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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小姐的存款與哀愁

文/柳煥傑

錢小姐發誓不再隨便借錢。然而事情就是這麼湊巧,偏偏大家都齊了心似的惦記著她的這20萬。

錢小姐是個精打細算的小白領,每天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手機裡的各種理財「寶寶」。她把20萬存款拆開放在各種「寶寶」裡,每天可以賺20塊錢利息,妄想抵擋通貨膨脹的狂潮。有了這20塊錢,吃午飯的時候她對同事說,看吧,每天的午餐費就省了。下班去取車時她說,看吧,每天的停車費就省了。晚上貼面膜的時候她又對自己說,看吧,每天的保養費就省了。想來這20塊錢真是任重道遠,每天都像狗皮膏藥一樣被貼好幾遍。然而事實卻是,錢小姐每天的午餐不超過10塊錢,車子停在很遠的不收錢的路邊,連面膜都是買一送一的那種。有一天她的同事忍不住說,得了吧,我去年把18萬放在同學的老鼠倉那裡炒股,今年就變成了28萬。錢小姐心頭一震,馬上又緩過來,心想股票這種東西哪裡是平頭百姓能玩的,吃進去的都得吐出來,只要華爾街的大手一掃你丫連渣都不剩。當下翻了個白眼,並未求爺爺告奶奶地請同事幫她也把錢放入傳說中的老鼠倉裡。她努力說服自己,頭腦要清醒,原則要堅定,平庸是福。

不止存款,錢小姐是個各方面都普通的女人,一般男人在人群中看了她一眼就絕不會再看第二眼,大學畢業後幾次戀愛受挫,幾乎把她變成一個奉行獨身主義的老姑婆。某天上班,一個失聯數年的大學同學突然亮了QQ,窗口震動,「在嗎」後面跟一個笑臉。錢小姐馬上敏銳地捕捉到紅色炸彈的氣息,冷笑一聲把QQ調成了隱身狀態。但擋得住遠親擋不住近鄰,同在一個辦公室的女同事結婚,請柬遞到了眼前,她總不能轉身放進碎紙機裡絞成蘭州拉麵,終於還是忍痛包了五百塊錢赴宴。婚宴當晚,錢小姐皮笑肉不笑地敷衍了幾句「百年好合、早生貴子」之類的鬼話,長出一口氣,揀了個人少的角落坐下來。像所有參加婚宴的客人一樣,錢小姐每次都不記得宴會包了多少桌,新娘的妝美不美,只關心魚翅好不好吃,湯羹有沒有煲夠鐘。但這一次,台上交換戒指的環節結束之後,新郎拿走了司儀的麥,把爹媽請到台上,深情款款地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並懺悔了自己的種種逆行,如此這番表白了許久,又倒退兩步深深地鞠了一躬。在背景音樂《我的父親母親》的催促下,錢小姐從魚翅的味道和出份子錢的陣痛中回到現實,始料不及地眼中噙滿淚花,深深想念起自己的父母,整個人沉浸在一種過電般的傷感之中。

像不少年輕人一樣,錢小姐和父母的關係其實很寡淡。錢爸爸屬於那種自改革開放以來就沒回過神來的人,別人下海的時候他死守在一個破廠子裡當悲情英雄,後來廠子改制憤然辭職,連最後的好處也沒兜著。之後好不容易貸款開了個鋼材鋪,生意倒是興興旺旺做了不少,但賒出去的鋼筋潑出去的水,最後變成了扎扎實實的一大本死賬,反倒是當初私人貸款的二十幾萬,每月必須上供般上繳利息,最後連同本金一起還了兩倍有餘。再後來六合彩席捲江南,錢爸錢媽當然也不怠慢,最後一點家底如風捲殘雲般乖乖交給了香港的富商。除了錢財上的失算,錢爸爸自家妻兒不大管,卻是親戚鄰里間的專業管事佬,大到紅白喜事小到隔壁夫妻吵架都要去摻和一腳,用錢媽媽的話說,「只差沒幫別人老婆接生」。小時候錢小姐幾度有望成為富二代而終究枉然,對父母早就沒了指望,從此養成一種自我保護式的冷漠,就是父母打架點著了屋子也不以為意,一心只想遠走高飛。同樣因為從小的耳濡目染,她早早就成了錢財上的悲觀主義者。

