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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這個男孩名叫聖地亞哥。夜幕降臨時,聖地亞哥趕著羊群來到一座廢棄的老教堂前。很久以前,教堂的屋頂就塌掉了。原來聖器室的位置長出了一棵高大的無花果樹。

男孩決定在這裡過夜。他把羊群全部趕進破爛不堪的大門,隨即擋上幾塊木板,防止它們夜間出逃。這個地區沒有狼,但有一次一隻羊在晚上逃了出去,害得他花了一整天時間去尋找。

聖地亞哥將自己的外套鋪在地上,躺了下來,把剛剛讀完的一本書當作枕頭。睡著之前,他提醒自己,必須開始讀一些更厚的書籍:讀厚書能消磨更多的時間,夜間當枕頭用也更舒服。

醒來時,天還沒亮。透過殘破的屋頂,他看到星星在閃爍。

他心說:「真想多睡一會兒。」他做了個夢,和上周做的夢一模一樣,而且又是夢沒做完就醒了。

男孩爬起來,喝了兩口酒,然後拿起牧羊棍,呼喚仍在沉睡的羊群。他早已注意到,只要他一醒,大多數的羊也都開始醒過來,彷彿有種神秘的力量把他的生命同那些羊的生命聯繫在一起。兩年來,那些羊跟著他走遍了這片大地,四處尋找水和食物。「這些羊太熟悉我了,已經瞭解我的作息時間了。」他喃喃自語。略加思索,他又想,事情也可能正相反:是他已經熟悉了羊群的生活習性。

然而,總有一些羊會拖延一會兒才醒。男孩就用牧羊棍挨個捅醒它們,同時呼喚著羊的名字。他一直堅信,羊能聽懂他說的話。因此,他時不時給羊群讀一些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書籍的章節,或者對羊群訴說自己在野外的孤獨和快樂,或者評論一下在經常路過的城鎮見到的新鮮事。

不過,最近兩天,他的話題只有一個,就是那個女孩,一個商人的女兒,住在距離這裡四天路程的一個鎮上。他只到那裡去過一次,是在去年。那個商人是一家紡織品店的老闆。他喜歡看人當著他的面剪羊毛,以防別人弄虛作假。一個朋友指點男孩去那家店舖,於是他便趕著羊群到了那裡。

「我有點羊毛要賣。」他對那個商人說。

店裡人滿為患,老闆讓聖地亞哥黃昏時分再來。男孩便到店舖前的斜坡上坐下,從褡褳裡掏出一本書。

「我以前以為牧羊人不會讀書。」一個少女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

是個典型的安達盧西亞(安達盧西亞:西班牙南部一地區)少女,一頭黑髮瀑布般垂下,眼睛使人隱隱約約想起古代的征服者摩爾人。

「那是因為羊群教給人們的東西遠比書籍要多。」男孩回答。

他們談了兩個多小時。少女自稱是紡織品店老闆的女兒,還談到鎮上的事情,她說,這裡的生活一成不變,天天如此。聖地亞哥談起安達盧西亞的田野,談起他經過的村鎮裡的新鮮事。他很高興,因為不必總是跟羊群說話了。

「你是怎麼學會讀書識字的?」

「和其他人一樣,在學校裡學會的。」男孩回答。

「既然會讀書識字,為什麼還當牧羊人呢?」

男孩隨便岔開了話題,沒有回答。他確信這個問題女孩永遠無法理解。他繼續講述路上的經歷。女孩那雙酷似摩爾人的小眼睛一會兒因害怕而瞪得渾圓,一會兒因驚奇而瞇成一條縫。時間流逝,男孩開始期盼這一天永遠不要結束,期盼女孩的父親一直忙碌下去,可以讓他在此等上好幾天。他感覺自己正生起一種過去從未有過的衝動:永遠定居在這個鎮子。他感覺,和這個黑頭髮女孩在一起,每天都會是新的一天。

然而那個商人最終還是來了。他讓聖地亞哥剪下四隻羊的毛,然後付了相應的錢,讓男孩隔年再來。

四天後就要再次去那個鎮子。聖地亞哥既興奮又忐忑:也許那個少女已經把他忘了。有很多賣羊毛的牧羊人去那個商店。

「沒關係。」男孩對他的羊群說,「我在其他村鎮也認識別的女孩子。」

但是,他內心深處明白,這對他很重要。不管是牧羊人、海員,還是推銷員,總會有一個地方令他們魂牽夢縈,那裡會有一個人讓他們忘記自由自在周遊世界的快樂。

天剛破曉,聖地亞哥便趕著羊群朝日出的方向走去。這些羊永遠不需要拿什麼主意。他想,也許這就是它們一直跟在我身邊的原因。羊唯一需要的就是食物和水。只要他瞭解安達盧西亞最好的草場,羊群就將永遠跟隨他。即使日復一日在日出日落之間苦熬,即使在其短暫的一生中從未讀過一本書,也不懂人的語言,聽不懂人們講述的新鮮事,只要有水和食物,它們就心滿意足。作為回報,它們慷慨地奉獻出羊毛,心甘情願地陪伴著牧人,時不時還奉獻出自己的肉。

如果我變成魔鬼,決定把它們一隻接一隻殺死,它們也只在整個羊群幾乎被殺光的時候才會有所察覺,男孩想。因為它們相信我,而忘記了它們自己的本能。這只是因為我能引領它們找到食物。

男孩對自己的這些念頭感到驚訝。也許是因為那座裡面長著無花果樹的教堂太殘破不堪,他又做了一個與以前一樣的夢,他開始嫌棄忠誠地陪伴他左右的羊群。他喝了一口酒—這是昨天晚飯時剩下的,然後裹緊外衣。他知道,再過幾個小時,太陽就會升到頭頂,那時酷熱難熬,他就不能領著羊群在曠野趕路了。夏季是整個西班牙睡午覺的季節。酷熱會一直持續到入夜。而在酷熱降臨之前,他不得不一直披著外衣。然而,每當他想抱怨外衣沉重時,總會想起多虧這件衣服,才不會在清晨感到寒冷。

必須隨時準備應對天氣的突然變化,聖地亞哥想,並對外衣的厚重心存感激。

外衣自有其存在的理由,而男孩亦有其生活的道理。兩年間,他走遍了安達盧西亞的平原大川,把所有的村鎮都記在了腦子裡,這就是他生活的最大動力。他盤算著,這一次要告訴那女孩,為什麼他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牧羊人會讀書識字:他曾經在一所神學院裡待到十六歲。父母希望他成為神甫,成為一個普通農家的驕傲,而他們一生只為吃喝忙碌,就像聖地亞哥的羊群。他學過拉丁文、西班牙文和神學。但是,從孩提時代起,他就夢想著瞭解世界,這遠比瞭解上帝以及人類的罪孽來得重要。一天下午,回去探望家人的時候,聖地亞哥鼓足勇氣告訴父親,他不想當神甫,他要雲遊四方。

