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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南極!南極!

放逐靈島

哥倫比亞發生了武裝革命,「北京」號即將登陸的港口,被游擊隊佔領了。

按照我們的計劃,船出了墨西哥的聖盧卡斯,沿著中北美海岸線走,穿越巴拿馬運河,進入加勒比海,然後進入大西洋,沿著南美大陸的東海岸直下,再直奔南極。

但是剛出了聖盧卡斯,我們就被迫改變了航線。第一個原因是,如果走既定航線,路程相對較遠,我們肯定會錯過南極的登陸季,到時候想登陸南極幾乎不可能,只能等來年。第二個原因是,根據煙斗的氣象報告,我們出了巴拿馬運河進入加勒比海之後,會撞上一個颶風團。

權衡之下,我做出了修改航線的決定。

經過半個月的風平浪靜之旅,眼看南美大陸的海岸線已經觸手可及,卻傳來了哥倫比亞發生了武裝革命的消息,游擊隊佔領了幾處海港。我們提前辦理好的通關文牒,失效了。

無奈之下,只能再次更改航線。看著海圖,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地方,加拉帕戈斯群島。

此前我們從來沒來過,為什麼說熟悉?我在一部紀錄片裡面看過,一位巴拿馬主教,在470多年前發現加拉帕戈斯群島的時候,發出了如此的感慨:「我們來到了一座神秘的島嶼,這裡的土地和生物,就像是來自地獄,當我們挖一口井時,卻發現井裡的水居然比海水還鹹。這一定是個被詛咒的地方。」

主教說這裡是被詛咒的地方,厄瓜多爾人卻說,這裡是他們國家最美的地方,甚至是全世界最美的地方。

1835年,26歲的達爾文曾到達這裡。這裡獨特的生態環境,為他的「適者生存」的進化論提供了堅實的事實依據。

加拉帕戈斯群島由13個主島和19個巖礁組成。這裡匯聚了世界上最多的珍稀動、植物種,被世界遺產委員會列入「世界遺產名錄」,被人稱作「獨特的活的生物進化博物館和陳列館」。這裡是真正的人間天堂,我們沒有理由錯過。

兩隻海豚在為「北京」號導航,帶著我們靠近加拉帕戈斯群島的聖克魯斯島。離島還有幾海里的時候,島上的工作人員就駕著小艇迎上來了,例行檢查證件和船載物。最後領航,帶著「北京」號到達一個指定地點拋錨,並告訴我們,未經允許,船不能隨意開動。

原來,加拉帕戈斯群島沒有碼頭,因為修建碼頭會破壞島嶼的生態環境。為了避免傷害島架和近海動物,加油、加水也全是從陸地運到船上的,而大型船隻則更是不能靠近島嶼。看來厄瓜多爾人對我們這些外來的遊客很矛盾,他們希望世界上更多的人來瞭解這裡,但是又害怕遊客們破壞這裡的環境,以及帶來病菌。

擺渡船載著我們登島,一條海豹擋在了浮橋上。工作人員示意我們繞行,不要打擾它睡覺。攔路的海豹還是醒了,衝著我們吼叫,似乎是對我們驚擾它的好夢表示不滿。

在加拉帕戈斯群島,人類永遠是客人,這些動植物,才是主人。

放眼望去,看不到一絲雜質,甚至空氣裡都沒有灰塵。一切,都是大自然最原生態的面貌。一群海鳥從島上展翅起飛,然後瞬間又一起急停,集體一頭扎進海裡,激起水花無數。一些珍稀的野生鳥,悠閒地在淺海處漫步、覓食。灘頭、水裡,憨態可掬的海豹們,在悠然自得地仰泳、翻滾、曬太陽,互相撓癢癢。

遠處的山頭,煙霧繚繞,稀薄的雲朵,飄過山腰。而怪樹嶙峋,不像是真實生長在那裡的,彷彿一件件藝術家精心雕刻的藝術品——或者說,再偉大的藝術家,也雕刻不出來如此形狀。

坐在海岸邊的石頭上,幾隻海鬣蜥從海裡爬了上來。它們怪異的外形,會讓膽小的人害怕——脊背上全是角質尖刺,五彩繽紛的鱗片,眼睛鼓鼓地凸出……一副上古怪獸的模樣,這完全就是科幻片裡的變異大蜥蜴,哥斯拉的原型。海鬣蜥是史前動物,它們的歷史比人類還悠長,已經存活了幾億年了,現在全世界就只有在加拉帕戈斯群島才能見到它們。

雖然長得奇怪,海鬣蜥卻不像哥斯拉那樣好鬥,它們只是安靜地爬過我們的身邊,找一處平坦的岩石,趴在上面發呆。過一陣子,又爬回海邊,躍進海裡,潛下去尋找海藻等食物。陸地沒有海鬣蜥的食物,而在四大洋流交匯的加拉帕戈斯群島,風浪和低水溫對於冷血動物海鬣蜥來說,實在太過危險。它們每次潛海捕食不能超過十分鐘,否則就會因為體溫流失,導致肌肉爆裂而死。所以海鬣蜥的每一次進食,都是在和時間賽跑,匆匆找到食物,很快便要迎著風浪,艱難地爬上岸休息,曬太陽,等待下一次的尋覓。生命的頑強和力量,在海鬣蜥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就在海鬣蜥曬太陽、打噴嚏,排出海水中的鹽分的時候,石縫裡鑽出許多遍體通紅的細紋螃蟹。它們爬到海鬣蜥的身上,去吃它的死皮,海鬣蜥則是一動不動,看來千萬年來,它們的關係處得還不錯。