錢小姐考上大學的時候,錢爸爸倒是非常高興,想著閨女以後可以去城裡發展,便忙不迭地把閨女的戶口遷到了大學所在地,錢小姐當時並不在意,等到快畢業的時候四處聽說農村征地發錢,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果然戶口遷回去已經無法恢復農民身份,變成了居無定所的居民戶口。再後來老家征地,每人發了26萬,錢小姐的爸媽和弟弟總共得了78萬,這筆錢最後給弟弟在城裡買了房,用錢媽媽在電話裡的說法,一來怕錢小姐受刺激所以先斬後奏,二來都是自家的錢,現在房價又一直漲,先給弟弟買著將來再替你打算也是一樣的。錢小姐只「噢」了一聲,沒有掛斷電話,反而問,那弟弟結婚張羅房子還差不差錢。錢媽媽只道差不多了,裝修可能還差幾萬塊錢,你要是能幫補一下,倒不用再去跟別人開這個口。錢小姐聽了這話,黯然神傷,便自己跟自己賭氣似的,答應給他們匯5萬塊錢過去,錢媽媽當下釋然,說還是你懂事。至此,錢爸錢媽以天才般的行為藝術,徹底斬斷了錢小姐鹹魚翻身的最後一絲希望。一切都在預料當中,錢小姐雖然對悲慘命運深信不疑,但事情真正發生的時候,還是有一種萬念俱灰的哀傷,彷彿中了彩票卻發現早已過了兌獎日期,只好在命運的調戲面前忍氣吞聲,一次次告訴自己,平庸是福。

然而每當錢小姐走到早八點的地鐵口,看見那滾滾紅塵的畫面時,她心裡深深知道:平庸,絕對不是福。這附近,無疑是城裡最擁擠的一條地鐵線上最擁擠的幾個地鐵站,分別是:勇士站、壯士站、烈士站、一笑泯恩仇站……很遺憾,錢小姐就住在「宋祖英進去,藍潔瑛出來」的烈士站附近。她享受著這裡低廉的房租,每天在地鐵上跟一群像橄欖球運動員一樣強壯的人一起出生入死,一旦擠上地鐵,人人均有機會獲得瀕臨窒息的快感。某次在生理期,錢小姐扶著車廂門口的把手努力穩住身子,臉上密密滲著細汗,車門開了大家擠來擠去,錢小姐冷不防被一大媽粗魯地推了一把,直接跌出了車廂。大媽氣哼哼地罵道:「坐地鐵也要講點素質吧,最討厭你們這些門神!」人群散去了,地鐵開走了,錢小姐把包往地上一摜,蹲下去狠狠地哭了起來。第二天她就去了車行, 5萬刷了一輛美美的雪佛蘭,二手的。瞭解了油價、保險和各種款項支出之後,錢小姐本有點望而生畏,還是售車小姐使勁勸說,最後透露了城裡即將限購的內幕消息,這才讓她下了最後的決心。就這樣,錢小姐本來有30萬的存款,這會兒就只剩下20萬。她想著到底是人窮心安,有這區區20萬相依為命也就夠了,可事情總不會那麼簡單。

讓我們回到故事的前頭。由於嘴賤說了幾次「理財寶寶」的好處,大家都知道了錢小姐有20萬的存款。事情是這樣的,某次聚會吃飯,她提到自己每天有20塊錢的進賬,一個同事叫囂著脫口而出,那你有足足20萬的存款呢!大家一時咋呼起來,錢小姐心裡特別不爽,心想你們在座的每位都比我有錢,買房炒股樣樣不落,別說存款不清不楚三緘其口,就是月光萬歲的那幾個小姐,那還不是有老公老爸甚至乾爹撐腰,未必我有20萬就值得你們大呼小叫吧,難道我在你們眼裡就真的那麼不堪麼?然而在這件事情上面,錢小姐顯然會錯了意,災難很快就開始了。先是辦公室裡一位和她關係不錯的周小姐結婚買房,現錢全付了首付之後存折見底,但銀行還要盤查個人還貸能力,便軟磨硬泡地跟錢小姐借了3萬塊放進去保底,限期三個月。

