫子兵法》講究的是「不戰」,而不是戰。把孫子說的都做到了,就沒有戰了,就「不戰而屈人之兵」了。

所以,與其說《孫子兵法》研究的是戰法,不如說他研究的是不戰之法。所以孫子與伍子胥同朝為將,伍子胥留下很多精彩的故事,而孫子的經歷卻很模糊。

《孫子兵法》有言:「善戰者,無智名,無勇功,勝於易勝也。」所以孫子之勝,都是先勝於廟堂,而不是奪勝於戰場,從出發點上,就輕視可歌可泣的戰鬥故事,而追求兵不血刃,未戰先勝,不戰而勝。

「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的敬畏心,僅對手握重兵的軍事家有警示意義嗎?非也,對我們每個人都有意義。

比如企業的經營活動,可以說一舉一動都是「筆下有財產萬千,筆下有人命關天,筆下有是非曲直,筆下有毀譽忠奸」。一個舉措下去的時候,短期可能看不出什麼影響,但只要你錯了,它總會反映出來懲罰你。

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有這一份敬畏心、責任心,認識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可能是對自己,對家庭,對公司,對客戶,對他人,對社會的「死生之地,存亡之道」,那可挽救多少財產和生命!

我的崗位,就是死生之地。我的舉措,關係存亡之道。希望每個人都有這個敬畏心和責任心。

孫子的優劣勢分析法:「五事七計」之五事

原文

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

華杉詳解

前面說到《孫子兵法》的「計」,是計算敵我雙方,進行優劣勢比較,就像我們企業戰略用的SWOT分析(優劣勢分析)模型,分析優勢、劣勢、機會、威脅。

比較哪些科目呢?就這五個科目:道、天、地、將、法。

「道」,是恩信使民,你的人民聽不聽你的。你的君主是有道明君,還是無道昏君。所以道是比較雙方的政治,比較雙方君主的領導力。

「天」,是上順天時,「地」是下知地利。同樣一件事,有時機才幹得成,時機不對就不能幹。

「將」,是委任賢能。比較了政治、君主、天時、地利,再比較雙方的軍隊統帥,看誰的將帥厲害。所以戰爭中,常常需要間諜去賄賂敵國寵臣,使離間計,讓他去國君那兒說壞話,把能打仗的那位將軍召回,換一個笨蛋來,我們才動手。

最後是「法」,這個「法」,不是國內的法治,是軍法。國內法治屬於道,在最前面。

王皙註解說,這就是「經之以五事」。「用兵之道,人和為本,天時地利助之」,人和、天時、地利三者都齊備了,然後才能舉兵。決定舉兵了,再選將,選誰做主帥。主帥定了,然後修法,他有領導力,能法令嚴明,令行禁止。所以是道、天、地、將、法,這個次序。

張預的注,也特意強調了這個次序:將與法放在五事之末,是因為但凡舉兵伐罪,廟堂之上,要先省察雙方君主恩信之厚薄,他的人會不會為他死心塌地。然後度天時之逆順,審地形之險易。這三條都省察成熟了,然後拜將出征。兵一出境,法令就是大將的事了,所以是這個次序。

「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用五事校計彼我之優劣,探索勝負之情狀。

上下同欲者勝

原文

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

華杉詳解

孫子的道,定義非常明確,「令民與上同意也」,讓人民與君上,士兵與大將,意見一致,就是我們常說的「上下同欲者勝」。

上下同心同德同欲,是戰爭的國內政治基礎,在於人民支不支持戰爭。全國人民支持你,你才打;不支持,就不要輕舉妄動。

所以這裡甚至不是戰爭的正義性,就是人民支不支持。比如日本發動侵華戰爭,如果道是戰爭的正義性,那當然是日本無道。但是,如果從「民與上同意」這個標準來說,日本軍國主義的宣傳,已經讓日本全國人民都狂熱地支持戰爭,「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生死都置之度外,所以最後登峰造極弄出神風特攻隊來。

反觀中國,自己還沒統一,軍閥混戰,國共爭鋒,人民盼望和平安寧,哪有戰心?也沒有共同效忠的天皇。所以這第一條——「令民與上同意也」——中國就輸了八年。

兵家的道,不是宇宙的真理,就是問人民支不支持戰爭,效不效忠君主,能不能為國捐軀。所以道甚至也不是戰爭的正義性,到底誰正義?都說自己正義。「正義」,是要過幾年、十幾年才看得出來,過幾十年、一百年才能有一致結論的。要在道上勝出,關鍵是抓政策、抓宣傳、抓軍隊的思想工作,大家都願意跟你作戰。

把道列在第一條,也就能明白,在戰爭中,宣傳機器和戰爭機器一樣重要,甚至更重要。林彪說,槍桿子、筆桿子,奪取政權靠這兩桿子,鞏固政權也靠這兩桿子,就是這道理。

天時,就是軍事氣象學

原文

天者,陰陽、寒暑,時制也。

華杉詳解

曹操註:「順天行誅,因陰陽四時之制。故司馬法曰,『冬夏不興師,所以兼愛民也。』」

那曹操本人有沒有遵守他自己說的順天之「陰陽寒暑時制」,冬夏不興師呢?

沒有。

而且他還輸了著名的一仗在這上面,就是赤壁之戰。正如周瑜與孫權計於廟堂時做的SWOT分析,分析曹操的劣勢:「今盛寒,馬無稿(gǎo)草,驅中國士眾,遠涉江湖,不習水土,必生疾病,此用兵之忌也。」寒冬天氣,馬都沒有草料吃,曹操帶著北方士兵遠涉江湖,水土不服,容易患流感,正是用兵之忌。

「陰陽」「寒暑」「時制」,是遞進關係。天有陰陽二氣,互為消長,形成寒暑。寒暑四分,形成春夏秋冬,就是時制。

兵家講天,應說有三層含義。

一,是天下大勢,順天應人;二,是所謂夜觀星相,望雲望氣,龜灼占卜;三,是寒暑四時,天氣預報,利用氣象條件作戰。

第一層是大形勢、大戰略,舉兵前已經定了。

第三層如吳起兵法講的疾風、大寒、盛夏、炎熱之類,因其利害而制宜,利用氣象為武器作戰。比如火攻要靠風,這就要靠天。

第二層說得最多,但都是宣傳給別人聽,「以惑下愚」,自己從來不信,如姜太公所言:「智者不法,愚者拘之。」

周武王伐紂,佈陣於汜水共頭山,當天狂風暴雨驚雷,軍旗戰鼓都吹斷吹毀了,武王戰車上的衛士都嚇得要死。姜太公說:「夫用兵者,順天道未必吉,逆之未必凶,若失人事,則三軍敗亡。且天道鬼神,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故智者不法,愚者拘之。今好賢任能,舉事而得時,此則不看時日而事利,不假卜筮而事吉,不待禱祠而福從。」遂下令驅兵前進。

周公反對,說:「今時逆太歲,龜灼言凶,卜筮不吉,星凶為災,請還師。」

姜太公大怒,說:「今紂剖比干,囚箕子,以飛廉為政,伐之有何不可?枯草朽骨,安可知乎?」

姜太公把算卦的簽罵為枯草,占卜吉凶的龜背罵為朽骨,喝令都拿來燒了,自己率隊先行,武王從之,滅了紂。

劉裕圍慕容超於廣固,將攻城,諸將一翻黃歷,當天是「往亡」之日,不吉,紛紛固諫:「去不得!」劉裕說:「往亡往亡,我往他亡,大吉,去得。」於是攻下廣固。

所以中國人說天時地利人和,天時裡面主要也是人和。人和是自己人的和。天時是天下人之和。

兵家的天,是軍事氣象學。至於觀星、望雲、望氣、占卜、燒烏龜背,那是宣傳工作,為政主事者從未迷信過。

行軍必是無人之境,交火必是有利地形

原文

地者,遠近、險易、廣狹、死生也。

華杉詳解

曹操註解說:「言以九地形勢不同,因時制利也。論在《九地篇》中。」

《孫子兵法》後面有個《九地篇》,詳細分析九種地形的特點和運用,所以此處說得簡略。

張預註解說:「凡用兵,貴先知地形。知遠近,則能為迂直之計」,是直走還是迂迴。知險易,則能審步騎之利,哪用步兵,哪用騎兵。「知廣狹,則能度眾寡之用」,哪裡可以展開兵力,哪裡可以一夫當關扼住咽喉。「知死生,則能識戰散之勢」,置之死地則兵士必戰,置之生地則容易逃散。

解放軍將領,最能打仗的是粟裕。林彪也佩服他,說他打的是神仙仗,總是從天而降。他靠什麼打呢?一靠地圖,二靠行軍。地圖就是對地形滾瓜爛熟。打仗前戰區的地圖,幾乎都要被他嚼爛了。

行軍呢,打仗關鍵靠行軍,行軍是戰鬥的一部分,甚至是比交火戰鬥更重要的部分。很多人認為交火了,開炮了,才是「打起來了」,實際上,開炮的時候,勝負已定了。行軍,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出現正確的兵力,這才是決定勝負的關鍵。

這就是運動戰。說粟裕最能打仗,其實就是他最能行軍,說他最能行軍,是他在地形上下的工夫比誰都深都透。一個淮海戰役,他的部隊在戰區穿來插去,行軍必是無人之境,交火必是有利地形、優勢兵力。靠地形和行軍,他能把一支部隊用成十支部隊。他的戰刀總是如庖丁解牛,游刃有餘,神出鬼沒,從天而降。

不僅強調行軍是戰鬥的一部分,宿營也是戰鬥的一部分,要按戰鬥的規劃來選擇宿營地。宿營既是戰鬥地形問題,也是士氣問題,戰鬥力問題。拿破侖說,戰場上流再多血,也沒有宿營地不衛生對軍隊的打擊更大。

可見對於戰鬥而言,交火開打只是最後見分曉的那一步,主要功夫全在詩外。我們的工作不也是一樣嗎?

