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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搖滾男孩

文/方青春

我們都懷揣著夢想,縱身投入這世界。

「我們都懷揣著夢想,縱身投入這世界。

我們都懷揣著兒時的夢想,義無反顧,義無反顧。」

林威在台上唱著他自己寫的歌。他是個天才,一個落拓、潦倒,但是迷人的天才。他的聲音像一匹野馬,甩脫了俗世這道韁繩。當他唱歌的時候,紛繁萬籟都靜下來。當他唱歌時,這間酒吧裡其他一切紛繁雜亂的聲音都黯然失色了,好像我的耳邊只剩下那聲音,好像我周圍再也沒有各種各樣的人,只有唱歌的他。

錢丹丹說:「你的意思是,你進入了他的世界?」她總是這樣一語中的。我說是,就是我進入了他的那個世界,那個安靜遼闊昏暗憂傷的世界。

可是我和錢丹丹還那麼小。我們都十六歲,身體瘦小得像一朵花——好吧,我的身體瘦小得像一朵花,而她像一朵巨型花。在這個年紀的時候,我們總是不滿足。我總是無可奈何地看著我在鏡子裡的模樣:我留著高中女孩的齊耳頭髮,總是在左側別一個粉色的小小的發卡。然後,我將看到我的單薄的臉上鑲嵌著一雙細細的眼睛、一隻略長的鼻子、一張永遠沒有血色的嘴。我沒有一天不在渴望自己快點長大,變得豐腴成熟,像個真正的女人——像陸雙雙。

我聽見錢丹丹說:「走吧,傻姑娘。」林威唱完了,我這才發現我還半張著嘴,有點兒口乾舌燥。林威給大家微微地鞠了一躬,然後眼睛就停在了陸雙雙身上。陸雙雙從陰影裡徐徐走出來,她美麗豐饒,像一團熾焰。我對錢丹丹說:「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錢丹丹舉起左手看了看時間說:「不行,我們必須回去了。再過一會兒就回不去了。」我求她:「丹丹,求求你,這是最後一次了。」

這是最後一次我聽林威唱歌。如果你以為接下來會是我和林威的愛情故事,那麼你錯了。這是我最後一次,在角落裡默默地張望著他。假如這個愛情故事真的可以被稱作愛情故事的話,從頭到尾也只有我一個人在愛。我愛林威,這一點我將勇敢地承認,然而,他永遠不知道我愛他。從我第一次聽他唱歌,到那天晚上我拉著錢丹丹去聽他的告別演出,我都沒有向他表白。我怯懦不堪,再說,他也已經有了女朋友,他的女朋友就是完美的陸雙雙。

因為我不肯走,因為我非得聽完他唱最後一首歌,所以我和錢丹丹錯過了下晚自習的時間。我們沒辦法趁著放學的人潮溜進去了,我們只好灰溜溜請看門的老大爺放我們進門。他跟往常一樣嚴厲,記下我們的班級姓名,還絮絮叨叨訓個不停。

教學樓的燈都已經全滅了。現在,它們像一個一個高大的鬼影,一邊俯視著我們,一邊靜靜地吞吐著風。遠處的住宿區還有零星的燈火,但是顯得那麼遠。我們走在漆黑的晚風裡,錢丹丹問我:「你死心了嗎?」我收回我的視線,轉到錢丹丹溫和的臉上。我說:「丹丹你別問我了,我真的不知道。」可能我明天會忘掉他,可能我需要一年忘掉他,可能我永遠也忘不了他,但是現在我怎麼能夠知道呢?現在我滿腦子還是他唱歌的樣子,我的耳朵邊還迴盪著他寫的最好聽的那首歌:「我們都懷揣著夢想,縱身投入這世界。我們都懷揣著兒時的夢想,義無反顧,義無反顧……」

錢丹丹拉起我的手,我冰涼的手立刻感覺到她的溫柔與溫暖。錢丹丹猶如一個不分時令四季常暖的爐子,誰要是娶了她誰有福氣——我曾經這麼說過。

那天晚上陸雙雙沒有回來,這是第二天的全校通報上面記錄的。在這條記錄下面,還有我和錢丹丹晚歸的記錄。我和錢丹丹都覺得很丟臉,因為在我們這所女子寄宿學校,很少有人違紀,通報批評什麼的更加無法想像。雖然大家私底下總是暗潮洶湧,但表面看來,我們是一汪平靜的死水,只偶爾有一絲漣漪。這絲漣漪,就是陸雙雙。