「孩子,世界各地的人都到過這個村莊。」父親說,「他們為追求新奇而來,但是他們沒有差別。他們爬到山丘上去看城堡,認為城堡今不如昔。他們或是一頭金髮,或是皮膚黝黑,但他們和咱們村裡的人沒啥兩樣。」

「但是我卻沒見過他們家鄉的城堡。」男孩反駁說。

「那些人一旦瞭解了我們的田園和我們的女人,就會說他們願意永遠留在這裡生活。」父親說。

「我希望瞭解他們生活的地方和他們那兒的女人,因為從來沒有人留在這裡。」男孩說。

「那些人來時,口袋裡裝滿了錢,」父親又說,「而我們這裡,只有牧羊人才四處遊走。」

「那我就去當牧羊人。」

父親沒再說什麼。第二天,父親給了男孩一個錢袋,裡面有三枚古老的西班牙金幣。

「有一天我在地裡發現了它們。原本想因為你進修道院而獻給教會。拿去買一群羊,雲遊四方吧。總有一天,你會懂得,我們的家園才最有價值,我們這兒的女人才最漂亮。」

父親祝福了他。從父親的目光中,男孩看出,父親也想雲遊四方。這個願望一直存在,儘管幾十年來他一直將這個願望深埋心底,為吃喝而操勞,夜夜在同一個地方睡覺。

地平線被染成一片殷紅,太陽露出臉來。男孩回想起同父親的談話,心情愉快。他已經到過許多城堡,見過許多女人了(但沒有一個能與那個等了他兩天的女孩相比)。他有一群羊、一件外衣和一本書,用這本書可以換來另一本書。不過,最重要的是,他每天都在實現自己人生的最大夢想:雲遊四方。一旦厭倦了安達盧西亞的田野,他就可以賣掉羊群,去當海員。等厭倦了海洋,他早已到過許多國家,見過許多女人,經歷過許多幸福時刻了。

此時,聖地亞哥望著冉冉升起的太陽想:不知道神學院的人是如何尋找上帝的。只要有可能,他總要找一條新路走走。以前他多次路過這一帶,但從未到過那座教堂。世界廣袤無垠,如果他讓羊群引領自己走上一段時間,定會發現更多有趣的事情。問題是羊群不會察覺它們每天都在走新路,不會發現草場在變化,四季有區別。因為它們一門心思想著喝水吃草。

也許我們大家全都如此。聖地亞哥心想,我就是這樣,自從認識那個商人的女兒,我就再沒想過別的女人。他看了看天空,估計午飯前會抵達塔裡法(塔裡法:西班牙安達盧西亞地區一城市。)。可以在那裡用自己手上的書換一本更厚的書,把酒囊灌滿葡萄酒,還可以刮刮鬍子,理理髮。他得準備好去見那個女孩,有一種想法讓他覺得恐懼:另一個牧羊人在他之前,趕著更多的羊去向女孩求婚。

恰恰是實現夢想的可能性,才使生活變得有趣。男孩一邊思索一邊抬頭看了看天,加快了腳步。他突然想起一位住在塔裡法的老婦人,她會解夢。而頭天夜裡,他做了一個曾經做過的夢。

老婦人領著男孩走進最裡面的房間,那裡與客廳只隔著一道用塑料綵帶製成的簾子。房間裡有一張桌子,一幅耶穌聖心像,還有兩把椅子。

老婦人坐下來,讓男孩也坐下。然後,她握住男孩的雙手,輕聲禱告起來。

似乎是吉卜賽人的一種祈禱詞。男孩在途中遇到過許多吉卜賽人。他們雲遊四方,但從不放牧羊群。人們說吉卜賽人靠騙人為生,還說他們與魔鬼訂有契約,拐騙兒童,讓孩子們在他們神秘的帳篷裡當奴隸。男孩小時候一直非常害怕被吉卜賽人拐走。當老婦人拉住他的雙手時,以前那種恐懼感又出現了。

不過這裡有耶穌聖心像呢,男孩想,極力使自己鎮定些。他不想自己的手發抖,不想讓老婦人覺察出他很害怕。他默默地念誦了一遍主禱文。

「太有意思了。」老婦人說道,兩眼一直盯著男孩的手,接著沉默了。

男孩十分緊張,雙手不由自主顫抖起來。老婦人感覺到了。他急忙把手抽出來。

「我不是來這裡看手相的。」他說,開始對走進這所房子感到後悔。有那麼一會兒他想付了錢馬上走人,哪怕一無所獲呢。可他太在乎那個夢了,那個夢他做了兩遍。

「你是來這兒解夢的。」老婦人說,「夢是上帝的語言。如果上帝用的是塵世間的語言,我就能解你的夢。但是,如果上帝用的是魂靈的語言,那就只有你自己能理解了。但不管哪種情況,我都要收咨詢費。」

男孩心想,是一個圈套。儘管如此,他還是決定冒一下險。牧羊人總會遇到風險,要麼是狼群,要麼是乾旱,恰恰是這些使放牧生涯更刺激。

「我接連兩次做了同一個夢。」男孩說道,「夢見我和羊群在一片草場上。這時,來了一個小孩,和羊群玩耍。我不喜歡別人逗我的羊,它們害怕生人。但是小孩子往往能夠和羊混在一起,而不讓羊受到驚嚇。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羊怎麼會識別人類的年齡?」

「接著說你的夢。」老婦人說,「我的爐子上還坐著鍋呢。再說了,你只有那麼點錢,不能把我的時間都佔了。」

「那小孩跟羊又玩耍了一陣子。」男孩繼續說道,表情有些不自然,「突然間,他抓住我的手,帶著我去了埃及金字塔。」

男孩停頓了一下,想看看老婦人是否知道埃及金字塔。然而,老婦人沉默不語。

「埃及金字塔。」為了讓老婦人聽得明白,男孩緩慢地重複了這幾個字。「那小孩當時對我說:『假如你來到這裡,將會找到一處隱秘的寶藏。』就在他要把藏寶的具體地點告訴我時,我卻醒了。兩次夢都如此。」