心裡裝著對方的利益,並讓對方知道

原文

將者,智、信、仁、勇、嚴也。

華杉詳解

這是孫子對「將」的人格排序,他把「智」排在了第一位,而「勇」則屈居第四。孫子是強調智將而非勇將。因為孫子的價值觀,是先勝後戰,是不戰而屈人之兵,首先是強調用智。人們常說智勇雙全,孫子則在智勇之間,又加上了信和仁。怎麼解呢?

什麼是「智」?

杜牧註解說:「先王之道,以仁為首。兵家之流,用智為先。」智能識權變,識變通。

申包胥說:「不智,則不能知民之極,無以詮度天下之眾寡。」瞭解自己的力量極限,衡量天下大勢,謀計於廟堂,變通於戰場,都要靠智。

但智信仁勇嚴不是簡單的排序,更不是獨立的存在,必須五德俱備。

賈林註解說:「專任智則賊,遍施仁則懦,固守信則愚,恃勇力則暴,令過嚴則殘。五者兼備,各適其用,方可為將帥。」

梅堯臣說:「智能發謀,信能賞罰,仁能附眾,勇能果斷,嚴能立威。」

王皙說:「智者,先見而不惑,能謀慮,通權變也;信者,號令一也;仁者,專撫惻隱,得人心也;勇者,循義不懼,能果毅也;嚴者,以威嚴肅眾心也。五者相須,缺一不可。」

這是各家對「智信仁勇嚴」的註解。

什麼是「信」呢?

杜牧注得準確:「信者,使人不惑於刑賞也。」信,就是賞罰分明,每個人都非常清楚,犯什麼錯受什麼刑,立什麼功受什麼賞。

秦滅六國,就靠一個「信」字。這個信,不是對六國之信,而是對秦人、秦軍之信,就是完全以軍功封爵。什麼叫取敵人「首級」,就是取敵一首,升爵一級!從詞語上把賞罰標準植入了,一顆人頭不叫一顆人頭,叫一級爵位。秦國人誰不奮勇爭先呢?

商鞅變法,就是從立信開始,所謂立木取信,在都城南門豎一根木頭,貼一張告示,誰把這根木頭背到北門,賞十兩金子。沒人信。提到五十兩!有人試一試,真得了五十兩黃金。從此政府說啥,人民都信。

信,則民心民力可用。不信,則民心民力皆不可用。

信,有賞罰分明之信,也有默契之信。因為很多時候你不是最高統帥,不是國君,不掌握賞罰的全部權力。但是你也是一級領導,也要帶兵打仗。這種情況,西點軍校有一條對領導力的要求——

心裡裝著對方的利益,並有能力讓對方清楚這一點。

所以信不僅是一種機制,更是一種人格力量。首先你心裡要裝著對方,這點很本質。心裡沒裝著,就沒法真信。其次你要有能力讓對方知道。別你裝著他,他卻不知道,他跑了。

第三講「仁」。

杜牧註解說:「仁者,愛人憫物,知勤勞也。」

「愛人憫物」,四個字很本質,要愛人,還要憫物。愛惜公物也是仁,用什麼東西不愛惜,隨意浪費,也是不仁。你加班最後一個離開辦公室,不關電腦,不關空調,甚至忘了關燈,這也是不憫物,不仁。

仁,還要勤勞。申包胥說:「不仁,則不能與三軍共饑勞之殃。」領導者不能跟大家同吃同住同勞動,也是不仁。

仁,就是愛兵如子。吳起那個著名的故事:一個士兵腳上長瘡化膿了,吳起埋下頭就去用嘴給他吸。士兵的母親聽說後大哭。有人問:「將軍對你兒子那麼好,你哭什麼呀?」母親回答說:「當初我丈夫就是腳上長瘡,吳將軍用嘴給他吸,他就感動戰死了。現在我兒子肯定也不要命了呀!」

「勇」,杜牧註解說:「勇者,決勝乘勢,不逡巡也。」

勇,就是決謀合戰,當機立斷,勇往直前。逡(qūn)巡,是遲疑,退讓。兵家說某人「好謀無斷」,老是在謀劃,就是決斷不了,為什麼?沒有勇!這個在實際工作中也常見。我們有時候說某人「定不了事兒」,他瞻前顧後,遲疑不決,跟他的人都著急,這就是沒有勇。

沒有勇,一是決斷不了;二是好不容易決定了,執行又不堅決,老想縮回來,最後真把自己縮沒了。無論做什麼事,要有犧牲精神,向死而生。雖然我們的立意是先勝而後戰,但世上從來沒有百分百必勝之事,沒有勇,就做不成事。

「嚴」,杜牧註解說:「嚴者,以威刑肅三軍也。」

這就是為什麼古來名將一出兵就老是找碴兒殺人立威,最好是殺皇上的親信,殺那些自以為「有靠山」的人。孫子殺吳王寵妃,司馬穰苴(rang jū)殺皇上親信莊賈,都是這個套路。而每次出兵總有人要被殺,就是因為這些人不讀書啊!

認為自己有靠山的人,在變革整頓,或打仗出師的時候,最容易被拉出來祭旗,因為整肅這種萬眾矚目、地位顯赫,對國家又沒有實際價值的人,既能立威,又對國家沒損失。所以做人,靠什麼不要靠靠山。你的靠山跟別的山稍微磕碰一下,你就粉身碎骨。你以為你是山的一部分,但一陣風就會把你刮下山崖。如果靠山倒了,那更可怕,靠在那山上的人全被活埋。所以君子行中道,靠自己的獨立人格、獨立價值安身立命,遵紀、守法、知止。找靠山,是小人之心,也就只能是小人的命。

「智信仁勇嚴」,說來容易做來難。怎麼辦呢?

曾國藩書生帶兵,每天翻《孫子兵法》,「智信仁勇嚴」,對照自己,從來沒打過仗,哪有什麼智!信、仁,能湊合。勇,自己倒也不貪生怕死,但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再勇也猛不起來。嚴,他做到了,他認為天下大亂,是積了「幾十年該殺未殺之人」,「殺人如麻,仁義行天下」,殺他們就是對人民最大的仁義,最後得了個「曾剃頭」的綽號。

那智和勇怎麼補呢?怎麼看自己都差得遠,手下的農民將領,更是不行,他後來總結出兩個字:廉、明。

孫子的將道是「智信仁勇嚴」,曾國藩加了「廉明」二字。他說,士兵對將領是否足智多謀、能征善戰沒法要求。但是人人都盯著自己的利益,對將官在銀錢上是否乾淨,對下屬保舉提拔是否公平,就十分在意。你不貪錢,他就服你。所以「廉」就是賬目公開透明。清廉服眾,腐敗的軍隊打不了仗。自己清正廉明,但對下屬的小款小賞,又常常放寬,讓大家時常得點好處,這就人人都服你,願意跟你。

「明」,就是要把下屬的表現一一看明。臨陣之際,是誰衝鋒陷陣,是誰隨後助勢,是誰拚死阻擊,又是誰見危先避,全部看明記清。在平時,每個人辦事的勤惰虛實也逐細考核。這樣獎懲就能及時準確恰當。

作為將領,是否身先士卒倒在其次。因為你往往是在後面指揮,不是在前面衝殺。最重要的甚至也不是計謀高超,指揮若定,而是分配公平,誰有什麼功勞你都清楚,都能準確衡量賞罰,則個個放心,人人奮勇,都給你賣命。

所以做領導的,不要只關注事,要關注人。不要事情辦好了就萬事大吉了,要對在辦這事的過程中,你手下每個人發揮了什麼作用都非常清楚,並能作出獎懲,你的事才能越辦越好。

項羽是衝鋒陷陣、身先士卒,劉邦就是只管論功行賞、論過處罰。作為領導者來說,站在後面把每個人的功勞過錯看得分明,並賞罰準確,比身先士卒,要重要得多得多。

曾國藩說,以「廉明」二字為基礎,「智信仁勇嚴」可以積累而得。沒有「廉明」的基礎,自己不能服眾,賞罰又不準確,「智信仁勇嚴」也是空的。

為將者的大半工作,是制定軍法

原文

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

凡此五者,將莫不聞,知之者勝,不知者不勝。

華杉詳解

「道、天、地、將、法」五事,「法」在末位,一般人不太重視,簡單以軍法嚴明視之。事實上,這一條技術含量太高了,為將者大半工作都在這兒,交戰倒是就那一下子。

曹操註解說:「曲制者,部曲、幡幟、金鼓之制也;官者,百官之分也;道者,糧路也;主者,主軍費用也。」

「曲制」是組織架構、部隊編制、指揮系統。「官道」是人事制度。「主用」是物資管理和財務制度。

「法」,是管理,是管理辦法。管理在現代社會成為一個專業詞彙,而現代管理學,就脫胎於軍隊的管理。

一個組織架構,技術含量就太高了,就像搞企業,一個公司大了,管理跟不上,就一定會崩潰。業務發展速度快了,組織架構就經常整不明白,到處都是些莫名其妙的編制。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搞一次組織變革,搞成功了,活力迸發,搞不成功,就又趴下了。

