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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台灣這些年

倔強的甲仙

山崩地裂,洪流奔騰,狂風呼嘯。一股山洪傾斜而下,泥石流摧枯拉朽般從村子上碾壓過去,數百人在沉睡中被埋葬。

這不是翻拍意大利龐貝古城被毀的電影鏡頭,而是幾年前發生在寶島台灣高雄市甲仙鄉的真實一幕。2009年8月4日,莫拉克颱風來襲,山峰崩塌,土石壩潰,甲仙鄉轄下的小林村,一夜之間被從地圖上抹去,慘遭滅村,近500人罹難,全村只剩50多個活口。

在台灣,甲仙似乎是一個備受詛咒的地方:常年風災、雨災、地震、泥石流,上一年剛修好的橋,下一年就會被暴雨衝垮……

這裡曾是台灣最著名的環島觀光路線南橫公路的入口,穿梭的遊客總要在甲仙吃碗芋頭冰再上路,街道上總是熙熙攘攘。如今,歷經多年災害,南橫公路被石塊堵塞中斷,甲仙也似乎被打折了腰——三分之一的甲仙人離開了,另尋生路,留下意志消沉的人們。

當地人阿忠哥是我們此次甲仙之行的嚮導,帶著我們在山間公路上七彎八繞。阿忠哥很健談,一口嗲嗲溫柔的台灣腔,把我這北方糙老爺們逗樂了不少。談到家鄉,阿忠哥舒展的容顏開始變得侷促,他歎了口氣說:「這邊已經四年沒有過一個好消息了,只要聽到甲仙兩個字,一定跟災害是畫上等號的。」重建、摧毀,再重建,這就是甲仙這幾年的狀態。

末了,愁眉緊鎖的阿忠哥突然問了句:「你們為什麼要來這兒?」

這些年我心裡一直有一個夢魘。一個噩夢翻來覆去地做著,我又回到了2008年的5月,汶川大地震,我和幾個哥們組成的救援隊,在一處建築物倒塌的廢墟中費力地用破拆工具一點一點兒地往外挖,地上到處散落著又細又疏的鋼筋,旁邊一位父親邊用手挖著邊老淚縱橫地哭喊自己的女兒。我們也乾脆扔掉工具,跟著徒手挖著石塊,手指間裂開一個個血口,石塊竟越積越多,我越發著急,瘋一樣地往外扒,結果周圍逐漸壘高的石塊瞬間把我也吞噬了。

我第一次跟梁紅說起這個夢時,她長久地看著我,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拍了拍我。我知道,我們都跟那場災難還沒完。慘絕人寰的天災,生死慘狀、生離死別,痛哭、哀號,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參與其中見證過的人,無論是受災者還是救援者,那都是心裡永久的一個夢魘,一道疤痕;每一次揭開都是滿目瘡痍,想忘卻又是暗瘡橫生。後來我沒有再去過汶川,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我很想知道,那些失散的親人們是否團聚了,那些堅強的生者是否還有笑容。

汶川在毀滅性災難後開始重建,新聞總在報喜,鏡頭前的笑臉卻難掩悲傷。為了忘卻的紀念,生活總要繼續,塵埃落定之後人們又該如何去面對千瘡百孔的生活?重建一座城市人力可為,心理的創傷無藥可醫,唯有時間去慢慢撫平,倚仗希望帶來的力量。

這或許就是我來到甲仙的理由——這幾年自然災害一直在跟甲仙過不去,接踵而來;先是地震,後是風災,接著水災也來湊熱鬧。甲仙人幾乎沒有喘息機會,他們的生活是什麼樣的?他們是如何治療心傷的?他們還有對生活的希望嗎?

