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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是無限透明的藍

文/徐小雅

父親在電話那頭用力吸了一口氣,再用力地吐出來。舒粒的兩隻耳朵迅速地躥熱了。她感覺興奮,彷彿這一吸是開戰前的號角。

電話第一次打進來時舒粒接了。來電顯示是爸爸,電話那頭卻是那個比父親小十來歲的女人。她的聲音聽起來小心翼翼,說話時也是慢吞吞的,彷彿在仔細斟酌自己的用詞。「粒粒,」她小聲地說,「你爸爸……」舒粒並沒有準備繼續聽。她惡狠狠地丟下一句「有什麼事你讓他自己打電話來」,隨即掛掉了電話。

電話掛掉不久又重新響起來,她知道這回會是父親。電話中,父親的聲音聽起來意外地遲緩、低沉,彷彿他已邁入垂暮之年。她突然意識到,父親其實早已老了。過去,他底氣十足,聲音洪亮,他的外表和他的年齡似乎永遠也掛不上關係。不僅如此,他早餐吃酸奶調養腸胃,定時運動,還按照外國流行的方式每半個月斷食一次。上一次見他——好像是在三年前,父親滿面紅光,看起來只有五十出頭。但父親這樣的外表令她感覺不悅。他容光煥發,並沒有如她猜想的那樣,呈現出喪偶老人應有的、顫巍巍的悲傷感。

「你好。」舒粒平靜地開口。

「……你好。」

「你有什麼事?」

「也沒有什麼事,」父親頓了頓,「我就是想給你打個電話。」

「我很忙的。」

舒粒預感到電話可能會打上一段時間。她歪著腦袋將手機夾在肩膀上,走到電腦前坐下,隨意點開一個網頁。隨後,她將電話放在桌子的一角,調大音量,打開揚聲器。「我很忙的,」她重複道,「有什麼事你快點說。」

「粒粒,你好嗎?你怎麼都不給爸爸打電話?」

「我說過了,我很忙。」她盯著電腦屏幕,仔細辨認著上面的每一個字。最近她的視力又下降了,可能是面對電腦時間太長的關係。很快,她的眼前開始出現一些透明的、類似蟲卵的細長線條。它們在她注意力集中的時候不會出現,一旦她放鬆下來,注視著天空或者其他顏色淺淡的事物時,這些東西總會冒出來,惡意地在她眼前晃來晃去。舒粒根據自己的症狀,一條條在網上對照,懷疑自己是得了白內障。她有點害怕,不敢去醫院,但又抵不住視力的模糊,只好自己在網上買幾瓶眼藥水來滴。用了一段時間後,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她感覺眼睛好多了。舒粒興高采烈地扔掉了那些眼藥水。沒過多久,眼前的細長條爆發似的越來越多。她不得已去了眼科醫院,檢查結果只是玻璃體混濁——她散光嚴重,有些弱視。醫生給她配了眼鏡,開了一些藥,囑咐她戴眼鏡矯正視力。即便如此,舒粒仍然不習慣戴眼鏡。因此,在看電腦屏幕時,她總是盡量地將臉湊得離電腦近一些,一一確認電腦上的字:「上個月統計結果是百分之……」

「粒粒,你在說什麼?」

舒粒反應過來自己還在和父親通話,於是將身子往後退了退,將注意力拉回來:「沒什麼,你繼續說。」

如果母親還在世,她若知道自己的眼睛變成今天這樣,一定會火冒三丈:「你在搞什麼啊?」母親有些神經質,對發生在身邊的事總是反應過度。舒粒在幼兒園的時候就有弱視。為此,母親想盡了一切可行的辦法來治療她的眼睛。她帶舒粒去過一個著名的盲人按摩店按摩,療效甚微。後來,母親開始篤信氣功。她聽說在城市附近的縣城裡有一個會氣功的老太太,於是將舒粒送到那裡治療了一個暑假。在那裡,舒粒每天早起,早飯後開始治療。她按照老太太的要求閉著眼睛。眼前是一片略微發暗的紅色,舒粒每次都能感覺到有什麼在她的眼前晃過來,又晃過去。這感覺讓她昏昏欲睡。治療最後以一陣熱敷結束。老太太將雙手搓熱,捂在舒粒的眼睛上。她的手緊緊地貼著舒粒的臉,指縫間散發著一股老人特有的體味。這味道隨著雙手的加熱變得越發突兀、怪異,讓舒粒忍不住要吐。不過,令人驚訝的是,一個月後,她的視力真的恢復到了正常的範圍。母親重謝了那個老太太。現在回想起來,舒粒總覺得那不是所謂的氣功的功效——那一個月裡老太太不許舒粒看電視,甚至連看書的時間都有嚴格的要求。也許這才是她視力恢復的真正原因。

如果母親還在,她一定會尖叫起來:「你怎麼又把眼睛搞壞了?你搞什麼啊?」她可能會尖叫、歇斯底里,接著火急火燎地給舒粒找醫生。在過去,舒粒對母親的神經質總是十分抵抗,但現在她卻十分想念。