老婦人繼續沉默,片刻後,她重新抓起男孩的手,仔細察看起來。

「目前我不收你任何費用。」老婦人開口道,「但是,如果你找到了那些財寶,我想要其中的十分之一。」

男孩笑了。他很開心。僅僅由於那個夢涉及財寶,他眼下就不必破費了!老婦人大概是個吉卜賽人。吉卜賽人都很愚蠢。

「那麼,你解釋一下我的夢吧。」男孩說。

「你得先發誓。發誓把財寶的十分之一給我作為交換,我就給你解夢。」

男孩發了誓。老婦人又要求他對著耶穌聖心像重複了一遍誓言。

「這個夢用的是塵世間的語言。」老婦人說,「我可以解這個夢,但解釋起來非常困難。所以我認為把你找到的寶藏給我一份是理所應當的。

「這個夢表明,你應該前往埃及金字塔。我從未聽說過金字塔,不過,既然是個小孩讓你見到了它,那金字塔就一定存在。你將在那裡找到寶藏,變成富翁。」

男孩感到有點意外,然後又很氣憤。要是為這樣一個解釋,他根本沒必要來找這老婦人。好歹最後他想起來,自己並未付任何費用。

「我沒必要浪費時間來聽這樣的解釋。」他說。

「所以我先前就對你說過,你的夢非常難解。簡單的事情往往最異乎尋常,只有智者才能看透。我不是智者,所以必須有其他的能耐,比如看手相。」

「那麼,我怎樣才能到埃及呢?」

「我只管解夢,不會把夢變成現實。因此,我只能依靠女兒們養活。」

「如果我到不了埃及呢?」

「那我就拿不到酬金了。這是常事。」

之後,老婦人沒再說什麼。她讓男孩離開,因為她在他身上花費的時間已經夠多了。

聖地亞哥失望地走了,他決定永遠不再相信夢。想起還有幾件事需要辦,他先去商店買了些吃的,又用手上的書換了一本更厚的書,然後坐在公園裡一條長凳上品嚐剛買來的新釀葡萄酒。是個大熱天,葡萄酒使他的身體涼爽了些,其中的奧妙令人費解。羊群留在了城門外,關在他新結識的一個朋友家的羊圈裡。在那一帶,他認識很多人,這正是他喜歡雲遊四方的原因,因為總能結交新朋友,而且不必天天跟他們低頭不見抬頭見。當總是面對同樣的面孔,像在神學院裡那樣,就會漸漸讓那些人成為生活的一部分。而由於他們是你生活的一部分,當然就想改變你的生活。如果你不像他們所期望的那樣,他們就會不高興。因為,對於該怎樣生活,所有人都有固定的觀念。但是他們對於自己該怎樣生活卻一頭霧水,就像那個給人解夢、卻不會把夢變成現實的老婦人。

他決定等日頭落一落,再領著羊群繼續趕路。再過三天,他就能見到那個女孩了。

他開始閱讀那本從塔裡法的神甫手上換來的書。這是一本很厚的書,開卷第一頁講的是一場葬禮。人物的名字十分複雜。男孩想,倘若有一天我寫書,就只寫一個人物,好讓讀者不必費心去記人名。

他漸漸將精力集中在讀書上。這書讀起來很舒服,因為講的是一場在冰天雪地裡舉行的葬禮。雖然坐在烈日下,竟也感到有些涼意。這時,一位老人在男孩身旁坐下來,開口與他搭訕。

「那些人在做什麼?」老人用手指著廣場上的人,問道。

「在工作。」男孩冷淡地回答,裝作專心讀書的樣子。實際上,他腦子裡想的是,如何在那商人的女兒面前剪羊毛,好讓她親眼目睹自己有多麼能幹。這情景他想像過若干次了,每次都是他向女孩解釋,剪羊毛要從羊屁股往前剪,女孩聽了,佩服得要命。他還準備了好幾個有趣的故事,好在剪羊毛的時候講給女孩聽。大部分故事都是從書上讀來的,不過,他講起來彷彿都是親身經歷。反正她不會知道真相,因為她不識字。

但那老人不肯罷休,稱他疲憊不堪,口乾舌燥,請求男孩給他一口酒喝。男孩把酒囊遞給了他,心想,也許這樣一來,老人就會消停了。

然而,老人似乎打定主意要跟男孩聊天。他問男孩看的是什麼書。男孩本想離開,不理睬老人,但是父親曾教育他要尊敬老者。於是,他把書伸到老人面前。這麼做有兩個原因:一是他不會念那書名;二是如果那老人也不會念,就會自動走開,以免尷尬。

「嗯……」老人顛過來倒過去地看著書,彷彿書是個奇怪的東西。然後他說:「這是本很重要的書,但是讀起來很乏味。」

男孩有點驚訝。老人也識字,而且讀過這本書。如果書真像他說的那樣乏味,拿去換另外一本還來得及。

老者接著說道:「這本書和幾乎所有的書一樣,講的是同一個道理,人們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它要使大家相信這個世上最大的謊言。」

「什麼是世上最大的謊言?」男孩吃驚地問道。

「在人生的某個時候,我們失去了對自己生活的掌控,命運主宰了我們的人生。這就是世上最大的謊言。」

「這種事沒發生在我身上。」男孩道,「別人希望我成為神甫,而我決定當個牧羊人。」

「這樣最好。」老人說,「因為你喜歡雲遊四方。」

他竟猜透了我的心思,男孩想。老人翻閱著那本厚厚的書,絲毫沒有歸還的意思。男孩注意到他的衣著有點奇怪,像個阿拉伯人。這種情況在本地並不罕見。塔裡法距離非洲只有幾個小時的路程,去那裡只需乘船渡過狹窄的海峽。城裡經常出現阿拉伯人,他們來這兒購物,每天做好幾次奇怪的禱告。

「先生是哪裡人?」男孩問。

「我是許多地方的人。」

「沒有人能夠是許多地方的人。」男孩說道,「我是牧羊人,到過許多地方,但是我只屬於一個地方,那是一座古城堡附近的小鎮。我就出生在那裡。」

「那麼,可以說我出生在撒冷(撒冷:耶路撒冷古稱,源於《聖經》。)。」

男孩不知道撒冷是哪兒,但是他不想尋根究底,以免因無知而丟臉。他望著廣場,呆了片刻。人們來來往往、行色匆匆,似乎都非常忙碌。

「現在撒冷怎麼樣?」男孩問道,試圖套出點線索來。

「跟往常一樣。」

這說明不了什麼。不過他明白,撒冷不在安達盧西亞,否則他早就知道了。

「在撒冷您是做什麼的?」男孩又問。

「在撒冷我是做什麼的?」老人第一次開懷大笑起來,「聽著,我就是撒冷之王!」

男孩心想,人總會說一些刁鑽古怪的事情。有的時候,最好與羊群為伴,羊群不聲不響,只顧吃草喝水。與書為伴也行,書總是在人們最想聽故事的時候,告訴你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但是,當人與人交談的時候,有些人說的話會讓我們無所適從,不知該怎樣把談話繼續下去。

「我叫麥基洗德(麥基洗德:《聖經》中的撒冷之王、上帝的祭司。)。」老人說,「你有多少隻羊?」

「不多不少。」男孩回答說。看來老人很想瞭解他的生活。

「那麼我們就面臨著一個問題。既然你認為你已有足夠的羊,我可就沒法幫你了。」

男孩生氣了。他並未請求幫助,反而是老人主動跟他搭訕,跟他要酒喝,還翻看他的書。

「請把書還給我。」他說道,「我得去找我的羊群,然後繼續趕路。」

「你把十分之一的羊送給我,我就告訴你怎樣找到寶藏。」老人說道。

男孩又想起了那個夢。突然之間,一切都明朗起來。老婦人沒收取任何報酬,但這個老人卻想用一個子虛烏有的承諾,從他這兒弄走更多的錢,說不定他就是那老婦人的丈夫,大概也是個吉卜賽人。

