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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愚:夜色深處有官人

夏天無非就是這樣,姑娘的裙子短了,男人的眼睛長了。有一種人的生活從夜晚開始。他們一天的奔波好像就是為了這個時刻。包間裡窗簾低垂,吊燈高懸。開衩小姐靜水一般安詳、可人,讓人產生不由自主的尊貴感。

茅台就是酒,酒就是茅台。檯面上,依次寫好了牌子,書記,市長,局長,老總等等。牌子之間有空檔,那是一張張會笑的臉。大杯,中杯,小杯。白酒,紅酒,啤酒。

最重要的人來了,滿屋一片恭恭敬敬的寒暄。目送其人落座,其他人才把屁股放在自己身下的椅子上。菜次第排開,如同受檢閱的方陣,赤橙黃綠青藍紫,服務員輕盈得如同蚊子,徐徐斟酒。

開場白一定是一號首長旁邊那位:「今天,首長百忙之中抽出時間,跟我們共進晚餐,非常感謝。讓我們舉杯祝尊敬的首長身體健康!」眾星捧月一般,人們把身體和酒杯伸向首長,首長含笑而飲。這一敬,氣氛立馬活躍起來。然後,按照官階高低,依次向至尊敬酒。

有酒無言不成席。首長旁邊往往會坐一智者模樣的人,頭髮光亮,西裝革履,投手舉足拿腔捏調,讓人刮目相看。此公穿針引線,誘使首長發表重要講話,引導大家找準讚美首長的方向。

我見識過一位高手。他有鼓舌而歌的本領,在侃侃而談國家發展戰略之餘,突然大聲說出了心裡話:「我有個感想,凡是能做到首長這個級別的,都是民族精英。」慷慨激昂,身體繃得筆直,餘光盯著首長的反應,見全場鴉雀無聲,一律做虔誠狀,便端起酒杯,自己斟滿,面向滿臉油光的首長,「我敬您,我干了。您隨意。」雙手舉杯,彎腰若干度小心跟首長碰了,站直,一口吞了。還在咀嚼妙論的人們,開始了又一輪敬酒儀式。在踴躍虔誠的敬酒中,首長面色漸漸紅潤,談吐愈機敏,聲調越發高亢、抒情。他會揮手勸告大家,請便,請用菜。

讓人不爽的是命令型首長:「你給我喝!你也喝!」一幫下屬諾諾而飲,比誰脖子仰得角度大,看誰喝得痛快。此類官員往往做座山雕狀,喜歡山呼萬歲。這樣的酒局,常常讓那些不擅應酬的頭疼,他不知道上司的哪句命令必須執行,哪道可以打折扣,哪道可以嘻嘻哈哈消化掉。干!干!干!一杯杯下去,東倒西歪,口吐白沫,上司樂了,看到部下醜態百出,他似乎剝掉了他們的褲子,心裡油然而生某種施虐的快感。

最可怕的是大發酒瘋的。他頻頻舉杯,一會兒就搖搖晃晃,暈暈乎乎,臉如醉棗,人如垂柳。某部隊高官有事求人,拿了一瓶茅台,跟每個人干,而且是連續性狂干,陪同的某單位四條大漢膩膩歪歪,僅有的一位老美女強撐著應付。此高官已經迷迷糊糊了,還喊著「陪我喝酒,喝啊!」晃晃悠悠端起杯子竄訪另一屋,逼剛才陪過自己的主人跟他喝酒。一進去,就用雙手端起主人朋友的臉。杯子舉著舉著,人就歪在地上,做嘔吐狀,服務員忙攙扶進衛生間,好久才腰桿筆直地出來。主人豁出去了,問他還有茅台嗎?「有啊,怎麼沒有!」他往門外喊:「小李,下去拿酒。」他揮手唱道——「一瓶,兩瓶,三瓶,要幾瓶有幾瓶。」主人故意問:「你的是真的嗎?」他一拍桌子:「他媽的,誰敢給我送假的?」

陪酒的醉,還能克制,他們似乎在喝醉時還明白自己是下屬,一般都是悄悄倒下去,胡言亂語幾句就被人抬走。首長喝高了,酒力發作,飯桌就成了表演大舞台,有大講葷段子的,有聲情並茂朗誦《長恨歌》的,有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的。大家都得陪著,假裝首長未醉,迎合,應和,歡呼,拍手,直到他倒下去。

名貴的菜,象徵性吃一下,就被新菜替代了。酒和水消耗了不少,有的人真喝,有的人假喝,礦泉水便派上了用場。最好的情況是,不喝酒的首長文藝細胞發癢,抓過歌舞伎的手風琴,拉一曲《摘蘋果的日子》,或者走上前去,和歌女肩並肩唱一曲《不曾苟且》。

筵席散得很突然,首長端詳手機神情驟變,酒局就散了。簇擁首長到小車旁,看著他坐好,車門關了,再揮手伸脖子做深情告別狀。汽車駛出視野,大家鬆了口氣,月色正好,腹中空空。清風吹拂的夜晚,因為他們而難以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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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愚:FT中文網專欄作家,散文作家,著有《在和風中假寐》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