相反的,父親對一切都缺乏敏感。這件事情換作是父親,他只會順理成章地接受。「生病了,趕緊去看醫生啊。」他一定會這麼說,但什麼也不會做。父親的這種漫不經心讓人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憤怒。他在一個公司裡待了幾十年,和他同齡的人幾乎都已經進入管理高層,只有父親原地不動。母親常說:「你爸在這一點上倒是從一而終啊。」說話時,她的臉上露出輕蔑的笑容,嘴裡像是嚼著什麼似的。舒粒聽出來,母親話裡有話。

「你最近好嗎?有認真吃飯嗎?你可不能減肥啊,就算減肥也不能靠節食。」

舒粒將電話推得遠了些。「我挺好的,我也沒有減肥。」她揉了揉已經開始發酸的眼睛,拿起電話,起身走到客廳裡去倒黑咖啡。她的咖啡壺裡總是有備用的黑咖啡。她其實並不喜歡黑咖啡的味道,熱乎乎的黑咖啡喝起來總帶著一股滾燙的鐵銹味兒。即便如此,舒粒每次還像是喝藥一般將咖啡囫圇灌下去。這是她的健身教練建議的。他說,她可以在運動之前喝黑咖啡,或者吃純黑巧克力,這樣能在運動過程中加速熱量燃燒。舒粒倒咖啡時回想自己上一次見教練的時間。好像是一個月前?她突然來了例假,於是興沖沖地向教練請假。但直到月經結束,她都沒有再去過健身房。

她端著咖啡走回房間,拉開抽屜,想要找一支煙。健身教練對舒粒說抽煙可能會影響她的內分泌。說這句話時,教練看了她一眼,呼出一口氣。舒粒下意識地用手摀住了圓滾滾的肚子,決心戒煙。但是現在,她特別想找到一支煙。打火,點燃,讓煙霧充滿她的整個房間。每到這時她就會有一種錯覺:世界被隔離在外,她可以一個人安靜地待著,不用關注,更免於被打擾。

她不可能找到煙。不久前舒粒收拾房間,將房間裡的煙盒、酒瓶全部打包,裝進箱子搬下樓準備扔掉。在一樓的樓梯口,舒粒遇到了小區的保安。他問舒粒要怎麼處置箱子裡的東西。她看了看他,順水推舟:「你要嗎?」保安高興地收下了那些煙和酒。從那以後,他變得特別熱情。每次舒粒從外面回來,保安在老遠就和她打招呼。有時舒粒拎著東西從超市回家,只要碰見那保安,他總會幫她將從超市裡買來的東西提到房門口。舒粒站在門內目送他走進電梯時,他轉過頭衝她點頭微笑,對她說回去吧。在那一瞬間,她的心裡湧上來一種久違的溫熱感。他看起來像個爸爸,舒粒想。他五十多歲,有那種看起來是「爸爸」的長相,讓人想要靠近、想要親暱。

「粒粒,你怎麼不說話?你在聽嗎?」

「我在聽。」她將咖啡放在桌子上,爬上床,將腳翹著搭上窗台。她隨手抄起一本攤在床上的雜誌,架在肚子上,潦草地翻看著上面的圖片。一個穿著豹紋皮褲的女人正在頁面上展露出牙疼一般的笑容。她看起來有些眼熟,狹長的眼睛,略微有些吊的眉毛,有點像狐狸。舒粒皺了皺眉,將雜誌翻到下一頁。

「你最近和小蔣怎麼樣?」

舒粒想到了什麼。她將雜誌翻回去,把它拎得更靠近自己些。果然,雜誌上的女人和插入她與男友蔣志新之間的那個女人長相相似。幾乎一模一樣的波浪捲,劉海三七側分,正好掩蓋住了她們過分凸出的額頭。

「別提他了,你最近怎麼樣?李文靜呢?」她岔開話題。

「別這麼叫她,她是你阿姨。」父親清了清嗓子,說,「怎麼了?你和小蔣吵架了嗎?」

「我們沒有吵架。」

「那是怎麼了?粒粒,別任性,你不小了,應該安定下來了。小蔣人不錯。」

「他給了你什麼好處,你覺得他不錯?」舒粒將電話夾在肩上,用兩腿夾住雜誌,將有豹紋女人的一頁撕了下來,揉成一團,扔在地上。

「他經常給我打電話,粒粒,你都很少給我打電話。」

他歎了一口氣,聲音裡有些微微的顫抖。舒粒不太確定父親是在斟酌,還是為她不去探望他而感覺難過。也許兩者都不是。他生活規律、健康、正常,不像自己——她還沒有從失業的泥潭中掙扎出來,她和蔣志新破碎的感情又迅速將她捲入了一個新的漩渦。那天,蔣志新提出分手,「除非你告訴我那女的是誰。」她瞪著他,用腳踢開一攤亂糟糟的睡衣、內衣、外出服。