我是來看這群同胞們的生活的,我也是來尋找良方解藥的。

芋頭是甲仙的特產,阿忠哥在當地開了家芋冰店,他很熱情地招呼我們進去。店裡沒有客人,只有他年邁的母親安靜地坐在角落裡吃飯,腳下一隻貓一隻狗心不在焉地打鬧著,有些冷清。阿忠哥倒是看得很開:「如果沒有旅遊團來,這裡幾乎就是空城。」他笑起來泛起一臉好看的褶子,卻難掩苦楚。

關於重建,阿忠哥說,他和很多人一樣,不是沒想過放棄,但是人還活著,沒有放棄的理由。等待?老天也沒有給甲仙等待的時間,一波還未平息,一波又來侵襲,讓人感覺不到起死回生的希望。最後的結果,就是人們紛紛出走,背井離鄉,另覓家園,選擇把痛楚遺留在這裡,能否遺忘,無人知曉。

甲仙已有三分之一的人選擇離開,其中也包括阿忠哥的妻子。阿忠哥說:鄉里能離開的人都走了,沒條件離開的人才留下來,他自己則是離開了又回來。因為長輩和老人們還在,他們離不開這裡。

我非常能理解他的心情,類似的情況,我們之前在奧伊米亞康和切爾諾貝利經歷過,故土難離。沒有緣由的,很多人和生他養他的土地,是血脈相連的。

我們想去看看小林村的遺址,阿忠哥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走在碎石間,遠遠看到一間白色的小屋孤零地立著,後面兩座山勾勒出好看的V字形,那就是小林村僅存的一棟建築物了,而此刻在我們的腳下50米深的地方,短短的110秒的山崩地裂,474個生命已經永遠長眠在那個來不及醒來的凌晨。那場災難只逃出來了50多個人,許多人眼睜睜地看著房子倒下,被掩埋,而自己的父母、老婆孩子還在裡頭酣睡。

474個生命的長眠之地。

在這最後的廢墟上,有一些人曾經回到過這裡,在牆壁上留下許多紀念的詩句:「「小林故鄉」「歸途路漫長」……這座奇跡般留存下來的房子,像一座活的紀念碑,寫滿了人們的悼念,以及與死亡與消逝的無休無止的搏鬥。

我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個男人跪倒在這裡,臉上淌著兩行清淚,顫顫巍巍地刻下這句話的畫面。

扭頭不見了梁紅,她在遠處廢墟上的雜草間蹲著,背對著我們,肩膀陣陣抽動。我起身向她走去,她聽見聲響回頭看了一眼,眼眶紅紅的,見我走近,她連忙把墨鏡戴上。

我靠著她蹲下,伸出手摟緊了她。

恍惚間,我們彷彿又回到2008年的汶川,那個喪女的父親呼天搶地的臉又浮現在了眼前。那場地震改變了很多人的生活,以及人生的軌跡,我們倆也扭轉了原來生活的船舵。生命無常,我們無力對抗自然,但是我們可以選擇自己的活法。我們出門,相伴旅行,去探索人生更多的可能。路上很精彩,良辰美景,城鎮鄉村,各種膚色的人,各種有趣的事情……但每每從噩夢中驚醒,回想起汶川地震,心裡依然會覺得堵得慌。不是對自然無情的無奈,而是對逝者的悲憫,以及心痛生者的度劫。

腳下地底的小林村,白骨纍纍,他們都曾鮮活真實地存在過。

為了忘卻的紀念。

拔一條河

在甲仙最頹廢的時候,貓都懶得在這裡打盹。離開的離開,未走的人也迷茫而消極地準備著更壞的消息到來時,一則旁人看起來再小不過的事情卻讓甲仙鄉民為之一振。2013年,甲仙小學的學生獲得高雄市拔河冠軍。

整個甲仙都沸騰了,「這是一個契機,小朋友就算輸了,也沒放手,想起我們的生活,我幹嗎要放手?就算是要放手,也輪不到我們。」阿忠哥說道。

我和梁紅不解,何以一場拔河比賽能夠達到這樣的救心之效?

阿忠哥見我半信半疑,決定帶我去甲仙小學看看。學校規模不大,災害過後,很多家長把孩子帶到外面的學校就讀,剩下的學生大都是家庭條件比較不如意的,學生們小心翼翼地維護著自己的敏感和自尊。

我們夫妻倆在很多地方,北京、上海、洛杉磯,都做過分享會,分享我們這幾年在路上的故事,在甲仙小學這一次,是我和梁紅最動情的。這群小小年紀就經歷過許多生死大劫的孩子們,他們依然帶笑的臉,他們閃爍著希望的眼神,讓我們無法不動情,無法不激動。我們在講台上分享著,我們也在被他們感染著。