錢小姐本來不想借,但她這人有個天生的毛病,就是拉不下臉子扯謊,不是怕別人識破,而是過不了自己這關。本來嘛,你就是隨便說個「這事不湊巧剛好給老家買房」之類的借口也就過去了,人家也不能拿你怎麼樣,但她覺得這樣一來等於承認了自己的虛偽。她跟周小姐平日裡關係也不錯,再說周小姐是買房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為了避免日後尷尬,錢小姐還是把錢借給了她。雖然只有區區3萬,但錢一轉出去,錢小姐還是覺得心頭像缺了一塊似的不踏實。她每天踏入辦公室,第一眼就不由自主地朝周小姐的位子望去,生怕她會突然化作一道青煙消失得無影無蹤。周小姐婚前就是月光女神,自打結婚以來更是天天哭窮,然而刷起信用卡來還是毫不手軟。某天周小姐走進辦公室,錢小姐一眼就看見她手上的包是當季BV新款,周小姐把BV往座位上一扔,那包包就敦敦實實地伏在上面,一體成型華麗麗,錢小姐當下心裡五味雜陳。吃午飯的時候,錢小姐逮了個機會問道,你不是說你欠人不少錢嗎,怎麼有錢買新包?周小姐瞪大了眼睛看著她:你傻啊,我的錢當然自己掙自己花,還錢那是男人的事情,要不然我結婚結個茄子。錢小姐竟無言以對。等三個月的期限一到,周小姐竟兀自告了年假二次蜜月去了,朋友圈裡一路吃香喝辣,又過了倆月才終於捨得把這3萬塊給錢小姐還上。

有了這一次的教訓,錢小姐發誓不再隨便借錢。然而事情就是這麼湊巧,偏偏大家都齊了心似的惦記著她的這20萬。一個週末,錢小姐一覺醒來,微信就響了,隔壁卡座的李大姐發來一句話:江湖救急,借5萬塊可以嗎?錢小姐心想,借錢也不帶這樣借的,一不說借錢理由,二不說還款日期,而且這李大姐是這個辦公室裡媳婦熬成婆的鐵屁股,從來不見她花什麼錢,就是貔貅一樣只進不出,怎麼突然就找她要錢周轉了。她不以為然地回了一句,這該不會是人品測試題吧?李大姐馬上回道,不是!

李大姐沒有再補充什麼,只等她回。

錢小姐眼睜睜地盯著死寂的屏幕,感到一種令人窒息的道德壓力,她幾乎覺得屏幕背後有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在盯著她,做著上帝的審判。

這一次,她沒有再回信息,心裡忐忑不安,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果然當天晚上一打開微信,就看見李大姐發了一條長長的朋友圈。

朋友圈的大意是這樣的,李大姐先是一半自嘲一半自哀地描述了自己是如何地情深意重,她老家鄉下的七大姑八大姨有困難,她都是第一個噓寒問暖雪中送錢,現如今自己遇到了困難,發了一圈微信,第一個裝死,第二個推脫,第三個更諷刺,居然問她這是不是一道測試題,對方不結婚不買房,明明錢放著也是放著,卻完全無動於衷……總而言之,人與人之間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李大姐很失望。

錢小姐看了這條朋友圈,嚇得差點把手機丟了出去,渾身上下都在微微顫抖,感到一種莫名的羞辱,一時血攻腦門,打開手機銀行,直接調出一個理財寶寶的錢,給李大姐匯去了5萬塊。

這一匯很打緊,錢小姐立刻就清醒了。她反覆打開朋友圈,把李大姐的那條消息來來回回地咀嚼了十幾遍,細細思量之餘,彷彿火星濺入了乾柴,一點點冒起了怒火。錢小姐心想她們同事之間本來關係也不錯,怎麼突然就到了需要被人道德審判的地步。別說接濟你的七大姑八大姨,只要是你自己的錢,你就是全部剪碎了隨風吹向大海那也是你的自由,難道因為你的任性,別人就有義務來幫你補窟窿嗎?再說了,難道我不結婚、不買房、不炒股,我這幾個死錢就自動成了公共廁所,誰都可以進來解燃眉之急不成?這神一般的邏輯到底是哪裡來的?