今天中國改革成立這麼多小組,就是「曲制、官道、主用」都有變化,用跨部門的組織協調機制,來推進變革。

我們常說一個英雄是「雄才大略」。張學良評價他爸爸和蔣介石,他說:「我爸爸是有雄才無大略,蔣公是有大略無雄才。」

此言準確!張作霖一代雄才,但沒有政治高度。蔣介石有綱領,但才幹又弱一些。

「道、天、地」,是大略;「將」和「法」,則是雄才,能組織、動員、駕御、推動。

我們看成功的企業家,都是雄才大略兼備。而雄才又比大略重要。因為大略可以問別人,可以請顧問,而雄才只能在自己身上。只有雄才,沒有大略,也可成為大企業家。只有大略,沒有雄才,在古代就做謀士幕僚,在今天就開咨詢公司吧。

歷代開國者,都是雄才君主和大略謀士的黃金搭檔,如劉備與諸葛亮,朱元璋與劉伯溫,劉邦與蕭何。

所謂「道」,就是軟實力

原文

故校之以計,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

華杉詳解

對以上五事,「道、天、地、將、法」,進行比較,比較七個方面,第一是「主孰有道」,哪一方的君主有道。

「主孰有道」,前面說的是「令民與上同意也」。要上下一心同欲,就要共享勝利果實,對民眾政策得當,對部下捨得封賞。

歷代注家都拿韓信在劉邦和項羽之間作的選擇作這一條的註解。

劉邦問韓信,你怎麼不跟項羽跟我呢?韓信說,項羽對人民殘酷,對部下不捨得封賞,大印刻好了,在手裡摸來搓去,邊角都磨圓了,還不捨得拿出去,恨不得再收起來。主公您就不一樣了,對民眾約法三章,對手下封賞放權。

劉邦捨得花錢是沒說的。這鬧革命,天下本是別人的,怎麼開支票,都是別人出錢。不過劉邦對已經到自己手的錢也不含糊。陳平幫他干髒活收買敵方將領,劉邦向來是隨便花錢沒預算的,取得最後勝利時也一樣。宣佈政策時說得項羽首級者封萬戶侯。項羽烏江自刎的時候,看見包圍他的人裡有一個改投劉邦的老部下呂馬童,說:「呂馬童,老朋友哈!我的人頭送給你了!」說罷抹了脖子。呂馬童旁邊的人可不聽他的,上去就搶屍。最後有五個人一人割了一塊,到劉邦那兒爭功。劉邦根本不問到底是誰,五個人都封萬戶,結了。

劉邦的「道」,是對手下,激勵機制上有道;對民眾,政治上有道。在政治上,他更是甩開項羽幾條街。劉邦最先攻下秦國,他財寶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沒有住秦國宮殿,而是封存府庫,還軍霸上,給秦地人民約法三章,法令就三條:「殺人者死,傷人者刑,及盜抵罪。」其他秦國嚴刑峻法,一概廢除。所以秦地人民愛戴他,愛得不得了。在以後楚漢相爭的歲月中,他始終得到關中大後方的全力支持。

項羽呢,他趕走劉邦後,引兵屠戮咸陽,之前投降的秦王子嬰,劉邦沒有殺,項羽把他殺了,財寶美女裝車運走,還一把火燒了秦國公室,大火燒了三個月才熄滅。那地方已經平定了,還殺人幹什麼呢?就是為了搶人家的子女金帛。所以項羽一開始,就不懂得要天下,他就是要財寶,要美女。

項羽搶了秦國的財寶美女,把秦國一封為三,封了三個人在秦國稱王,這就是今天還說陝西是「三秦大地」的由來。他封了哪三個人呢?就是三位投降他的秦將:章邯、司馬欣、董翳。這三個人有什麼事跡呢?他們帶了二十萬秦軍投降項羽,項羽把二十萬秦兵全部活埋,只留了他們三個。所以秦國人對這三個出賣了二十萬家鄉子弟,自己取得榮華富貴的傢伙,是恨之入骨。項羽封在秦國的人,應該承擔帶領秦國軍民,把劉邦擋在漢中的戰略重任,他們怎麼能勝任呢?

所以在「主孰有道」這一條上,項羽一開始就遠遠地輸給劉邦了。

歷史再往上,第一個有道的是商湯。他蓋房子挖到一具無名屍骨,莊重地禮葬了。天下人都知道了,紛紛傳說:商湯對死人都那麼尊重,何況活人?他看見農民捕鳥,四面圍網,就下令只能圍一面,不要趕盡殺絕,留三面生路。天下人又傳說:商湯對動物都那麼好,何況對人!

這樣當他開始征伐,伐東邊之國,西邊的人民就有意見了:怎麼不打我們啊?!伐西邊之國,東邊的人民又有意見了,人人盼著他來統治。

所以有道,是軟實力。劉邦有軟實力,項羽全是硬實力。有道就是儒家的王道,是巨大的號召力。孟子講王道和霸道的區別,說霸道需要大國,需要地盤實力,地方千里,帶甲十萬,有多大實力,就霸多大地盤;王道則不需要,小國也可行王道,得天下。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都是諸侯小國,行王道而天下歸心。

孟子之言,對我們事業小的人很有啟示。王道不是王者之道,是如何成為王者之道。

「主孰有道」,你有沒有道?你的老闆有沒有道?

「五事七計」,而後知勝負。知勝負,而後舉兵決戰

原文

曰:主孰有道?將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眾孰強?士卒孰練?賞罰孰明?吾以此知勝負矣。

將聽吾計,用之必勝,留之;將不聽吾計,用之必敗,去之。

華杉詳解

「將孰有能」,就是比較雙方將領本事。所以打仗經常有這種情況,知道對方大將厲害,就堅決不出戰,派間諜去買通對方寵臣,離間他君臣關係,把這大將調走,換個笨蛋來,然後一戰而勝。

「天地孰得」,看誰得天時地利。就像俄羅斯吞併克里米亞,俄羅斯佔盡天時地利,美國、歐盟只能乾瞪眼。

「法令孰行」,曹操註解說:「設而不犯,犯而必誅。」設了法令,就不會有人犯,犯了就一定誅殺。所以他留下了一個「麥田割須」的故事。行軍路上正是麥熟之時,他下令:踩壞麥田者斬。結果他自己的馬受驚衝到麥田里去了。怎麼辦,不能把自己斬了吧?他拔劍把自己鬍子割了,以須代頭。

「法令」,法是法律條款,令是行政命令。梅堯臣註:「齊眾以法,一眾以令。」

「兵眾孰強」,杜牧註:「上下和同,勇於戰為強,卒眾車多為強。」張預註:「車堅、馬良、士勇、兵利,聞鼓而喜,聞金而怒。」聽到擂鼓衝殺就高興,聽到鳴金收兵就氣憤。

「士卒孰練」。這一條和「兵眾孰強」分開講,很有意義。人的可塑性很強,正常人經過訓練,都能從事專業工作,如果一輩子只練一件事,就能成為世界級專家。所以只要訓練好,每個人都能成為世界頂級專家,要有這個意識。

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所謂特種部隊,不是超人,而是訓練,投入巨大的資源給他們訓練,要去哪兒執行任務,能找個地方把任務執行地模擬出來,提前幾個月反覆演練各種情況。

熟練熟練,幹什麼事都靠練,練成熟手。

「賞罰孰明」。賞罰是個大學問。可以說賞罰決定戰鬥力。賞罰的關鍵,主要是兩條,一是及時,二是恰當。

《司馬法》說:「賞不逾時,欲民速得為善之利也。罰不遷列,欲民速睹為不善之害也。」這是講賞罰要及時,做好事的利益,讓他馬上得到;做壞事的懲罰,讓大家馬上看到。如果不能及時,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王子(《孫子兵法》早期注家)注說:「賞無度,則費而無恩;罰無度,則戮而無威。」這是講賞罰要適度,濫賞無度,大家拿了還不感激你;濫罰無度呢,人人憤恨,你也沒有威信。