「哪有什麼女的,」蔣志新平淡地說,「你想太多了。你有時間想這個,還不如花時間去找工作。」

「那那個『Chanel』是誰?為什麼整天給你發照片?」

蔣志新從沙發上跳起來,耳廓變成辣椒紅:「神經病,你看我QQ!」

舒粒斜眼看他:「心裡沒有鬼的話你怕人看嗎?」

蔣志新右太陽穴上方那根粗壯的血管頂著皮膚凸出來,微微發紫,突突地跳動著。這曾是舒粒最喜歡蔣志新的一點。蔣志新長得很白,兩頰透著微微的粉色,讓人想起書裡常說的「人面桃花」。或許正是因為這白,他額頭上的血管清晰可見。舒粒注意到,在蔣志新的右太陽穴附近有一根蛋青色的血管,有時會輕輕跳動。她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就想問他是否可以摸一摸那根血管。他們在一起後,每次做完愛,她都會將手伸向蔣志新的額角,像撫摸愛人一樣撫摸他的血管。它服帖得像一隻伏在你腳邊的小狗。蔣志新氣息平穩地進入夢鄉後,舒粒撫摸著它,感覺自己好像回到童年,抱著她的「抱抱毯」。現在,這條血管正像一條被激怒的惡狗一樣上躥下跳。她有一種遭遇背叛的恥辱。舒粒搶到蔣志新面前,想要給他一巴掌。沒想到,她被地上結成一團的衣服絆倒了。她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經撲在了蔣志新身上。蔣志新沒有動,將頭扭向一邊,彷彿是要等她自己起來。舒粒注視著他額角上的血管,發現它慢慢地平復下去。蔣志新的呼吸熱熱地吹到她的臉上,帶著一股他特有的、像是舊衣服一樣的味道。這味道讓舒粒感覺溫暖。於是,她慢慢地將手伸向蔣志新的額頭。她往上挪了挪位置,緊緊壓住了他。

他們就著滿地雜亂的衣服賭氣一樣地做愛。事後,蔣志新沒有在她身上停留,而是迅速起身整理。他脫下安全套時,像是有些吃驚地吸了一口氣:「套破了。」

舒粒沒有動。她盼望他會像以前一樣將她摟在懷裡,對她說:「如果真的懷孕了,我就和你結婚。」這事發生過好幾次,每次蔣志新這麼說的時候,舒粒都能感覺到眼窩一熱。她想,真的和蔣志新過一輩子也不錯。想起這些,舒粒的眼神條件反射般地溫暖起來。她滿懷期待地看著他,但蔣志新沒有回應。他只顧著低頭穿褲子,從內到外一件接一件地攏上衣服。接著,他彎下腰在如同爛泥潭一樣的衣服堆中翻出自己的錢包。「你要幹嗎?」她坐起身。

他頭也沒回地開門走出去:「我去買避孕藥。」

舒粒愣了片刻,反應過來,抄起地上的東西向門上摔去,砰的一聲響。很快,門外傳來同住人的罵聲:「大半夜發什麼神經!」

她又拿起一件摔在門上:「要你們管!」

沒有人再應聲。她站起來,感覺一陣頭暈。

舒粒深吸了一口氣,疲倦地倒在床上。

「我和蔣志新要分手了,他有新歡了。」

「粒粒,是不是你太任性了?我看小蔣挺老實的,也挺善良的,上次他還邀請我去你們那玩兒。不要總是和別人吵架,兩個人在一起了,就要互相體諒。」

一丘之貉,舒粒心想。「如果你要說的是蔣志新,那我沒什麼好說的。」她欲掛斷電話,「你到底有事沒事?」

「……沒事。沒事我們也可以聊聊天啊。」

聊天?這樣說話的感覺好像她的生活很輕鬆,有空閒的時間可以去聊天。不錯,她時間挺充裕。蔣志新告訴她,在她找到新工作、新房子之前可以一直住在這裡。他將東西搬進了同居的男性朋友的房間,在裡面打地鋪。同住的三室一廳裡還有一對情侶,也是蔣志新的朋友。他們聯合起來在微信群裡給舒粒發微信,說她不要臉,分手了還賴著不走。

「我和蔣志新還沒有分手!」舒粒將手機按得啪啪響,不停在上面打上感歎號,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表示她的憤怒。她懶得走出房間和他們當面爭吵,他們也一樣。

「蔣志新就是看你可憐才沒有說,你要是識趣的話就趕緊搬走。」

「舒粒你要點臉吧,我們都受夠你了。」

「你就是作,蔣志新的薪水都被你花光了吧?」

蔣志新在微信群裡一言不發。舒粒很想衝進隔壁房間裡把他揪出來大罵一頓,罵他膽小鬼,罵他的良心叫狗吃了。蔣志新沒有工作的時候,不是她養著他嗎?朋友們都罵她蠢,那些日子他都忘了嗎?現在,他坐在一門之隔的另一個房間裡,靜靜地看著他們合起伙來罵自己的女友(對,女友)。或許他正和他們坐在一起,幫著那些罵她的人出主意。舒粒退了群。她仍然氣不過,想將電話摔在地上。她看了看手機,又停住了。手機才買了不久,她沒有摔的勇氣。就像她現在也不會因為尊嚴這種事一時衝動搬出去一樣。

「聊什麼?聊李文靜?」舒粒笑出聲。

「……粒粒,她是你阿姨,」父親說,「她很關心你的,每次都問起你。」

「問我什麼?問我會不會跟你斷絕關係,她好占財產?」

「……」

「對了,現在開放二胎了,你們準備生嗎?我前幾天看一個新聞,上面有個六十多的老太婆還生了雙胞胎呢,李文靜還不到五十,我覺得你們可以考慮一下。」舒粒拿著電話站起來,想去廚房拿點酒。剛要開門又突然想起來,酒早就沒了。