這天晚上,收到李大姐發來的幾句簡短的感激之語後,錢小姐的手機就一直像屍體一樣死寂,她一點點陷入了恐慌。根據我們所知道的,錢小姐的不祥預感往往十分準確,幾乎到了未卜先知的地步。果然週一去了辦公室,李大姐居然沒有來上班。四處打聽,才知道李大姐的兒子得了嚴重的腎病,現如今正在醫院裡燒錢,一時半會是脫不了身了。錢小姐聽了這消息,先是為李大姐一家揪心了一下,馬上又轉為可憐自己。她迅速盤算了一下,李大姐的收入不算高,老公也是普通工薪階層,兒子進了醫院,那錢便是一江春水向東流,這樣一來,她這個拆出去的寶寶幾乎就成了植物寶寶,沒了甦醒的指望。

雖然李大姐事後刪了那條朋友圈,也誠心表示一定會盡快還錢,但錢小姐深知這5萬塊於情於理都是很渺茫了。從此她心裡就有了一個嚴重的陰影,每每走進辦公室都覺得一雙雙眼睛閃著綠光在看著她,幾乎產生了「錢被惦記妄想症」。她前後思量了一番,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果然做人總是不進則退,沒有明哲保身的餘地,要不然還是找個路子投資才是正道。也就是在有了這個念頭的當兒,錢小姐再次邂逅了自己的初戀男友。

前頭說了,錢小姐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小白領,吃的是草擠的是血水,兢兢業業攢的全是血汗錢,這也間接證明了不管從外貌或是性格上,她都完全沒有靠男人吃飯的資質,沒被反咬一口已是天大的幸運。她認識初戀的時候還處於剛剛走出校門、對一切抱有多餘幻想的青澀年華,那時候也剛剛認識周小姐。周小姐是個女神級別的人物,自打知道錢小姐戀愛之後就不吝傳授真經:女人哪,最要緊的是下盤要穩,如果動不動就聖母心爆發,自輕自賤,男人又怎麼捨得下本錢呢,Don』t give it away,OK?那時候她看著周小姐隔三差五就有名牌加身,心裡也有小小虛榮蠢動,便省吃儉用攢夠了一個路易威登基本款的錢。但等到錢一夠數,錢小姐又捨不得了,最終不了了之——作為一個女人,她在這方面就完全沒有拋磚引玉的覺悟,一味地只知道心疼錢。有一天她跟初戀吃飯,開玩笑似的對他說,你說女人的心理奇怪不奇怪,同樣是一個包,自己省吃儉用去買有什麼意思,要是別人買來送給你,那就完全不同了。初戀笑瞇瞇地看著錢小姐,自以為很風趣地說,我覺得你完全不需要考慮這種問題,誰會買路易威登送給你啊?錢小姐當下愣了一秒,有點不爽,後又揣度大概是欲揚先抑,或許隔兩日他就會拎著一個路易威登給她一份驚喜呢?——這種好事當然沒有發生。錢小姐聽從周小姐的勸說,曖昧期一味死守下盤足足三月之久,初戀不但毫無表示,反而索然無味地疏遠了她,見面的頻率也越來越少,終於在一個久別重逢的月黑風高之夜,錢小姐主動獻了身,到底是自輕自賤了。

人們常常懷念初戀的青澀美好,那往往都是隔著久遠歲月把回憶統統PS之後的錯覺,倘若相信了這種錯覺就難免重蹈覆轍,錢小姐好死不死就做了這樣一件事情。再說了,當時她錢財大傷,人又空窗了兩年,正好處於意志消沉、急需安慰的危險時期。所以當初戀開著一輛奧迪,衣著光鮮地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時,錢小姐竟一時前嫌盡釋,對他報以舒然一笑。當天晚上,初戀溫情脈脈地把她抱在懷裡,一點一滴訴說了自己過往的用心良苦,冰雪消融,唇齒相依,錢小姐頓生一種歲月靜好、人不如舊的美麗情懷,心裡暖暖的,頭皮麻麻的,整個人有一種過電般的沉醉。滾過床單,初戀在床頭抽煙,說起自己這幾年做生意也賺了一些錢,現如今在跟某地的一個木材開發的項目,只要前期投入20萬購買加工機器和支付工錢,半年內就能回本,一年之後就能翻番,肥水不流外人田,問錢小姐是否有意加盟。錢小姐心想,女人到底還是要有個男人,初戀又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一個小白領做死了也沒人憐惜,存折裡的錢別說天天被人惦記,就是放著不花也會變成廢紙,到底心不安,當下就打開網銀給男友轉了10萬塊,把兩個寶寶都托付了他。