陸雙雙是這所學校的反骨,決絕地刺將出來。那時,她的名字出現得那麼頻繁,就像鐫刻在了通報批評板上一樣。我們每個人都知道陸雙雙,我們每個人都眉飛色舞地傳遞她的風流韻事。她們說:「陸雙雙這個小妖精,又夜不歸宿了!」然後就咯咯咯地笑。我知道這個笑容裡有什麼含義:她們都鄙夷她,然而同時她們沒有辦法不嫉妒她,她的美麗無與倫比,永遠散發著刺眼的光。我也一樣,我跟著大家一起笑。但錢丹丹不,錢丹丹對什麼事情都認真,她會皺著她的眉頭,充滿懷疑地看著我們。然後有人說:「錢丹丹,你蠢得連笑都不會了嗎?」這時,我臉上虛偽的笑容就尷尬地僵住了。錢丹丹轉身就走,她從不與她們爭辯。我匆匆地跟上。

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大家都認為胖子就是笨蛋。但是事實上,錢丹丹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甚至,是最溫柔的女生。我覺得她將來會是一個很好的媽媽。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可我太膽小怕事,即使在我最好的朋友被欺負的時候也不敢站出來為她說話。

我跟在她後邊,拉起她的手說對不起。錢丹丹就又對我溫柔地笑笑,說沒關係。

四月的時候,一場倒春寒呼啦呼啦地席捲了城市,綿綿的陰雨將天空浸染得陰沉昏暗。我們走在學校裡,往往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瘦小得幾乎馬上就要絕塵而去,而我牽著穩如磐石的錢丹丹,感到特別安心。

我和錢丹丹在學校附近的小巷裡吃滾燙的牛肉麵。我們吃完,撐開傘走出來,看到店旁貼著一張顏色鮮艷的海報,已經被雨水濡濕了。那是林威駐唱的酒吧的海報,在我抽屜的最底層,有張和它像極了的海報。它們的差別就在於,過去海報上的林威,現在變成了另一個男孩——看起來都是又帥又頹廢的。

我問錢丹丹:「有新的人來代替林威了。要去看看嗎?」錢丹丹說:「算了吧,你又喜歡上別人,一頭扎進去出不來怎麼辦?」我知道她最怕癢癢,就去胳肢她,她尖叫地躲閃,說:「停下停下,我的傘要飛了!」

然後她的傘就真的飛了。一股突如其來的大風瞬間就在我們眼前把傘帶到了幾米以外。錢丹丹匆匆地跑過去,和巷子裡鑽出來的一個人撞在了一起。

「林威!」錢丹丹這個傻瓜,脫口喊出來。

確實是林威。我漲紅了臉走上去。小巷子裡頭,陸雙雙也搖曳生姿地走了出來。我的眼睛在林威、陸雙雙和錢丹丹身上來回掃視。林威雖然是一個男生,但和奔跑中的錢丹丹相撞,也不由得踉蹌了兩步。他把頭髮剪短了,現在滿臉疑惑地看著錢丹丹和我——確切地說,是虎虎生風的胖女孩錢丹丹和眼睛像紅外線機關鎗一樣瞄準著目標的我。他對錢丹丹說:「你們認識我?」他的聲音啞啞的,像做夢一樣在我近距離範圍裡傳播。錢丹丹和我傻愣著,都不知道如何作答。

陸雙雙還穿著裙子,即使在這種淒風冷雨當中。她的頭髮被打濕了一半,隨意地垂著,但依然美麗得驚心動魄。陸雙雙說:「這兩個小姑娘是我們學校的,過去常去看你的演出。」

林威笑了,這個笑容當然使我心蕩神馳。他來回地看看我和錢丹丹,用那種偶像關懷粉絲的親切眼神,「這麼說,你們算是我的小粉絲嘍?」

這時,錢丹丹終於從剛才的驚慌失措裡恢復過來,理性的光輝又浮現在她的眼鏡鏡片上。她指著我說:「秦傷才是你的鐵桿粉絲,至於我,只是一個湊熱鬧的人……哎喲!對了,我叫錢丹丹,這是秦傷。沒錯,我們是你的粉絲。」我本來還在偷偷地掐她的腰,聽到這裡卻立刻收回右手,因為看樣子錢丹丹營造出了一種接下來就要親切握手的氛圍。我開始努力地在背後擦手心裡的汗。

