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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Z 售出的文字

伊姆雷·加蘭博斯(註:中文名高奕睿)小時候在莫斯科住了五年,他在那兒看了一系列關於蘇聯西部的電影。「那個系列的電影叫『神出鬼沒的復仇者』(The Uncatchable Avengers),」他回憶道。「有三部還是四部。裡面有優秀西方電影所有的元素:一模一樣的牛仔,全部都騎著馬。但它的內容是關於俄國的內戰,時間是1918年至1922年。裡面有槍戰,而好人總是能設法逃脫。那些都是孩子——一幫破壞白軍行動的年輕人。裡面有一個吉普賽人,一個女孩,一個知識分子。他們都是俄國裡面政治正確的這一類人物原型。」

加蘭博斯無法成為任何人物的原型:他有一半匈牙利血統,四分之一哈薩克族血統,四分之一塔塔爾血統。他在故鄉匈牙利度過了童年的大部分時間,那時候的匈牙利還是共產主義的天下。大學的時候,他去了中國學習,隨後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深造,他在那兒完成了博士論文,內容是關於中國古代文字的發展演變。他現在在大英圖書館工作,管理敦煌的手稿,那是圖書館裡收藏的具有千年歷史的佛教文獻,是1900年代初期在中國西部發現的。

對於中國人來說,這些文獻存放於大英博物館,是一件極其敏感的事情。人們常常形容它們是被「掠奪」的,但加蘭博斯認為,「掠奪」這個詞不甚準確。在國民黨統治時期,政府力量太弱,且貪污現象嚴重,那時的官員允許人們把文物販賣並出口給外國人。無論人們對這種行為的道德性有何感受,它們卻是合法的:以手稿換錢這種事全都有完整的書面記錄。現在,加蘭博斯與北京的國家圖書館協力合作,在網上創建了敦煌手稿的「虛擬圖書館」。真正的文獻仍然留在倫敦,但人們可以通過電腦,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獲取它們的影像資料。

加蘭博斯的興趣並不局限於文物。他鑽研所有種類的文章:過去的和現在的,官方的和非官方的。他精通計算機語言,並且在學著西夏文,這是一種已經滅亡的語言,只存在於中國西部發掘的碑銘之中。他還學習維吾爾族語。他去北京的時候,收集了好些餐館的菜單,以研究普通人是怎麼寫漢字的。他特別感興趣的是名詞的偏差——錯誤的應用與寫錯的字。有時他會買來盜版光碟,看那些翻譯成了中文的英文字幕,中文常常敘述出一個與電影截然不同的故事。電影《西蒙妮》(Simone)在北京出了盜版碟,加蘭博斯就曾經把它的中文字幕重新翻譯成英文,然後把它和電影裡所聽到的英語作比較:

[聲音]「我是主講人,你必須記住我的話:『誰會需要人類呢?』」

[字幕]「我是速度之王,你必須我的速度意味著人類。」

[聲音]「西蒙妮有簡·方達的聲音,索非亞·羅蘭的軀體,格蕾絲·凱莉的優雅,以及結合了奧黛麗·赫本與天使的面孔。」

[字幕]「西蒙妮的有無性繁殖的嘲笑者的年輕聲音,有薩法·拉林的軀體,有好看優雅凱莉的優雅,以及結合了角度的阿提法潘的面孔。」

一切都有關聯:菜單和盜版碟,歷史和電影,語言和考古。文字創造了意義,不管其創造過程有多麼隨意。「什麼是事實?」我們在北京的某次談話中,他問了我這個問題。「事實就是大量的數據。有一個叫恩斯特·卡西爾的哲學家對我影響很大。他寫了一本書,名字是《語言和神話》。他的觀點一言以蔽之,就是『語言本身創造了事實』。例如,你要有像名詞這樣的詞,就要先有概念。你形成概念的時候,就是你創造事物的時候——這是一個創造性地過程。你從環境中選出某些東西,賦予它們稱號,你就在你的周圍創造了這種事實。你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學的不只是怎麼說話,還學了如何去感知事實。這幾乎就像計算機語言一樣,有一種內部代碼讓你可以進行思考。

「從語言學的角度來看,這是一個很老的概念了,而且如今有很多人並不相信這個理論。但我覺得,它在一定程度上是準確的。也許如果你沒有形容某種感覺的詞,或者形容天空裡某種顏色的詞,你就不會注意到那種感覺或那種顏色。它沒有從背景中凸顯出來。這就是詞語的功能:它們讓事物凸顯出來。否則,世界就只是一大團模糊不清的數據而已。計算機語言管這叫『無解的數據』(uninterpreted data)。所以,語言就是你的瀏覽器。」

