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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總是罪孽深重

文/魏何

當老天知道你想要什麼東西的時候,他就握有了最大的籌碼,他只會更放肆地調戲你。

石大這幾天屁股上長了個火癤子,上班時坐立難安。坐他對過兒的白胖的金髮姑娘總是控制不住地往這邊看,姑娘雖好奇,但基本的修養也讓她保留了基本的克制,一直忍著沒張嘴問。畢竟一個大小伙子屁股疼,鬼知道會問出什麼究竟來。

石大上火有一陣子了,每天狂灌綠茶也沒能把火氣降下去。初春的匹茲堡開始變得濕潤溫暖,但是對於緩解石大的上火一點用都沒有,一股無名火在他體內到處亂竄,不是這兒冒一個痘,就是那兒長一個癤子。這兩天,無名火就竄到了屁股上。

趁著抽煙的工夫,石大跟何沖打了個電話。身在曼哈頓的何沖,在電話那頭聲音裡像是摻了沙子。何沖說,他也失眠好幾天了。

他倆發愁的是同一件事兒,四月份,是留學生工作簽證抽籤的時候。這幾年來美國的留學生呈井噴之勢,工作簽證供不應求了。工作簽證的抽籤挺殘酷的,如果抽不到就立刻喪失了工作權利,不管你在華爾街還是在硅谷,基本上就要捲鋪蓋回家了。聽見身邊很多人都收到抽籤成功的郵件了,他倆一天比一天惴惴不安起來。

石大焦慮,但不是特別悲觀。他一直對夢想這個東西有點迷信,他每次喝完酒總喜歡用手指頭咚咚地敲著桌子朗朗地說,夢想不死,就總有實現的一天。然後,就會開始講他那已經講了幾十遍的勵志故事。

尚在初中的時候,石大鄰居來串門兒,說起自己的兒子拿了全獎去康奈爾讀書的事兒,把兒子在美國的日子說得五光十色。石大在山西長大,十八歲前連北京都沒去過,好在從小讀書多,比同齡人對世界多了一份好奇,內心也多了一點理想主義。鄰居偶然的一番吹噓,給他這份好奇跟理想主義點了一把火,也在他幼小的心靈裡播下了一顆美國夢的種子。接下來十幾年,這顆種子破土而出,幾經枯榮,卻一直都沒死去。

大學畢業後,石大如爸媽的願去了北京一個央企上班,二十幾歲就過上了泡茶看報紙琢磨辦公室政治的日子。小日子過得不富裕,但貴在安穩,而且每年過年回家,說出單位的名頭,總能讓山西的父老們嘖嘖嘖一番。可惜,很多時候榮歸故里不等於衣錦還鄉,有幾次同學聚會聊起來,好些人每年交的稅都已經比自己的工資高了。

石大臉上漸漸有點不堪,從小就是學霸的他,從來就沒有體會過當中游的感覺。況且,在北京喝了幾年的茶水,腦子漸漸有點生銹。他常常在照鏡子時會有點發愣,並非鏡中人體型樣貌有什麼變化,而是整個人由內而外都散發出一股古舊的味道,類似於發霉的松木,又類似於潮濕的舊報紙。擱以前,他管這個叫書卷氣。後來,他不得不承認,這種味道,其實叫作虛度。

何沖當年是混跡在金融街的小白領,每天拎著筆記本去上班,用起Excel來手指頭在鍵盤上上下翻飛繁花盡落。何沖在2011年的時候覺得事業到了瓶頸,某天翻來覆去一夜沒睡,第二天爬起來就開始準備申請去美國讀商學院,石大跟何沖就是在那時的托福班上認識的。

石大去上托福課,純粹是因為日子實在太閒。石大羨慕何沖,他身上就沒有那種霉氣,眉毛眼睛都彷彿是要往頭頂上長,配上一頭永遠聳立的頭髮,整個人有一種隨時要彈起來的感覺。石大傾慕這種氣質,這種氣質一看就是在一個更自由的空氣中聚合而成的。而自己待的國企,等級森嚴,身處其中如履薄冰,斷斷不可能滋生出這樣的氣質。但是,雖然石大自輕自賤,何沖卻很欣賞石大那種深沉敏感的調調兒,他相信那是一種讀書人特有的味道,是自己在金融業永遠也熏陶不出來的。