然而,未等男孩開口,那老人便俯身拿起一根木棍,開始在沙土地上寫字。當他俯下身去的時候,懷裡有個東西閃爍了一下,發出的光芒如此強烈,晃得男孩睜不開眼。但老人迅速用披風遮蓋了那個耀眼的東西,動作之快,像他這把年紀的平常人絕做不出來。男孩的視覺恢復了正常,能夠漸漸看清老人所寫的字了。

在這座小城市中心廣場的沙土地上,他看到了自己父親和母親的名字,看到了自己走過的人生路,童年時期的嬉戲玩耍,神學院裡的寒夜青燈,看到了那個女孩的名字—這是他原先不知道的。他還看到一些他從未對任何人講起過的事情。比如,有一次偷了父親的槍出去打梅花鹿。還有,他第一次,獨自一人的性體驗。

「我是撒冷之王。」老人說。

「為什麼一位王要和牧羊人交談?」男孩極為欽敬而靦腆地問。

「原因有好幾個。不過,咱們先說最主要的,那就是,你已經能夠完成你的天命了。」

男孩不知道什麼是天命。

「天命就是你一直期望去做的事情。人一旦步入青年時期,就知道什麼是自己的天命了。在人生的這個階段,一切都那麼明朗,沒有做不到的事情。人們敢於夢想,期待完成他們一生中喜歡做的一切事情。但是,隨著時光的流逝,一股神秘的力量開始企圖證明,根本不可能實現天命。」

老人所說的這番話,對男孩來說意義不大。但是他很想知道什麼是「神秘的力量」,這要是講給那個女孩聽,她會驚訝得目瞪口呆。

「那是表面看來有害無益的力量,但實際上它卻在教你如何完成自己的天命,培養你的精神和毅力。因為在這個星球上,存在一個偉大的真理:不論你是誰,不論你做什麼,當你渴望得到某種東西時,最終一定能夠得到,因為這願望來自宇宙的靈魂。那就是你在世間的使命。」

「就連雲遊四方也算嗎?還有,跟紡織品商人的女兒結婚也算嗎?」

「尋找寶藏也算。宇宙的靈魂是用人們的幸福來滋養的,又或者是用人們的不幸、羨慕和忌妒來滋養。完成自己的天命是人類無可推辭的義務。萬物皆為一物。當你想要某種東西時,整個宇宙會合力助你實現願望。」

他們沉默地待了一會兒,望著廣場和廣場上的人們。還是老人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為什麼要牧羊?」

「因為我喜歡四處遊蕩。」

一個賣爆米花的小販把他的紅色小車停在廣場的一角。老人用手指著那人說:「那個賣爆米花的人小時候也總想出去遊蕩,但卻選擇了買一輛製作爆米花的機器,年復一年地攢錢。等到年老的時候,他將去非洲待上一個月。他從來就不明白,人們總有條件去實現自己的夢想。」

「他應該選擇當一個牧羊人。」男孩把心裡想的話大聲說了出來。

「他曾經想過當牧羊人。」老者說,「但是,賣爆米花的人比牧羊人有地位。賣爆米花的人有房子住,而牧羊人只能在野外露宿。人們寧願把女兒嫁給賣爆米花的,也不願嫁給牧羊人。」

男孩想起了那個女孩,心中一陣刺痛。在她居住的鎮上,應該也會有賣爆米花的。

「總而言之,人們更重視對於賣爆米花的人和牧羊人的看法,甚至超過了對天命的重視。」

老人翻看著那本書,心不在焉地讀著其中一頁。男孩等了一會兒,隨後便以老人先前對待他的方式,打斷了老人的閱讀。

「您為什麼跟我講這些事情?」

「因為你意欲履行自己的天命,並差一點就放棄了。」

「您總是在這種時刻出現嗎?」

「一向如此,但是,不見得總以這種方式出現。有時候,我的方式是一條好出路,一個好主意。還有的時候,我會在關鍵時刻讓事情變得更容易。諸如此類。不過大部分人察覺不到這一點。」

老人說,上個星期他不得不變換方式,以石頭的面貌出現在一個掘礦人面前。那個掘礦人拋家捨業去尋找綠寶石,在一條河邊干了五年。為了找到綠寶石,他敲開了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塊石頭。還剩一塊石頭,只差那一塊石頭,他就能發現他要找的綠寶石了。恰恰在這個關口,掘礦人打算放棄了。這個人為實現天命已經犧牲了一切,因此老人決定幫他一把。他變成一塊石頭,滾落在掘礦人腳下。白白浪費了五年時光的掘礦人,帶著積蓄已久的絕望和怒氣撿起石頭,朝遠處扔去。這一擲力量極大,那石頭砸在另一塊石頭上,竟把另一塊石頭砸得爆裂開來,砸出了世上最美麗的一塊綠寶石。

「人們很早就學會了生活的道理。」老人說,眼中露出一絲苦澀,「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會早早地就放棄了它們。世界就是如此。」

男孩突然想起此番交談的起因是關於隱秘寶藏的話題。

「財寶可能被水流衝出地面,也可能被洪水掩埋在地下。」老人說,「如果你想知道你那批財寶的下落,就必須把你羊群中十分之一的羊給我。」

「把財寶的十分之一給你不行嗎?」

老人看起來很失望。

「如果東西還沒到手,你就先許諾於人,那你就不會積極去爭取了。」

男孩說,他已經答應把財寶的十分之一給那個吉卜賽老婦人了。

「吉卜賽人都是機靈鬼。」老人歎了口氣,「但不管怎樣,這是件好事,它讓你明白了,生活中一切都要付出代價。這正是光明鬥士意圖教導人們的。」

老人把書還給了男孩。

「明天,還是這個時間,你把羊群中十分之一的羊帶來給我。我將告訴你如何找到那批財寶。再見。」

隨後,他消失在廣場的一角。

男孩想繼續讀那本書,然而再也無法集中精神。心裡亂哄哄的,放鬆不下來。因為他明白了,那老婦人說的是真話。他走到賣爆米花的小販跟前,買了一包爆米花,考慮著是否應該把那位老人剛才說過的話告訴小販。有的時候最好讓事情保持原樣,想到這兒,男孩便沒有開口。如果他說出來,這個賣爆米花的將一連三天考慮是否捨棄現有的一切,然而,他對推著小車賣爆米花早就習以為常了。

男孩不想讓賣爆米花的小販左右為難。他在城中漫無目的地走著,一直走到港口。港口有一所房屋,房屋有一個窗口,有人在窗口賣船票。埃及在非洲。

「要買船票嗎?」售票窗口裡的人問道。

「也許明天吧。」男孩說著,走開了。只需賣掉一隻羊,他就可以到海峽的對岸去了。這個念頭嚇了他一跳。

「又是個癡心妄想的傢伙,他根本沒錢去旅行。」見男孩離開了,售票窗口裡的人對他的助手說道。

在售票窗口前的時候,男孩想起了他的羊群。此刻他有些懼怕回到羊群身邊。過去的兩年中,他學會了牧羊的所有訣竅,學會了剪羊毛,照顧懷孕的母羊,以及如何對付野狼,保護羊群。他熟悉安達盧西亞所有的原野和牧場,瞭解每一隻羊買進和賣出的公平價格。