「舒粒,你怎麼這麼沒大沒小!」

「真是對不起,我的教養和我爸一樣好。」她咬緊牙齒。

父親在電話那頭用力吸了一口氣,再用力地吐出來。舒粒的兩隻耳朵迅速地躥熱了。她感覺興奮,彷彿這一吸是開戰前的號角。她坐起身,擺好姿勢,等待對面的動靜。父親沉默了一會兒,嘶嘶地抽著氣,像漏氣的氣球:「那麼久沒有和爸爸聯繫,一打電話你就要和爸爸吵架嗎?」

「到底是誰想吵架。事情是你先提的。」

「你什麼都沒有搞清楚……」

「那你來講講清楚。」

「我們……我和你阿姨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

「哦?我想的是什麼關係?」

父親又沉默了。電流聲滋滋地響著,連同電話那頭各種各樣的聲音一同襲入舒粒的耳朵。彷彿有人在咚咚地剁著砧板。也許是隔壁傳來的,舒粒想。那幢房子的隔音不太好。隔壁住的是一對靠轉賣房產發家的夫婦。女主人是個全職主婦,短髮,看起來很精幹。母親還在的時候,舒粒放假回家,經常在下午聽見從隔壁傳來的張弛有度的古箏琴聲。每次母親都會感慨:「看看人家這日子過的,這才是生活。你再看看我。」

母親一邊說著一邊將目光斜向父親。父親慣會裝傻充愣。他拒絕迎接母親或是她的目光,來回給電視換台,或者裝作什麼也沒發生過的樣子去看手機。這種態度尤其令人惱火。

「唉。」

父親狠狠地歎著氣。現在,就連他歎氣的聲音也令人感覺討厭。這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好像很久遠,又好像很近。舒粒能想像父親此時的表情——他一貫如此——臉上的皮肉像是沙皮狗一樣一層層耷拉下來,面色紅紫,密集的老人斑越發地明顯。他看起來總是很委屈,但沒人知道緣由。舒粒覺得男人表現出委屈的模樣令人反胃,就像是母親說的那樣,「看起來根本不像個男人」。

電話中又是一段沉默,厚實、黏稠。舒粒順著床躺下來,猜想父親接下來會怎麼應對她。窗子外砰砰地響起來。舒粒翹起一隻腳將窗簾撩開。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大片的黑雲已經聚在一起,像是溶解的墨水一般漸漸地將僅剩的白色吞噬掉。難怪她感覺胸口憋悶,原來是快要下雨了。她深吸一口氣:「你到底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最近感覺身體不太好,我怕……」

「你以前不是挺會保養的,你會身體不好?李文靜不是天天在嗎?她虧待你了……」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電話就被掛掉了。她反撥回去,仍被掛掉,接著是關機。一股氣從她的胃裡噴湧上來,堵在嗓子眼。這感覺好似一股濃痰,嚥下去覺得噁心,吐又吐不出來。她愣愣地盯著手機屏幕看了片刻,突然將手機摔在了窗子上。砰的一響。痰跳出嗓子眼,帶著一股放壞了的醬油味。她站起來,打開窗子,朝窗外吐出去。雨猝不及防地傾盆而下。她嚇了一跳,趕快將身子縮回房間。雨像一層厚實的帷幕遮掩住了這個城市。窗外,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雨聲掩蓋住了因堵車而不斷鳴響的汽車喇叭、人聲爭吵。舒粒注視著這道帷幕,感覺心情如同被清洗的天空一般,逐漸由暗黑變成明媚的海藍。一切都被阻隔在外,她終於可以視而不見。

舒明朗每天下午三點都會準時到家附近的游泳館游泳。正是暑假,淺水區裡每天都滿滿地裝著前來學游泳的小學生。孩子們一律戴著泳帽,穿連體泳衣,讓人分不出究竟是男孩還是女孩。初學班的游泳教練是個紮著長馬尾的女孩,看上去二十一二歲。她從水中站起身時,豆大的水珠順著她小麥色的皮膚滑下來,流暢、輕盈,毫不猶豫。舒明朗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覺得自己站在裡頭有些突兀。他往池子邊緣退了兩步,扶住扶手。

剛才那個女孩走過來告訴他,現在是學游泳時間,請他先到隔壁的深水池。但舒明朗不太會游泳,只會幾下狗刨。他將這些告訴女孩,她有些尷尬地笑了。她對他說,不好意思,那請您在旁邊或者上岸等一等,這個班是四十分鐘。