林威伸手,牽起了一旁的陸雙雙,說:「謝謝你們,那再見了,我們去前面吃麵。」

錢丹丹使勁地向我使眼色,我心領神會,回以她同樣的眼色。然後錢丹丹愉快地說:「正好,我們也要去那家麵館吃麵。」

我們再度踏進了麵館,錢丹丹笑容滿面地跟老闆說來兩碗牛肉麵,小碗的。老闆指著我和錢丹丹說:「你們倆……」錢丹丹說:「對,老闆,我們倆又來啦!我們特別愛吃你做的牛肉麵!」

那是我離林威最近的一次。隔著豐腴的陸雙雙和豐腴過度的錢丹丹。我們坐在一排,我故意和林威坐得最遠。我的目光不時偷偷摸摸地越過錢丹丹的側臉,越過陸雙雙驚艷的側臉,抵達林威的一小片側臉。他吃得很快,吸麵條的聲音利落爽朗。(錢丹丹:「天啊,原來喜歡一個人,連吸麵條的聲音都可以形容成爽朗!」)我也不敢說話,還好錢丹丹像一個專業的記者一樣,替我問了所有我想問的問題。我像鴕鳥一樣一頭扎進我的碗裡吃麵條。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好不容易才在滿腹的飽脹和滿腔的悔恨當中睡去——你知道減肥對於高中女生來說意味著什麼。

第二天早上,我猛地醒過來,搖醒旁邊舖位上的錢丹丹,說:「我夢見林威變成了大歌星,有好多瘋狂的粉絲找他簽名,把我們倆淹沒了——丹丹,昨天我們忘了要他的簽名!啊啊啊!」錢丹丹睜開眼睛,翻了一個特別女人的白眼,說了一句「神經病」,隨即翻身繼續睡去。

從那以後,我們和陸雙雙變成了點頭之交。確切地說,是錢丹丹和陸雙雙結下了一種奇妙的友誼。以前我就察覺到了,錢丹丹對陸雙雙有一種固執的好感。我們一大堆女生一塊兒取笑陸雙雙的時候,她從來不附和我們,有時眼裡還投出激憤的目光。那天一起吃麵,錢丹丹在幫我探詢林威之餘,也和陸雙雙一來二去相談甚歡。

在我聽過的最極端的傳言裡,陸雙雙是一隻表面冷酷、內心狂躁、嗜錢如命、不守節操、濃妝艷抹、粗俗不堪的……女妖,仗著一副嬌美畫皮,四處吸取男人精氣……當然,我知道她不是一個女妖,但我相信上天給了她美好的面孔,就不再賦予她美麗的心靈,就像上天賦予了錢丹丹世界上最好的心靈,卻不給她美麗。可是錢丹丹說:「陸雙雙是很好的。陸雙雙只是一個女孩,她從來都只是一個女孩,只不過碰巧是一個過分美麗的女孩。而她的美麗,又有什麼錯呢?那些將她妖魔化了的女生們,自己的心裡才有妖魔。」我看著有點兒激動的錢丹丹,露出笑容來。我知道這個笑容,和我附和那些詆毀陸雙雙的女孩的笑容,是一樣的笑容。

錢丹丹跑來跟我說:「陸雙雙和林威分手了。」

我正吃著一支雪糕,「林威和陸雙雙分手了?」

那是夏天裡最炎熱的一天。太陽就像一朵俗艷的熱帶花朵,不知廉恥地投射出它熾烈的芳香。我停下手中的雪糕,上揚的語氣當中明顯露出了喜出望外之情。錢丹丹卻皺著眉頭。錢丹丹說:「現在陸雙雙躲在女廁所裡哭,不肯出來。」

於是錢丹丹和我一左一右,將軟作一團的陸雙雙架了出來。陸雙雙的胳膊那麼細,骨頭卻硬極了。她畫了一點兒眼線,染了眼淚已經暈開為不規則的煙熏妝。所以現在,我臂彎裡的陸雙雙狼狽不堪,往日細緻的美麗全都消失了。我想,即使她能夠在無數的流言之中安然自若,也難免要被愛情——這一亙古的利器所打倒。