正道與詭道

原文

計利以聽,乃為之勢,以佐其外。勢者,因利而制權也。兵者,詭道也。

華杉詳解

曹操註:「常法之外也。」

李筌註:「計利既定,乃乘形勢之變也,佐其外者,常法之外也。」

杜牧註:「計算利害,是軍事根本。利害已見聽用,然後於常法之外,更求兵勢,以助佐其事也。」

前面說了孫子的「計」,不是陰謀詭計、奇謀巧計,而是計算比較的計。不過孫子也不是不講陰謀詭計。「兵者,詭道也」,他下面就要開始講詭計了。

廟算的SWOT分析是根本,是基本面,「計利以聽」,就是算下來有勝算了,可以戰了。

「乃為之勢,以佐其外」,在基本面之外,常法之外,造勢以相佐。

勢是什麼呢?「因利而制權也。」

杜牧註:「夫勢者,不可先見,或因敵之害見我之利,或因敵之利見我之害,然後始可制權而取勝也。」

王皙註:「勢者,乘其變也。」

所以「勢」,是形勢的勢,到了戰場上,根據形勢的變化,如何趨利避害,如何化不利為有利、相機行事,如何借勢,如何造勢。《孫子兵法》十三篇裡專門有《形篇》和《勢篇》,詳細講這個問題,是孫子思想的精華。

不能等待,是巨大的性格缺陷

原文

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不備,出其不意。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

華杉詳解

孫子在這裡一口氣講了十二條詭道,大多數詭道的出發點是造成對方的錯誤判斷,引誘對方失誤。

對方不上當,不失誤,怎麼辦呢?等待,跟他熬,派間諜,各種佈置安排。總之,一定要等到平衡打破,勝算已見,才能出戰。

孫子的觀念是先勝後戰,不勝不戰。沒有勝算就等。

不能等待,有巨大的性格缺陷。總覺得要戰鬥才是英雄男子漢,不懂得等待是戰鬥的一部分,而且是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

《唐太宗李衛公問對》中記載,李世民說:「我讀古今兵書,發現關鍵就四個字,『多方以誤』,就是想盡各種辦法引對方誤判,做出錯誤舉動,把破綻露出來。」

李靖說:「對,打仗就像下棋,一著失誤,滿盤皆輸,撈都撈不回來。」

到了唐玄宗李隆基,就沒了他爺爺的智慧。安史之亂,哥舒翰鎮守潼關,死守不戰。李隆基急於平叛,下令哥舒翰出戰。由於之前玄宗已斬殺了他認為作戰不力的名將封常清、高仙芝。哥舒翰知道出戰必敗,但不出戰必死不說,還得換一個大將來出戰,沒辦法,被逼率軍出關,結果二十萬大軍全軍覆沒,潼關失守,眼見長安不保,玄宗倉皇棄城逃往四川。

十二條詭道,十一家註解戰例頗多,我們逐條來學習。

一戰而定是真名將

原文

能而示之不能。

華杉詳解

張預曰:「實強而示之弱,實勇而示之怯,李牧敗匈奴,孫臏斬龐涓之是也。」

李牧是戰國四大名將之一,趙國將領。另外三位是白起、廉頗、王翦。

李牧駐守於代郡、雁門郡,以防匈奴。李牧優待兵士,嚴格訓練,頻繁偵察,但軍令就一條:不許出戰!膽敢出戰者一律斬首。

這免戰牌一掛就是好幾年。由於李牧把全部人縮入營壘,堅壁清野,匈奴來襲擾也都無功而返。

李牧幾年不戰,不光匈奴受不了,他自己的士兵都受不了,趙王也受不了了,認為李牧膽怯,把他撤換。

新將一改李牧堅壁清野的策略,頻頻出擊,結果敗多勝少,損失極大。趙王不得已請李牧官復原職,但李牧稱病不出。趙王無奈,答應不再干涉他的軍事策略。

李牧回去後,又是幾年不出戰。但他可沒閒著,練兵抓得很緊,比打仗還忙。經過數年的經營,李牧的邊防軍兵精馬壯,軍隊士氣高漲,士兵憋足了勁,寧可不要賞賜也情願與匈奴決一死戰。而匈奴則鬆懈了。

李牧決定決戰。精選戰車一千三百輛、戰馬一萬三千匹、勇於衝鋒陷陣的步兵五萬人、善射的弓兵十萬人,出兵。採用誘敵深入的戰術,先派大批牧民驅趕牲畜放牧。匈奴遣小股人馬進行劫掠,李牧佯裝戰敗,故意將幾千人丟棄給匈奴。獲得小勝後的匈奴開始輕敵,單于率領大批軍隊入侵。李牧廣佈奇兵,從左右兩翼包抄匈奴,一舉擊破匈奴十萬騎兵。李牧乘勝攻滅襜(chān)襤,擊破東胡,降服林胡,匈奴單于落荒而逃。此後十餘年,匈奴再也不敢靠近趙國邊境。

兵家的思想,講究一戰而定。戰爭不是打過來打過去,而是積蓄力量,等待時機,一戰而定。十年戍邊,換一個大將,可能百戰百勝、戰功赫赫,但一將功成萬骨枯,他退休了,什麼問題也沒解決,換一個大將來接著打。李牧十年不戰,憋到時候打一仗,就解決了問題。

所以一戰而定是真名將。百戰百勝,那是打了一百次勝仗了,還沒解決問題,還要接著打!那要勝仗來幹什麼呢?所以百戰百勝,是兵法沒入門,不會打仗。再說世間哪有百戰百勝這回事,那是把敗仗藏起來不說。

做任何事都是這個道理,不該動作時什麼也不做,做一次就解決問題。多少事,都誤在頻頻動作。為什麼頻頻動作,無非是一種焦慮情緒。李牧不出戰,損失了什麼呢?什麼損失也沒有,但兵士們焦慮了,匈奴焦慮了,趙王焦慮了,他動作了,把李牧撤換了。其實他給李牧的任務就是邊防。這邊防根本沒出問題,他有什麼意見呢?他就是要幹點什麼,才能緩解自己的焦慮。

小心你的「焦慮性動作」,那是最能毀你的。

真正最重要的工作有兩項:一是準備,二是等待。

準備是自己的事,積蓄實力,操練兵馬,鼓舞士氣。等待,是等待敵人犯錯,等待時機出現。敵人如果不犯錯,我們就很難贏。兵法的詭道,如李世民言,多方以誤,就是想方設法引誘對方失誤。「能而示之不能」,是其中一個方法,也是最主要的,使用最頻繁,而且屢試不爽的方法。

李牧的案例比較極端,熬了十年。不過他不是最極端的。勾踐臥薪嘗膽滅夫差,前後共用十八年。

計策都很簡單,就那幾個,關鍵是戲怎麼演

原文

用而示之不用。

華杉詳解

「用而示之不用」和「能而示之不能」是一個意思。

白登之圍是典型戰例。

劉邦征匈奴,開始時一路節節勝利,大家都有些志得意滿。劉邦便想發起總攻,把匈奴老巢端了。派了十幾撥使臣去刺探虛實,回來都說匈奴人馬都沒了,可以攻擊。又派了婁敬去。婁敬回來說不能打。問他為什麼。他說兩國交戰,都是相互耀武揚威。我到匈奴所見,全是羸馬弱兵、老弱病殘,顯然是刻意演戲給我看,引誘我們去。

劉邦本來戰意已決,聽婁敬之言,大怒,把婁敬下獄,說亂我軍心!我得勝回來再收拾你。

劉邦傾巢出動,結果在白登中了單于埋伏。匈奴哪裡沒人!四十萬大軍把劉邦圍個嚴嚴實實。匈奴哪裡沒馬!東南西北的部隊,馬的顏色全部統一,東邊全是白馬,西邊全是黑馬,北邊全是紅馬。要知道劉邦登基的時候,儀仗隊都找不齊一樣顏色的白馬來拉車!

漢軍被困了七天七夜,數次激戰突圍也突不出來,凍餓交加,士卒手指被凍掉的十之二三。

劉邦知道中計,找他專負責陰謀詭計間諜策反的陳平商量。陳平設了個計策,去行賄單于的閼氏(yān zhī,匈奴皇后),說:「漢王斬白蛇起義,不是凡人,有神助。這樣打下去,對匈奴未必是福是禍,但對您肯定是禍。」閼氏問:「我有何禍?」答:「匈奴人不習慣南方生活,奪了漢地也沒用,跟漢人作戰,所圖無非是女子金帛。漢人美女極多,男人有錢就變壞,單于得了金帛,又得了美女,他就不親熱您了。金帛我們直接給您,您別讓單于得了美女。」

閼氏一聽,這才是本質啊!老公的事業再大,於我何用?關鍵老公要為我所用啊!便在枕邊向單于鼓吹「漢王神助論」,不能把事做絕了。

劉邦的光環本來就強大,光環就是權力,單于也頗為不踏實,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再加上約好的兩路盟軍沒按時到,擔心他們是不是被劉邦策反了。要說這可能性很大,畢竟他老婆都被策反了。於是單于決定見好就收,議和收錢,讓開一條路,放劉邦回去了。

可見這計策都很簡單,根本用不了三十六計,有三計六計就夠套用了。但執行就很重要,演戲的人要能撓到對方癢處。看戲的人呢,就像足球比賽罰點球,守門員看那射門的,不管他什麼假動作,反正不是射左邊就是射右邊,這就是你能作出的判斷。至於這回是左是右,你永遠不知道。所以這回中計,不等於下回不中同樣的計。匈奴的羸馬弱兵,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裝的,就像射門的左右,劉邦綜合判斷認為是真的,這不能說他中計。如果使臣看到的是強兵壯馬,他反而可能認為是裝的,還是要打。