舒明朗並不喜歡皮膚被泡久之後發白髮皺的模樣,但泡在水裡讓他感覺輕鬆。跳躍的水花聲,沉入水底時耳邊響起的嗡嗡的水流聲。這些聲音安靜、柔和,彷彿世界就只剩下他一個人。游泳館裡一片碧藍。也許是池底瓷磚的關係,水看起來也是澄藍色,讓他想到海。剛入伍時舒明朗在海島上當兵,他看得最多的就是海。那時候的海不像現在——四處都是灰濛濛的,不時地翻上來骯髒的水草,甚至垃圾。他印象中的海是一片澄碧,就如同游泳池的水——藍得飽滿卻又濕漉漉的,讓人感覺不太真實,彷彿一碰觸就會有一窩藍色噴湧而出。傍晚,巨大的火球漸漸墜落,濺出幾抹紅色,消失在海平面上。藍色變成橙紅,接著,新一輪的墨藍將整個天空包圍住。星星佈滿天空,像散落了一地的珍珠。有時候他們會坐船出海。他們不是海軍,許多戰友都因為受不了海浪的顛簸,在船上爭先恐後地嘔吐。但是,水的味道讓舒明朗感覺平靜。他依靠著船舷,任由略帶腥味的海水泡沫撲滿他的臉。他閉上眼睛,感覺有一股溫柔的睡意慢慢升了上來。

游泳是李文靜的主意。她說治療抑鬱症不能光靠吃藥,水能放鬆精神,或許能讓他好受一些。他妻子去世之後,李文靜常常來探望他。三年前他突發腦梗,也是李文靜安排的醫院。出院後,李文靜每天都會到家裡來,有時只是簡單地說上幾句話,有時則會留下來吃晚飯。她比自己小十幾歲,是個醫生,離過一次婚,她的前夫王陽平和舒明朗是老鄉。李文靜離婚時只有三十出頭,把孩子留給了王陽平。除了工作外,李文靜大部分時間都在旅遊。妻子還在世的時候,對李文靜的生活嗤之以鼻:「也不知道她怎麼想的,再怎麼樣也得結婚有個小孩啊,不然以後老了誰管她?」

「都是老鄉,大家都可以照顧她嘛。」他隨口回答。

「你什麼意思?」妻子翻了一個怪異的白眼。他立刻閉了嘴。他不想因為這個和妻子發生爭吵。妻子年輕的時候有些神經質,更年期開始後,情況就越發惡劣了。遇到不合意的事情,有時她會突然地高聲尖叫起來,放聲大哭。妻子尖銳的叫聲讓舒明朗感覺頭皮發麻,頭皮像是被什麼扯住了似的,快要崩裂了。

妻子住院後,李文靜幾乎每天都來探望。每次來她都拿著一點東西,有時是新鮮水果,有時是一束鮮花,或者用保溫罐裝來自己燉的補品。她把東西放在床頭,目光面向他:「這是我叫家裡的阿姨燉的,鯽魚湯,對恢復有好處。」說完後她將目光投向妻子,「大姐,今天你感覺怎麼樣啊?」

妻子牙疼似的笑著:「謝謝你啊,總是來看我,你太客氣了。」

李文靜走後,妻子淡淡地吐出一句:「那個李文靜啊,以後你多照顧她一點吧。」

「什麼叫我多照顧一點,神經病。」他用咳嗽打破古怪的尷尬。

「她年紀這麼大了,沒個男人照顧不行。」

「關我什麼事?再說,她年紀都這麼大了,知道自己的事該怎麼處理。」

「你跟她不是很聊得來嗎?我要是死了也挺合適的。」

「別說什麼死不死的,」他幾乎要吼出來,但很快又壓低聲音,「醫生說了,過幾天你就能出院了。」

「走著瞧吧。」她的臉上露出一個青紫色的笑容。恍惚中,舒明朗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從妻子的身上飄了出來。他身子一震,趕緊揉了揉眼睛。什麼也沒有。也許是太累了。他抬起頭,看到病房天花板上的白熾燈時不時地閃出暗灰色的燈光,讓人感覺暈眩。應該明天和病房的護士提一下,他在心裡提醒自己。舒明朗將妻子床頭的閱讀燈關掉,拉上床簾,然後將病床邊的陪護床打開。他躺下來,長舒了一口氣。妻子入睡很快,不久便發出鼾聲。她呼吸得很用力,像是正在經歷著一場劇烈的運動。有時,她的鼾聲還伴隨著像是吹泡泡糖一樣的噗噗聲。舒明朗問過醫生,說這是妻子高血壓又有冠心病的緣故。他鬆了一口氣。他拉上被子,躺下來,定好鬧鐘。明天還得早起。

他沒想到妻子會一覺睡了過去。第二天,舒明朗是被查房醫生和護士給叫醒的。妻子身上的儀器已經被撤走,這讓他感覺很不習慣。他將手伸向妻子的手。她的身體已經由腫脹變得驟然縮水,甚至連原來僅剩的一點青紫色也消失了。她變成了一條通體蠟黃的蘿蔔乾。

舒明朗吸了一口氣,蘸著水抹了一把頭髮。這幾年他入睡困難,大把大把地脫髮。頭頂是早已禿了的,最後,只在兩側耳朵上方各自剩下一叢香菇模樣的頭髮。李文靜見狀,帶他去做檢查。從頭到腳,從內到外,甚至連精神科也去了。拿到結果後李文靜神色凝重,說:「大哥,你有點抑鬱症。」