石大的屁股仍然在疼,在他猶豫著是不是去廁所檢查一下有沒有出血的空當,手機亮了一下。微信是何沖發來的,說聽到傳言,如果到這個時候還沒收到確認郵件,基本上就沒戲了。石大心裡緊了一下。何沖說話向來靠譜,從不捕風捉影,他若這麼說,八九成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就要離職回國了。

石大手指頭髮抖,回復說,我打電話問問律師,等我信兒。

何沖當年有一副死活要去紐約華爾街的架勢,讓石大有點自慚形穢。石大那會兒連商學院是幹啥的都不知道,卻不想太示弱,就開始向何沖打聽起申請的種種事宜。何沖聽完石大的背景,以及他對當下寡淡生活的不滿,當下就食指往空中一點,說,那咱們一起申!口氣強烈,頭髮像一團燃燒的火。

石大的美國夢在十幾年前被偶然地種下,又這麼稀里糊塗地在2011年開始重新滋長。

石大屬於凡事不做則已,一做就要爭當學霸的那種人。幾個月下來,石大瘦了十斤,卻一舉拿下了托福和GMAT。這是充滿了驚險與挑戰的幾個月,不說別的,單純請假去考試跟面試就是個技術活。

請假請多了,石大就慢慢摸出了請假的門道兒。很多時候假並非越早請越好,有時候臨時請假反倒會顯得更真實。而且請假一天並非只關係這一天,而是一個牽扯前後三四天的大工程。譬如病假,週三請假,週二就應該要有生病的跡象,而週四回來應該略帶病容,且要適當地咳嗽。

請病假時,生病的種類也大有講究。

考試臨近時,老領導突然派了任務,安排石大去甘肅出差。這任務卡嚓一下就擋在了石大出國的路上。一旦出差就必然錯過考試,錯過了這次考試就趕不上今年的申請,這一耽擱就是一年。

石大硬撐了一宿沒睡覺,第二天頂著黑眼圈去上班了。到了單位就悄悄溜進了老處長的屋裡,神神秘秘地把門關上了,頗有點要以色侍人的意思。老處長有點緊張,目光越過老花鏡盯著他看。

石大侷促地搓著手,說,領導啊,甘肅這次出差我怕是去不了了,要不還是派老楊去吧?

老處長一蹙眉頭:怎麼了?

石大乾咳一聲,嘴裡有些發乾,嘴唇黏在門牙上差點張不開嘴。

我,我得了前列腺炎。

老處長的眼鏡應聲落地,扁著嘴琢磨了半天,愣是應允了。

這件事成為石大請假史上的一朵奇葩。前列腺炎是他深思熟慮後的結果,相比於感冒發燒,前列腺炎,第一,聽起來足夠嚴重;第二,沒有症狀,無從驗證真偽;第三,這種病略微難以啟齒,因此顯得更加真實可信。你想啊,我連這種難言之隱都告訴你了,怎麼可能是假的嘛。

石大的這一套理論,如今卻已經很久不用了。如今的公司讓石大很舒服,大家的共識是工作歸工作,不能影響個人生活。誰有什麼事兒,隨便打個招呼就可以不來了。石大當年研究出來的請假厚黑學,就再也用不上了。

請假厚黑學,跟醫療保險一樣。有了心裡踏實,但還是希望永遠用不上。

就這樣,石大跟玩通關遊戲似的,終於在2012年夏天,揣著從人力部門坑蒙拐騙弄出來的護照,逃出了那個大國企,登上了從北京飛向美利堅的飛機。坐在石大身邊去美國探親的老兩口嘮嘮叨叨的一路話都沒停,石大邊看《甄嬛傳》邊吸吸溜溜地吃著飛機上送的牛肉麵,突然有點恍惚。我這是要去美國了?一會兒下了飛機就要開始說英語了?北京的朋友、烤串豆汁怎麼辦?臨走時明明涮羊肉都吃噁心了,怎麼突然又開始惦記了?等等,究竟是我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