至於閼氏和單于的決策,則更是理性選擇。你也不能說單于上了劉邦的當。

劉邦有個好處,他回軍後把婁敬放出來,封侯。這是勇於承認錯誤。但是他把前面說匈奴可擊的十幾個使臣全斬了,沒有自己承擔決策責任。

關於自己承擔決策責任,曾國藩有過總結,他說我是決策者,決策責任在我,不在幕僚,萬事結果不一定,不能簡單地以結果去看,不能怪幕僚。他在日記中檢討自己說:「我雖然明白這個道理,但是如果聽了誰的把事情辦糟了,下次跟他見面時,臉上難免有點難看。這是我的問題,我要注意。」

劉邦如果有曾國藩這份心的一半,又可挽救十幾個幸福的家庭。

成敗無定,領導者要自己負決策責任

劉邦從白登回軍,把之前勸諫他不能打的婁敬從監獄裡放出來,封了侯。

這一點他比袁紹強。

官渡之戰前,田豐勸諫說宜守不宜戰。袁紹說:「亂我軍心,把你下獄,得勝回來再處置你!」袁紹戰敗。消息傳來,獄吏向田豐說:「這回您沒事了。」田豐說:「你不瞭解主公,他若得勝,一高興,就不跟我計較了。他若戰敗,必羞於見我,殺我便是不再面對我的辦法。」袁紹果然誣田豐「幸災樂禍」,殺了他。

劉邦自然非袁紹可比。但是,劉邦斬殺了十幾個告訴他匈奴可擊的使者,也沒有承擔決策責任,把責任推給了那十幾個幕僚。

曾國藩專門說過領導者要獨立承擔決策責任的問題。因為成敗無定,不光是定計的問題。

他舉了五個案例,前三個都是一個課題:削藩。

漢朝晁錯建議削藩,結果六國叛亂,要「誅晁錯,清君側」。景帝慌忙把晁錯殺了。吳王照樣反,但最後景帝勝利了,削藩成功。

明朝齊泰、黃子澄建議建文帝削藩,燕王反,也是要求誅齊、黃,建文帝也是把齊、黃二人殺了。燕王當然也不會收兵,最後燕王成功,建文帝削藩失敗。

清朝米思翰建議康熙帝削藩。吳三桂反,康熙帝沒有誅米思翰,最後平定了吳三桂,削藩成功。

這三件事,背景、形勢,都差不多,處理各有參差,結果也不同。所以處大事,決大疑,要熟思是非,不要拘於往事成敗,不可遷就一時之利害,更不可歸罪於謀臣。

還有兩個案例:

唐朝末年,唐昭宗憤於皇室不尊,意圖討伐軍閥李茂貞,要宰相杜能主兵。杜能苦諫堅拒,說:「他日我受晁錯之誅,也不能弭六國之禍!」昭宗不允。

結果戰事一開,朝廷打不過李茂貞,李茂貞上表請誅杜能,杜能跟昭宗說:「我可是有言在先啊!」昭宗這時候沒了英雄氣概,只能哭鼻子,說:「與卿決矣!」先下詔貶杜能為梧州刺史,接著就賜他自盡了。

所以這杜能,比晁錯、齊泰、黃子澄都冤!

曾國藩罵唐昭宗強迫杜能在前,又翻臉誅之於後,其作為正是一個亡國之君。他也檢討自己。他說:「我在軍打仗的時候,有時聽了幕僚一個定計,之後敗挫。我或許並沒有歸咎於他。但是見面的時候,卻難免露出臉色來,還是我自己不懂道理,修為不夠。」

關於這「露出臉色」來的,他又講了一個案例:

後唐末帝李從珂擔心石敬瑭謀反。李崧、呂琦進言說,石敬瑭若反,必需契丹之援,您若與契丹和親,石敬瑭就沒機會了。本來計議已定,薛文遇卻說天子之尊,豈能侍奉夷狄,還引用了昭君詩「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來諷刺。李從珂改了主意,把李崧、呂琦罵了一頓,說你們要把我女兒往火坑裡送!二人跪地謝罪。呂琦腿腳不好,跪拜得慢些,李從珂還罵:「你給我擺架子麼?」呂琦說:「您曉得我腿腳不靈便啊。」李從珂不罷休,還是把他降職。

後來石敬瑭果然引契丹打破唐兵。這回李從珂曉得是不該聽薛文遇的,又恨薛文遇,一見到薛文遇就罵:「我見此物肉顫!」幾欲抽刀刺之。李從珂後來為石敬瑭所滅。

曾國藩總結說:「大抵失敗而歸咎於謀主者,庸人之恆情也。」

成敗不一定,過去的案例不等於可以照做,也不等於不可以照做。

領導者要自己負決策責任。事情搞糟了,怪誰出的主意,那是「庸人之恆情也」,庸人都這樣。

踢球每一步都有假動作,但那不是贏球的本質

原文

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

華杉詳解

這叫「戰略欺騙」,核心就是「使敵無備也」,讓他沒防備。因為他若有防備,我就沒勝算;他若沒防備,而我把全部力量投擲過去,他就垮了。

著名案例是韓信木罌渡江。

楚漢相爭,劉邦形勢不太好,魏王豹就想轉會。他以母親生病為由向劉邦請假回家,然後就投了項羽。劉邦派韓信去打,在臨晉與魏王豹隔河相拒。韓信只搜得一百多條船,在江邊一字排開,每天作勢要渡河。魏王豹嚴陣以待。韓信則偷偷安排人採買製作木罌(yīng),就是一種腹大口小的裝水的木罐或瓦罐。帶大部隊轉到夏陽,用木罌紮成筏,從夏陽渡河襲安邑,打了魏王豹一個側翼,最後俘虜了魏王豹。

魏王豹聽說韓信在夏陽登陸時驚問:「夏陽沒船啊!他哪來的船?」這是他沒有以「替代品」解決問題的思維方式。沒有船,不等於沒有渡河工具。

韓信這是「遠而示之近」,要從遠處進攻,就在近處演戲。

「近而示之遠」的案例也有,春秋末年吳越爭霸,吳與越夾水相距,越派士卒分別於上下游,相距五里,夜裡鳴鼓而進,吳只得兩邊分兵去救。而實際越人之所以要晚上演戲,就是因為派去的鼓多人少,是虛張聲勢。等吳人分兵去了,越軍主力從正面渡河,直取吳中軍,大敗吳國。

這是虛張聲勢、聲東擊西之計,雙方都明白,但是聲勢也不一定是虛張的,聲東也不一定擊西,也可能真的擊東。就像罰點球,守門員知道,你肯定要用假動作晃我,而那假動作,又可能是真動作,是你假裝是假動作。那麼這真真假假,到底誰能贏呢?對於射門的人來說,要射得穩、準、狠,如果自己打飛了,人家怎麼守你也進不了。對於守門員來說,反應要快,還得有些運氣。而且守門員也可以用假動作去騙射門的。

那前鋒和守門員平時訓練練什麼呢?練假動作嗎?當然不是,一練體能,二練技術,三練戰術配合,這才是戰鬥的本質。

說韓信能打仗,載諸史冊的都是奇謀巧計,給人很大誤區,以為打仗就是打這個。而本質上,大將就像總經理,運營管理才是本質。所以韓信說劉邦只能帶十萬兵,多了他就不會玩兒,而韓信帶兵,是多多益善,給他一百萬,他也能像運用自己的手臂一樣指揮自如。這才是韓信的真本事。

所以三十六計,只能當個故事聽,別把那當成戰爭。

曾國藩甚至對韓信木罌渡江的真實性表示懷疑。他說拿瓦罐紮成筏子能讓大部隊渡河,基本不可能。他還懷疑韓信的另一個壯舉,就是拿土袋子在上游攔一個臨時水庫,下游水淺了,讓敵軍渡河,渡一半的時候,把土袋子一下子拿開,潰壩放水下來把敵軍淹死。曾國藩說這水庫大壩可不是一人扔一袋土就能建起來,更不可能一下子又把它撤掉,誰去撤?怎麼撤?根本不可能。

曾國藩說:「我們湘軍打的一些勝仗,我看到文人們寫的報道,我都拍案叫絕,不知道這仗原來是這麼打的!太神奇了,那肯定不是我!」

他總結說:「我還在,這戰報就已經面目全非到我都不敢相信了。那太史公也是文人,他去尋訪韓信的故事,也難免有獵奇渲染之事。」

計策就那兩下子,雙方都讀過兵書,每次接仗都必然要用那些計策,比如我要打哪兒,我一定想方設法騙你是別的地方。你也曉得我肯定要騙你,你也曉得我可能要讓你誤以為我騙你,其實我沒騙你,我真的就打這裡。

那又如何?