「其他呢?」

「其他倒是沒什麼大問題……」

「那就行了。」

「大哥,」李文靜有些躊躇著開口,看起來快要哭了,「我大姐的事,你不要太難過啊。」

他沒有回答。妻子的去世並不讓他十分難過,他更多的則是感覺不可思議。在過去的許多年當中,舒明朗只在父親去世的時候回過故鄉。那是一場荒誕又盛大的聚會。許多他沒有見過的親戚從四面八方趕了過來,佔滿了整個房間。每天早晨,他都會被巨大的人聲吵醒。他起身走進客廳。沒有人和他打招呼。每個人都在步履不停地奔走著,襯得舒明朗像個外人。幾個上了年紀的老嫗衝進屋子,哇哇地哭出來。嫂子和弟媳趕緊奔上來,攙扶起她們,讓她們圍坐在一起,將折金寶用的金銀錫箔紙塞到她們手中。每一次,只要她們的手接觸到了金紙,人立刻就平靜了下來。舒明朗沒有久留。後來母親去世,他沒有回去,只是寄了一筆錢回故鄉,委託兄弟全權操辦。

或許因為他年少時就不受父母寵愛,再加上他早早就報名參軍,離鄉多年,他對父母沒有太深的感情。妻子的死是他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死亡。他按照醫生的要求在太平間等待屍體,給妻子穿上衣服,套上鞋子。一張繡著金色花紋的紅布蓋住了妻子的身體。他總覺得自己好像還沒反應過來。接下來的一切幾乎都是李文靜處理的。舒明朗愣愣地看著她忙前忙後,卻記不起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給她打的電話。李文靜穿著細高跟鞋來回地在他面前穿梭,吩咐他做這個,吩咐他做那個。舒明朗則機械地重複她的指令。舒粒在妻子火化的前一天趕了回來,和李文靜一同處理喪事。她沒有哭。整個過程中,舒粒彷彿是為了讓他更堅強一些而強忍淚水。李文靜一邊抹眼淚一邊對舒粒說,粒粒,你是女兒,你要哭啊。舒粒生硬地叫李文靜閉嘴,說他們的家事不需要外人插手。舒明朗無法指責女兒。他慶幸的是,她們並沒有要求他來做裁判。他撇下兩個女人走進浴室,在浴缸中注滿水。浴缸的水塞出了些問題,不時地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舒明朗試了試水溫,走進去,潛入水中。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喂!樹袋熊!」

舒明朗循聲望過去,看見不遠處有幾個嬉笑著的小學生。他們當中有一個用手用力地摀住嘴,眉毛彎彎,笑意忍不住地從指縫間溢出來。他猜剛才說話的人是他。舒明朗衝著他抬了抬下巴,故作一臉嚴肅地說道:「你們剛才說什麼?」

小學生們笑鬧著一哄而散。他笑了笑,重新在扶手邊倚靠下來,在水池邊緣架上腦袋。扶手底部有一個出水口。水流從池子底部噴湧上來,托舉起舒明朗的身子,把他往外衝去。他不得不用一隻手拽住扶手,不時將自己隨水漂流的身體重新拉回原地。

「嘿!樹袋熊!」

舒明朗轉過頭,發現剛才笑容誇張的那個小學生正在向他游過來。眼下彷彿是自由練習時間,不少小學生都抱著一塊浮板,兩手筆直地伸著,用兩條僵硬的腿不停拍打水面。

那個小學生一手挎著浮板,半游半走地向他靠過來。等他靠近了,舒明朗發現,這是個小女孩。她的鼻子軟塌塌地癟著,眼睛大得過分,下嘴唇向後收著。這讓小女孩看起來很刻薄。舒明朗盯著她,揚揚下巴:「你剛才說什麼?」

小女孩抬起一隻手,指著舒明朗的頭頂:「說你啊,你的頭髮看起來像樹袋熊。」

舒明朗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頂,笑起來。他瞇起眼睛看著小女孩:「你說得對。」

「你為什麼不游泳?」

「我不會游泳,」舒明朗說,「不要告訴你們老師,我沒交學費,正在偷偷地學。」

他一邊說著,一邊裝作驚慌的樣子豎起一隻手指,放在嘴上。小女孩恍然大悟地睜大了眼睛,點點頭,也把手放在嘴上,發出「噓」的聲音。

「你一個人來的嗎?你叫什麼名字?」

「我媽媽在那邊,」她指著站在岸上的、一群婦女中的一個,那些女人看起來長相都差不多,舒明朗並不太確定她指的究竟是誰,「我媽媽說,不能隨便和陌生人說話。」

「是你先和我說話的。」舒明朗將頭扭向了一邊,背對著小女孩。

很快,小女孩從他身後繞了過來,用雙手壓著浮板,兩腿上下踩著水,「你是一個人來的嗎?」

「對呀。」他點點頭。

「那你家裡人呢?」小女孩說。

「家裡人啊,」舒明朗鬆開扶手,在水中站直身體,他用雙手用力在臉上來回擦了幾下,呼出一口氣,「我有一個女兒,不過她不在家。」

「那她在哪兒?」

「她啊,」他吸吸鼻子,「她在很遠的地方上班。」

小女孩不吱聲了。她的眼睛快速地眨動著,長睫毛微微顫抖。她將嘴嘟起來,噗噗地吹著氣。舒明朗用手舀起水,向小女孩潑過去。他刻意控制著手的力度,以免水濺疼她的臉。小女孩嬉笑著叫起來,她一手扶著浮板,用另外一手掀起水花,啪啪地往舒明朗身上濺。

