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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長江

要離開重慶,從江上走是最快捷的方式。這城市建了一個新機場,一條新的高速公路,它的鐵路,雖然現在很舊了,在它完成時的1952年,乃算是一個技術上的突破——那是鄧小平在戰爭後的第一個偉大的成就,當時他在西南,作為毛澤東的助理。但它們都沒有對長江有什麼影響。火車很慢,公路交通很擁堵,而且,因為空氣污染,以及河谷上的霧氣,飛機經常晚點。長江的便捷依然是擺在那兒的,而且,它將一直如此,以這種或那種的形式。

今天,中華號,那艘六點鐘的慢船,準備離開重慶,而它的乘客們已經有點不耐煩了。這是一個令人窒息的六月天,空氣潮濕,灰霾後的陽光非常炎熱,而乘客們都疲倦不堪了。他們中多數是遊客;他們從中國四面八方而來,坐著擁擠的火車,或者叫人欲哭無淚的老舊汽車而來。他們的脾氣都快被四川的酷熱給融掉了。出發前十分鐘,一個乘客與一個工人在頂層甲板上爆發了一陣爭吵。

乘客是個大個子,公牛般的脖子,根根豎立的頭髮,以及厚重的手掌。一張閃著汗光的圓臉上,他的黑眼睛逼著怒光。他是被錢武裝著的——這很容易看出來,從他身上那晶亮的鞋子和絲綢襯衣上,而主要還是來自他那遊客的地位。在過去的十年裡,國內游在中國開始興盛,但一般的中國人還不會僅僅為了找樂去旅遊。像這男人一類的遊客屬於一個新的階層,而他們的錢簡直就圍繞在身上:在他們穿的好衣服上,在BP機上,掛住腰帶的手機上,而且,經常就在他們吃得很飽的身子上。

今天的問題就出在錢上;這乘客對他三等艙的質量不滿意。他從朝天門的一個票販手中買了票,說是給他一艘好船,而這中華號——還能用,然而破舊了,甲板上滿是江流的污垢——不是艘好船。這乘客跑了老遠來看三峽,他說,而且他的票也不便宜。他很怒,一隻多肉的手抓住了工人的肩章,把那男人拽近過來,對著他的臉大叫。

那工人個頭小點,一個接近三十的年輕人,他太弱了,無法將自己拉開。他穿著一件髒兮兮的藍白條制服襯衫,話說得很快,想要維護自己:票不是他賣的,他跟票販子沒有關係,而乘客的態度不應該那麼激動。但這時一群人已經圍了上來,他們也一起抱怨起來,直到那個工人的上司過來救他。

那個乘客依然拽著那工人,而對他的上司說話,而後者的解釋也是一樣,但他的態度中更多自信。有幾分鐘,衝突持續著,但人群移動起來了,察覺到爭吵快要結束。

最後那大個子說,「你們有沒有二等艙?」問題解決了,就這麼簡單。錢付了;旅客與上司握了手。大個子給每個人派煙。人群散開了。那小個子的驕傲受到了傷害,他撫平肩章,退回到甲板的護欄旁,手裡拿著煙,那是他受傷的補償。沒有人去留意他——然後中華號鳴笛,從碼頭出發了,爭吵被忘在腦後,乘客們都在看城市在後方滑走,而輪船游入了大江的心臟。

重慶往北三英里,江流突然東轉,這個拐角處的標誌是一座佛教神龕,還有一座風吹日曬的寶塔,高踞於水面上。山嶺開始升高了,蔥綠崎嶇的山嶺讓位於一排排留著去年水漬的石灰岩。許多山坡都太陡,無法建房,而隨著船往東行,小塊的農田越來越多見。農民們的房子是簡單的:泥或磚的牆上是灰色的瓦頂。它們經常都在芭蕉樹蔭之下。沿著江的兩岸,總有梯田,在工廠不能駐足的地方嵌入山坡。

景色靜謐美麗——不會讓人屏住呼吸,然而值得回味,略顯粗糙的山丘,不太規則的梯田。重慶靜靜地留在我們身後了,突然,一切都看得很明白了,這片風景裡的一切,都是由長江厚重的力量所塑形。

因為江流在這裡顯出了力量。有時它寬為幾百英尺,有時它被擠在窄窄的峭壁中,但水流總是強而有力。長江從西部的大山中融雪而下,在這兒它那七百多條支流已大部分融入了,就這樣,它迅疾地掠過山嶺。在世界上的大河中,唯有亞馬遜河帶入海中的水量超過它。

太陽下沉了,一陣涼風掃過江面。大多數的遊客都在甲板上,看著山嶺掠過。一群廣東生意人拿起手機在耳邊,用粵語大聲說話。一個年輕女子獨自靠著欄杆,她長長的黑髮與粉色的短裙在風中飄舞。

空氣如今乾淨了,只有幾片雲摩挲著漸暗的藍色天空。小漁船開始泊岸過夜了,而中華號掠過了一群在潛流中赤足玩耍的小孩。玉米在山上長得高高的。玉米有兩個月大了,剛剛開始進入成熟期;它的根莖帶著春天的新綠,而頂上開始轉為金黃。