他決定繞最遠的那條路返回朋友家。這個城市也有一座城堡。他決定沿著石頭斜坡爬到城堡的一段高牆上去坐坐。從那上面,他可以望見非洲。有一次別人告訴他說,當年摩爾人就是從那邊過來的。許多年間,幾乎整個西班牙都被他們佔領了。男孩討厭摩爾人。吉卜賽人就是他們帶來的。

從那上面,也能看到城市的大部分,包括他剛才跟老人交談時所在的廣場。

這次遇見老人可真不是時候,他想。此行的目的僅僅是想找那個會解夢的老婦人。他是個牧羊人,可那老婦人和那老人全都拿這個事實不當一回事。他們形單影隻,已經對生活失去信心,不明白牧羊人最後的歸宿是與他們的羊群相依為命。他熟悉每隻羊:知道哪隻羊瘸腿,哪隻羊兩個月後會下小崽兒,哪幾隻羊最不願走路。他還知道如何剪羊毛,如何宰羊。如果他決定離開,羊群將會受罪。

起風了。他熟悉這種風。人們將其稱作「地中海東風」,因為當年異教的烏合之眾就是乘這種風來的。在來塔裡法之前,他從沒想到非洲竟然近在咫尺。這可是個巨大的隱患:摩爾人完全可以捲土重來。

地中海東風越刮越猛。面對羊群和寶藏,我現在進退兩難,男孩想。在已經習以為常的東西和意欲得到的東西之間,他必須作出抉擇。還有那個商人的女兒。不過,她不像羊群那麼重要,因為她並不依賴他。說不定她都不記得他了。他敢說,如果兩天後他沒出現,女孩也不會有感覺。對她來說,生活日復一日,天天如此。實際上,每天都一成不變,是因為人們已經失去了對美好事物的敏銳感覺。然而,只要有明媚的陽光,人們的生活中就會出現美好的事物。

我離開了我的父親、我的母親,還有家鄉的城堡。他們都已經習慣了,我自己也習慣了。羊群沒有我,也會習慣的。男孩想。

他從城堡上朝廣場望去,那小販仍在原地賣爆米花。一對年輕戀人在先前他和老人聊天的長凳上坐下來,長時間擁吻著。

男孩自言自語說了一句「賣爆米花的人……」,便沒再說下去,因為勁風撲面而來,地中海東風刮得更加猛烈了。這種風曾帶來了摩爾人,這是不爭的事實。然而,它也帶來了沙漠的氣味,蒙著紗巾的女人的體味,還有男人的汗味和夢想。他們離開了家鄉,去尋找寶藏、黃金、奇異的經歷,以及金字塔。男孩面對自由自在的風,羨慕之情油然而生。他意識到,他也可以像風一樣自由。什麼也不能阻止他,除了他自己。羊群、商人的女兒和安達盧西亞的大地,只不過是他在達成天命的途中留下的足跡。

第二天中午,男孩又遇見了那位老人。男孩如約帶去了六隻羊。

「出乎我的意料,」男孩說,「我的朋友立刻就買下了羊群,還說他一直都想當牧羊人,這是個好兆頭。」

「事情往往如此。」老人說,「我們把這稱作『良好的開端』。第一次玩紙牌,多半會贏。這就是新手的運氣。」

「這是為什麼?」

「因為生活希望你去實現自己的天命。」

接著,老者開始檢查那六隻羊,他發現其中一隻是瘸腿。男孩解釋說腿瘸無大礙,因為那是最聰明的一隻羊,而且羊毛產量很高。

「財寶在什麼地方?」男孩問道。

「在埃及,金字塔附近。」

男孩嚇了一跳。那吉卜賽老婦也是這麼說的,但她沒收任何報酬。

「要想到達那裡,你必須循跡而行,上帝為每個人預示了應走的道路,你只需看懂上帝給你的預示就行了。」

男孩正要說話,但尚未開口,卻飛來一隻蝴蝶,在他和老人之間上下翻飛。他一下想起了祖父。小時候,祖父對他說過,蝴蝶預示著好運將至,就像蟋蟀、蟈蟈、蜥蜴和四葉草一樣。

「的確如此,就像你祖父對你說的,這些都是好運將至的兆頭。」老人說。他能看透男孩心裡的想法。

老人打開遮在胸前的披風。男孩看到眼前的情景,深感驚訝,想起前一天他曾經見到過的發光物。老人竟戴著一塊綴滿了寶石的純金胸牌。

他真的是一位王,裝扮成這副模樣,大概是為了躲避強盜。

「給你。」老人一邊說,一邊將純金胸牌中央鑲著的一塊白色寶石和一塊黑色寶石取下來。「這兩塊寶石名叫烏凌和圖明。黑寶石的名字意味著『是』,白寶石的名字意味著『否』。當你辨別不出預兆的時候,它們就能派上用場。你提出問題時永遠要客觀。但是,一般情況下,你要盡量自己拿主意。財寶就在金字塔附近,這你已經知道了。不過你得拿出六隻羊做報酬。因為我幫你作出了一個決定。」

男孩將兩塊寶石放進褡褳裡。從今往後,凡事就要自己做主了。

「不要忘了萬物皆為一物,不要忘了各種預兆的表達方式,不要忘了去完成你的天命。不過,分手之前,我還想給你講個小故事。

「一位商人派他的兒子去向人類的智慧大師討教幸福的秘密。少年在沙漠中跋涉了四十天,最後來到一座美麗的城堡。城堡坐落在高山之巔,少年尋找的智慧大師就住在那裡。

「少年沒有遇到聖人,卻走進了一個大廳,看見一派熱鬧的場面:商人進進出出,四周角落裡的人在聊天,一支小樂隊演奏著曼妙的輕音樂,桌子上擺滿了當地的美味珍饈。智慧大師在同所有的人交談,足足等了兩個小時才輪到少年。

「智慧大師認真地聽完少年陳述此番來訪的目的,卻說他此刻沒時間給他講解幸福的秘密。他建議少年先在他的城堡裡轉一轉,兩個小時之後再回來見他。

「『同時,我想請你辦件事。』智慧大師說著,遞給少年一把茶匙,並在茶匙裡滴了兩滴油。『你走路的時候拿著這把茶匙,不要讓油灑出來。』

「少年開始沿著城堡的大小台階上上下下,兩眼始終盯著那茶匙不放。兩個小時之後,他回到智慧大師面前。

「大師問道:『你看見我餐廳裡的波斯壁毯了嗎?你看見園藝大師耗時十年培育的花園了嗎?你留意我圖書館裡那些漂亮的羊皮紙文獻了嗎?』

「少年很不好意思,坦白說他什麼也沒看到。當時他唯一關注的是不要讓那兩滴油灑出來,因為那是智者托付他辦的事。

「『那你就再去看一看我城堡中的奇珍異寶吧。』智慧大師說,『如果你不瞭解一個人的家,就不能信任他。』

「少年放鬆下來,拿起茶匙,重新開始在城堡裡漫步。這一次,他注意到了掛在天花板上和牆壁上的那些藝術品,看到了花園,看到了周圍的山嶺,看到了嬌嫩的鮮花,看到每件藝術品都擺放得恰到好處。再回到智慧大師面前時,他詳細地敘述了剛才看到的一切。