錢丹丹溫柔地安慰她。錢丹丹拿出了她磅礡的母性,她溫暖的手掌在陸雙雙的背部輕柔地撫摩,她說:「陸雙雙,你要振作起來,你必須振作起來。每個人都必須經歷這道坎,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們四目相接,錢丹丹的小眼睛裡閃爍著堅定的光芒——那道炫目的光芒,那道從來都能給我力量的光芒,現在全都澆灌在傷心的陸雙雙身上。

陸雙雙看著她,又回過頭來看我。她突然說:「我能把你們當朋友嗎?」陸雙雙問我們,「錢丹丹,秦傷,我能把你們當朋友嗎?你們會做我的朋友嗎?」——這是一向堅強的陸雙雙從未展現過的柔軟。

錢丹丹對著她笑了,她說當然,當然。她說:「陸雙雙,從現在起我們就是你的朋友。以後你什麼都可以和我們說,我們為你分擔,我,還有秦傷。」錢丹丹說得那麼誠懇,那麼感人,我卻只能給她們僵硬的笑容。我什麼也沒說。我撇開眼睛,專注地盯著牆角的一張蛛網——過去它嚴密堅韌,可是現在,編織它的蜘蛛不見了,它變得殘破不堪,宛如一把縹緲的塵煙。

我覺得我的心裡也結下了一道縹緲的塵煙。我多想對錢丹丹怒吼,我想告訴她,陸雙雙是我的情敵啊!我還要告訴她,她根本不是好女孩,她是……一隻表面冷酷、內心狂躁、嗜錢如命、不守節操、濃妝艷抹、粗俗不堪的女妖。你能夠善良單純地和她做朋友,可我不行!我想衝著錢丹丹歇斯底里地吼出這些話。可是我知道這些話一旦出口,就會化作刺人的毒箭,在我和錢丹丹中間劃下一道鮮紅的口子。我會向世界暴露出我的狹隘和軟弱。而更糟的是,這些甚至都不是我內心最深處的想法。

我內心最深處的想法是:我嫉妒陸雙雙。我嫉妒她的美麗。我嫉妒她過去擁有我喜歡的林威,現在又要和我分享我喜歡的錢丹丹。我嫉妒陸雙雙和我分享錢丹丹溫暖的手、堅定的目光、母親般的溫柔與善良。而且,我沒有勇氣和陸雙雙結為同盟,與全校女生為敵——我從來都這麼膽小,我從來都沒有錢丹丹的勇氣。

可我什麼都沒有跟錢丹丹說。我看著錢丹丹陪在陸雙雙旁邊,陪她度過了最艱難的那段時間。錢丹丹怎麼能那麼善良呢?可是錢丹丹就是能那麼善良呀,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錢丹丹。我對著錢丹丹蒼白地微笑,告訴她沒關係,去陪陸雙雙吧。我還有事情。然後我看見錢丹丹胖乎乎的身影在門廊盡頭轉身,消失了。

但是錢丹丹沒有忘記我,她從陸雙雙那裡為我帶回來林威的訊息:

林威離開這裡,去了一座醉生夢死的大城市。他沒有帶任何東西,除了夢想。可是城市總是轟轟烈烈地運行著,猶如一架冰冷無情的大機器——現實給了他凶狠的一擊。在林威最絕望的時候,他回來了。然後,他又走了。其實他再一次離開的時候,已經做好了用夢想妥協現實的準備。後來他背著陸雙雙找了一個新的女朋友。前幾天,他終於提出分手,他對陸雙雙說愛情對於他來說太奢侈了,他已經有了一個奢侈的夢想。林威說,他的新女朋友能為他實現夢想提供很大的幫助——「所以,雙雙,我不是不愛你了,只是不能再愛你了。你也不要怪我,只是現實太殘酷了。」

我想起了我最喜歡的林威的那首歌,那首關於義無反顧的兒時夢想的歌。我對錢丹丹說:「這太諷刺了,」我的心裡也隱隱作痛起來,「現在,我的心裡也好像失戀了一樣呢。」錢丹丹溫順地看了我一會兒,才說:「也許你們愛的都不是林威,而是那個有夢想的林威。你們愛的是夢想。」

