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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當我突然意識到那些在我身邊慢慢蠕動、又熱又臭、還吱吱亂叫的傢伙們居然是我的兄弟姐妹的時候,我鬱悶極了。

我的視力還只能讓我勉強辨別光線中一些模糊的輪廓,但我知道,那個拖著美妙的長舌頭,又大又漂亮的身體屬於我的母親。我已經能判斷出,當冷空氣刺激我的皮膚時,就意味著她去了某個地方;而當溫暖回到我身邊時,吃飯的時間就到了。通常,要找一個能喝到奶的地方就意味著要將那個本想把我擠到一邊去的兄弟或是姐妹推開,這著實讓我惱火。我看不出我那些兄弟姐妹把我擠出去有什麼目的。當母親舔著我的肚皮,刺激著我從尾巴下面排出一股液體時,我就會眨巴著眼睛望著她,默默懇求:拜託,您為了我,就別去理會其他的狗寶寶了吧!我希望她是我一個的。

慢慢地,其他狗狗的樣子逐漸清晰了,我也極不情願地接受了他們與我同窩的事實。很快,我的鼻子告訴我,我有一個姐妹和兩個兄弟。我的姐姐對跟我打架這事兒沒有兩個兄弟那麼上勁兒,但也只是差一點點而已。我其中一個兄弟,我叫他「快哥」,因為不知怎麼搞的,反正他動起來老比我快。在我的腦海裡,另一個兄弟被稱作「哈格裡[1]」,因為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母親一離開,他就哭哭啼啼;只要母親一回來,他就帶著一股古怪的絕望狠命地吸奶,就好像沒個夠似的。哈格裡比我們都睡得多,所以呢,我的鼻子、嘴,還有我自己就常常蹦到他身上,啃他的臉。

我們的窩是在一棵大樹黑黑的樹根底下挖出來的,即使到了一天太陽光最強的時候,裡面也總是涼爽幽暗。我第一次跌跌撞撞地走到陽光下時,姐姐和快哥都陪在我身邊。當然,快哥是開路先鋒。

在我們四隻狗中,只有快哥的臉上有一塊白色的毛髮。當他得意洋洋地一路小跑時,那塊白色的毛髮就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那個耀眼的星形斑點似乎在對全世界宣告:「我好特別。」他身上其他地方倒是跟我一樣混雜著黑色和棕色,沒什麼奇異之處。哈格裡的毛色更淡些,而姐姐則繼承了母親禿短的鼻子和寬闊的前額。但不管快哥怎麼昂首闊步、洋洋自得,我們看起來多多少少都比較像。

我們的樹長在一條小溪的岸邊。看著快哥頭朝下滾下河岸時,我樂壞了。可當姐姐和我也試著用同樣的方法著陸時,我們很沒有風度地直直跌了下去。滑溜溜的石頭和涓涓細流散發出一陣美好的氣味,我們沿著小溪濕潤的行跡走進了一個潮濕、涼爽的洞裡——一個四壁全是金屬的涵洞。直覺告訴我,這是一個可以躲避危險的好地方,但母親卻對我們的發現不以為然,連拉帶拽地將我們一股腦兒弄回窩裡。事實上,是我們的四肢還不夠有力,實在沒辦法撐著我們爬上岸。

我們已經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當我們下到河岸時,僅靠自己的力量是絕對回不到窩裡的,可母親剛一離開,我們就又出發了。這一次哈格裡也加入了,不過他一到涵洞裡就趴在冰冷的泥巴裡睡著了。

探索似乎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兒——我們得找東西吃。母親對我們的耐心正在慢慢減少,有時甚至還沒等我們吃飽,她就站起來了。我覺得這都是其他狗狗的錯。如果哈格裡不那麼狠命,如果快哥不那麼蠻橫,如果姐姐不那麼扭動,我知道母親一定會一動不動讓我們填飽肚子。她站起來時,我常常會歎一口氣跟著站起來,難道是我沒有讓她高高興興地臥在那兒嗎?

母親舔哈格裡的時間總是比較長,這種不公平讓我很是不滿。

到這會兒,快哥和姐姐都比我長得大——我的身子跟他們的一樣長,可腿卻比他們的粗短。當然,哈格裡已經像個小牛崽子了。讓我感到苦惱的是,姐姐和快哥總是丟下我自己去玩兒,似乎哈格裡跟我屬於一類,都是不符合自然規律的傢伙。

鑒於快哥和姐姐對彼此的興趣超過了對家庭中其他成員,作為對他們的懲罰,我剝奪了他們陪伴我的權利,獨自跑到涵洞去。一天,我正用鼻子嗅著個已經死了,並且已經腐爛,卻還散發香氣的東西時,一隻非常小的動物蹦到我面前——一隻青蛙!