第二天去上班,錢小姐還沉浸在對男人和錢的雙重幻想中,一路騰雲駕霧地進了辦公室,音容笑貌迥然不同,最後是蜜月歸來的周小姐首先發現了端倪。周小姐聽完她的遭遇之後,不禁又怒目圓睜地罵道,你傻啊,不從男人那裡拿錢也就罷了,你還拿錢給他投資,這種事情用奶子想一想都知道不靠譜,你到底是吃錯了什麼藥啊!錢小姐聽了,頓時有點反感:是的,每個人都勸你不要那麼傻,不要輕易把錢給別人,可是自己跟你要錢的時候都是那麼理直氣壯!嘴巴張得大大的!當初我不也借錢給你了,你怎麼不勸勸我不要那麼傻!然而命運往往是毫無懸念的,事實也很快地給錢小姐甩了一個無聲的大耳光。自從拿了錢之後,初戀一連一個星期都沒有出現,連短信也沒給錢小姐來一條。

錢小姐夜晚睡下輾轉反側,這一尋思,便好像失憶症復原似的搜刮出記憶的原片,一點一滴還原了男人的本來面貌。他們從前戀愛的時候,初戀總是時不時地要提起一下自己的前任女友——兩人相愛的時候據說那前女友還是女屌絲一枚,後來分手之後女屌絲調到公司新開發的片區,不知怎的就成了區域總裁,年收入直逼百萬,整個人閃閃發光。初戀這裡跟錢小姐相處,卻總是心心唸唸著前女友的種種好處,時不時地就要懺悔一下自己當初是多麼不成熟,做了許多對不起前女友的事情。錢小姐只當這個男人有情有義,至少不會是什麼壞人,但最終還是因為這件事情兩人分道揚鑣。分手之後,錢小姐依舊時不時地就在QQ或朋友圈裡關注一下初戀的人生,知道他後來又糾纏了前任幾個月未果,心碎之餘就跟另一個女人結了婚,結果不到半年就離了。離婚這種事情太常見了,錢小姐也沒放在心上。如今輾轉思量,她突然記起初戀的前妻似乎曾中過彩票,不是什麼驚人的大獎,但也足足有50萬的橫財。有了錢還離婚,可見感情的事情也未見得有錢就好,而後來前任也的確在朋友圈裡時不時地緬懷一下自己失敗的婚姻,並寫下許多文藝而傷感的句子,然而這會兒錢小姐卻突然醍醐灌頂:左不過是女人不肯把錢吐出來投資,所以兩人離婚,初戀也就能拿到一半的錢。後來他做生意,似乎也是靠這25萬起家的。

錢小姐越想越不對勁,正著、反著、橫著、豎著想,初戀都只是一個「誰有錢誰就是親娘」的偽文藝渣男,為什麼自己直到今時今日才醒悟過來呢。她猛地在黑暗中坐了起來,對著死寂的屋子,突然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懼。命運已經把她逼到了牆角,錢小姐咬咬牙,決定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把錢拿回來。第二天她就給初戀發了一條信息,稱自己想來想去還是不要投資了,這10萬塊就當是我借給你的,等三個月後你手頭活絡了就還給我吧。不出意料,初戀馬上爽快地回復道:沒問題啊,隨你。錢小姐當下截屏,留下第一手的證據,此後又利用上班時間,跟初戀聊了幾次這筆錢和這個項目的事情,同樣留下了聊天記錄的備份。

就這樣過了一周,初戀突然又出現了,邀錢小姐去吃飯,並曖昧地表示「今天晚上沒什麼事情」。錢小姐忍著噁心之餘,一方面不敢直接撕逼,依舊客客氣氣地吃了飯,吃完之後借口有事離開,巧妙地停留在清清白白的朋友關係上。錢小姐這麼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她想,依照渣男的性格,這會兒絕對不能跟他在感情上面不清不楚,之前那一次,當做一夜情也就算了,此時一旦進一步確定了所謂的戀人關係,那她這筆錢一定就自動入賬,更加沒有了拿回來的指望。錢小姐吃完飯一個人回家,不禁有一種悲壯的情懷,想自己一輩子也沒有這麼心思細膩過,果然人都是要在逆境中成長,不同的只是所交學費的多寡。

但人算不如天算。一個月過後,錢小姐上班時突然看見一條新聞,稱某地的某片森林被劃入了原生態重點保護片區,連片區裡的野生鳥獸也一併雞犬升天,再定睛一看,果然就是初戀當初提及的那個地方。據她所知,初戀「融資」之後購買的天價木材加工機器剛剛到位,剛好不前不後,政策悠悠出台,命運的惡意簡直到了巧奪天工的地步。倘若當初她沒那麼火急火燎地把錢交出去,也許事情不會弄到這個地步,好在她早有先見,把投資款改成了借款,終究力挽狂瀾。錢小姐關掉新聞深呼吸了一下,竟有一種跟天斗的悲壯心情。