索馬裡街頭,寒極雪地,太平洋中心,墨西哥聖井裡,南極長城站灘頭……我們和孩子們一起,隨著視頻回憶著路上的驚險刺激和廣闊壯美。

「食人魚有多大只?」交流會上,一個男孩眨巴著好奇的雙眼問我。

我笑著用手比畫道:「食人魚小的這麼大只,大的這麼大只,但每一隻都特別地好吃。」全場哄笑。孩子們的臉上一副未受欺負的神情,對更遠的外面世界裡的未知,充滿嚮往。

在拔河訓練室裡,擺滿了獎盃、獎牌,那是甲仙小學拔河隊這幾年的成績,是這些孩子們的榮譽勳章,也是甲仙這片土地的希望之源。

我意外發現了一排舊鞋,鞋底一律磨得溜滑,鞋尖也都不爭氣地開嘴了,但它們卻被像寶貝一樣供奉起來,整齊地碼在一起。甲仙小學的拔河教練張永豪說,這是甲仙小學拔河隊剛成立時留下的,誰都捨不得扔掉。

訓練室有幾個鐵片壘起的吊石,學生們身上綁著繩索,奮力拉起吊石,這是小學生拔河手們的訓練器材。梁紅自告奮勇地上去試了試,小臉漲得通紅,吊石依舊紋絲未動。一小孩走過來,輕易就拉起60公斤的吊石,問他多重,小孩不好意思地說道:「55公斤。」

梁紅不服氣,要組隊跟他們PK。我、梁紅、阿忠哥,再搭配一個學生,我們混合組290公斤對陣小學生組270公斤,我們還討了20公斤的便宜。我想著自己畢竟身寬體胖,不能太欺小,決定留點蠻力。

「預備」,教練一聲令下,對面傳來整齊劃一的喊殺聲。孩子們一齊後仰,雙腳抵死頂住地面,靠鞋面與地面的摩擦力站定。我們這邊因為缺乏統一口號,已經自亂陣腳,而對面偶有小朋友倒地,手也始終死死拽住繩子。孩子們的眼神堅定,釋放出強大的氣場。我開始能理解,為什麼這群孩子,能給甲仙帶來希望。

教練張永豪說:「孩子們參與拔河運動之後,他們會找到自信心和成就感,在這裡找到屬於自己的舞台。在這個團隊運動中,也能找到同學之間的向心力、凝聚力。」

就是這樣一支隊伍,代表甲仙,獲得全高雄市小學生拔河比賽的冠軍之後,在接下來的台灣小學生拔河比賽中,又拿到了第二名。載譽而歸那夜,這個鄉鎮像過節一樣,全民狂歡。還留守在這裡的鄉民們,紛紛走上街頭,打出橫幅,夾道鼓掌。簡易溫暖的煙火在街頭升起,鞭炮齊鳴,嗩吶共奏,大家奔走相告,迎接著這些拔河隊的小英雄們。

不放手,就有希望。

在甲仙被災難和痛苦裹挾著,幾乎要被人遺忘的時候,孩子們的成績讓鄉民們再次升騰起對家鄉的熱愛和自豪感。台灣紀錄片導演楊力州將這個故事拍成了紀錄片《拔一條河》,他問小朋友「你在比賽的時候是不是在想著怎麼贏對方」,小朋友的回答是:「我們都沒有想贏不贏,我們想的都是可不可以不要輸。」

「大家團結一心不放鬆,抓住同一條繩子,好像就是甲仙的寫照,就像拔河一樣,其中一個放手,就沒機會了;所以我們更沒有理由懦弱下去,而應該堅強地去為甲仙做一些事。」阿忠哥說。

阿忠哥在甲仙是一個精神領袖式的人物,熱心公益和公共事業,幾乎甲仙每一個人都認識他。他也樂於去幫助每一個人,跟所有人說「加油」。

對於災害的頻頻光臨,阿忠哥執拗地認為不能全怪老天爺,他指著暴發洪災的那條河說:「本來一條好好的河道,我們一直占,佔到它河道變窄,它一直忍著,一直退退退,退到最後,大河忍無可忍了,跟人類把自己的東西要回來,於是災害也自然而然地就來了。」