我高興地撲過去,想用爪子摁住那個傢伙,但青蛙又蹦了一下。它害怕了,可我想做的不過就是跟它玩玩,我不會吃掉它——可能不會吧。

快哥和姐姐嗅到了我的興奮,火急火燎地跑到洞裡。他們來了個急剎車,可地上一片泥濘,我就那樣被撞翻了。青蛙又跳了起來,快哥踩著我的頭當跳板,撲了過去。我衝著他怒吼,可他對我視而不見。

姐姐和快哥跌來撞去地想要抓住那只青蛙,可青蛙卻成功地在一個小水潭裡著陸,在一圈圈靜靜漾開的水波中蹬著腿跑掉了。姐姐將鼻子伸到水潭裡,哼哼著打了一個噴嚏,水噴了我們倆一身。快哥爬上了她的背,可那只青蛙——我的青蛙!已經被他們徹底遺忘了。

我難過極了,轉身離開。看起來,我似乎和一窩傻瓜住在一起。

隨後的幾天裡,我不斷地想起那只青蛙,而且總在迷迷糊糊進入夢鄉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其實很想知道它嘗起來是什麼味道。

母親在我們靠過去時,會發出輕柔的吼聲,而且越來越頻繁。有一天,她緊咬牙關,衝著飢餓蹣跚的我們發出警告。我絕望了,我的兄弟姐妹毀了這一切。接著,快哥乾癟著肚皮討好地爬了過去,她用鼻子嗅了嗅,他舔舔她的嘴。作為獎勵,母親給了他一些吃的。於是,我們爭先恐後跑過去。快哥將我們擠到一邊,但是現在,我們已經知道竅門了。我探嗅著舔舔母親的下巴,她也給了我一頓飯。

此時,我們幾個對小溪已經極其熟悉了。我們在溪流中河岸上蹦上跳下,直到那一片到處都是我們芳香的氣味。大部分時間裡,快哥和我都進行一些嚴肅認真的遊戲。我也逐漸明白,對他來說,那個以跳上我的背,用嘴啃我的臉和喉嚨作為結束的遊戲很重要。姐姐從來不跟他叫板,但是我依然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喜歡大家都已經認可的自然秩序。當然,哈格裡並不在乎自己的地位,因此每當惹毛了我之後,我就去咬他的耳朵。

一天下午,當我懶洋洋地望著姐姐跟快哥叼著一塊破布撕扯玩耍時,我突然豎起了耳朵——有一隻動物靠過來了,一隻體型很大,聲音也很大的動物。我連忙爬起來,但我還沒來得及衝到水邊探查那些聲音,母親就來了。她渾身僵硬,充滿戒備。我吃驚地望著她用牙齒叼起哈格裡,那種姿勢幾周之前就已經不用了。她帶著我們走到那個陰暗的洞穴,蹲下來,耳朵緊緊貼在頭的兩側。意思很清楚,我們也都明白了,就都悄悄地從洞口縮了回去。

那個東西沿著河床大步向前,慢慢進入我們的視線,我能感到母親的恐懼在她背上一圈圈盪開。它很大,兩腿直立,嘴巴裡噴出一股刺鼻的青煙,搖搖晃晃地朝我們走過來。

我聚精會神地凝視著,徹徹底底地被吸引了。出於一種令我難以說明的原因,我被這個傢伙吸引了,難以自已。我專注地望著它,隨時準備跳出去打個招呼。母親瞪了我一眼,可我決定置之不理。這應該是一個讓狗感到恐懼,並且不惜任何代價都要躲避的傢伙。

沒錯,他是一個人類。我見到的第一個人類。

那個人並沒有朝我們的方向瞥一眼。他在河岸邊搜尋了一番,就從我們的視線裡消失了。過了一會兒,母親悄悄溜到陽光下,抬起頭觀察危險是不是已經解除了。然後,她鬆了口氣,回到洞穴裡,給我們一狗一個安慰的吻。

我跑出去想親眼看看,但我沮喪極了,那個人留下的所有痕跡就只剩下了一抹兒在空氣中流連的煙味。

在隨後幾周裡,母親一次又一次不斷強化我們在那個洞穴裡學到的知識。要不惜一切代價避開人類。要畏懼他們。

有一次,母親出去覓食時,我們得到允許,可以跟在她身邊。一離開窩的庇護,她就變得緊張又活潑,於是我們紛紛效仿。我們避開空曠的開闊地,緊貼灌木叢悄悄向前。如果看到人類,母親就會驟然停下,繃緊雙肩,隨時準備逃跑。每到此時,快哥的那塊白色斑點就像犬吠聲一樣明顯,好在從來沒人注意到我們。