踢球每一步都有假動作,但那不是贏球的本質。

成大事者有三戒,戒貪是第一

原文

利而誘之,亂而取之。

華杉詳解

李筌註解:「敵貪利必亂,亂則可取之。」

戰例還是前面說的李牧敗匈奴的事。堅壁清野,閉門十年不戰,把敵我雙方都憋壞了。我方將士憋壞了,每天好吃好喝好訓練,都想上戰場報效國家。敵方將士也憋壞了,這堅壁清野啥也沒有,已經十年沒搶到東西,都窮死了。

這時候李牧覺得可以出戰了。他這一戰,是不戰則已、一戰而定的戰,是傾巢出動的決戰,是他選擇的決戰,對方根本不曉得是決戰。

李牧先是大縱畜牧,放牧的人滿山遍野。匈奴小股人馬入侵,李牧就假裝失敗,故意把幾千人丟棄給匈奴。匈奴搶東西搶紅了眼,單于聞之大喜,率眾大至。李牧布下奇陣,左右夾擊,大破匈奴十餘萬騎。滅了襜襤,打敗了東胡,收降了林胡,單于逃跑。此後十多年,匈奴不敢接近趙國邊境。

貪是人性的大弱點。春秋時,秦穆公問蹇叔,我怎樣才能稱霸天下呢?蹇叔說:

「夫霸天下者有三戒:毋貪,毋忿,毋急。貪則多失,忿則多難,急則多蹶。夫審大小而圖之,烏用貪?衡彼己而施之,烏用忿?酌緩急而布之,烏用急?君能戒此三者,於霸也近矣。」

霸天下的人有三戒:戒貪,戒忿,戒急。貪心,就會失去越多;忿怒,就容易有難;急躁,就會摔跟頭。審查利害大小而圖之,哪需要貪呢?將心比心,換位思考,衡量彼己,哪需要生對方的氣呢?斟酌事情的緩急,從容計劃安排,哪需要急躁呢?您能持這三條戒,霸業就近了。

下判斷、做事業,要把握兩條:趨利、避害。趨利和避害的權重,應該至少是相當的,五十對五十。但是,往往都成了七比三,甚至九比一。為什麼,因為利往往在明處,在眼前,讓人激動;而害在暗處,在遠處,讓人心生僥倖。我們經常看到人,去做一些利益極小,而隱患極大的事情。為什麼呢?因為那利馬上可以得到。而那害,那明明白白的害,他卻不可救藥地認為「不一定」。

不貪心,就不會上當。所有的騙局,都是從「貪」字入手。這騙局,可不是別人來騙你說工地上挖到寶,是你自己會騙自己。

人哪,只要一看到利,就會開足馬力拚命騙自己:拿吧!沒事的!不要讓你的慾望來左右你對利害的判斷。

不能勝利,就要能等待

原文

實而備之,強而避之。

華杉詳解

「實而備之」,如果敵人兵勢既實,則我當為不可勝之計以待之,不要輕舉妄動。李靖說:「觀其虛則進,見其實則止。」

「強而避之」,梅堯臣註:「彼強,則我當避其銳。」

杜佑註:「彼府庫充實,士卒銳盛,則當退避以伺其虛懈,觀變而應之。」

人們往往有一個誤區,認為行動才有機會。卻忘了事物的另一面:行動必有代價。就像那句常說的話:不作死,就不會死。

《孫子兵法》開篇說了:「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一動作就是生死存亡,不僅是戰士們的生死存亡,而且是國家的生死存亡,所以一定要慎之又慎。

第二個觀念,勝可知而不可為。探查敵我,便知道有沒有勝算。如果沒有勝算,你想上了戰場再強取其勝,那是不可為。因為敵人也是身經百戰,不是我們喊幾句口號就能打敗了。更何況口號人家也沒比我們少喊。

第三個觀念,不要百戰百勝,要一戰而定。打過來打過去,沒什麼結果,還要接著打,白白流血,浪費錢糧。那是為將之罪。要看準時機,穩准狠一戰而定,解決問題。

所以當敵方實而強,我們一要防備避戰;二要耐心忍耐;三要外交協調;四要伺其虛懈,等他犯錯,引他失誤,如李世民言:「多方以誤」;五則看準時機,一鼓而下。

典型戰例是呂蒙取關羽。

關羽在荊州,兵勢強盛,百戰百勝,甚至收降了魏軍猛將於禁,北方多處反叛曹操的民間武裝都響應他,受他遙控。關羽威震華夏,以至於曹操都想遷都以避其鋒芒。司馬懿獻計,東吳必不願關羽得志,於是聯絡東吳,共同對付關羽。

劉備的荊州本是跟孫權借的,借了賴著不還,雙方談判,各分了一半。所以東吳在此事上心裡是不平衡的。偏偏此時關羽驕傲自大,無所顧忌,因新得於禁三萬人馬,糧草不夠,竟恃強搶了東吳糧倉。新仇舊恨,孫權就下了決心。

孫劉是聯盟,關羽在荊州,本來只是對魏作戰,此時一心要取魏樊城。但他也並未放鬆對東吳的警惕,怕東吳大將呂蒙抄他後路,所以留了大量備兵留守荊州。

所以對此時如日中天的關羽,曹操是恨不得強而避之,呂蒙則是實而備之。呂蒙要取荊州,須得讓他撤去荊州守備,讓荊州由實變虛。

關羽有調動荊州兵馬的需求,因為他要取樊城,北方前線缺人。荊州的部隊是留下防呂蒙的。呂蒙於是想了一招:裝病。

呂蒙裝病倒是容易,因為人人都知道他本來多病,而且還真在此戰之後病死了。呂蒙稱病回建業,換來陸遜鎮守陸口。

陸遜此時,還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年輕人。他一到,就以超級粉絲的身份,給關羽寫了一封表達無限仰慕的信,向偶像報到:「能和您的防區接臨,這是我一生的榮幸,希望關叔叔多多關心愛護年輕人,我絕不敢,也不會與您為敵。」

關羽放了心,就把荊州兵馬調到樊城前線去了。這邊呂蒙即刻率大軍殺回來,取了荊州,抄了關羽後路。到此戰結束,關羽被俘斬首。

劉備之敗,實敗於關羽。荊州一失,就決定了劉備在統一天下的競爭中已經出局。因為荊州才是他逐鹿中原的門票。之後諸葛亮六出祁山,九伐中原,在蜀北漢中那「蜀道難,難於上青天」的萬山叢中,他哪裡殺得出來?運糧還得靠木牛流馬的神話。至於關羽之死直接導致張飛、劉備的相繼死去,三兄弟時代結束,也是令人扼腕。

關羽是典型的百戰百勝,一敗而亡。《孫子兵法》說,真正的善戰者,無智名,無勇功,因為善戰者不打那麼多仗,只打容易的仗,不打跌宕起伏的仗,沒有那麼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故事都是講給老百姓聽的,關羽則恰恰和孫子的勝將標準相反,他威名赫赫,在民間是集道德、智慧、武功於一身的千古第一人,而在專業人士看來,關羽實誤國之臣也。

忘了本謀,是每個人常犯的毛病

原文

怒而撓之。

華杉詳解

杜牧註解說:「大將剛戾者,可激之令怒,則逞志快意,不顧本謀也。」

對剛烈易怒的敵將,激怒他,給他施以衝動的魔法,他為解一時之恨,逞志快意,就會不顧本謀,本來要干的、最重要的事也不顧了,一定要馬上解恨。結果恨沒解,把自己的命搭進去了。

這種詭計,主要是針對性格剛烈的敵將。《尉繚子》說:「寬不可激而怒。」那性格寬厚者,他本來就不容易衝動,你沒法激怒他,引他上鉤。

典型戰例,是楚漢相爭時漢兵擊曹咎的「汜水之戰」。

項羽在成皋與劉邦對峙,誰也拿不下誰。劉邦就打了項羽一個後腰,派遣盧綰、劉賈率領兩萬多人渡過白馬津,協助建成侯彭越襲擊楚軍的後方梁地,攻下十多座城池,切斷楚軍的補給線。

項羽被迫親自率領軍隊,分兵去攻彭越,委任曹咎守成皋,臨行前仔細叮囑:「謹守成皋,則漢軍挑戰,慎勿與戰,毋令得東而已,我十五日必誅彭越,定梁地,復從將軍。」

項羽走後,曹咎遵照項羽的命令堅守不出,劉邦就施了「怒而撓之」之計,在成皋城邊專門築了一個高台,每日在台上罵喊羞辱楚軍,一連罵了五六天,楚軍受不了了,曹咎也沉不住氣了,忘了他在這兒的「本謀」是幹什麼的,要出城教訓教訓這幫混蛋!曹咎率軍出戰,渡汜水,渡到一半時,漢軍來了個標準戰術,半渡而擊,楚軍大敗,成皋失陷,戰局平衡打破。

曹咎自知將命喪於此,又愧見項羽,於是在河邊自刎而死。

「怒而撓之」之計,諸葛亮對司馬懿也使過,不過沒成功。

由於關羽丟了荊州,蜀漢只能從北線漢中的崇山峻嶺出發去伐曹魏,他的問題是糧食運不上去,為什麼六出祁山、九伐中原,每次都半途而廢,核心原因是沒糧。每次差不多一個月時間,過了一個月還沒打贏,就得撤兵,否則回去路上吃的糧食都不夠。所以諸葛亮必須速戰,最好是野戰。曹魏也知道了規律,熬你一個月,就把你餓回去了,我不戰則必勝,戰則不一定,所以不出戰,已成為曹魏君臣上下高度一致的策略。