這就是大自然,人類和自然本就該是和諧相處。一味索取,大自然總會有「生氣」的那一天。其結果是兩敗俱傷,必然飽含血和淚。

「我們這邊的自殺率非常低。」阿忠哥仰起臉,一臉自豪。災害過後,甲仙人自發組織了各種社團,拔起同一條河——不向自然災害認輸。

高雄市甲仙救難協會,是當地重要的民間救援組織,阿忠哥也是協會的成員,他邀請我去參加他們的救援訓練。

這支救援隊全部由本地鄉親組成,他們定期組織各種各樣的訓練,如繩降、操舟等,在災難來臨時,他們第一時間衝到現場救援;等官方力量到來時,他們會幫忙指路,提供協助和支援。

第一次接受正規的救援訓練,我內心興奮異常。到達訓練場時,甲仙救難協會理事長羅萬昌給我下達了訓練任務——高空垂降。我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山坡,心裡倒抽了口涼氣,這山坡足足有70米高,橫斷面跟地面幾乎呈90度,又險又陡,上面遍佈頁岩,一腳踩下去可能就有碎石滾下,人容易失去重心,救人不成反要被救。

當然,對垂降我還是有些經驗的,當年為了進瓦魯阿圖的馬魯姆火山,我也專門做過了一些學習和訓練。梁紅一路跟著我爬上山頂,手臂被樹枝劃出了幾道口子,到達山頂的時候,她累得「呼哧呼哧」地喘粗氣。我把繩索在一棵大樹上固定,她不放心,再三查看,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還不忘叮囑一句:「小心碎石。」

那一刻我似乎又回到了馬魯姆火山口,當時我已經下降到火山裡,梁紅在上面,平靜地交代著其他隊友:「如果老張出事兒了,我也不走了。」往事一幕幕,隻言片語勝過山盟海誓。迎著梁紅緊張而又蓄滿溫柔的雙眼,我衝她點了點頭:「放心。」

垂降時控制身體平衡是一大考驗,既要保證大腿根部的主繩不能移位,同時右手還要始終握緊主繩;隨著身體下降,逐漸鬆動主繩。這個過程中身體和腦子的反應速度都要跟上,腳踩在鬆垮垮的崖面上,讓人很不踏實,我隱約聽見腳底的碎石在窸窸窣窣地鬆動。

我開始慢慢找到感覺,一點點朝地面逼近。

「小心,下面有大坑,走之字形。」對講機裡突然響起老羅焦急的聲音。我往下一看,乖乖,右下方有一個凹陷的大坑,碎石密佈,這要是一腳踩上,無法附著壁面,整個人失去重心,我可能就被拍到巖壁上,然後就懸掛在半空中了。

我定了定神,將繩索引導到另一個方向,放慢垂降速度,小心翼翼地繞過那個大坑。成功避險後,我難掩得意,朝老羅做了個勝利手勢。

阿忠哥也順利完成了訓練任務,他抹了一把汗說:「上面調撥的財政力量有限,但是民力是無窮的,從北到南,從東到西,幾乎都有救援隊,都是自發組織的。」救援隊裡,年紀大的有五六十歲,本該膝下承歡的年紀,卻穿起紅色的救援服,兩眼精光,隨時準備為保衛家鄉出力。所有成員都是義工,剛組隊時甚至沒有裝備,很多人都是自己掏錢去買。

突然有些感傷,如果當年在汶川,當地就有這樣專業的民間救援力量,應該會有更多的人獲救。

據阿忠哥透露,災難後的幾年裡,有很多人陸陸續續地回來了。只要有志同道合的人在,他們就不孤單,也不會想放棄自己的生活,放棄這片土地。大家齊心協力拔一條河,拔一條繩,縱使天災人禍,也沒有放手的理由。那麼家,就始終都在。

看著身旁的梁紅,我們兩人一對眼,相視而笑,前所未有地平靜。在我們之間,能感覺到這種微妙;攜手相扶侶行,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人們對生活和夢想的嚮往。

防空洞裡的烈酒

萬炮齊鳴遮天蔽日,到處都是轟隆隆的炮聲,戰火、硝煙籠蓋了整個灘頭。這不是諾曼底的奧馬哈,是台灣的外島金門。

20世紀五六十年代,大陸和台灣關係最緊張的時候,金門島成了兩岸隔海對決的前沿陣地。金門離廈門就隔了一片淺海,本島距離不到十公里,最近的礁島甚至只有兩公里多遠,我直接游泳過去都毫無壓力。1958年8月23日的震天炮響,讓金門這座島嶼在世界戰爭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當然,我們此次到台灣的「蜜月」之行,無意去探秘56年前的兩岸關係、美蘇企圖和世界格局大動態的史事,我們想找的,是當年那場斷斷續續持續十年的隔海炮戰,砸到這片土地上的炮彈,現在都去哪兒了?