等石大暈暈乎乎地降落在華盛頓的機場,看著身邊一大群活的老外,說著嘰裡咕嚕的英語,他才意識到,他已經跟過去的二十幾年暫時畫上了一個若隱若現的句號,他二十幾年的美國夢,這下真的結出了果實。

幾年後,石大仍然很喜歡回想起那一次的跨國飛行。那種穿越時空,彷彿從一個世界被拋到另一個世界,那種感覺這輩子可能也不會再有了。這種穿越,對於他這個渴望出國這麼久的人來說,甚至還有一點點功成名就的感覺。

何沖很是瞧不上石大這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他當年一上飛機就要了瓶紅酒,吞了片褪黑素,一路睡了過來,飯都沒吃。何沖或許是金融業待久了,什麼巨變都撼動不了他。石大在機場出發時,哭得蹲在地上站不起來,何沖據說頭都沒回一下,早早就登了機,還找空姐磨了半天換了一個挨著安全出口的座位。

所以在工作簽證這事兒上,何沖就比石大理性得多。在石大心裡,這事兒他不催,彷彿壞消息就永遠不會來。而何沖就必須要及時把所有信息攥在手裡,好及時計劃下一步。可能這也就是為什麼何沖總是混得比石大好很多。

到了美國後,何沖在曼哈頓讀書,而石大去了匹茲堡。石大和何沖逐漸不怎麼打電話了,僅僅憑借Facebook瞭解對方的近況。石大適應得不太好,在一個國企虛度了那麼久,英語一句都沒說過,在商學院裡,總是感覺有點狼狽。上課幾乎完全跟不上,不敢發言,甚至不敢跟同學聊天。在國內時,石大的筆桿子是小有名氣的,口才聲音也都好,常常被宣傳部門借過去當大型活動主持人。突然間,語言竟然成了他最大的短板。好幾次,他不服輸,給自己做心理建設,逼著自己去找美國同學說話。

石大,你要想在美國混,這一關早晚都要過,上啊!丟人怕什麼?丟人也沒人記得你。

可是往往他磕磕絆絆地說出幾句破英語,把自己說迷糊了,把同學也給說迷糊了,他臉上實在掛不住,只好落荒而逃。

丟人,還是件挺難面對的事兒。

相較之下,何沖就好多了,何衝上大學時的很多專業課都是用英語上的,工作後更是常常在中文裡夾英文詞兒。石大一度厭棄這樣的裝逼行為,但是,看著何沖的Facebook上一天比一天熱鬧,參加的活動越來越多,整個人看起來越來越英特納雄耐爾[1],他突然有點為自己當年的「不裝逼」感到後悔。

何沖就是何沖,後來實習跟工作找得都很順利,工作搞定後就開始四處旅遊,最遠的一次去了以色列,在海關還跟當地官員吵了一架,頗有點遊歷四方閱盡天下的意思。而石大一直在學習跟找工作這兩件事兒上掙扎。石大說,等搞定了實習就去邁阿密,結果,別人實習都開始了,他才剛剛找到一份薪水低得不像話的實習。第二年,他又說,等工作搞定了,一定要補上邁阿密。結果,畢業的時候,石大的工作還一點著落都沒有。

石大有時候很沮喪,幾年了,他就沒有放鬆過,人生為何要如此艱辛?

但是,石大心裡從來沒有覺得自己不適合美國。石大雖然英語爛,但自覺有一顆渴望平等自由的心。當年在國企時,他為了去旅遊,跑去跟領導請年假,領導眼皮抬都沒抬就給駁回了,年紀輕輕不好好工作,休什麼年假。石大一下子就火了,當場就跟領導翻了臉,據理力爭,搞得領導不勝其煩,最終惡狠狠地在審批表的同意欄裡簽了字,筆頭把紙都劃爛了。

石大很自豪,他覺得相比於那些唯唯諾諾的同事,他更有追求權利的信念。因此他相信,自己個性中有一大部分跟美國很搭,在美國,他才能活得更像自己。

適合歸適合,石大並非不著急,他甚至還在抑鬱症的懸崖邊兒上徘徊了一陣子,畢竟當年放棄了那麼穩定的工作跟生活,花了一大筆錢來讀書,卻變得如此潦倒,自己是不是步入了歧途。最後他在家裡憋了幾天,用最簡單的一個道理說服了自己。

石大,如果給你一次機會重來,你還會來美國麼?