加拉帕戈斯群島的沿海周邊,屬於海豹、海鳥和海鬣蜥,而島上的陸地,則屬於巨型陸龜,也叫象龜。島上的人已把陸龜當作了圖騰和吉祥物,衣服上、帽子上、茶杯上、車上,到處都是它們的形象。

巨型陸龜是加拉帕戈斯群島最早的主人,它們比海鬣蜥更早進駐這裡。在恐龍時代,陸龜們就生活在加拉帕戈斯群島了。億萬年前的夥伴恐龍早已滅絕,陸龜們卻依然堅強地活著。直到海盜們到達了這裡,他們發現陸龜能吃之後,就開始瘋狂捕獵它們,臨走時還帶走了大量陸龜,養在船上,邊走邊吃。海盜們的行徑,給陸龜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

在我們去尋找陸龜的途中,一群山羊橫穿馬路,狂奔而過。當地人說,這些野生山羊曾經給陸龜帶來很大的麻煩。最初島上是沒有山羊這個物種的,是後來被居民帶過來的,並迅速繁殖,數量日益龐大。

同樣吃樹葉的陸龜,覓食的速度是拼不過山羊的,導致很多陸龜被餓死。最後為了處理這樁動物界的糾紛,厄瓜多爾政府派來了狙擊手,獵殺山羊,嚴控它們的數量。畢竟,陸龜的數量已經非常少了,而且它們,才是島嶼的主人。

離開島上居民的生活區,我們在路上終於遇到了緩慢爬行的陸龜。它們每一隻都有兩三百斤重,見到我們,還會縮進去四肢和脖子。陸龜與海鬣蜥、海豹等其他不害怕人類的動物不一樣,它們在這裡,曾經遭受過人類殘忍的獵殺。一位自然保護區的負責人告誡我們,拍照、拍攝都可以,但是盡量不要靠近陸龜,不要嚇到它們。

這位負責人還教我們怎麼分辨陸龜的性別和年齡。它們的背甲像年輪似的,可以判斷年齡,我們試著數了數遇到的幾隻陸龜,都在三百歲以上。它們出生的時候,中國還在清朝。

看著緩慢行動的烏龜,它們古老的龜殼、粗糙的皮膚、陳舊的顏色,總給人以歷史的厚重感。一隻陸龜安靜地趴在石頭上,伸出腦袋望向天空,彷彿在守望著時空。億萬年過去了,它們見證了這個地球最漫長的歲月。

再見,水手!

我和梁紅被「拋棄」了。在大夥兒告訴我要離開之後,這是我的第一想法。氣憤、暴怒、不解,還有過去六個多月的回憶,全湧了上來。

從加拉帕戈斯群島出來,「北京」號進入秘魯海域,在首都利馬短暫停留,補給之後,馬不停蹄往南美洲第四大城市智利首都聖地亞哥進發,停靠時費了點兒勁。因為原計劃走巴拿馬運河路線,我們壓根兒就沒辦智利簽證。

船開到了港口,海關堅決拒絕我們辦落地簽,不讓船進港,人不准上岸。我們費盡口舌,陳列各種證據,海關依然無動於衷。說不給簽就不給簽。

最後解決問題的,是幾罐茶葉。當我把幾罐從中國帶來的茶葉遞到海關檢查官員手裡的時候,他一直冷冰冰的態度瞬間就變了。「行,跟我辦理手續去吧。」

一路蓋章,每個地方交個幾美元,咱們終於在聖地亞哥落地了。智利海軍還給我們下了一道特別通牒:每天早、晚八點,向他們報告具體所在位置。

到達聖地亞哥,我們的整個南極航行計劃,就走了三分之二了。

老陳的愛人王佳,原計劃在這裡下船。我們找了個飯店,擺了一桌送別宴。席間,老陳提了一個疑問:「我們現在已經比原先預計到南極的時間晚了一個月,氣溫、氣候,還有風浪都變了。後面的路,老張你有多大的把握?咱們是不是要繼續往下走,你能不能承擔可能帶來的後果和責任?」

飯桌一下子都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看著我。我聽出來了話外音,兩層意思:第一,這應該不是老陳一個人的問題,大夥兒都想問,他是代表;第二,有人想下船了。

實話實說,我根本沒想到他們會問我這種問題。既然是船長責任制,我會對船上的一切負責。我想了想,說:「咱先好好吃完這頓飯,剩下的事兒回船上再說。」

一個公開的船上會議。我有責任也有義務,告訴大家接下來的路的情況:「風更急,浪更大。過殺人西風帶,以及登陸南極很危險,比東海的雷暴、白令海的風浪,以及出荷蘭港的北太平洋風暴團,更難走。」