一進島,映入眼簾的是各種戰防設備,所有山都被掏空了,修建成了軍事設施。長長的海岸線上,防登陸和空降的「鬼挑柴」樁子直指藍天,坦克戰車的炮口指向與金門一水之隔的廈門。

與廈門的現代繁華、遊人如織不同,金門更像一個簡樸的鄉鎮,路上偶見三三兩兩的老農扛著鋤頭慢悠悠地走著。這片祥和安寧,讓我們全然想不起曾經的炮火染天際。

驅車前往島上一處神秘的軍事設施。這是一個晦暗的洞穴,一踏進去我能感到空氣中游離的陰森感,頭頂上昏暗的白熾燈沒精打采地亮著。我大大咧咧地說著話,耳旁迴響著變異了的回音。真應該來個劇組,這是絕好的拍鬼片場景。梁紅挨近了我,有些害怕地抓住我的手。

當年兩岸關係緊張時,大陸奉行「單打雙不打」策略,一到單數日就要往金門發射炮彈、塞著傳單的宣傳彈,而金門則挖了許多幽深的防空洞,這個洞穴就是其中之一。

穿過潮濕、陰暗、低矮的長廊,推開一扇銹跡斑駁的大門,裡面沒有蝙蝠驚飛、蟲鼠亂竄,也沒有長槍短炮,倒是整齊有序地陳列著一排排的大酒缸。

金門有三寶,貢糖、高粱酒和菜刀。這裡現在算是個寶庫,儲存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金門高粱酒。

酒罈子上已爬滿了青苔,不知道的人初見這個,沒準還會以為是古時陳釀,在這兒沉睡千年了。看著梁紅滿臉驚異,我捋著光禿禿的下巴裝模作樣地科普道:「之所以選擇在地下儲酒,就是看中了這裡溫度和濕度恆定,酒容易儲存。」

遙想當年,炮火染天際……

每個罈子上都貼著標籤,俯身就近查看其中一罈酒,赫然寫著:「儲藏9年,酒精度59.9度。」單單幾個數字,就看得讓人喉嚨噴火。

酒香穿透土陶缸子,開始在空氣裡瀰漫開來,刺眼、刺鼻。我腦子一陣發暈,喉嚨彷彿被什麼東西勾住了般,嗆出聲來。我用力抹了抹臉試圖清醒,沒有奏效,光聞著這濃郁的酒味兒,我就已經醉得晃晃悠悠了。一旁的梁紅笑盈盈地看著我,她的酒量甩我好幾條街這事兒我知道。

「其實我特別期望能喝上一口。」她狡黠地說道。

渡海做客,難得梁紅酒興大發,這個小願望還是要實現的。出了潮濕醉人的洞穴,我們奔向了高粱酒廠。

酒廠裡各項釀酒工序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一位工人端上來一個小竹筒,空氣裡霎時多了抹清洌的酒香。湊過去鼻子聞了聞,香而烈,這竹筒裡的酒足足有80度,喝下去我估摸著五臟六腑都得燒起來。

見我面露難色,旁邊的梁紅則捋起袖子,一展女漢子的豪邁氣概,伸手就接過了竹筒,率先啜了一口。齜牙咧嘴,梁紅吐著舌頭分外可愛,她邊哈著氣用手扇著,邊豎起了大拇指:「好酒。」

嚥下口水,我壯著膽子接過了竹筒,閉眼抿了一口。一股清洌又刺激的細流湧入口腔,滑入喉嚨,甘醇而澀苦,繼而刺激滌蕩著我的五臟六腑,引燃每一處它流淌過的地方,烈火在體內熊熊燃燒。我瞬間就感覺天旋地轉,完全不辨南北西東了。

酒酣耳熱,再繼續在這樣的空氣裡待下去,我可能就地躺下了。被攙扶著出了酒廠,海風一吹,我才稍微酒醒。不遠處一片挖掘機轟隆隆作業的工地上,一枚炮彈被挖出,我和梁紅湊了過去興奮地蹲下來,好奇地端詳著這枚銹跡斑斑的「怪物」。

