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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 時 器

文/路魆

聽,滴答滴答…… 計時器在倒數著他們泥巴一樣的生命呢。

我從帕拉修車廠的後門開車出來時,已經是下午五點。我輕易地避開了那些令人緊張的目光,繞過街角,駛上了快速車道。

不過,從昨天開始,我感覺胸口裡有個計時器在滴答地走著,倒數著。

經過遊船碼頭時,透過車窗,可以看到天邊殘餘的光線。今天,我對一切稍縱即逝的事物,突然產生了一種留戀。不過,我把頭轉了回來,我已經做好了打算,要到幾個預定的地點,完成一個計劃。

我駛經的第一個地點是「日落公園」。

古老的日落公園以獨特的日落光線而聞名遐邇,大概是緣於古代工匠對樹木品種、種植方式以及石山水池的分佈位置的考究,每當日落時分,彷彿經過三稜鏡折射一般,林間懸浮著奇異瑰麗的光線,而空地上,則呈現了隨著光線移動而運動變化的形象圖案,這些奇觀一般只持續五分鐘。我說了,我對那些稍縱即逝的事物,產生了深深的留戀。

可是,我沒有下車。當我準備加速前行時,我看到路邊有個人朝我招手。我心裡很奇怪,怎麼會有人認出我來呢?等我駛近時,發現那個人是A。我加大油門,打算無視他。可是他已經跑出來擋在我的面前了。我急忙剎車。他一臉訕笑,上了我的車。

「你找我有事兒?」

「沒什麼,你繼續開車吧。」

我沒有理會他,但意識到自己的計劃被打亂了,真想把他推下車,好讓他被其他車碾過去。我從後視鏡看到他不停地打量我的車的內部,還不時朝我微笑,手裡拿著手機在發信息。

第二個地點是「十二點百貨公司」。我不知道為什麼叫「十二點」,大概意味著終結。不過,這個百貨公司的生意好得不得了。現在是下午六點了,入口處熙熙攘攘。下班的師奶和老人排著隊付賬。

「在這裡停一下!」A竟然拉住我的手,企圖讓我停車。

「你他媽的知不知道很危險?」我粗暴地罵了一句。

「別生氣嘛。你看。」

在百貨公司的西入口,又有一個人朝我招手。那是B,一看他肥胖的身形,我就認出了他。同樣,他沒經過我的同意就鑽進了車。

第三個地點是「終端電子公司」。又一個不祥的名字。從裡頭走出來的人,都像是電路板一樣扁平,或者說,像機器人一樣呆板。A和B表現得很興奮,像有什麼他們一直期待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一樣。

「快停車!」

是C。他又上了我的車。C是一個電路工程師,穿著邋遢的襯衫,膨脹的肚腩像是塞進了一個熱氣球。他艱難地擠進了車裡。

我預感到一絲不尋常,但還是按計劃駛過了最後一個地點,「晨暮廣告公司」。不出所料,我在那裡遇到了D。他毫不猶豫地截停我,然後上了車。

好了,計劃中的四個地方都走過了,而我的計劃也被打亂了。

他們四個坐在車裡尷尬地笑著,用一些庸俗的玩笑和我搭話。可是,我已經厭倦了和他們四個人說話。他們都是我曾經的朋友,是的,是「曾經」。

最先發話的是A,顯得很遲疑:

「說句實話,我很抱歉,借了你的五萬,五年了,都還沒有還,還讓你錯過了房子的首付。不過,你放心,我肯定會還的。」他拍著胸口。

「得了吧。」我繼續沿著河堤開車。

「還有我。」B開口了,「你的首付沒付上,錯的是A,所以你女朋友跟你分手主要不是因為我,是因為A!」

「別賴在我身上!」A還擊,「是你搶了人家的女朋友在先。你不好好當個收銀員,偏偏要跟人家的女朋友搭訕。人家把你當作朋友才到你的收銀台前結賬的。」

「朋友跟結賬有什麼關係?」B一臉委屈。

「要是人家到了隔壁收銀台付賬,你看到,會好受嗎?你以為人家專門送自己的女朋友到你的虎口嗎?」A說了一通。

我完全不想理會他們,C和D在後面竊竊私語。

「但是,我跟你說,」B拍了拍我的肩膀,「她真不是個好貨色,現在也把我甩了,她沒回去找你嗎?」

我搖搖頭,繼續開車,車子已經駛過堤壩了。

「那個……」是C在支支吾吾的,「我……是我向老闆打了小報告,說你在上班期間跟女朋友吵架,搞得整個公司的員工都無法專心工作。」

「原來是你把人家的工作搞丟的!」A和B異口同聲地說,「人家現在只能在修車廠裡屈才啦。」

媽的,原來是他打的報告。我心裡一急,踩盡了油門,差點衝進了河裡。

「還有你!還有你!」C把矛頭轉向D。

「什麼還有我?」D低聲罵了一句粗口,「你那次出糗,其實錯在我。我把殯儀館的橫幅跟你的那份調換了。不過!那是一個失誤啊!」

我那次原本想挽回女朋友,特意買了花,還叫廣告公司製作了橫幅——真是一個丟臉的挽回方式——誰知道,去到她家門口,一拉開橫幅,竟是全黑的,還寫著悼詞。她爸媽看到之後轉身就甩上了門。

他們四個人各自懺悔後,坐在車上一聲不吭。

我們五個是高中同學。高中畢業後,我感到後悔,因為跟他們四個混在一起,倒霉的、被凌辱的總是我。他們總是裝著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子,把我置於他們的腳底下。可是,我已經沒有其他朋友了。只有他們願意跟我走在一起,儘管受傷的總是我,那也比一個人沒有存在感要強。

可是他們今天怎麼了?

「你看,我們四個都向你道歉了,我們以往的恩怨可以一筆勾銷了吧?」

我心裡的確感到了一陣輕鬆,但是車子已經駛到了一處偏僻的密林入口,穿過密林的小路,是一處水文複雜的河道。我打算掉頭回去。

「既然,前賬已經算清了……」A說。

「哎我說,你怎麼買得起這麼貴的車啊?還悍馬呢?」B搶過話。

「對啊。我看,你這車也不太符合你一個修車工的身份吧?」C笑起來。

「是不是還要在車門上貼上『沉痛悼念我逝去的時光』呀?」D引得車內一陣哄笑。

接著,C抓住我,強制把車停了。車撞到了一小叢荊棘裡。

「哎喲,把車剮花了!」B一巴掌打在我的頭上。

「你的命,就像那些泥巴一樣。」A把拳頭伸到我面前。

他們把我拖下車,暴揍了一頓,拳腳落在我身上。我掙扎著起來,像個小丑一樣揮手蹬腿反抗著,但毫無用處。

我看著他們跳上車,一路歡呼,把車駛進了密林裡。

我往回走,不久後,密林裡就傳出一聲巨大的爆炸聲,一股濃煙躥上了樹林的上空。

我頭也沒回地往城裡走。當我回到修車廠時,老闆找到了我。

「關於昨天說要辭退你的事情,我也很為難。但賠償我會照付的。」

「我早就想不幹了。」

老闆壓抑住了怒火,把解雇信丟給了我。臨走時,他說:「今天廠裡不見了一輛豪車,希望不是你幹的。」

「當然不是我了,就算你辭掉我,我依然對你忠心耿耿啊。」

離開修車廠後,我按照今天的計劃,把那些地方重新走了一遍。我原本計劃,開著那輛不屬於我的豪車,經過那些地方,分別把ABCD教訓一頓後,去密林後面的河道投河自盡。我還在車裡放了土製炸藥,以免自己死得不徹底,或被人救活。但聽完他們四個的懺悔後,我突然覺得釋懷了。

可是,他們道歉之後,撕下那層玩笑般的面具,把我的車搶走了,彷彿那些艱難的時光又重現了。我依然只是一個玩物。要是這事兒不出意外,我將開著車回到廠裡,向老闆道歉,繼續那低人一等的生活。

他們當中誰觸動了開關?或許是C,他對電子線路最感興趣。他把遙控裝置拿起來,擺弄了一番,然後觸動了開關也說不定吧。聽,滴答滴答……計時器在倒數著他們泥巴一樣的生命呢。

反正,今天死的不是我。

第二天老闆打電話來:

「經查實,車是被四個賊偷的,他們罪有應得,都炸死了。」

「我聽說這事兒了。」

「我辭退你,也是一時想不開。你回來上班吧。」

「以後別再想不開了,要不然又會丟一輛車的。」

「什麼?」

「沒什麼。我明天幾點回去上班?」

可是,我把電話掛上後,依然聽到計時器的滴答聲,好像有一個計時炸彈藏在了我的體內,等著哪天伺機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