在河岸邊沒有稻穀;山嶺太陡了。有些多石的斜坡對玉米來說也很困難,但即便在最粗礪的坡上,也有耕耘的痕跡——至少,有一處單獨的玉米地長於岩石的縫隙中。這些作物乃是垂直往下,一路從坡上排列下來的,而那些山坡都盡可能的耕平過。

在這個地方,謀生不易。那些最成功的農家往往有一棟兩層的小樓,一個大豬圈,一個不小的水泥打穀場,十幾處嵌入山丘的玉米地,然而即便它們也在述說著在此種植的艱辛。每片梯田都由人類的努力打造而成,背後是同一族的人,許多個十年,甚至百年的工作。所有的這些都是依靠手腳,以及基本的工具。這些梯田變化得十分緩慢,看起來彷彿是自然力量所形成的——一種跟大江一般堅決而有力的東西。人類的歷史沉重地壓在這片土地上,在中國經常都是如此。

太陽西沉中。天空耀出橙色,山嶺漸暗,太陽的圓盤發出一道明亮的光帶,在輪船身後的水面上。然後,在西面的山嶺後,它落了。

在一個三等船艙,一對年輕男女在地板上整理他們的行李。他們可能是十八歲,也可能三十歲,就像許多中國年輕人,他們看上去就是年輕。船艙內有八個舖位,作上下鋪佈置。一個老婦人坐在一個下鋪,問那一對最後兩個床位是否他們的。

「我們用一個鋪,」那年輕女子說。「我們剛剛結婚。」

乘客們共用床位沒什麼稀奇的,但那年輕女子的丈夫紅了臉。那女子,形貌標緻,留著短髮,笑著碰碰他的肩膀。

兩個女人禮貌地交談了一陣。她們問彼此剛才吃了什麼,去哪兒,在重慶幹什麼。新婚的夫妻要回宜昌的家,那老婦人去武漢,而兩個人對重慶都沒什麼好話。

「很落後,」那老婦人說,搖著頭。「人們的收入太低,生活費用太高。」

那年青女子表示贊同,她說重慶的交通很不方便,它不如宜昌好。

她丈夫什麼也沒說。他幫妻子脫去了鞋子,然後爬上床靠在她身邊。藉著艙內的燈光,他讀起一本雜誌,而她打著盹。舖位不到一米寬,而他們卻躺得舒服。

夜裡的江上很平靜。夏日的星星今晚出來了;北斗七星在輕柔搖晃的輪船上空發著光,四分一個月亮在南面天空上懸掛著,亮亮的。江水漆黑,除了一道道的光帶。現在岸邊很少有房子了,而燈光則更少。大多數的光線都從江上來——河灘上的砂岩石在夜裡微弱反著光,還有充氣橡皮艇;江的南岸有紅燈閃爍,北岸是綠燈;夜船在其間經過,它們的探照燈沉默地掠過江水。

在夜裡沒有水翼船,沒有漁船,沒有兩人的小舢舨。偶爾,中華號會經過一條長長平坦的河岸,那兒有過夜的小船停靠,在岸邊的竹房窗戶透出溫暖的光——臨時的餐館,旅店,麻將館。貨物交通都停了。

江上的其他船隻多數都是大客輪,經過時,猶如亮著光的浮動小島。有些是從上海一路逆流而上,穿越了安徽的平原,經過了湖北的湖泊,武漢的工廠,三峽的峭壁,現在,離重慶還有幾個小時,它們快到家了。

過了一陣那年青女子醒了。她在床鋪上轉轉身,跟丈夫靠近點。「你是誰?」她的聲音輕柔,調皮。「你是誰?」

她丈夫咕嚕著回答了,而她靜靜笑起來。船艙的門開著,能聽到外面馬達平穩的聲音,還有江水拍擊船底的溫柔迴響。「你是誰?」那女子再次低語。

很少乘客在涪陵下船。多數人都要再坐兩天,穿過三峽到宜昌,或者,三夜去到武漢。涪陵好似一個停頓,在夢中——靜靜的大江,滿艙朦朧欲睡的遊客,城市的燈光從長江的幽暗中升起。

重慶出發後已過了四小時了。燈光群聚在岸邊:有家,工廠,汽車。一座新建成的橋跨在頭頂。輪船的擴音器響了,宣佈涪陵是下一站,然後大江的夢停了,城市進入視野。

涪陵的心臟地帶圍繞於江上的一個小灣而建成。從這個小灣的弧線開始,城市立於陡峭的山丘上,好像窗簾透著光——有小商舖燈泡的微光,有的士車頭燈的光束,有四方形窗戶的黃光——而這個點亮的窗簾,落在長江的黑水之上。中華號向江灘駛去,汽笛長鳴,碼頭漸近。輪船一直往南,直到脫離的江水的主流,直到那長江的巨大力量被留在身後,然後,輪船泊上了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