諸葛亮最後一次北伐,雙方在五丈原對峙,司馬懿照例高掛免戰牌。諸葛亮百般挑戰不得,也施了「怒而撓之」之計,給司馬懿送去女人衣服侮辱他。司馬懿根本不上當,還是不出戰。結果諸葛亮心力交瘁,病逝軍中,蜀漢的北伐事業就結束了。

司馬懿這是很強的「本謀意識」,始終不忘自己的根本目的、基本策略。忘了本謀,這是我們每個人常犯的毛病,不僅僅是因為憤怒,任何的干擾都會令我們越來越遠離本質的目的,而自己完全意識不到,追求枝節,而忘了本質。

所以佛經說: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本謀和初心,是我們每天、每事,要對照檢核的,要拒絕衝動,拒絕誘惑,排除干擾,堅持本謀,不忘初心。

示弱不是羞恥,爭什麼不要爭氣,特別是不要爭一時之氣

原文

卑而驕之。

華杉詳解

假裝謙卑,讓對方驕傲,讓對方輕視自己。輕視就不會防備,不防備就可以發動突然襲擊。

典型戰例是冒頓(mo du)襲東胡。

秦末,匈奴冒頓單于初立。東胡強,派使者來說,你父親頭曼在時那匹千里馬不錯,給我行不?

冒頓問群臣,給不給?群臣都說東胡無禮,先君的千里馬是我們的國寶,怎麼無緣無故給他?

冒頓說,與鄰為善,還愛惜一匹馬麼,給他!

過一陣子,東胡使者又來了,說你老婆那麼多,送一個給我吧。

群臣皆怒,說東胡無道,竟然找我們單于要閼氏!發兵打他!

冒頓說,與鄰為善,還捨不得一女子麼,給他!

又過一陣子,東胡使者又來了,說你們有棄地千里,你們也沒用,送給我吧。

冒頓又問群臣。大家看單于連老婆都可以送人,也不知道這回該說給還是不給。於是只能含含糊糊地說,給也行,不給也行。

冒頓大怒,說土地是國本,國本能給人嗎?把說給的人全部斬首,發兵攻打東胡。東胡輕視冒頓,根本沒有防備,冒頓就滅了東胡。並一口氣西擊月氏,南並樓煩、白羊、河南(指內蒙古河套地區),北侵燕、代,一舉收復了秦朝時蒙恬侵奪的匈奴土地。後來圍漢高祖劉邦於白登,之後議和約為兄弟的,就是這位冒頓單于。

劉邦死後,冒頓又開始打漢朝的主意。

剛死去閼氏的冒頓單于遣使者送來一封言辭極為不敬的國書給呂後,上面寫道:「孤僨之君,……願游中國。陛下獨立,孤僨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虞,願以所有,易其所無。」

他說我老婆死了,你老公沒了,不如咱倆成親如何?

呂後當然大怒,群臣激憤,樊噲說:「我願意帶著十萬精兵,橫掃匈奴。」

中郎將季布喝道:「樊噲可斬也!當初高帝將兵四十餘萬眾,還被困於平城,今噲如何以十萬眾橫行匈奴中,這是當面欺君!」

呂後決策,還是繼續和親政策,不與冒頓作戰。給冒頓回信說:「感謝單于還惦記著我們哪。不過我們這兒有什麼可以招待單于您呢?想來只有雄關萬山、兵馬甲士可供一觀吧。單于一定想來遊玩,詩書雅頌都沒啥意思,只有將士們陪您『遊獵』。我年老氣衰,發齒脫落,但是要打獵,還是樂意跟大家一起娛樂娛樂!」

冒頓本是試探一下,看劉邦死了,漢朝是否有機會攻取,故意發書刺激一下,看呂後大局在握,也就作罷,賠禮修好。

疲勞戰

原文

佚而勞之。

華杉詳解

我們要以逸待勞。敵人如果也很「逸」,就騷擾他,折騰他,讓他疲於奔命。

典型戰例是春秋時吳楚之戰。

吳伐楚,公子光問計於伍子胥。伍子胥說:「可以把軍隊分成三師。先以一師出擊,他肯定盡眾而出,我們則馬上撤退。等他也撤退了,再換一師上去。他出來,我再撤退。就這樣反覆調動他,多方以誤之,讓他疲於奔命,然後我們三師盡出,一舉克之。」

公子光依計而行,結果楚軍統帥子重「一歲而七奔命」,一年給折騰了七回。吳軍最終發動總攻,攻陷了楚國都城郢。

三國時期,曹操和袁紹相爭,官渡之戰前,田豐給袁紹獻的也是此計,但袁紹沒聽。田豐的戰略是:

操善用兵,不可輕舉,不如以久持之。將軍據山河之固,有四州之地,外結英豪,內修農戰,然後揀其精銳,分為奇兵,乘虛迭出,以擾河南,救右則擊其左,救左則擊其右,使敵疲於奔命,人不安業,我未勞而彼已困矣。不及三年,可坐克也。今釋廟勝之策,而決成敗於一戰,悔無及也。

毛澤東總結紅軍的戰術:「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也是這個意思。

兵法都很簡單,難的是判斷。比如那敵軍來,你怎麼知道他是來騷擾的,還是來總攻的呢?實際上我們無法知道。所以,毛澤東說:「一上戰場,兵法全忘了。」隨時有緊急情況要你處理決策,哪顧得上兵法。

怎麼辦,就要胸中有全局,是你調動敵人,不是敵人調動你。

對自己,立於不敗之地,保護好自己,不輕易出戰。如李牧防匈奴,堅壁清野,城門一關,任你如何挑釁,我沒準備好,我就不出戰。一年沒準備好,就一年不戰。十年沒準備好,就十年不戰。哪天準備好了,時機到了,就一戰而定。

對敵人呢,就像李世民說的,觀古今兵法,就一句話:「多方以誤之。」想方設法引他失誤。

大家讀的都是同一本兵法,都會背,但差距怎麼這麼大呢?原因在於判斷,你判斷不了現在發生的是什麼情況。是判斷不了敵情嗎?表面上是對敵情沒判斷,本質上是對自己沒判斷。你只要對自己判斷清楚了,任他什麼敵情,你自然知道該怎麼辦。

我們為什麼會中「離間計」?

原文

親而離之。

華杉詳解

李筌註解說:「破其行約,間其君臣,而後改也。」就是破壞他的外交盟友,離間他的君臣關係。

戰國時秦趙長平之戰,廉頗打了幾次敗仗,於是堅守不出。秦國派間諜到趙國散佈流言,說廉頗容易對付,秦軍怕的是趙括。趙王果然上當,不顧藺相如和趙括之母的勸阻,由趙括替下廉頗,最終造成長平被坑四十萬卒的悲劇。

趙王為什麼會上這個當?是因為他對廉頗打敗仗和之後不出戰,已經非常不滿,正找不到機會換他,秦國間諜的工作,實際上是幫了他的忙,還替他想好了替換人選。

楚漢相爭,劉邦被項羽困在滎陽一年之久,斷絕了外援和糧草通道。陳平獻計說,項王的能臣,不過范增、鍾離昧、龍且、周殷幾人,如能施離間計,除去這幾人,項王就好對付了。

劉邦給了陳平四萬斤黃金,買通楚軍的一些將領,散佈謠言說:「在項王的部下裡,范亞父和鍾離昧的功勞最大,但卻不能裂土稱王。他們已經和漢王約定好了,共同消滅項羽,分佔項羽的國土。」這些話傳到霸王的耳朵裡,使他起了疑心,果然對鍾離昧產生了懷疑,以後有重大的事情也就不再跟鍾離昧商量了。他甚至懷疑范增私通漢王,對他很不客氣。

陳平為徹底除去范增,還演了一場戲。有一天,項羽派使者到劉邦營中,陳平讓侍者準備好十分精緻的餐具,好酒好肉好招待,問:「亞父范增有什麼吩咐?」使者不解地問道:「我是項王使者,不是亞父使者。」陳平說:「我們以為你是亞父使者呢!」即刻變臉,撤去上等酒席,隨後把使者領至另一間簡陋客房,改用粗茶淡飯招待,陳平則拂袖而去。使者沒想到會受此羞辱,大為氣憤。

使者回到楚營後將情況告訴了項羽,項羽更加確信范增私通漢王了。這時,范增向項羽建議應該加緊攻城,但是項羽卻一反常態,拒不聽從。范增也知道了外面說他暗通漢王的謠言,知道項羽中了離間計,便告老還鄉。項羽毫不挽留,讓他走了。

陳平那麼挫劣的表演,項羽怎麼也會中計?還是因為他本來就多疑。而間諜散佈的流言大部分是事實。比如范增、鍾離昧功勞最大,卻不能封王。項羽本來就不捨得給人封賞,韓信說他給人封王封侯,大印刻好了,還抓在手上摩來挲去,不捨得給人,恨不得再收回去。他自己心裡有鬼,謠言又正好撓到他癢處,不由得他不信。