「你贏了,」舒明朗喘著氣,用手擦掉臉上的水珠,「你們學游泳學到哪兒啦?」

小女孩仰起頭,想了想:「嗯,我們學了打水,我還會憋氣。」

「你在水下能憋氣多久?」

「反正很久!」

「我肯定比你久。」

小女孩低頭看了看自己圓鼓鼓的肚皮,不服氣地仰起臉:「我不信!你來跟我比一比就知道了!我先來!」

她說著,一頭扎進水中。水面不時冒上來藍色的氣泡。氣泡碰觸水面,破裂掉,發出柔和的啪啪聲。他重新仰靠在泳池邊緣,並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小女孩的動靜。小女孩的手腳胖乎乎的,大小手臂的交界處看起來像是藕節。舒粒從小學到高中一直都保持著類似的肉感。眾親友看到她時喜歡說她長得有福氣,但他看得出來,舒粒討厭這樣的說法。她聽到這樣的話時總是緊著眉頭,彷彿這是對她的侮辱。上大學後她奮力減肥,以喝醋代替晚餐,整個人變成一副鬆鬆垮垮的皮囊。他上一次見到舒粒時她正是這個模樣。她站在門口,行李因為過分驚訝而掉了下來。舒粒心緒不安地來回閃動著目光,嘴巴因吃驚而張開了。她抬起手,又放下,手不自然地搓著衣角。很快,她的胸口脹了起來。在那一瞬間,舒明朗恍惚看到妻子。李文靜先他一步反應過來,立刻拍拍他,示意他站起來。「粒粒回來了。」她的聲音有些抖。

舒粒沒有動:「你來幹嗎?」

「你爸爸不太舒服,我過來看看。」李文靜的聲音低了。

「你是誰啊?我們家的事情也要你來管?」

「粒粒,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舒粒惡狠狠地瞪著舒明朗,血絲迅速蔓延至她的整個眼球:「舒明朗,你不要臉!」

水花濺在舒明朗身上,撲了他一臉。小女孩在水中跳起來,雙頰通紅。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說:「我憋了多久呀?」

他隨意說了個數字:「四十秒。」

「哇!我打破紀錄了!」小女孩興奮地嚷,「現在到你啦。」

「你贏啦,我只能憋二十秒。」

「我就說嘛!」小女孩噘起嘴。

「但我有一個獨門秘技,你肯定不會。」舒明朗說,「我能在水裡面張開眼睛,你能嗎?」

「我才不信呢。」小女孩使勁地搖頭,隨意又堅定地點點頭,「我不信。」

他捋了一把頭髮,用水抹了一把臉,有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兒。他咳嗽了兩聲,小女孩見狀,噗噗地笑出聲來。他裝作不高興的樣子,說:「不信?那我不表演給你看了。」

「不看就不看,」她不耐煩地說,「誰稀罕。」

舒明朗笑起來,用手摸了摸小女孩光溜溜的游泳帽。「好啦,小乖乖,你把游泳鏡戴上吧。」他伸過手去,將她掛在脖子上的游泳鏡挪到眼睛上,小心地將泳鏡的鏡帶捋平。「我喊一、二、三,我們一起沉下去!一!」

他深吸一口氣沉了下去。很快,他看到小女孩也鑽進了水裡。她隔著游泳鏡看著他,眼睛睜得大大的。他也盡量大睜著眼睛,朝小女孩做鬼臉。一切都塗上了一層靜謐的藍。小女孩的藍色連體泳衣和藍色泳帽在水裡閃閃發光。水流觸碰著舒明朗的眼球,有種針扎的刺痛感。他慢慢地眨著眼,等待眼睛適應這樣的痛感。很快,刺痛逐漸變成麻感,接著就逐漸消失了。因刺激而流出的眼淚漏出來,溫暖地包圍著他的眼球。積滿塵霧的眼球經過水的過濾、消毒,視線一下子明亮得如同暴雨過後的天空。他把上嘴唇噘起來,露出牙齒和牙齦。小女孩看著他,鼓著氣的嘴撲哧裂開,水泡一個接一個地往外冒。他想到,舒粒小時候也喜歡他這麼逗她。

水裡四處是小小的、各式各樣的腿。池底有一些細細的砂粒,可能是小孩子在進游泳池時帶進來的。舒明朗又往下沉了沉。耳膜腫脹起來,嗡嗡地發出一些不明的迴響。有些聲音遠而朦朧,飄忽著,讓他產生一種暈機的錯覺。

「我還是去和舒粒解釋一下吧。」

李文靜的聲音遠遠的。他搖搖頭,吐出一口氣,將頭轉向另外一個方向。

「舒明朗,你不要臉!」

他將眼睛閉上。他的身體被水托著,輕輕晃動起來。彷彿是坐在船上。多年以前,海的上空密密麻麻全是星星。現在,天空密佈塵土,海面鋪滿霧霾,於是人們造就泳池,企圖用次氯酸鈉和硫酸銅還原一個乾淨的世界。人們蝸居其中,感受虛擬的安慰。