加蘭博斯可以流利地說五種語言:匈牙利語、英語、漢語、日語和俄語。他學習新語言的動機幾乎都不是出於學術上的考慮。他學中文是為了要從匈牙利的軍隊裡逃脫;他是在交日本女朋友的時候學會日語的。他和中國妻子移居美國後英語變得流利了。現在,那些女人都從他的生活裡消失了,但語言保存了下來。

加蘭博斯在20歲到40歲之前全世界到處跑,學會了不少新的語言和新的技能;同時,他小時候呆過的國家也在改變之中。俄國的孩子不再看蘇聯西部片;匈牙利不再屬於共產黨;那兒也不再有強制性的兵役。近幾年來,加蘭博斯在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有了一個家,每當他的工作允許他離開倫敦時,他就呆在布達佩斯。在那兒,他和一個女人一起住,這女人20年前是他的高中同學。我問他為什麼要回去匈牙利,他只是這麼回答我:「我整個成年時期都不在家,所以我決定現在要呆在家裡。」

在異國他鄉度過了這麼些年以後,他已經很擅長比較不同的文化。他既教過中國學生,也教過美國學生,他告訴我,他發現中國人和文字之間有一種關係,是美國人所沒有的。對於中國人來說,文字作品似乎是他們文化認同的根源,但很多美國學生隊自己國家的文學經典並不熟悉。我問他,美國文化裡有沒有什麼東西,是和中國文化裡文字的作用大致相當的。

「那可能是電影吧。」他說。「我覺得在美國,電影顯得異常重要。那時人們從世界獲取信息的方式。如果你問一個美國人某個事物——比如說佛吧,他們給你的回答通常會涉及電影。他們就會談論《小活佛》(The Little Buddha)或他們看過的其他電影。」

他繼續說道:「我覺得電影就如同傳統的文字資料在中國的作用,它們製造了一張『網』。在中國的文字資料中,有一種對現實的見解,而所有文字資料都具有相同的見解。生活在這樣的世界裡的知識分子,他們把自己的文化看作是一張『網』。他們不是生活在物質世界裡;他們也不是在談論物質世界。這張網內都是歷史和文字。電影對於美國人來說也是這樣。電影中的人物總是會提及其他的電影。電影在美國構造了一個巨大的現實空間。現在,這個空間已經營造起來了,這是一個獨立存在的世界。很多人通過它體驗事實。我在美國時,這是真實的體驗。我在那兒看了很多電影,我覺得現實就是美國電影。你可能說了什麼,然後我就會說,噢,那讓我想起了某出電影裡的某個鏡頭。這就像幻想與現實全都混雜在一起的感覺。你對任何事物都有一種感覺,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電影就是文字。它們的目的是一樣的;只是語言不同。在中國,人們寫得最多的時候,就是他們最需要重新定義自我的時候。這不是被動性的,這是創造。這不是記錄,這是重新思考過去以及創造現在。這是要證明現在的合理性,創造思想意識。所以在美國有那樣一些電影,使人們感覺到他們是美國人。就像《珍珠港》。這和文字、和書本是相似的。但電影留在腦子裡的時間更長,也許因為它是一種視覺語言的緣故。它還逐漸變成了人們決定他們的價值觀的一種方式。通過電影,你有了這些隨時可使用的例子和模式。電影給了你一種語言,就像書一樣。電影給了你一種語言,讓你解析你的個性,理解你的個性,展示或表達你的個性。」

我最初是在互聯網上遇到加蘭博斯的。有一天下午,我在谷歌上搜索到一條關於陳夢家的引文,它出現在www.logoi.com這個網址上。我聯繫了網站的編輯:伊姆雷·加蘭博斯。我們交流後才發現,有個人我們都認識:加蘭博斯在伯克利讀時,跟隨大衛·N·凱特利(吉德煒)做研究,凱特利就是那位我採訪過的甲骨文學者。

加蘭博斯建立這個網站,是為了出售語言學習的軟件,他也在網站上登載一些關於中國文字體系的信息(所以才會出現關於陳夢家的引文)。然而不久以後,他就開始收到一些美國年輕人發來的電子郵件,通常這些年輕人都有某種請求:

你好!我正在做一個報告,報告裡需要用到從A到Z的中文字母表。你若能給我一些幫助,那就再好不過了。謝謝。

我在找中文字體的字母表,似乎網上特別難以找到相關信息。如果你可以給我指明方向,我就太感謝你了。謝謝。

最近我有個朋友被殺害了,我要在身上弄一個紋身紀念他。我想知道一些紋身的字體、符號或字母。

「德安德拉,親愛的天使。」我想紋上這些字的中文或符號。你可以幫我嗎?