范增有沒有問題呢?也有問題。鴻門宴上,項羽沒聽他的,把劉邦放走了。他衝著項莊大罵:「豎子不足與之謀!」實際上,人人都知道他是罵項羽。范增什麼智慧都有,就是沒有和項羽相處的智慧,而這恰恰是他欲得志於天下最需要的基本素質。

他為什麼會這樣呢?還是人性的弱點:親人間的恩恩怨怨。

恩怨恩怨,沒有恩就沒有怨,有多大恩,就有多大怨。我們和敵人的關係很簡單,就是利益之爭,打打談談。親人之間的關係則比較複雜,成了愛恨情仇。再說和敵人是競爭關係,是社會的競爭機制。團隊內部成員之間也有競爭關係,因為組織本身也是一個競爭和分配機制。離間計,就是外部競爭者,打破競爭的邊界,參與到敵方的內部競爭中去,那就四兩撥千斤了。

堡壘都是從內部攻破的,要想不中離間計,還是靠領導者自己的人格和胸懷。

要保持緊張,不可懈怠

原文

攻其不備,出其不意。

華杉詳解

攻打他沒有防備的地方,從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出擊。

曹操註:「擊其懈怠,出其空虛。」

吳起講將道,有一句話叫「出門如見敵」,就是隨時保持警覺。

儒家講君子之道,講「戒慎恐懼」,戒慎不睹,恐懼不聞。隨時警醒,有自己沒見過的地方,不知道的事情,要注意。《詩經》說:「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都是這個道理。

我們上中小學的時候,教學樓上都刷著「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標語。小孩子怎麼知道緊張呢?只道是學習緊張。其實那標語是延安時期毛澤東給抗大的題詞,是軍校的校訓。

領導者要隨時注意,保持團隊的緊張狀態,看他鬆懈了,就要把發條給他緊一緊,因為鬆懈就會失敗。特別是在戰場上,敵人挖空心思都在研究你什麼地方會鬆懈。你認為沒問題,可以放鬆一下的地方,差不多就是他的研究結論。

下面是攻其無備的戰例。

曹操征烏桓,郭嘉獻計說:「胡恃其遠,必不設備。因其無備,卒然襲之,可破滅也。」軍隊走到易北,郭嘉又說:「兵貴神速,今千里襲人,輜重多,難以趨利,不如輕兵間道以出,掩其不意。」於是曹操輕騎出盧龍塞,直指單于庭,突襲烏桓,大破之。

出其不意的戰例是鄧艾取成都。三國末期,魏國大將鍾會、鄧艾伐蜀。蜀將姜維守劍閣,久攻不下。鄧艾對鍾會說:「我從陰平由邪徑出劍閣,西入成都。奇兵沖其腹心,劍閣之軍若還赴涪,您可攻下劍閣。劍閣之兵如不回,那守涪陵的兵就少,我可一鼓而下之。」

冬十月,鄧艾率軍自陰平行無人之地七百里,鑿山通道,遇水搭橋,山高谷深,至為艱險,糧食也沒了,瀕於危殆。最後鄧艾是自己裹著一條毯子從山上出溜下去,將士們攀木緣崖,魚貫而下,真是神兵天降,鄧艾一路突破的都是蜀軍防備薄弱的大後方,進軍到成都城下,姜維主力在劍閣還沒動,蜀主劉禪已經降了。

事以密成,語以洩敗

原文

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

華杉詳解

曹操註:「傳,猶洩也。」前面講了那麼多詭道。陰謀詭計要成功,最重要的是不能讓人知道。人家知道了,詭計就沒用了。不能讓敵人知道,也不能讓自己人知道。因為知道的人多了,秘密就容易洩漏。

《韓非子》說:「事以密成,語以洩敗。」殘酷的鬥爭,保密工作是第一位的。

中國歷史上,保密的極致案例是誰呢,還是前面說的那位向呂後求婚的冒頓單于。冒頓當初要干的秘密事是什麼呢?是謀反,是弒父自立。

冒頓本來是太子,但他的父親愛上了別的閼氏(這裡指愛妃),就想立小兒子即位。於是先和月氏結盟,再把冒頓派到月氏做人質,之後又發兵攻打月氏,目的就是借月氏之手把冒頓殺掉。

但是冒頓居然偷了一匹寶馬逃了回來。父親愛他勇敢,打消了殺他的念頭。他卻知道了父親的陰謀,下了弒父殺弟殺繼母之決心。

謀反這樣的大事,一個人是幹不來的,必須有入伙的同謀,必須跟人商量。而失敗的風險就在這兒。你去跟人商量,就把人逼上了絕路,他要麼死心塌地跟你玩命,要麼立即出賣你,絕沒有置身事外的選擇。戊戌變法時,譚嗣同去找袁世凱,就把袁世凱逼到了慈禧太后陣營。

冒頓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不跟任何人商量,一個人把謀反這大事幹成的。

他的辦法,是給部下「馴練」一個條件反射。您沒看錯,是「馴」,不是「訓」,是馴獸的馴。沒有道理,就是條件反射。我給條件,你做出反射。

這個條件反射的機制是什麼呢,冒頓製作一種鳴鏑(di),就是響箭。給他的部下規定,他的響箭射向哪,所有人必須立刻射向哪。猶豫晚射者斬!

這麼練了一陣子,有一天他突然把響箭射向自己最喜愛的一匹馬。部下有人擔心是不是命令搞錯了,遲疑未射,他立即將沒射的斬首。大家才知道這是玩真的。

又一天,他突然把響箭射向他最寵愛的閼氏。又有部下遲疑了。遲疑的又被他斬首。

第三次,他把響箭射向父親頭曼單于的馬,這次沒有人動腦筋思考了,全部亂箭齊發。冒頓知道條件反射「馴練」完成,可以動手了。

在一次和父親一起打獵的時候,他突然將響箭射向父親。他的所有部下,在沒有任何知曉和猶豫的情況下,就全部參與了謀反這樣滅門的大事,所有的箭全部射向頭曼單于。冒頓謀反成功,成了匈奴歷史上第一位最強盛的單于。漢朝對匈奴的和親政策,都是為了避他的鋒芒。

三十六計技術含量很低,但一聽就讓人興奮;「五事七計」技術含量很高,但一聽就讓人打瞌睡

原文

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吾以此觀之,勝負見矣。

華杉詳解

李筌註:「太一遁甲置算之法,六十算以上為多算,六十算以下為少算。」如果我方多算,敵方少算,則我方勝。如我方少算,敵方多算,則敵方勝。所以戰前計算於廟堂,勝負是容易預測的。

多算勝,少算敗。多算就可以打,少算就要小心,多想想,多準備準備,如果根本一點勝算都沒有,就不要打了。

以上是《孫子兵法》第一篇,《計篇》。《計篇》的內容,概括說就是「五事七計,十二詭道」。「五事七計」,是基本面、實力面、戰略面。「五事」,是道、天、地、將、法,計算比較敵我雙方這五個方面,得到「七計」,七個計算比較的結果:主孰有道?將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眾孰強?士卒孰練?賞罰孰明?

兵法講廟算,算的就是這「五事七計」,算下來就知道勝負。勝了才打,沒有勝算就不打,就韜光養晦,繼續準備。準備什麼?還是準備「五事七計」,把自己那七個方面的分數打上去。

所以這「五事七計」才是兵法的根本。贏了再打,廟算算贏了,再興師動眾,到戰場上去見個分曉。

上了戰場,「兵者,詭道也」,才開始陰謀詭計的發揮,「多方以誤之」,想辦法引對方失誤,這就有「十二詭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

這「十二詭道」,就和三十六計差不多,都是奇謀巧計,都是「招」,最能讓人津津樂道,引發無數四兩撥千斤、花小錢辦大事、貪巧求速的遐思。

但是做任何事業,奇謀巧計都不是本質。劉邦贏了項羽,每一步都有奇謀詭道,但本質還是「五事七計」的全面領先,從入關秋毫無犯,「約法三章」開始,劉邦在政治上就已經甩開項羽幾條街。

中國歷史上奇謀詭道第一人,諸葛亮,他的故事已成為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但他怎麼打也贏不了。因為他的廟算、「五事七計」根本都沒有勝算。所以我非常同意司馬懿罵他逆天而行。「天」是什麼,就是「五事七計」。

我們經營也是一樣,你踏踏實實把產品,把服務做好,別老想著有什麼「招」。實際上,奇謀詭道很容易,就那幾招,其實技術含量很低,主要技術要點在於演戲要演得像而已。但是「五事七計」技術含量就太高了,全是真功夫,是人格,是智慧,是汗水,是時間,是積累。所以人們愛聽三十六計,不愛聽「五事七計」。

附錄:《計篇》全文

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天者,陰陽、寒暑、時制也。地者,遠近、險易、廣狹、死生也。將者,智、信、仁、勇、嚴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將莫不聞,知之者勝,不知者不勝。故校之以計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將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眾孰強?士卒孰練?賞罰孰明?吾以此知勝負矣。

將聽吾計,用之必勝,留之;將不聽吾計,用之必敗,去之。

計利以聽,乃為之勢,以佐其外。勢者,因利而制權也。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

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吾以此觀之,勝負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