風險評估我必須告訴大家,騙著大夥兒跟我走,跟在新知島不告訴大夥兒有地雷不一樣。有地雷我先蹚,我可能會死,但是大夥兒沒事。過殺人西風帶,每個人都可能會死。

其實,在老陳提出來那個問題之前,我腦海裡壓根兒就沒有死、沒有過不去這個想法。我覺得那麼多困難我們都熬過來了,只要大夥兒在一起,沒有邁不過去的坎,沒有過不去的浪。

接下來,是大夥兒做出自我選擇的時候。我信心滿滿,六個多月都一起過來了,眼看著就要到南極了,那是我們夢想的彼岸。幾經生死,不會有人在這裡認。梁紅則沒我樂觀,顯得有些擔心。

「老張,我和王佳一塊兒走吧。家裡上有老下有小,孩子才9歲,已經出來半年了,我覺得已經夠了。」老陳先說話了。

「行。」老陳要離開,我並不是太意外。在荷蘭港的時候他已經提過一次,後來在洛杉磯見到女兒,再到王佳上船,他回家的願望是越來越強烈。「你們夫妻雙雙把家還吧,路上小心點兒。」

我滿懷期待地等著其他人表態。

「老……船長……」魏凱有點兒怯懦地開口了,「你看我在船上就一直暈著,還需要大家照顧我,自個兒心裡挺過意不去的,我是大家的負擔。去南極的路不好走,你們更應該輕裝上陣……要不,我也跟老陳他們一起回家過年吧。」

我愣了一下,這確實是我沒想到的。「出來的時候,我女兒眼睛剛睜開,現在都會滿地爬了。女兒的成長裡,這一段兒我感覺特別的空。我想看見她笑,聽見她哭。」魏凱接著說,「這次出來,我就是想給女兒做一個榜樣,到這裡,我覺得已經足夠了。」

從奧伊米亞康開始,魏凱跟我走過了每一站。哪怕他在船上暈船,只能躺著,但是能一路堅持到這兒,也非常難能可貴。很多時候,隊友在一起並不是一定要做什麼,而是彼此能夠感受到那種互相支持的力量。

我有點兒洩氣了,抽著悶煙,沒有說話。小宇慢慢地挪到了我跟前:「船長,我也想離開。」

我抬頭,看著小宇。在船上,一直以來小宇都是最聽話的那個,跟著我一塊兒值夜班,照顧暈船的梁紅和魏凱,話不多,什麼事兒都默默地做著,堅持著。他提出來要離開,我已經完完全全有點兒不敢相信,接受不了。

「我想家了,我媽身體不好,我是個獨生子,在這個時候我更需要去盡孝。」

家庭和親人,是超越生命的牽掛。這是一個無可辯駁的理由,每個人都無法逃避。在憤怒的同時,我想起了獨居在老家的媽媽,似乎也有了一些理解。談不上原諒,去南極,這本來就是一個自發的行動。我認為這是大夥兒的夢想,我們一起去完成這個夢想。有人選擇離開,選擇放棄,我沒有權力逼迫他們。

「老張,要不……我也不去了吧……」曾喬的聲音。

我徹底繃不住了,6個人出發,到現在他們4個人都提出了離開。曾喬這話一出口,我就只有一個感覺,自己和梁紅被拋棄了。所有咬著牙認為的對大夥兒的理解,也瞬間轉變成了背叛。

「你他媽敢走我弄死你!」我扔掉煙頭一下子站了起來,「捷達,你們這是什麼意思?你以為你們走了船就開不了了是嗎?我和梁紅就沒轍了是嗎?你們這是在威脅我嗎?」我情緒有點失控了。

一路走來,曾喬一直是那個跟我較勁兒的人,而且也是最早提出要離開的人,一直絮絮叨叨在傳遞負能量的那個人。我跟他雖然一直吵吵鬧鬧,整天你要掐死我、我要弄死你,但是在船上,在關鍵的時候,能跟我一起採取行動,渡過難關、值得依靠的人,也只有他了。他提出要走,徹底擊垮了我最後的心理防線。

「我不跟你說虛的,我怕死。」曾喬說,「我這腰傷確實難受,後面一個不留神,我就可能被浪捲下去。出來的時候,我們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現在走了這麼遠,見識過了風浪和大海、大自然的力量。越瞭解越恐懼,我確實不敢再走了。意志能挨過去很多磨難,但是意志不是萬能的,我們不像你。老張,人總有到達極限的時候。」

我忽然明白,死和堅持擺在面前,可能死會是更容易的那個選擇。因為死就是一瞬間的事兒,十八年後還是一條好漢,而堅持則要難得多,在身體上、心理上,都是漫長的、巨大的煎熬。

大夥兒已經陪著我和梁紅堅持了六個多月,這段路上,他們可能都逼迫著自己超越了好多次極限。我開始試著去理解他們的選擇。有人說我是個瘋子,可能確實如此,但他們是正常人,我沒有資格去要求每個人,跟我一樣拿著命去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極限,我一直在超越自己的極限,或許他們,真的已經到了極限的那個臨界點了。