舒明朗感到自己在安靜地下沉。所有的聲音都漸漸在他耳邊消失。耳邊鼓起的風聲也慢慢地黯淡掉,周圍變成了真空。一道浪打在他的臉上,他重新睜開眼睛。對面只剩下了小女孩的兩條腿,她已經站起來了。舒明朗回過神,從水裡探出頭來。小女孩站在對面,臉因為興奮而變得通紅。水珠不斷地從她臉上、身上滑落下來,很快又融進水裡。藍色的水池將光反射在小女孩的眼角上,映照著她眼角周圍的水珠。他注視著那些水珠滑下,看它們緩緩地在小女孩的臉上留下兩道清晰的痕跡,像兩串晶瑩的淚。

「樹袋熊,你好厲害啊!」小女孩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她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驚訝地張開嘴,「你幹嗎哭?」

舒明朗用手抹了一把臉,笑起來。小女孩的眉毛上掛著藍色的水珠,顫顫欲落。舒明朗伸手抹掉她眼瞼上的水珠,捻了捻,將手指放進嘴裡。有股涼而鹹的鐵銹味兒。他用手背抹了抹嘴,對小女孩說:「你幹嗎哭?」

小女孩說:「我才沒有哭。」

「我才沒有哭。」

小女孩咯咯笑起來。

身後傳來尖銳的哨子聲。他們一起將目光轉過去。年輕的女教練咬著哨子,衝著四散在水池裡的小學生喊:「各位同學,集合了。」小女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教練,嘟起嘴:「我要回去上課了。」

舒明朗點點頭:「好的。拜拜。」

小女孩的五官擠出一個肉滾滾的笑容,「拜拜。」她高興地朝著女教練游了過去。

舒明朗在游泳館的浴室裡簡單地沖了個澡,用毛巾將身體抹乾。黃綠白三色條紋的毛巾已經開始褪色,邊角的位置甚至有些脫線,感覺快要破洞了。他掏出一次性的洗浴用品,用毛巾打出泡沫,搓了搓。毛巾上沒有任何油膩的感覺。在以前,他的毛巾總是充滿了蛋黃色的油漬,這讓妻子很是討厭。她一邊用力搓洗毛巾一邊罵:「你身上出油嗎?」

他扭乾毛巾,擦淨身體,將衣服穿上。背上殘留的一些水珠將T恤黏在舒明朗的背上,讓他有種被拖累的感覺。他不耐煩地扭動著身體,扯了扯T恤,趿拉著拖鞋走出去。

風很大。舒明朗的衣服被風鼓滿,讓他看起來圓滾滾的。已經立秋,但這個城市裡卻沒有半點入秋的氣象。城市的春秋兩季短暫得像茂密黑髮叢中的一根銀絲,只有在不經意間才會意識到它。舒明朗慢慢地往前走著,隔著拖鞋,他仍能感覺到馬路上傳來的高溫。他的頭髮早就干了。他伸出手,捋了一把,頭髮硬得能扎人。他趕緊把手抽了回來。

到了家,是李文靜給他開的門。他皺了皺眉,將拖鞋甩在門口,走入房間。李文靜將他手裡的塑料袋接過來,打開看了看,又將袋子扎上。

「大哥,今天感覺怎麼樣?」李文靜問。

「挺好的,」他回答道,「游完泳了挺輕鬆的。」

「……那,那我先回去了。」

李文靜絞著手指,低著頭。很快她又抬起頭來,用亮晶晶的眼睛看他。舒明朗衝她點了點頭,說:「好的。」他看見李文靜眼中的色彩又一點點黯淡下去。她衝他笑了笑,轉回身到沙發上拿了皮包。她走到門口,手腳慌亂地穿鞋子,或許是因為他在背後注視著她,讓她感覺有些不自然。等一切都準備停當,李文靜直起身:「大哥,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

「好的,明天見。」

舒明朗關上門,鬆了一口氣。他將李文靜隨意放在鞋櫃旁邊的塑料袋打開,立刻就有一股熱騰騰的漚餿味兒迎面撲過來。他皺了皺眉,掏出衣服,走進浴室,打開洗手池接水,接著把它們泡在裡面。隨後,他將浴缸的龍頭打開,往裡頭灌滿水。水映在浴缸裡,透出溫暖的黃油色。舒明朗脫掉衣服,試了試水溫,將腳伸進浴缸。他將浴缸前的藍色浴簾拉下,遮住浴室天花板上照進來的慘白的光。水瞬間變成了灰暗的藍色。舒明朗曲腿坐下,進而將整個身體都潛入水中。浴缸裡的水一波接一波地溢出去,如同海浪。舒明朗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想像著自己將體內所有的廢氣都排了出去。他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在網上看的了,說這樣做有助於睡眠。

他一點一點地躺下去,讓水淹沒他的身體,淹沒他的腦袋。他在水中睜開眼睛,感受著水流經過時帶來的刺痛,再感受著痛感漸漸消失。浴室裡的氣溫還在升高。但這樣的溫度並沒有讓他感覺焦慮,而是像在冬天泡澡的時候,從腳底漸漸湧上來一股溫暖,接著,溫暖將整個人都包圍了。

他透過池水,向浴缸對面的牆壁看去。對面牆上的掛鐘一動不動地指向五點。他注視了它一會兒,朦朧地意識到,這座鐘早已停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