「『可我托付你拿著的那兩滴油在哪兒呢?』智慧大師問。

「少年一看那茶匙,發現油已經灑光了。

「『這正是我要給你的唯一忠告。』智慧大師說,『幸福的秘密就在於,既要看到世上的奇珍異寶,又要永遠不忘記勺裡的那兩滴油。』」

牧羊少年沒說話。他聽懂了老人講述的故事。牧羊人喜歡四處遊蕩,但是永遠不會忘記他的羊群。

老人看了看男孩,伸出雙手,在他頭頂做了幾個奇怪的手勢,然後便趕著羊群,揚長而去。

在小城塔裡法的制高點有一座舊城堡,那是當年摩爾人修建的。坐在城堡的高牆上,可以看到一個廣場、廣場上賣爆米花的小販,還可以隱約看到非洲大陸的一角。撒冷之王麥基洗德那天下午正坐在城堡的高牆上,地中海的東風吹拂著他的臉龐。他身旁那幾隻羊由於害怕新主人,一直騷動不安,頻繁的變化刺激了它們的神經。它們想要的僅僅是水和食物。

麥基洗德看了一眼正駛離港口的那條小船。在得到了男孩十分之一的羊之後,他再也不會見到那男孩了,就如同再也見不到亞伯拉罕(亞伯拉罕: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先知,傳說中希伯來民族和阿拉伯民族的共同祖先。)一樣。然而,他就是幹這一行的。

神不應該有慾望,因為神沒有天命,但是撒冷之王卻由衷地祈願牧羊少年得償所願。

他想道,遺憾的是男孩很快便會忘掉我的名字。當時我應該多重複幾遍,那樣的話,他今後提到我的時候,就會說我是麥基洗德,是撒冷之王。

他抬頭望向天空,有些後悔地說道:「主啊,正如您所說,這是純粹的虛榮,我明白這一點。不過一個老邁的王,有時需要為自己感到驕傲。」

非洲真是太奇怪了,聖地亞哥心想。

他坐在一家酒吧裡,這個酒吧與他在這個城市狹窄的街巷中見到的其他酒吧一樣。有些人在抽巨大的煙袋,他們你一口我一口地傳遞。在短短幾個小時內,他見到男人手牽手,女人則都蒙著臉,阿訇爬到高高的塔頂上去唱彌撒的同時,所有人都跪在塔周圍,以頭搶地。

「異教徒的玩意兒。」聖地亞哥自言自語道。小時候,在家鄉的教堂裡,他總看到一尊聖地亞哥·馬塔莫羅斯(聖地亞哥·馬塔莫羅斯:傳說中帶領基督教軍隊重新征服西班牙的英雄。)的雕像騎著白馬,拔劍出鞘,腳下就是那些異教徒的形象。異教徒的目光都很陰險。男孩感到很不舒服,有一種可怕的孤獨感。

除此之外,因急於趕路,他忘記了一個細節,一個重要的細節,那可能會使他拖延很久才能找到那批寶藏。這細節就是:在這個國家,所有的人都只講阿拉伯語。酒吧老闆走過來時,男孩指了指鄰桌人點的飲料。那是一種苦澀的茶。而男孩更喜歡喝葡萄酒。

但是,眼下他不應該關心喝什麼飲料,而必須專心考慮一下寶藏以及如何獲取寶藏。賣掉羊群之後,口袋裡有錢了,男孩知道金錢是有魔力的:只要有了錢,誰都不會孤單。也許幾天之後,他就到金字塔跟前了。一個佩戴純金胸牌的老人,沒有必要為得到六隻羊而撒謊。

老人跟他談起過預兆。在穿越海峽的途中,聖地亞哥曾思考過預兆的事。是的,他知道老人說這話的意思。在安達盧西亞原野上的時候,他就已經習慣了觀察大地和天空,據此判斷必經之路上的各種狀況。他知道什麼鳥預示著附近有蛇,哪種灌木表明幾公里之外有水源。這都是羊群教會他的。

既然上帝把羊群引領得這麼好,也一定會引領好人類。這樣一想,男孩心裡就坦然多了,茶也顯得不那麼苦了。

「你是誰?」

男孩正思考著,忽然聽到一個人用西班牙語問道。

男孩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正想著徵兆的事,就有人出現在他面前。

「你怎麼會說西班牙語?」聖地亞哥問。來的是個洋打扮的少年,但他皮膚的顏色表明,他應該是這個城市的人。他的年齡和身高與聖地亞哥相差無幾。

「這裡幾乎所有人都說西班牙語。從我們這兒到西班牙也就兩個小時。」

「請坐,我請你喝一杯,你自己點吧,也給我點一杯紅酒,我討厭這茶。」男孩說。

「這個國家沒有紅酒。」少年說,「教會不允許喝酒。」

聖地亞哥告訴少年,他必須前往金字塔。他差點就說出財寶的事,但最終決定保守秘密。這阿拉伯人很可能會向他要一部分財寶,作為帶他去金字塔的報酬。他想起了老人對他說過的話,東西未到手,不應輕易許下諾言。

「如果可以,我很希望你帶我去那裡,我可以付給你報酬。你知道怎樣才能到達那裡嗎?」

聖地亞哥發現酒吧的老闆就在近旁,正注意傾聽他們談話。這讓他覺得很彆扭。不過,為了找到嚮導,不能錯失良機。

「你必須穿過整個撒哈拉大沙漠。」少年說,「穿越沙漠需要錢。我想知道你是否有足夠的錢。」

男孩認為這個問題有點怪。但是他相信那位老人,老人曾對他說,當你想要某種東西時,整個宇宙會合力助你實現願望。

男孩從兜裡掏出錢,給那少年看。酒吧老闆也湊上前來。他們倆用阿拉伯語交談了幾句,酒吧老闆似乎生氣了。

「咱們走。」少年說,「他不願意讓我們待在這裡。」

男孩鬆了口氣,起身去付賬,但是酒吧老闆拉住他,開始不停地說著什麼。聖地亞哥身強力壯,然而此刻是在別國土地上。他的新朋友將酒吧老闆推開,拉著他跑到外邊。

「他想要你的錢。」少年說,「丹吉爾(丹吉爾:摩洛哥北部港口城市,隔直布羅陀海峽與西班牙相望)和非洲其他地方不一樣,這是個港口,港口總是有很多賊。」

男孩相信他的新朋友,因為少年在關鍵時刻幫了自己。男孩從兜裡掏出錢來數了數。

「明天我們就能到達金字塔。」那少年邊把錢抓到自己手裡,邊說道,「不過,我們需要買兩頭駱駝。」

他們在丹吉爾狹窄的街巷裡走著,每個街角都有賣東西的棚子。最後,他們來到一個很大的廣場。廣場此時成了集市,數千人在那裡討價還價,買進賣出。賣蔬菜的中間夾雜著賣短劍的,賣地毯的旁邊就是賣各種各樣煙袋的。但是,男孩的目光一直緊盯著他的新朋友,不管怎麼說,男孩所有的錢都在他手上呢。他本想把錢要回來,但又覺得那樣做不太禮貌。他並不瞭解這塊陌生土地的風土人情。