「南極就在前面,你們為什麼要放棄呢?到南極那是夢想實現的時刻,我希望這不僅僅是我和老張兩個人的夢想,而是所有人、你們每個人的夢想。」梁紅已經哭了,泣不成聲。一路走來,在多麼艱難的情況下,梁紅一直都帶著笑容。在她的心裡,船上的每一個人都是我們的家人,都是她堅持下來的動力。或許是她對大家的期望值太高,心理依賴太多,突然,所有的動力和依賴,一下子都被掏空了。

我能做的,只是摟過梁紅。我是她最後的依靠。

命懸沉船灣

在聖地亞哥,跟幾個要離開的船員一一擁抱,告別。

「小宇你別把自己給弄丟了。回家好好陪著你媽,替我們給二老帶個好。」

「老陳你路上照顧著點兒小宇,過關的時候別跟人海關較勁兒。」

「魏凱回去了好好陪陪閨女,別再大大咧咧的了。咱們回北京了去看她。」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樂!」

離愁別緒之中,梁紅再次失語落淚。無論如何,我要感謝他們,魏凱、小宇、老陳。沒有他們,我們連智利都到不了。每個人做了多大的貢獻不論,能夠一起出來,船上每個人的存在,都是其他人咬牙堅持和繼續前行的動力。我不相信他們是真的放棄了去南極這個夢想,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每個人的生活,都有很多避不了的牽掛。他們人雖然不在船上了,但是接下來,「北京」號還要帶著他們的夢想和祝福,一起去南極。

曾喬被我強留了下來。「咬咬牙,希望就在前方。你他媽真要跑了,海裡淹不死你,我也打死你。」糾結了半天,曾喬終於還是點頭了,留下。但是他跟我較勁兒似的,全心靜養腰傷,不幹活兒。

三個人去不了,我從北京又火速招了兩個人來馳援。一個是多年的朋友老布,一北京頑主,天不怕地不怕,跟閻王爺也敢嗆幾句。另外一個是球球,梁紅的侄子,一小孩兒。他媽推薦過來的:「這孩子太宅了,別的孩子這個年紀都離家出走了,結果他還天天待家裡玩遊戲。你們帶他出去見見世面,讓風雨鍛煉鍛煉。」

新人來舊人走,船上沉鬱已久的氣氛又熱鬧了起來。球球三歲到十九歲,全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沒什麼新鮮的;老布從穿開襠褲到混成京城一魔,則有說不完的故事。再加上祖上那點事兒,說上幾個來回,夠我們消遣到南極的。

各忙各的一天,到晚上球球才提起:「船長,今兒好像是過年吧?」

一翻日曆,還真是。「咱也別省著了,船裡的好吃的好喝的,都翻出來,擺上,咱們過年啦!」

春聯貼上船艙,有點兒過年的喜慶味道了。罐頭、零食、飲料,堆了一桌子,沒多少是吃下去的,都互相撒了。一頓肆無忌憚的笑過後,所有人都沉默了。每逢佳節倍思親,梁紅的眼裡已噙著淚花。兩年了,去年的春節,我們在奔赴奧伊米亞康的路上;今年,我們又在去往南極的海上。

「開網,該打電話的打電話,該發短信的發短信,給家人、親戚、朋友們,報平安。」

出了聖地亞哥,為了抄近路,我沒有選擇走太平洋深處,而是沿著南美洲的大陸架,在蒙特港進了智利峽灣。

我的這一次選擇,幾乎就把「北京」號葬送在峽灣裡了。

起初一路還算順風順水,在智利峽灣裡,邊行邊游。兩岸嶙峋的峽谷,姿態萬千,幾萬年來的自然形成和風化侵襲,造就了它們鬼斧神工的模樣。雖然峽灣裡暗礁眾多,但是小心行事,伴著兩岸美景,這一路走得很愜意。

走到峽灣中段的時候,有一個東嚮往智利內陸的分叉。煙斗的信息說,走進去往迴繞一程,能看到地球上唯一的一例內陸冰川。

這種地方,我絕對不可能任其在我手下溜走。轉向,走向峽灣的更深處。八個小時的航行,怪石巖壁的盡頭,是一堵皚皚白嶺。在我們的認知裡,冰川只存在南北極或周邊地區的海裡,眼前卻是一座在峽灣深處的內陸大冰川。除了顏色變化,冰川的冰壁險峰,與兩邊的大峽谷一樣奇峻險兀。不同的,是它的潔白裡,讓人遠遠看著都透著料峭寒意。

峽灣裡無處停靠,我和梁紅先放小艇上了冰川。站在不知幾百米厚的冰巖上,望著頭上巍巍巨凌,伸手摸一摸,千萬年前的徹骨極寒,瞬間沁人心脾。冰川彷彿有蠱惑人心的魔力,寧靜、空明。閉上眼睛,腦海裡彷彿我在隨著冰川漂移,天空風雲變幻,我隨著冰川穿越千萬年的歷史,沿向無盡的時空漩渦裡。