母親向我們示範了如何撕破房屋後面那些薄薄的袋子,迅速將不可食用的紙屑扒開,並找到肉塊、麵包屑和一點奶酪。我們使勁兒地咬,使勁兒地啃。食物的味道很特別,也很美味,但母親的焦躁不安影響了我們,我們吃得狼吞虎嚥,來不及細細品嚐。哈格裡差不多一下子就吃飽了,我覺得特別好玩,直到自己的肚子裡也撐得難受。

第二次到鎮子上來似乎容易多了。

雖然我從來沒有親身遇到過除了自己家人之外的狗,可我常留意著他們。有時,我們出外覓食時,他們會在柵欄後面衝我們汪汪叫,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出於嫉妒,因為我們可以在外面四處遊蕩,而他們卻被關在裡面。當然,母親從不讓我們接近任何陌生的狗,但快哥常常微微豎起毛髮,沖那些在他衝著樹抬起腳時,就敢衝我們大吼大叫的傢伙們咆哮。莫名其妙。

偶爾,我甚至見到了一隻坐在車裡的狗!我驚訝地盯著他探出車窗的腦袋,伸著長長的舌頭。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他注意到我時還愉快地叫了幾聲,可我被徹底驚呆了,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抽了抽鼻子。

汽車和卡車是母親竭力躲避的東西,可既然狗能呆在裡面的話,我看不出它們有什麼危險。時不時會來一輛聲音很大的大卡車把人們留給我們的一袋袋食物全都拉走,然後就有那麼一兩天,食物就少得可憐。我不喜歡那輛卡車,也不喜歡那些貪婪的人類,他們拿鏟子把所有食物都給自己拉走了。就算他們和他們的卡車聞起來很棒,我也不喜歡。

因為需要覓食,玩兒的時間變少了。當哈格裡想舔舔母親的嘴巴要一頓飯吃的時候,她咆哮了一聲,我們都明白她要傳達的訊息。我們常常外出,躲避各種視線,不顧一切地尋找食物。現在,我感到疲憊不堪,即便快哥騎到我的背上,我也不想跟他爭。好吧,就讓他當老大吧。不管怎樣,就我而言,我的小短腿更適合母親教給我們的俯身快跑。如果快哥覺得自己可以利用身高欺負我,那他就真是個傻子。母親才是管事兒的那隻狗。

如今,樹底下的窩已經無法再容納我們所有的狗狗了,母親外出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我知道,總有那麼一天,她就再也不回來了。我們得要自己照顧自己,快哥總是把我推到一邊搶我的東西;母親不會一直在那兒照看我。

我開始思考離開窩會是什麼樣的生活。

變化發生的那一天是從哈格裡開始的。他沒有出去覓食,而是蹣跚著走到涵洞裡躺下,呼吸沉重,舌頭耷拉在嘴巴外面。母親用鼻子愛撫地蹭了蹭哈格裡,然後就離開了。我去聞了聞他,他的兩隻眼睛就那麼一直閉著。

涵洞上面有一條公路。我們曾在那條路上發現一隻很大的死鳥,一陣哄搶;最後,快哥叼著鳥跑了。冒著被看到的危險,我們沿著公路一左一右地慢慢前進,期望能找到更多的鳥。當母親突然警覺地抬起頭時,我們正一心一意地找鳥。就在那一刻,我們全都聽到那個聲音:一輛卡車來了。

但這次跟其他卡車不一樣——雖然樣子一樣,聲音也一樣,這輛車在過去的幾天裡,總在我們行進的路上來來回回緩緩移動,甚至有些不懷好意,似乎專門在找我們。

母親迅速轉身回到涵洞,我們跟在她的身後。然而,出於一些我自己也不能完全理解的原因,我停了下來,回頭望了望那個龐然大物,只有幾秒鐘,然後就跟著母親走進洞穴的安寧中。

事實證明,那幾秒鐘改變了一切——他們已經看到了我。隨著一陣低沉的轟隆隆的震顫聲,卡車在我們頭頂停下來。發動機匡啷一聲,然後一片寂靜。接著,我們就聽到了靴子摩擦瓦礫的聲音。