盯住他就行,聖地亞哥暗自思忖,反正自己比他強壯。

在紛繁雜亂的商品中間,他突然看到一把劍,那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劍。包銀的劍鞘,黑色的劍柄,柄上嵌有寶石。男孩暗暗發誓,從埃及回來的時候,一定要買下這把寶劍。

「請你問一下攤主,這把劍多少錢。」聖地亞哥對他的朋友說。有那麼兩秒鐘,他只顧盯著看那把劍了。

沒聽到回答,男孩的心一下揪緊了,胸口彷彿壓了一塊巨石。他不敢扭頭,因為他知道將會看到什麼。他的視線繼續在那把漂亮的寶劍上停留了片刻,最後,終於鼓足勇氣,轉過身。

他的周圍,集市上的人熙來攘往,高聲喧嘩,地毯攤中間夾雜著賣榛子的,生菜堆旁邊擺放著各種銅托盤。街上的男人手牽著手,女人則都以面紗蒙頭,異國的菜餚散發著香味……他那位夥伴的面孔消失無蹤。

聖地亞哥仍一廂情願地認為,他們只是偶然失散了。他決定留在原地,等著少年回來。過了一會兒,有個人爬上一座高塔,開始誦經。所有人都雙膝跪倒,以頭觸地,亦跟著誦經。隨後,人們像勤勞的螞蟻般,拆掉攤位,四散而去。

太陽快要落山了。男孩望著太陽,望了許久,直到它隱藏到廣場周圍那些白色房屋的後面。男孩想起早晨太陽升起的時候,他還在另一塊大陸,還是個牧羊人,擁有六十隻羊,而且要依約去見一個女孩。早晨,他走在田野上,那時,將會發生什麼事情他全都知道。

然而,太陽落山的此時此刻,他卻已置身於異國他鄉,身為異鄉客,來到一個陌生的國度。在這裡,他甚至聽不懂人家說話。他已不再是牧羊人,已經一無所有,甚至連回程的錢都沒有,何談實現心願?

一切都發生在太陽東昇和西落之間,男孩想。他為自己的處境感到難過。在生活中,事情有時會在一瞬間發生變化,人們根本來不及去適應這種變化。

他一向羞於流淚,甚至從未在他的羊群面前哭過。但此時,集市已散,廣場上空空蕩蕩,他獨自一人身在異地,遠離家鄉。

男孩哭了。上帝如此不公平,竟以這種方式回報相信夢想的人。從前跟羊群在一起的時候,我很快樂,而且總是把快樂傳達給周圍的人。大家看到我出現,都會熱情款待。但是現在,我既傷心又鬱悶。我該怎麼辦呢?我會更加痛苦不堪,不再相信任何人,因為有人背叛了我。我會仇視那些找到秘密寶藏的人,因為我未能找到自己的寶藏。我永遠要盡全力保住手中所有,哪怕是很少的一點。因為我太渺小了,無法將整個世界攬在懷裡。

聖地亞哥打開褡褳,看看裡面,或許還有點在船上吃剩下的三明治。然而,他只找到那本厚書、那件外套和老人送給他的兩塊寶石。

一看到寶石,他頓時覺得輕鬆了許多。他用六隻羊換來了這兩塊寶石,它們是從一面純金胸牌上取下來的。他可以賣掉寶石,買一張回程的船票。這回我可得機靈點,男孩一邊想,一邊將寶石從褡褳裡拿出來,藏進衣服口袋裡。這裡是港口,這是那少年對他說的唯一一句真話:凡是港口,總免不了盜賊充斥。

現在,他明白了酒吧老闆發脾氣的原因:那老闆試圖告訴他不要輕信那個少年。我和別人沒什麼兩樣:總是以理想的眼光看待世界,以為事情會按理想的方式發展,而不會用現實的眼光看待世界,看不到事情真相。他想。

聖地亞哥再一次察看那兩塊寶石,小心翼翼地依次撫摸它們,感覺到了寶石的溫度和光滑。這是他的一筆財富。單是摸摸它們,心裡就踏實了許多。寶石讓他想起了那位老者。

「當你想要某種東西時,整個宇宙會合力助你實現願望。」老人曾這樣對他說。

聖地亞哥很想弄明白那句話是否真實。他正站在一個空蕩蕩的市場上,身無分文,今晚也沒有羊群需要他照管。然而,他曾遇到過一位王,這寶石就是明證。王知道他的經歷,知道他父親有支槍,還知道他的第一次性經驗。老人還告訴他:「這兩塊寶石是占卜用的,名叫烏凌和圖明。」男孩將兩塊寶石放回褡褳,他決定做個試驗。老人說過,問問題要清楚明白,因為寶石只對知道自己欲求的人起作用。

男孩先問,老人對他的祝福是否依然有效。

他掏出的是那塊意味著「是」的黑寶石。

「我能找到我的財寶嗎?」男孩又問。

他把手伸進褡褳,剛要拿起一塊寶石,兩塊寶石卻從一個破洞漏了出去。男孩從未發現他的褡褳有破洞。他彎腰去撿烏凌和圖明。但是,當看到掉在地上的寶石時,他腦海裡又浮出另一句話。「要學會尊重預兆,循跡而行。」麥基洗德曾說過。

這是個預兆。男孩暗自笑了。然後,他從地上撿起那兩塊寶石,放進褡褳。他不想把那破洞縫上,只要寶石願意,盡可以從那裡溜出去。男孩已經明白了,有些事情是不應該問的,不能逃避自己的天命。我曾許下諾言,自己的事自己作決定,他暗自思忖。

寶石已經告訴他,老人並未拋下他不管,這令他信心倍增。他重新環顧了一圈空蕩蕩的市場,先前的絕望已經蕩然無存。這不是陌生的世界,這是個嶄新的世界。

其實,他期望的恰恰就是認識新天地。即便永遠到不了金字塔,他也比任何一個他認識的牧羊人走得遠。要是他們知道兩個小時船程的地方,竟有這麼多新鮮事物,該作何感想啊?