當然要來!讓我跟那個老處長一起生銹,還不如早點死了算了!

想通了這一點,石大就開開心心地又重新出門見人了。

很多時候都是如此,人們後悔自己的決定,總是在琢磨,如果當年我不怎樣怎樣,該有多好!這是個很危險的信號,一旦陷入其中,抑鬱症的觸手就開始纏上你了。能夠治癒自己的,往往是那四個字:不忘初心。

找到工作前,石大過了一段人生中最艱辛的日子。手上沒錢,只有靠朋友接濟。他有個朋友在做中餐館的生意,給了他一份送菜單的工作。他每天開著一輛破車,輾轉在無數中餐館之間,時間久了,好多餐館都記住了這個戴眼鏡的貧窮男人,餐館的老闆甚至會悄悄把他引到後廚,拍著他說,想吃點什麼,直接跟大師傅說。

對於這樣的悲憫,石大總是有點悲喜交加。石大家裡其實是有錢的,但他實在張不開嘴。當年因為從國企辭職跟家裡鬧了個天翻地覆。

老爸當年面帶譏諷:你畢業後如果找不到工作,也別回來找我。

如今回去低頭要錢認錯?開玩笑。

石大相信跟隨自己的理想,永遠都不是錯的事情。

萬幸,畢業三個月後,在石大要被驅逐出境的前幾天,他終於搞定了工作,一份真正的工作,一份能夠匹配他的學歷跟理想的工作。

接到新公司電話通知的那一天,石大又有了當年第一次來美國時的感覺,那種改天換地的感覺。一個電話一下子隔開了石大的現在跟過去,把他留了下來,讓他能夠繼續在異鄉過上追求自由與平等的日子。

後來何沖問他當時有沒有絕望過,石大搖頭,說,我這人特別相信一句話:如果你想要一樣東西,就要堅持下去,老天遲早會把它給你。

老天遲早會把它給你,石大邊念叨這句話邊撥通了律師電話。石大的人生中有過幾次改變了他一生的電話,收到商學院通知算一次,接到女朋友電話分手算一次,接到工作offer算一次。石大有種預感,接下來這一通電話,也會改變他接下來的人生軌跡。

幾分鐘後,石大掛了電話,腦子裡嗡嗡作響。他雙眼漫無目的地掃過面前的辦公桌、電腦、印著學校名字的大咖啡杯、從紐約帶回來的玩偶、爸媽的照片,還有一堆昨天還在測試的產品。這一切都這麼真實,真實得令人難以相信自己很快就要跟這些脫離關係了。

完了。

剛才律師說,基本上可以確定石大沒抽到工作簽證。接下來,石大有兩條路可走,要麼想辦法搞一張綠卡留下來,要麼就回國。

石大在電話上有一瞬間差點失控,他特別想對著那個口氣冷漠的律師吼叫:你知道我走到這一步有多不容易嗎?你知道我曾經挨過餓吃不上飯嗎?你怎麼能這麼冷漠?

石大還是忍住了,畢竟關律師什麼事呢。

接下來呢?真的要回國了?難道又要回去面對自己當年那麼不喜歡的一切麼?

一瞬間,好多人的臉從石大腦子中閃了過去。不支持他的爸媽、當年的老處長,以及被他忽悠了的管理護照的那個大姐。他有點不敢往下想了。

石大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輪迴。考試、申請、出國、讀書、打工、找工作、簽證,簽證沒搞到。石大畫了好大的一個圓圈,在五年後回到了原點。

他跟他的美國夢剛剛蜻蜓點水地親吻了一下,就又要被扯開了。

如果你想要一樣東西,就要堅持下去,老天遲早會把它給你。

真的麼?

剛才那個電話或許真的改變了石大的人生,因為他終於不再相信這句話了。

當老天知道你想要什麼東西的時候,他就握有了最大的籌碼,他只會更放肆地調戲你。

人生就像屁股上的火癤子,再疼,你又能耐它何。

[1]英特納雄耐爾:英文international的音譯,意思是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