「天快黑了,要讓每個人都上來感受一下。」我和梁紅依依不捨地回到小艇,上船,換老布、曾喬和球球登陸冰川。「隨時可能冰裂,動靜不要太大,別大聲說話。」我交代著。

他們似乎也被壯觀的內陸冰川震撼到了,上去後,走幾步,都中邪般呆立原地。抬起頭,閉上雙眼,張開懷抱,擁抱著身前的震撼和虛無。

回到船上,我們折返回去,沿著峽灣繼續往地球的最南端進發。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北京」號觸礁了。

出海一百九十六天,大風大浪,磕磕絆絆,「北京」號早已千瘡百孔,但一直沒有拋棄我們。從香港到東海,從濟州島進入日本海,過宗谷海峽到鄂霍次克海,再到白令海,沿著美洲狹長的海岸線到這裡,它載著大夥兒航行了兩萬多海裡。這次,「北京」號遇到大麻煩了,行駛到智利峽灣最後的一段路,我們闖入了船隻墓葬群。GPS和海圖配合錯誤,船經受劇烈的一撞,半截直接跑到一小島上去了。「壞了,船要沉!」老布翻身起來就往底艙跑,查看有沒有漏水。

走了這麼遠,經歷這麼多風浪和險情,觸礁還真是第一次。讓球球提著探照燈爬上桅桿照明,我們緊急排除險情。萬幸的是船沒進水,但是發動機壞了,船動不了了。觸礁被撞的地方到底有多嚴重,我們不知道。搞不好智利海峽又將收穫一艘來自中國的沉船,我們一船人也得陪著殉葬。

發動機嗚咽地干吼著,曾喬掌著舵,我和老布去檢查發動機。蝦、海帶、魷魚、小墨魚,都被捲進了裡面,堵塞了冷卻系統。發動機高溫,讓寒冷的海水都升溫了。把小動物們一一掏出來,船終於能動了。

看著海圖上密密麻麻的沉船,前方到底什麼海況,我們也一無所知。

「慢慢把船退出去。」我說,「慢慢地走,退出峽灣。」保險起見,我們原路返回,離開了大陸架,進入了麥哲倫海峽通往阿根廷方向的東半部分。在海上沒法檢修船底,附近也沒有停靠點,我們提心吊膽地駛往阿根廷的烏斯懷亞。

謝天謝地,麥哲倫海峽沒有為難我們,讓我們順風順水地出來了。

在寒冷漆黑的夜裡,前方的陸地上,一片燈火闌珊。船員們在甲板上雀躍,全然忘了「北京」號現在的狀況,每個人都特別激動,我們到了烏斯懷亞,到了世界的盡頭,離我們的目標南極,真的,真的只有一步之遙。

樂極生悲,我們呼叫了無數次阿根廷海關,申請進港,都沒有得到回音。在全船人焦急等待的時候,還來了一陣風浪。「不管了,先聯繫遊艇會,進港再說。」

遊艇會的人很友善,給我們預訂了停靠位,引導我們進港,並告知我們,海關下班了,明天他們帶著我們去辦理入境手續,很容易。他們以前處理過來自亞洲的日本船隻,沒什麼困難。

折騰完之後,已經是清晨的六點。梁紅拿著一面阿根廷國旗,去替換船尾的智利國旗,然後驚呆在了船尾。我湊了過去,一下子也被烏斯懷亞吸引住了。天邊出現醉人的朝霞,整個尚未醒來的城市,靜謐和優美,旁邊是雪山、大海;一座又一座彩色的小房子,讓人感覺這是在童話裡。

遊艇會的人,帶著我們浩浩蕩蕩地去海關,辦理入境手續。填了一堆表格之後,海關處卻說我們沒有簽證,也不能給我們落地簽;「北京」號可以在這裡停留八個月,但是我們船上的人必須馬上離境。猶如晴天霹靂,這是明擺著趕我們走啊。

遊艇會的人也傻掉了,說他們以前接待日本來的船時,都沒有問題的。海關處振振有詞地說:「因為他們是日本人,而你們是中國人。」

這話我聽得非常窩火,又感慨萬千。可能是因為兩個國家的政策原因,導致現在海關不批准我們入境。可是「北京」號剛剛經歷了觸礁,需要檢修,還需要補充食物、淡水和油料,我們必須要停靠。

海關人員此前也確實沒有處理中國帆船入境的經驗,最後他們提出,讓我們限時離境。船需要檢修,他們所限的時,我們是根本無法完成檢修的。萬般無奈之下,我們聯繫了中國駐阿根廷大使館的工作人員。

各種努力之下,海關給我們辦理了緊急停靠許可,允許我們在烏斯懷亞停留72個小時。

每個人都被海關叫去單獨談話,告誡我們要遵守當地的法律,不要鬧事,不要招妓,等等。最後每個人都簽了一大堆文件,我還額外簽了一份船長擔保函,保證所有的船員不會在烏斯懷亞停留期間出現問題。