錢丹丹還是那麼一語中的,可是我猜,這句話她也對陸雙雙說過了。

那段時間裡,大家都知道錢丹丹和陸雙雙變成了朋友。有一次她們說:「陸雙雙和錢丹丹,一個是婊子,一個是胖子,她們做朋友,這太搞笑了——秦傷,你說是不是?」她們長著姣好的面孔,那些單純精緻的五官,就像美杜莎一樣,都是致命的偽裝。可我和她們一樣。我只是一個勢單力薄的女孩,我只是一朵小小的浪花,消融在這龐大的海浪當中。我不敢跳出來。

她們看著我,等著我的回答。她們在等我和錢丹丹劃清界限。可我,我朝她們點了點頭。

「我們都懷揣著夢想,縱身投入這世界。

我們都懷揣著兒時的夢想,義無反顧,義無反顧。」

我又聽林威唱歌。只是這次,是用手機放出的錄音,摻雜了無數的雜音。可是那天夜晚,我坐在那裡,明明聽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林威的聲音蓋過了一切喧囂,深深灌入我的耳中。那天晚上沒有現在這些各種各樣的呼吸聲,沒有現在這樣厚的樂器聲。這種感覺就像,多年後潮水褪去,顯現過去你在岩石上刻下的圖案,可那些圖案已不如你印象中的那樣美好了——是時間沖刷了它嗎?

我猶豫片刻,還是刪掉了這段錄音。

我兒時的夢想,是做一個誠實善良的人。我兒時曾經想,將來我要像劉胡蘭,面對敵人的嚴刑拷打毫不動搖。我要像海的女兒,不惜為了愛每一步踩在刀尖上。為了真理與信念,我將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即使那時我連「鞠躬盡瘁」都不會寫。後來我會寫了,卻已經被世界驅趕到了不知何處,與兒時的夢想南轅北轍。

我已不再和錢丹丹說很多的話。每天早上,我很早起床,晚上很晚回來,打發中間這段沒有錢丹丹的時間。我從手機裡翻出了林威的那段錄音——錄下這麼久,我才終於來聽。我甚至開始做很多很多的習題,從世界的光明到人間的晦暗。

我躲避著錢丹丹,但是我怎麼能躲得過她呢?當她站在我面前,用她永遠溫柔睿智的眼睛看著我的時候,我說:「對不起,丹丹。」她問我:「是因為陸雙雙嗎?」我只是默默地看著她,我沒有對她說:錢丹丹,你知不知道你實現了我兒時的夢想,那個我怕我永遠也實現不了的夢想。

錢丹丹和陸雙雙越來越親密。她們總是一起出現在學校裡。陸雙雙的名字已經不會再出現在通報批評裡了,我想這是因為錢丹丹。錢丹丹是一枚發光發熱的小太陽,總能帶給人好的影響。她讓過去美麗得突兀的陸雙雙變得柔軟起來。陸雙雙一天一天變得更加光彩照人,在這種光彩照人裡,有了一種全新的東西——一種美好的、樂觀的、熱愛生活的朝氣。在她旁邊,是我最好的朋友錢丹丹,雖然她不美麗,是一個胖子,但她也一樣光彩照人,因為她的美好、樂觀、熱愛生活更甚於陸雙雙——她們倆用這種光彩照人,打敗了我們剩下所有的人。

所以後來,戰敗的她們來找我。一個女生拿過了我手裡的飯盒,拉起我的手笑瞇瞇地說:「秦傷,吃飯呢?」然後,她在我耳邊絮絮地說起來,她談起一部電視劇,說了一段該電視劇男主角的緋聞。我手裡拿著我的飯勺,勉強地附和她。然後突然,她湊近過來。我預料到了她挑著眉毛是要說什麼,我緊緊地、緊緊地捏住了手中的飯勺。

那個女生悄悄地說:「我們想個辦法整整她們,怎麼樣?」她湊過來的時候,一股香氣湧進了我的鼻子,我知道那是一款很受歡迎的香水的味道,可我覺得噁心,剛剛吃下的幾口午飯好像已經開始在胃裡翻騰起來。