加蘭博斯通過電郵回復了他們,也在網站上登載了更多的相關信息。他在上面解釋道,中文沒有字母表;這是個語標體系,有幾千個漢字。但這麼做卻得到了相反的效果。把「中文」和「字母表」這兩個詞放在一起,即使是否認這麼一個東西存在的上下文,卻弄得在網上搜索「中文字母表」的人肯定會搜索到他。於是各種各樣的請求像潮水一般湧來:

有沒有人能給我發一份中文字母表,或者至少是其中的三個字母……我需要字母「C」、「D」、「E」的中文字母。謝謝。我的女兒想要這些中文字母,她要把它們紋在背上。

我真的很需要字母R的中文。如果你能告訴我可以在哪裡找到它,那就太好了。非常感謝!

你可以在12點以前告訴我「生日快樂」的中文嗎?謝啦。

我的貓斯默克(Smokey)最近死了。我想要「斯默」(smoke)或者「斯默克」(smokey)的中文符號,好印在他的骨灰盒上。你可以幫我嗎

請你發給我中國軍隊的信息

你好,我正在「Hi and Low」網站上搜索一些用來紋身的中文字母。你可以幫我嗎。「無懼任何人」,「強者生存」。請回信。

我覺得你網站上應該有些關於中國的人的信息。例如誰是第一任皇帝,還有類似的重要任務。我來這個網站是想找出誰是中國第一任皇帝。但我沒有找到。而且我不覺得你網上的東西是「古代的」。

「房子音樂」(House Music)的符號是什麼??(註:House Music是電子音樂的一種)

加蘭博斯試著耐心對待這一切——中國人沒有字母表;中國文字是一個有幾千個字體的語標體系;但人們拒絕「沒有」這個回答。他們變得氣憤:

你的網站太爛了!我現在就要中文字母表!

弄些中文名來 我覺得這糟透了

你的網站冒充一哥!!!

你好我想對你的網站提些意見。你給你的網站起名叫「中文字母表」,真是他媽太愚蠢了。人們不是要找沒有中文字母表的原因,人們只是想要字母表,所以把字母表給他們吧。

加蘭博斯的其中一個朋友認為那個意見很棒。「他說,為什麼你不乾脆給他們就是了?」加蘭博斯回憶道。「於是我們坐下來,試著找出有什麼可以被稱為是中文字母表的。有人建議我們做一個漢字編碼的頁面給他們。這是一種萬國碼,每個漢字都有它的數值。或者給他們整套的1萬三千個漢字,毀掉他們的內存。」

最後,加蘭博斯還是克制了他的報復心。不管怎樣,他對自己的反應還是有點尷尬;畢竟他是個嚴肅的學者,也是一個古老文獻的管理者。但美國人不斷地問他要中文字體:這是個明顯的需求,由加蘭博斯決定他可以提供什麼。

他在自己的網站上貼了一些英文名的中文——像塞斯利亞、傑裡米等等,每個名字標價10美元。起初生意很少,大概1個月200美元。他重新設計了網站,加入了一些除名字以外的中文漢字。他還把網站構建得很有技巧,這樣只要有人在谷歌上鍵入「中文符號」,就會出現他的網站。

「銷售額上升到1個月600美元。」他說。「我覺得這樣很棒。於是我又把網站重新設計了一遍,然後1個月就賺到了1萬5千美元。到了8月,中文符號大概賺到了2000美元。那只是一些英語單詞的翻譯,有100多個。你選擇你想要的詞,然後你就可以把它買下來。買下來以後,你就有了一個維持兩周時間的網頁,你可以下載網頁的內容或拿去做別的事情。最流行的詞語是『愛』、『信念』、『命運』、『朋友』、『兄弟』、『哥哥』、『弟弟』、『姐妹』——都是這一類的詞。有時候『上帝』和『耶穌』也很受歡迎。我還把『聖靈』放了上去,但沒有人買,我就把它刪掉了。我還放上了星座,結果那天人人都來買星座,我就覺得,真酷啊。於是隨後我把這個網頁譯成了西班牙文,於是人們也可以用西班牙文來買中文符號了。我又有了一個主意,我把日文符號也放到了網上,現在網站利潤有20%來自那兒。一個詞是2.5美元,最少有四個日文符號。『命運』要2.5美元。」

「我在匈牙利的姐姐日子過得不太好,於是我把網站給了她經營。賺來的錢我們倆分。隨後我會在網站上放上埃及語的符號,還有馬雅語的符號。何樂而不為呢?大部分人都是買來做紋身的,但也有一些顧客是設計師。」

他繼續說道:「這個網站建立了大概一年,我開始看到有些中國人也在網上做同樣的生意。但中國人自己不能把漢字賣出去。他們要把漢字印在杯子上、鋼筆上、圓領運動衫或別的什麼東西上。他們似乎沒有把握其中的奧妙——人們並不需要哪個杯子或那件運動衫,他們只是要那些該死的漢字。對中國人來說這是荒謬的事。這就像你想把字母B賣給蒙古人一樣。」(註:蒙古語使用的是西裡爾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