拿到許可的時候,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好事多磨吧,我們這樣安慰自己。

愛在「盡頭」

時間有限,經過短暫的休整,我們立刻著手去南極的最後準備。

我和老布、曾喬負責修船,梁紅和球球則負責清理船上的冗余物資,減輕船隻的重量。如魏凱所言,過殺人西風帶,我們必須要輕裝上陣了。

「北京」號的船底,在我們看來損壞已經非常嚴重,但是在烏斯懷亞,卻沒有將船弄上岸、吊起來修理的條件。我們把拍下來的船隻受損情況,拿給遊艇會和一些船長看。他們覺得,條件所限,可以不修,小心行駛的話,能熬到南極。

我心裡很沒底,卻又沒有選擇。時間上、條件上,我們都沒法大修「北京」號。目前能做的,就是潛水,去掉纏繞、混雜進螺旋槳的水草。老布二話沒說,英勇地跳了下去。

給船隻減負,我的主張就是各種扔。從中國出發時,我們儲備了很多罐頭,但是後來大夥兒實在是吃膩了,加之沿途我們又進行了多次補給,所以那些「Made in China」的罐頭還剩下許多。

梁紅不同意我扔掉,太浪費了。我們就把不需要的物資堆放在碼頭上,然後寫了一個「Free Food」的牌子。免費送給有需要的人,比扔掉讓人感覺要舒服一些。我原來以為,根本不會有人要這些東西,但是發現老外們挺喜歡吃中國食物的。紅燒豬肉是第一個被拿光的,然後是清蒸豬肉、奶製品、煉乳。豆豉鯪魚被拿光之後,我們拋棄的所有食物都有了新的主人。

減負之後,我們依然需要採購補給。我們這一次要穿越的,是德雷克海峽,穿越所謂的「殺人西風帶」。我們需要補給一些便捷、高能量的食品。在烏斯懷亞,我們居然遇到了親人:找到了一家中國人開的超市。

在世界的盡頭遇到同胞,感覺特別親切而興奮。進入墨西哥之後,再到南美,我們跟所有人的交流都很困難。整個南美大陸,除了巴西說葡萄牙語之外,都在說西班牙語。我們這夥人,英文都要靠比畫,遇到西班牙語就徹底歇菜了。

超市的老闆是個台灣人,聽到鄉音之後也特別的激動。食物採購,他直接幫我們包圓了,最方便、最新鮮、能量最高的,他讓兒子全送到了船上。完事,他自己又跑大老遠,給我們送了一箱酸奶。

在烏斯懷亞第二次聽到中文,則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情。老布和曾喬去超市買東西,發現收銀員是位漂亮的南美美女,倆人嘴巴上就開始占起便宜來了:「這妞靚。」「胸大、屁股挺。」……到結賬的時候,倆人用結結巴巴的英語想砍價。不料那美女收銀員嘴裡蹦出了生硬的中文:「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

72小時停靠的期限即將臨近,船能修的地方修了,物資該補充的補充了,我卻依然憂心忡忡。從煙斗那兒傳來的消息,現在德雷克海峽的海況極度惡劣,我們硬闖的話,風險很大。

「咱只能賴在這兒了。」為了對全船負責,我決定,到了截止時間,咱們把「北京」號開出港口,然後再申請一次緊急停靠,爭取能多留72小時。實在不行,「北京」號就在港外拋錨,等著天氣好轉。

出發前最後一個小時,遊艇會的人找到了船上,告訴我們今晚不用走了,外海有風暴,我們可以再多停留一陣子。我們終於感受到了阿根廷人的溫情。

時間一下子不那麼緊張了,我們決定去逛一逛烏斯懷亞。

烏斯懷亞有一段傳說中世界最南端的鐵路,我們慕名而去。這個地方靠近極地,曾經是這片大陸流放犯人的地方,而這段鐵路,也是囚犯們修建的。這段鐵路現在還在使用,供遊人遊覽。奔跑在上面的火車,也依然保持著當年的特色,是那種很原始的蒸汽小火車。

接下來,我們又去了世界最南端的郵局,尋找傳說中的那位個性郵差伯伯。又是尋隱者不遇,傳說中的郵差沒有上班。我們便去了街道郵局。快要關門了,還有許多人排著長長的隊伍,我們感覺今兒可能趕不上了。不料,只要有人還在排隊,郵局就沒有關門謝客的意思。

我們買了很大一摞明信片,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找工作人員給我們蓋戳。工作人員先是一愣,然後笑了,把印章盒印台遞給了我,讓我自己蓋。

我把明信片遞給梁紅,說:「丫頭,知道今兒是什麼日子嗎?」

她一下沒反應過來,過了一會兒才說:「2月14,情人節,還是元宵節。」

「這些明信片,是阿根廷人給我們的情人節禮物,也是最誠摯的祝福。」我說,「再帶你去尋找一個驚喜。」

在洛杉磯的時候,高曉松說會給我們一份結婚禮物,他會把禮物留在烏斯懷亞,給我一個坐標,讓我去找。果然,在郵局我們找到了早就等候在這裡的包裹,是一套紀念幣。

捧著明信片和高曉松的禮物,梁紅又有點兒忍不住眼淚了,情難自制。在情人節,在世界的盡頭,收到了朋友的結婚禮物,拿到了世界最南端的明信片。在感性的女人眼裡,這種幸福感無以言表。