我說:「你們放過錢丹丹好嗎?請你們放過錢丹丹,好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她的眼睛裡面帶著嘲諷的意味。她又不慌不忙地湊到我耳邊,說道:「計劃很簡單,是這樣的……」我戰戰兢兢地聽完。她就又展現出她最完美的笑容說:「我們相信你。你一定辦得成。」我問她:「你們會放過錢丹丹的吧……你們會的吧?」

我好像丟掉靈魂一樣地熬了過來。那天傍晚,從遠方刮來了一陣大風。我出門的時候突然覺得刺骨地冷,便披上了一件外套。錢丹丹還在寢室。為了實現那個計劃,我又變成了在她身邊依賴著她的那個弱小的女孩。我找了一個借口,說我要出去買點東西。錢丹丹說:「我陪你一起去吧。」我趕緊說:「不用了。外面風大,你就在寢室等我吧,我很快的。」我不敢看錢丹丹那雙總是洞悉一切的眼睛,快步走出門。

我裹緊了外套,頂著風一步一步地往公用電話亭走。天色黑得如此迅疾,我出門的時候還是明亮的,到了電話亭前面,夜色已經濃重,籠罩著大地了。我插入電話卡,掏出一張紙條,照著上面寫的號碼撥了過去——那是她們給我的號碼。

陸雙雙接起電話,說「喂」。陸雙雙的聲音那麼明亮。我說:「陸雙雙,你快來啊,錢丹丹出事了!」我的聲音顫抖著,根本不必刻意偽裝,就已經顯得驚慌失措。陸雙雙聽出了我的聲音,她說:「秦傷?你別慌,告訴我,你們現在在哪?」於是,我說出了那個預先設定好的地址。陸雙雙說:「別哭,我馬上就過來。」——她甚至沒有問發生了什麼事情,就掛上了電話。

事情這麼順利迅速,恍惚間讓我覺得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可我臉上滑下來的淚水告訴我,現在,即使我再悔恨再害怕也沒有用了,我已經犯下了這個錯誤。

錢丹丹看到我回去時候的樣子嚇了一跳。錢丹丹跑上來為我擦眼淚,被我躲開。我帶著哭腔對她說:「丹丹,我喜歡林威的呀……」錢丹丹說:「好,你喜歡林威,你喜歡。可是,你哭什麼啊?林威不是早走了嗎?」

我說:「所以,你要原諒我……我和陸雙雙做不了朋友——我和她做不了朋友。」我終於把這句話說了出來。錢丹丹過來抱住我,什麼也沒說。她像哄一個任性的小孩一樣不斷拍打著我的背,讓我把眼淚流了她一身。我在錢丹丹寬大的胸懷裡哭啊,哭啊,最後,吞吞吐吐地把剛才的事情說了出來。

「……丹丹,對不起……」我泣不成聲。

但錢丹丹神色慌張地搖我的肩膀:「你把陸雙雙騙到哪兒去了——她們把陸雙雙騙到哪兒去了?」

我求她:「你別生我的氣……別……」錢丹丹歎了一口氣,說:「秦傷,我不生你的氣,真的。可你現在必須告訴我陸雙雙在哪兒——天知道她們會對她做出什麼事情啊!」

我說:「我答應她們要拖住你的,你不能去,你不能去救陸雙雙,不然她們會連你一起欺負的!」

錢丹丹緊緊盯著我的眼睛,然後,溫柔地說:

「秦傷,其實,有個秘密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其實,喜歡林威的不止是你,也不止是陸雙雙……其實,我也喜歡著他的。你知道嗎?我也喜歡他,但我連承認這一點的勇氣都沒有,因為我知道我根本就沒有機會……」錢丹丹對我苦笑。

我的心劇烈地震顫起來。

錢丹丹說:「林威離開的時候,我們三個人一起失戀了——所以你知道嗎,秦傷,只有我們三個才是一條戰線上的。我們喜歡的男人丟失了自己的夢想,可是我們不能——我們不能丟。」她拂起我的一縷頭髮,替我別在耳後,「所以秦傷,堅強一點,我和你在一起,我們一起,什麼也不用怕。現在告訴我,陸雙雙在哪兒,我們去救她,好嗎?」

她把我臉上橫豎流淌的眼淚輕柔地拂去,好像拂去我身上所有的罪孽一樣。而我,看著我最好的朋友錢丹丹,看著她美麗的、無限溫柔的眼睛——我向她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