贈你一枚炮彈

挖出炮彈,這本該是件天大的事,但在金門,實在太平常不過了。

1958年的「8·23」炮戰,僅那一天,大陸就向金門打了近50萬發炮彈。

島上有一家鋼刀廠,嚮導帶我們過去,說當年那些炮彈最後的歸屬地,就是這裡。一個身形瘦削但精神矍鑠的老者,正拿著鉗子在火爐旁燒製一塊鋼板。他叫吳增棟,今年58歲,他的外號比名字要響亮許多:「金門刀王」。

「刀王」的身旁散落著大大小小的各式炮彈,堆積如山。

吳老出身打鐵世家,是家裡的第三代傳人。他把當年從大陸飛來的炮彈切成塊,打磨成名噪一時的金門菜刀。這種炮彈鋼刀比普通鋼材質地更為細密,不怕熱脹冷縮。「當年一開始打的炮彈,是會炸開的,後來慢慢地局勢緩和,單打雙不打,而且更多的不是打實彈,而是裹著傳單的宣傳彈。我們這邊的這些炮彈,就是當年沒有爆開的宣傳彈。」吳老邊掄著大錘邊向我們講解。

我對手工製作天然著迷,很想拜師學藝。吳老很爽快地答應了,還親自示範一遍所有工序給我看。從氣割炮彈、鍛打菜刀,到切割菜刀毛坯,裁剪成型,最後進行淬火、砂光打磨等處理工藝,不到20分鐘,一顆彈頭上切下來的彈皮,搖身一變成了一把珵亮鋒利的刀。吳老拿著刀輕鬆地將報紙劃成條狀,彷彿武俠小說裡的吹發即斷。我和梁紅驚歎不已,豎起了大拇指。

金門刀王。

「我做了四十年了,白天做菜刀,晚上做夢還在做菜刀。」吳老哈哈大笑。

我興奮莫名,當下提出自己動手打一把刀出來。吳老前一秒還綻放著的笑臉霎時變得嚴肅起來,他問我之前有沒有用過切割機,我點頭,但是是很久以前了,我心裡也沒什麼譜。不過對於動手做東西,我心裡還是有譜的。我從小喜歡將家電拆得七零八落,再原樣裝回去,從未被大人們發現。帶著梁紅出來滿世界蹦躂這兩年,修車、修船、修各種器械,一直在貫徹「自己動手,天下我有」的實踐。

我開始忙活起來,吳老寸步不離地跟著,雙眉緊鎖,看得出來他很緊張,畢竟跟這些機器打交道,一旦操作不當,火星四濺的話,你壓根預料不到它會飛向哪裡,還是挺危險的。

用切割機時,看到我的手竟然異常平穩,一旁的吳老嘖嘖讚歎,我開始有點兒自鳴得意了。但在鍛打刀具的過程中,我還是出糗了,不管怎麼敲,刀把就是越來越歪;一旁的吳老指點道,錘子要往刀口的位置打。

一個半小時後,我的衣服黏潮,汗珠子還在不停地往外冒,我的「270牌鋼刀」終於出爐了,好一把身材頎長,鐵骨錚錚的水果刀。梁紅看那刀歪瓜裂棗的模樣,禁不住笑了,打趣道:「雖然模樣怪異,但畢竟是咱家老張純手工製造,得收藏了。」

吳老也不吝讚美:「我四十年的功力才練成這樣,你第一次上手就有這水準,到時候來搶我飯碗怎麼辦?」

眾人哈哈大笑,這把刀我不能留在這兒獻醜,必須打包帶走。

到了1993年,兩岸關係緩和,金門終於對外開放觀光,往事就讓它留在歷史裡。廢墟和炮火掩映下的島嶼,遊人如織。來客走的時候,都會捎上一把金門菜刀。如今這些炮彈菜刀,多半被大陸過來的遊客買走,走進大江南北的千家萬戶的廚房。

吳老雖被尊稱為「金門刀王」,但是早年間因製作炮彈菜刀,也被人詬病為發戰爭財。對此吳老一笑,頗具仙風俠骨,他說:「我們用炮彈做菜刀,就是一種兩岸的和平交流,化干戈為玉帛。如果一個家庭能夠有一把好刀,做一個好菜,代表這個家庭是幸福快樂的。」