滿意而歸。我們決定去吃帝王蟹。荷蘭港是北半球的帝王蟹基地,烏斯懷亞則是南半球的帝王蟹大本營。參觀排隊時,隔著玻璃,我們看到了幾張中國人的面孔,正在猜測的時候,他們出來了。我試探著問了一句:「中國人?」

世界很大,世界很小,我們遇到了幾位同樣來自北京的中國人。一問之下,我們住對門,還有幾位共同的朋友。他們是從阿拉斯加開了四十多天的車,來烏斯懷亞旅遊的。烏斯懷亞是一座旅遊城市,人們只有在每年的11月份到次年4月份,即南半球的夏天,才來到這裡。夏天過去,烏斯懷亞就會進入極夜,白天會非常短暫,而且寒冷。人們就會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或者其他的地方,到那時,這裡就是一座空城。

在等待出發的日子,我們嘗試著聯繫了一下剛赴南極救援的中國「雪龍」號,沒想到竟然聯繫上了。激動之情,難以言表。「雪龍」號是我們國家最好的極地科考船,而且它剛剛從烏斯懷亞離港。我們到烏斯懷亞時,「雪龍」號正好向南極駛去,它經歷的天氣和海況,就是我們即將要經歷的。

同胞相見,分外親切。鼓勵之餘,「雪龍」號給「北京」號的建議是,萬事小心。在電話裡,「雪龍」號的三副先和我通了話,給我提供了一些「雪龍」號上的氣象資料。驚喜還沒完,船長拿過電話,親自給我們講了穿越德雷克海峽的一些風和海流,還有冰情。得知我想把船開進長城灣的時候,船長告誡我,長城灣裡面沒有海圖,礁石分佈特別混亂,暗礁林立,最好不要冒險闖入。

南極的海圖一直是個大問題,我們在國內搞不到,在美國、墨西哥也沒弄到。後來聽人說智利海軍有,我們詢問過了,依然沒有。最後的希望在阿根廷,可是離南極最近的烏斯懷亞也依然沒有。

最後給我們解困的,是一艘來自澳大利亞的船。臨出發前,一艘澳大利亞船隻的船長本傑明,得知我們要去南極,就找到了我們,聊了起來。南極海圖的事情,本傑明幫我們想了一個辦法,他說南極的海圖都是各個國家自己繪製的,側重點不一樣,都各不相同。他拿出自己的海圖,然後找了遊艇會的人手裡的各種版本,讓我們複印了一份。然後綜合在一起,繪製一張能為我們所用的海圖。

用慣了電子設備,第一次用紙質海圖,每個人都壓力倍增,還得惡補一下看圖知識。

本傑明還給我們提了兩點建議。第一個,是給我們科普了一次《南極條約》,南極是一片沒有被污染的土地,南極是世界的。他希望我們能夠保護南極的水陸環境,還有動物。在南極,除了照片什麼都別帶走,除了腳印什麼都別留下。

出發之前,我們早已熟知《南極條約》,但是當一位船長很鄭重地跟我說這件事的時候,南極變得更加的神聖。

第二點建議,就是本傑明以船長對船長的姿態告誡我,開帆船去南極真的很難、很危險,請我一定要三思而行。哪怕是對經驗再豐富的船長和水手來說,南極都是一個挑戰。每隔幾年,風浪和暗礁都會將幾艘船、一些水手,埋葬在那裡。

一路走到這兒,我覺得自己一直有一種混不吝的心態,做好了準備,覺得什麼風浪都能扛過去,並沒有真正去考慮一件事到底有多難。困難對我來說,都是過去之後,才能感覺得到。本傑明的這番話,算是給我敲響了一個警鐘,讓我慎重地看待這件事,甚至還有點兒緊張。當然,南極就在前面,我們不可能退縮,只是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搶灘南極

沒有燈塔、沒有指引信號。我不知道「北京」號會在哪裡,碰到些什麼:冰山、礁石,或者一些其他的東西。

把世界的盡頭拋在身後,世界最南端的燈塔為我們送別,「北京」號義無反顧地奔向那塊神秘的白色大陸。夜晚讓人恐慌,這是一條極少有人踏足的海域,前方太多未知。每個人都有些緊張,但似乎心裡都憋著一股勁兒。兩百餘日航海,只為終點。我們的終點就在前方,「北京」號的下一次停靠,就是我們完成夢想的彼岸。