母親發出一聲溫柔的哀鳴。

當那些人的臉出現在涵洞兩端時,母親俯下身,全身緊繃。他們衝我們露出牙齒,但這似乎並不是一個充滿惡意的姿勢。他們褐色的面龐上,長著黑色的眉毛,黑色的眼睛,還有黑色的頭髮。

「到這兒來,小伙子。」其中一個人低聲喚道。我不曉得那是什麼意思,但是那個呼喚聲聽起來像風聲一樣自然,好像我這一生都在傾聽人類的語言一樣。

兩人手中各拿一根木桿,現在我能看清楚了。每根桿的末端都有一個繩子打成的環套。他們看起來有些危險,我感到母親的驚慌開始沸騰。她低著頭,爪子在地上蹭了蹭,然後突然朝其中一個人的兩腿之間的空隙衝了過去。桿子一低,卡噠一聲,接著一個人將她拖到了陽光底下,母親不停地掙扎扭動。

姐姐和我膽怯地退了幾步,而快哥咆哮著,脖子上的毛都豎了起來。然後,我們三個突然意識到,雖然我們身後的那個口被堵死了,可我們前面的洞口沒有障礙。我們衝了過去。

「他們來了!」我身後的人大聲喊道。

到了河床上,我們才意識到自己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姐姐和我站在快哥身後——既然他想當老大,那麼好吧,就讓他來處理這一切吧。

這兒沒有母親的一點痕跡,可那兩個人就在河對岸,揮舞著自己手中的長桿。快哥躲過了一個,卻被另一個給抓住了。姐姐趁亂想要逃跑,驚慌失措的腳步在水中濺起一片片水花。可我,定定站在那兒,抬頭望著那條公路。

一個長著一頭白色長髮的女人出現在我們上方。她一臉皺紋,滿面慈祥。「這兒,小狗狗,沒事的。你會沒事的。到這兒來,小狗狗。」她說。

我沒跑,也沒動。任由那個繩套從我臉前劃過,緊緊勒住我的脖子。我跟著長桿的牽引回到岸上,一個人揪住我後頸上的毛,將我抓在手中。

「他沒事,他沒事,」那個女人柔聲說,「放開他吧。」

「他會跑掉的。」男人警告道。

「放開他吧。」

我聽著他們簡短的對話,一頭霧水,不明所以,但我不知道為何知道那個女人才是管事的人,可她年齡比較大,也比其他兩個人個頭小。男人不情願地嘟噥了一聲,解開我脖子上的繩套。女人衝我伸出雙手——粗糙堅韌的手掌上,滿是花朵的芬芳。我嗅了嗅,低下頭。她週身散發著一種明明白白的關愛之情。

她的手指輕撫我的皮毛,我渾身一陣戰慄,尾巴不由自主地輕輕晃動。她將我舉過頭頂,嚇我一跳,我扭動著,探身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她的笑聲讓我愉快極了。

但氣氛在其中一個人走過來時就變得非常陰鬱;他捧著哈格裡綿軟無力的身體。他給那女人看了看,後者難過地咕噥了一聲。接著,他又把他拿到卡車裡,舉到關在金屬籠子裡的母親和快哥的鼻子下。死亡的氣味從他的身上飄散到乾燥、滿是塵灰的空氣裡,像我所有的記憶一樣清晰可辨。

我們都小心翼翼地嗅嗅我那已死去的兄弟,我明白,他們想讓我們知道哈格裡出了什麼事。

他們默默地站在公路上,每個人心中都充滿悲傷,但他們不知道哈格裡原來病得有多厲害,出生時就病著,不會在這個世界呆太久。

我也被放進籠子裡,母親不情願地抽抽鼻子,她不喜歡那個女人的氣味,可那氣味已經被壓進了我的皮毛裡。午飯後,卡車又開始上路了。我們沿著公路前進,我的心思馬上就被籠子裡飄蕩著的甜美味道給吸引了。我在一輛卡車裡!我歡快地叫了幾聲,快哥和母親對我突然迸發的愉快感到不理解,扭頭望了望我。我不能自已,這可是我一生中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吶,包括那只差點兒抓住的青蛙!

快哥似乎非常難過。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明白:姐姐走了,快哥最喜歡的玩伴走了,像哈格裡一樣離開了我們。

我反思了一下,世界遠比我想像的複雜,並不只關乎母親和我的兄弟姐妹,躲避人群,覓食,在涵洞裡玩耍。大一點的事物就有能力改變一切——那些由人類控制的事情。

有一件事我錯了。雖然我們現在還不知道,但在將來的某個時刻,我們又和姐姐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