等三個月的期限一到,初戀果然裝瘋賣傻,死了一般的毫無消息。錢小姐先在Q上試探了一次,問他,不是說好三個月把錢還給我麼?初戀沉默許久回道,你也知道這個項目擱淺了,我現在手頭很緊,再說你不是還有一些錢麼,反正你暫時也用不上。

你這不是當承諾過的話都是放屁麼!你開幾十萬的車,住100多萬的房子,這10萬塊錢你還不起?!錢小姐忍住內心的吶喊,深呼吸了一口氣,懷著一種把臉皮撕爛的決心,從此開始了艱苦漫長的討債之路。幾次圍追堵截之後,初戀開始玩失蹤,最後一次撞面,他惱羞成怒,像個孩子似的吼了一句,你為什麼就不能放過我!錢小姐徹底驚呆了,看來自己的小心翼翼精打細算,遇上無賴那都是泥牛入海。一時間她有一種悲涼的感慨,便慼慼然地、近乎自言自語地對他說,你知道嗎,我快三十歲了!我快三十歲了卻還要為這種事情交學費,真的,我覺得特別羞恥,覺得自己的人生特別失敗。初戀說,你這又是演哪出?你究竟那麼緊張幹嗎,難道要我現在賣車賣房?等我有錢不就還你了?錢小姐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那之後,錢小姐向法院提起訴訟,提交了一系列精心準備的證據,獲得勝訴,初戀這才妥協,聲稱給自己幾天時間處理。錢小姐當下心一軟便答應——這稍稍一等,對方就轉移了所有資產。左不過是你不仁我不義,竟然你如此信不過我,我也就不怕如你所願,壞人做到底——誰活著不得想方設法地理直氣壯起來呢?於是,等錢小姐再去申請法院強制執行的時候,對方早就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得意相。至此,錢小姐徹底慘敗,萬念俱灰。不但誤了不少工,訴訟的各項費用和打點又搭進去兩萬塊錢。

最後一次從法院出來,錢小姐踩著虛無縹緲的步子溜躂在路上,也不知何去何從,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地王大廈的萬象百貨。這個城市真有錢啊!錢小姐望著高聳入雲的大廈,心裡莫名發出了感慨。這個地方到

處都是奢侈品店,光怪陸離的櫥窗亮瞎了眼,像一個個閃著光的輕飄飄的夢想。錢小姐每次路過從來只敢在外面看看,因為深知自己一身優衣庫的衣服和一個街市包包,走進那種地方也是招BR的白眼,再說,她一向不認為自己應該碰這些東西,奢侈品就如同窮人的毒藥,好端端的幹嗎要沾染惡習呢。但這一次,她卻鬼使神差地往那些櫥窗走去。她這麼走著的當兒,想起自己那輛破車最近壞掉了,自己今天還是從法院搭地鐵回來的,午餐也是在地鐵口的麥當勞買份15塊錢套餐解決了,腳上這雙NB的反絨鞋好死不死吃飯被滴了一大滴油,也一直這麼穿著,這麼一路地胡思亂想,雙腿已經邁進了一家BV旗艦店。錢小姐一進門,一眼就在不起眼的角落裡看見周小姐曾經背過的那一隻BV包,那個包她後來自己也在網上看了好幾次,每次都只看不買,一直從當季新款看成了經典款,後來整整一個月打開淘寶,那只包就出現在下面「看了又看」一欄裡面。錢小姐走到那個包包旁邊,在BR古怪的眼神裡,伸出一隻手來反覆撫摸了幾下,然後棄之而去,走到店中央拎起一隻新一季的設計款,問道,這個多少錢?BR答是三萬一千八。錢小姐笑道,那剛好,就要這個吧。BR喜出望外,忙不迭伸手接過,又一迭聲地噓寒問暖,給她倒來了一杯熱茶,取走了她的信用卡。錢小姐坐在貴妃椅上,遠遠地聽到刷卡機嗶的一聲細響,頓時從夢幻回到了現實,手被濺出的茶水燙了一下。那一瞬間,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然連渣都不剩了,於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哭得那麼大聲那麼淒慘,覺得自己整顆心都碎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