離開烏斯懷亞,平安地穿過了智利的威廉姆港,然後是合恩角——航海人的珠穆朗瑪峰。風來了,雨下了,浪起了,開始為最凶險的一段路程預熱。

進入德雷克海峽,風急雨驟,我們算是真正進入了南半球西風帶。殺人西風帶、魔鬼西風帶、狂暴西風帶……在我們搜尋資料的時候,關於這個區域,全是這樣的形容詞。

如果非要類比,德雷克海峽就是南半球的白令海,甚至更甚。十幾二十米的浪高,上百節的狂風,「北京」號像玩具一樣,在大海的手掌裡被隨意地搖擺,桅桿幾乎已偏離90度角。

風捲著冷雨、海浪,飛濺到臉上,穿透衣服,冰涼刺骨。船舷上,已經結上了冰渣。

老布依然一臉混不吝,在跟大海較勁兒似的拉著帆繩;曾喬安靜地研究著海圖,隨舟左右搖擺;球球是個機動兵,哪裡需要去哪裡。我迎風掌舵,自我感覺頗有些大義凜然。重度暈船的梁紅,拒絕進艙休息,堅持要跟我站在一起,度過這最艱難的最後一程。

「以前的暈船根本就不算暈船。」梁紅說,「那就跟小感冒似的,簡單的不舒服。進西風帶了,才算是真的暈船。」此前一直自詡對暈船免疫的我、曾喬、老布、球球,這會兒或多或少都有些暈船的跡象。梁紅徹底把自己給吐虛脫了,用她的話說,五臟六腑已經吐空了,喘口氣都費勁兒,還犯噁心,絕對的生不如死。球球也被放倒了,蠕動著在甲板上趴著盯著儀器。

讓人有些欣慰的是,在這麼大的風浪裡,天空依然有信天翁在翱翔,陪著我們走這段世間最艱難的路。

劈波斬浪的第四天,風浪逐漸弱了下去,一座冰山出現在視線裡。我們劫後餘生般,歡呼雀躍。「北京」號成為第一艘穿越德雷克海峽的中國帆船。

「還有28海里到達南極。」

「同志們衝啊,一鼓作氣,咱們拿下南極這塊陣地。」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南極用一個好天氣來迎接我們。

盲航。靠近南極大陸,接近中國長城站所在的喬治王島,以及進入長城灣,「北京」號已經無法再依賴電子海圖了,全靠我們搜集的各種版本的海圖來自我計算、定位。

太陽和月亮同時出現在天空。前方海上生明月,背後一輪紅日沉滄海,日月同輝。難得一見的自然景觀我無暇欣賞,即將入夜了,前方遍佈礁石和浮冰,盲航登陸就更加困難。

南極大陸的海岸線已經在眼前若隱若現,我們要繞過前方這一側的冰川,進入長城灣。

曾喬計算著每一步的方位,球球報數,老布掌舵,我站在船頭盯著海況指揮,梁紅開始在艙裡不停地用無線電聯繫長城站:「長城站,長城站,這裡是『北京』號,能抄收嗎?」一遍又一遍,梁紅忍著暈船的難受,執著地拿著話筒在重複著發送信號。

對講機裡一直沒有回音,可能是因為南極冰蓋的阻擋,無線電的接受距離非常有限。

天已經黑透,望著漆黑的夜空,我猶豫了。前面的海域,我們隨時可能觸礁。「要不咱們就地扎錨吧,今兒不上了,太危險了。」

「『北京』號、『北京』號,這裡是長城站。能聽到嗎?」突然,對講機裡傳來了回音。那一瞬間,船上的所有人都呆住了。歷經劫難之後,在孤獨的茫茫大海上,在離祖國萬里之外的地球另一端,在一段近乎絕境的路上……聽到了親人的聲音,似乎是到家了。百感交集,激動,狂喜,落淚。

「你們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助的嗎?」長城站的聲音繼續傳遞過來,冰冷的大海裡,「北京」號上一片溫暖。

「我們要通過鼓浪嶼,到長城站去。」我接過梁紅的話筒。鼓浪嶼是中國人給長城灣前面的暗礁取的名字。

「那你們什麼時候過來?」

聽到來自祖國的聲音,我所有的動力都回來了,不拋錨了,今晚登陸!「兩個小時左右。」

「我們等你們。」一句堅定的回答,我們彷彿聽到了回家的召喚。

所有人馬上行動起來,各司其位。沒有海圖,無法定位,遍佈暗礁,浮冰埋伏,什麼都無所謂。每個人都做好了防衝擊的準備,把船上剩下的信號彈全打了出去;「北京」號一點一點地往前挪動,一點一點地往夢想的地方靠近。

四個小時之後,我看到了岸邊的星星燈火。幾道手電光掃過,我們也明滅了幾次船燈。他們還等在那裡。沒錯,我們到長城站了。

無線電裡傳來「沒錯,你們在長城灣裡頭」的聲音時,我感覺整個人一下子就釋放開了。8個月,18000多海裡的航行,我們經歷了種種船隻故障,經歷了水手更換,經歷了彈盡糧絕,經歷了海上驚魂,經歷了日本和阿根廷的海關刁難,經歷了人間煉獄的西風帶和風團……作為一個船長,我肩負著所有人的夢想,還有生命。一路上我大喊大叫,我嬉笑怒罵,我累月失眠……那種壓力,若非梁紅在身邊,若非還有這個未到終點的夢想支撐,我早已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