展現在他面前的新天地雖然只是個空蕩蕩的市場,但他已經領略過了充斥市場的勃勃生機,並永遠不會忘懷。他想起了那把寶劍,看它一眼所付出的代價可謂高昂,但他畢竟見到了他過去從未見識過的稀罕物。他突然覺得,被騙之後,他可以像個倒霉的受害者一樣看待世界,也可以像個尋寶的冒險家那樣觀察世界。

在筋疲力盡,進入夢鄉之前,男孩想:我是個尋寶的冒險家。

有人把聖地亞哥捅醒了。剛才他在市場裡睡著了,這會兒廣場正重現生機。

他四下張望,尋找著他的羊群,後來才意識到此刻正身處另一塊土地。他不但不覺得傷心,反而感到高興。不必繼續尋找水源和草場了,他要去尋找一筆財寶。他身無分文,卻對生活充滿信心。他已經在頭天晚上作出了選擇,要效仿他經常閱讀的那些書中的人物,當個冒險家。

男孩不慌不忙地在廣場上溜躂著。商販們紛紛支起售貨棚。男孩幫一位甜食商販支起貨棚,那商販臉上露出不同尋常的笑容:商販很高興,在生活的激勵下,即將開始一整天的勞作。笑容使男孩想起了那位老者,就是他先前認識的那位神秘的王。這個甜食商販沒有製作甜食,因為他想去旅行,或者想跟一個商人的女兒結婚;這個甜食商販正在製作甜食,因為他喜歡這份工作。男孩想著這個,發現老人能做的事,他也能做到。比如,知道一個人是在接近還是遠離其天命,只需觀察一下他就行。這很容易,而我以前卻從未察覺這一點,男孩想。

搭好售貨棚子之後,甜食商販把做好的第一份甜食給了男孩。他心滿意足地吃了,謝過商販,繼續往前走。走出一段路之後,他才想起 ,兩人在搭售貨棚子的時候,一個講阿拉伯語,一個講西班牙語。而他們卻完全理解了對方的意思。

除了語言之外,還存在著另外一種表達方式,男孩想,我已經在羊群身上體驗了這種方式,現在正在人類身上體驗這一點。

他正在學習一些新的事物。這些事物他以前曾經體驗過,但是,仍然是新事物,因為他當時對所經歷的這些事物熟視無睹。之所以熟視無睹,是因為對它們習以為常了。

要是我掌握了這種不用語言的表達方式,我就能解讀整個世界。

「萬物皆為一物。」那位老人說過。

男孩決定不慌不忙、心平氣和地在丹吉爾狹窄的街巷中轉一轉。只有以這種方式,他才能發現所有的預兆。做到這一點需要極大的耐心,不過耐心是一個牧羊人首先要具備的品質。聖地亞哥再次發現,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他正運用著羊群教給他的經驗。

「萬物皆為一物。」那位老者說過。

水晶店的老闆眼瞅著天放亮了。每天早晨,他都會一如既往地感到心煩意亂。他的店舖在一座山丘的頂部,幾乎三十年了,一直在這個地方,很少有人光顧。現在作任何改變都為時已晚,他這輩子唯一的本事就是做水晶生意。過去有一段時間,很多人知道他的商店,有阿拉伯商人,有英國和法國的地質學家,還有口袋裡從不缺錢的德國士兵。那年頭賣水晶風險很大,他曾盤算著發財,在晚年的時候有美女相伴。

爾後,好景不長,風光不再。整座城市都是這樣。休達市發展得更快,超過了丹吉爾,商機隨之發生變化。鄰居紛紛搬走,山丘上只剩下少數幾家店。由於商店太少,很少有人到山坡上來了。

但是,水晶店老闆別無選擇。三十年來,他一直靠賣水晶維持生計,現在改弦易轍為時太晚了。

整個上午,他都在望著行人稀少的街道。這種情形已經有些年頭了,他甚至熟知每個行人的作息時間。

還差幾分鐘就該吃午飯的時候,一個外國男孩在水晶店的櫥窗前停了下來。他的穿著很平常,閱歷豐富的水晶店老闆認定男孩沒錢。老闆決定回到店裡稍等片刻,待那男孩離去後再吃飯。

商店門上的一張招貼註明,這裡可以講好幾種語言。聖地亞哥看到了櫃檯後面那個男人。

「如果您願意,我可以把這些水晶器皿擦乾淨。」男孩開口道,「像現在這副樣子,沒人願意買它們。」

那男人看著聖地亞哥,沒說話。

「作為交換,您得管我一頓飯。」

那男人仍舊沉默著。男孩覺得必須自己作決定了。他的褡褳裡有一件外套,在沙漠裡用不上了。他拿出外套,開始擦拭那些器皿。他用半個小時擦乾淨了櫃檯裡所有的器皿。在這段時間內,進來過兩個顧客,買了水晶製品。

全部擦完之後,男孩要求那男人管他一頓飯。

「咱們吃飯去。」水晶店老闆說。

老闆在門上掛出一塊告示牌後,便和聖地亞哥來到山丘頂部的一間小酒吧。裡面僅有一張桌子,他們剛一落座,水晶店老闆就笑了。

「其實什麼也不用擦。」他道,「《古蘭經》規定必須給飢餓的人飯吃。」

「那您為什麼不阻止我呢?」男孩問。

「因為那些水晶髒了。而無論是你還是我,都需要清除頭腦裡的壞念頭。」

吃過飯之後,水晶店老闆對男孩說:「我希望你在我店裡打工。今天你擦水晶的時候,進來了兩個顧客,這是個好兆頭。」

人們總是談論預兆,男孩想,但卻不知道自己在談什麼。我也一樣,沒意識到許多年來,都在用一種非語言的表達方式同我的羊群交流。

「你願意為我幹活嗎?」水晶商人問。

「今天可以。」男孩回答說,「天亮前,我會把店裡所有的水晶都擦乾淨。作為交換,我需要盤纏,明天我得趕到埃及。」

水晶商人笑了。「哪怕你一整年都給我擦水晶,哪怕你從每一件賣出去的商品中都能掙到可觀的佣金,仍必須借一筆錢才能去埃及。從丹吉爾到金字塔,要穿過幾千公里的沙漠呢。」

一時間,周圍一片寂靜,似乎整個城市都靜止不動了。集市裡的貨攤、商人們的吵鬧、爬到清真寺尖塔上誦經的人、劍柄上鑲著寶石的漂亮寶劍,全都不復存在了。希望和冒險、老邁的王和天命、寶藏和金字塔,全都不復存在了。彷彿整個世界都停滯了,因為男孩的心已經死了。沒有痛苦,沒有悲傷,沒有失望,只有透過酒吧小門投向外面的失神目光,只有尋死的強烈願望,只有讓一切都在這一刻永遠結束的強烈願望。

水晶商人驚恐地看著男孩。上午在男孩身上見到的快樂,突然之間不見蹤影。

「孩子,我可以給你回家的錢。」水晶商人說。

男孩仍舊沉默著。隨後,他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衣服,拿起他的褡褳。

「先生,我將為您打工。」他說。

又沉默了一陣之後,他說道:「我需要錢,好去買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