化干戈為玉帛。

仔細一想,確實深意綿長。當年飛過來的炮彈,而今進了廚房,服務於兩岸不同的家庭;做出一道好菜,贈上一桌美味,於家於國,和諧盎然。

看著身邊一路走來的梁紅,我不禁感慨萬千——雖然大多數時候操刀做飯的是我。她陪著我,一路走走停停十幾年,特別是這一次的結婚和蜜月之旅,那兩萬海裡飄搖的時光,正是我們彼此依存相偎,才能走到南極,再走回台灣。我做任何事情,出發了就從來都沒有想過放棄,但是在海上的時候,我真的幾度瀕臨崩潰;看著暈船休克的愛人,以及飽受折磨的小夥伴們,我哭了。到最後還需要梁紅拖著虛弱的身體,反過來安慰我,支撐著我們攜手走到南極那個廣闊的禮堂。

我們的夢想,缺一不可;我們的人生,不離不棄。

動情地摟過她,兩萬海裡萬里關山邁過,這趟顛簸而甜蜜的蜜月之旅,行將結束,我要送她一份特別的禮物。

「北京號」,我要用炮彈打出一艘我們的帆船,鑄出那些在海上同甘共苦、同舟共濟的日夜。漂洋過海,「北京號」是我們的家,我們的馬,也是我們的家人和朋友。一路抵風御雨,對抗巨浪,在各種極端的環境下,它都安然護送著我們前行。可以說「北京號」與我們肝膽相照,庇佑著我們的夢想,並為之保駕護航。

吳老有些半信半疑,他們這個刀廠只產刀,從未有人來打過帆船。我挑揀著炮彈,堅信可以做出來。

刀是平面的,船是立體的,做帆船的方法與做菜刀大相逕庭,看來我只能摸索著慢慢來。先用紙折出一個大概的模板,再按著模子敲打鐵皮。做帆船的難度在於,在折彎塑形的過程中,它不像刀,刀只有一片,帆船則是來回折疊。我按著草圖一點點地打磨著船身的弧線。

半天過去了,船身基本成型。當然,最難製作的不是船身,而是帆板。我當時想的是,如果用一整片鋼板貼過去,會顯得異常生硬;我想把帆砸成波浪形,砸出一個個凹凸的曲線,頗有乘風破浪的雄渾氣勢。

想一想很美,做起來卻工程量浩大。我掄圓了胳膊耐著性子砸出一個個波浪紋來。每砸一下,鐵錘的震動牽動胳膊的肌肉神經一直震顫到另一個肩膀上,幾乎渾身都在震。砸了五六十下後,我滿臉通紅渾身是汗,臉上的肉都擰巴起來了,但是我想要的理想帆型出來了。

袖珍版「北京號」經過一天的摸索和折騰,終於出爐了。

將帶著餘溫的「北京號」遞到梁紅手上,她高興得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只一個勁地傻樂,眼眶卻是紅的,笑著說:「我們的『北京號』還是很有份量的。」

梁紅一臉滿足和激動,我摟過她,加上捧著的「北京號」,環地球一圈之後,我們仨又在一起了。

捧著它,我竟一時也有些動情。兩百多個日日夜夜,幾萬海裡,無數個浪頭,「北京號」始終是我們堅實的依靠,像個家人一樣伴我們前行。船頭的夕陽和風浪,風帆上的夜空和彩虹,甲板上的星辰與大海,船艙裡的鼓勵與依偎。有過百無聊賴,也有過生死抗爭,一路酸甜苦辣,都被我們珍藏進了記憶裡。無論再次遠航,還是長久地停靠在港灣裡,「北京號」都與我們同在。

很難用瘋狂、冒險、浪漫這種詞彙來窮盡我們的一路前行,其實我更傾向於認為我們在追尋一個無與倫比的過程,找到適合我們的生活方式。在這個過程中,「北京號」載著我們走過了最凶險和精彩紛呈的一程。我們始終像新生兒一樣睜著好奇的雙眼,奮力去地看看世界到底有多大。

吳老幫我們在船身刻上:北京號,追尋無與倫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