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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西。說真的,老兄。喬西。

我看不見他。他用雙手抓起床墊扔向我,擋住了我的視線。他掀起金屬床架,床架立起來翻了個身,砸在鐵欄杆上,但在此之前我就向後跳開了。床墊承受了那一擊的份量,但床頭落在鐵欄杆上,火花四濺。儘管他不可能扯斷鐵欄杆鑽出來,但我還是向後跳去。他在黑暗中嘟囔咆哮,狂性大發,先是企圖砸掉牆上的水槽,失敗後又想把它扯下來。

——喬西。

喬西。

約瑟夫。

——你他血逼的到底要什麼?

——你是監獄裡第一個想破壞水槽或馬桶的人。

——滾。

我站在牢房門口,想用左手推開床墊和床架,但兩者都一動不動。我試著用右手去推,卻被他抓個正著。

——他媽的搞什麼,喬西?

——少他媽叫我喬西,逼眼兒。我他媽都連孕婦都敢殺,你覺得我能怎麼收拾你?

他使勁一拽,我的太陽穴和右眉骨撞在鐵欄杆上。

——突然之間,似乎每個人都覺得能來搞我了。

——喬西。

他又拽了我一下,把我的整個右肩拉了進去。鐵欄杆擠壓我的胸膛,他要把我拖進去。

——喬西。

白光一閃,我覺得是因為我在眨眼。

——喬西,放開我。求你了。

白光是一把大砍刀,寒光閃爍,就好像是新開刃的。

——想知道第四個企圖摸進來殺我的警察是什麼下場嗎?

——我的上帝啊,喬西。

——既然咱和你也算認識,我就給你個選擇吧。胳膊肘以上還是以下?好好選,因為我聽說義肢可不便宜。

——我的上帝啊。

——嗯哼。你看看你,大愛醫生,覺得他能炸飛機、殺本來就想死的老人,就算是什麼牛逼的壞種了。大搖大擺走進來,好像我跪在地上,等著啃你他媽丟給我的隨便什麼骨頭。是吧?你每次都會低估我,逼眼兒,你就不累嗎?每次到最後都是咱拿著刀,而刀鋒對著你,你就不累嗎?來,逼眼兒,咱說快選。

大砍刀掃過我的胳膊肘上方,割破皮膚,鮮血湧了出來。

——胳膊肘以上……

大砍刀掃過胳膊肘下方,這次割得更深,鮮血再次湧出。

——還是以下?五秒鐘內做決定,否則我就幫你選,說不定我會連肩膀一塊兒卸掉。

——喬西,不。

——五、四——

——我的上帝啊。

——三、二。

——你還有一個,喬西。

——還有一個什麼?一秒鐘?但你沒有了。

——你還有一個兒子,喬西。

亮閃閃的刀鋒向上揚起,消失在黑暗中。

——你還有一個兒子。

大砍刀出現在我的喉嚨上。我的胳膊依然被他抓在手裡。

——耶穌基督啊喬西。

——你剛才說什麼?

——你他媽聽見我剛才說什麼了!你還有一個兒子。你以為我們不知道嗎?你的長子死了,你的女兒死了,你還剩下一個兒子,喬西,你難道以為我們找不到他?我向上帝發誓,我會用剩下的一隻手給他開膛破肚。

——嗯哼?要是你沒走到門口就流血而死了,你還能怎麼去找他?

——因為你說得對,喬西。我不是一個人。你他媽在想什麼,老兄?我會傻乎乎地逛進來看你?就好像我不瞭解你?你以為老爸的那幾個小歹徒就能保護他不被我發現?我是大愛醫生啊,狗娘養的。你似乎忘記了我他媽有什麼本事。所以你他媽給我放手。

——咱肯定看上去像個他血逼的傻瓜。放你走,讓你接上兩根電線,把我家他媽的炸上天?

——不,我的孩子,讓我扯開兩根電線,不讓你家被炸上天。

他扔下大砍刀,鬆開手。我抱著我的胳膊,但只能等待傷口停止流血。

——他們應該沒有給你一整卷廁紙,對吧?我看沒有。

——我應該宰了你。

——就算你宰了我又能怎樣,約瑟夫?他們只會再派一個人來。只會再派一個人來。

他從我面前退開,拉開床架,讓它倒下去,整個房間隨之震顫。床墊滑到地上。他坐在床架彈簧上,沒有抬頭看我。

——尤比對我兒子有什麼打算?

——他對你兒子沒有任何打算。他甚至對你也沒有任何打算。要我猜,他只想要你他媽滾出紐約。

——中情局想要什麼?

——拉斯塔不為中情局做事。對不起,笑話不好笑。我來不是為了告訴你是誰派我來的,喬西。你別擔心,沒人想動你兒子。就我們所知,他有可能會成為另一個你,至少現狀如此;信不信由你,在你搞砸之前,所有人都過得很自在。你自己的政府掌權那會兒,甚至不可能有人抓你。

——我不希望任何人去碰我兒子,路易斯。

——我說過了我對你兒子沒興趣,喬西。

——但你真給我家裝了炸彈?

——我當然給你家裝了炸彈。你和我都能夠看穿一個人是不是在吹牛。

他大笑,我也大笑。真希望有個凳子能讓我坐下。他還在大笑,我彎腰坐在地上,背靠面對他的那面牆。

——折騰到現在,你還是不肯告訴我是誰派你來的。

——唉,我覺得你應該已經猜到了。我只聽兩三個人的差遣。

——你聽出價最高的任何人的差遣。

——不完全是這樣。大家都知道,我也會為了大眾利益免費【268】做一兩件好事。

——我都不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沒關係,別擔心。

——真是有意思,這兒乒乒乓乓鬧得這麼凶,居然一直沒人來看究竟出了什麼事。

——今天晚上是不會有人來的,我的老兄。

——你走進來我就應該猜到了。你不會告訴我你到底是誰的人,對不對?

——就好像我不能告訴你是誰殺了肯尼迪。真該死,今晚我的笑話一個比一個爛。

——是啊,大愛醫生,今晚讓我笑的肯定不是你的笑話。

我聳聳肩。他站起身,走到正對著我的鐵欄杆前。

——要是我乖乖閉嘴,不提任何重要的事情呢?

——你指的是你威脅要說出去的那些事情嗎?

——對。

——你知道現在最重要的是什麼嗎?

——你真以為一個小人物就能搞垮任何人?

——基他媽的督,你們牙買加人就喜歡用問題回答問題。我不知道,喬西,因為是你提出了那種可能性。

——告訴你的老闆,我們可以商量一個結果。他們打好他們的牌,我就突然忘記1981年之前的所有事情。我可以說條條大路通向我。1976年不關他們的事,1979年也一樣。我指的是緝毒局,他們只想要我認販毒的罪。

——於是電視上的諧星就可以不製作南希·裡根的特別節目了?

——什麼?

——又一個爛笑話。

——告訴你的老爸,咱可以賣給他們一個失憶症,要價甚至不會太高。

——別這麼做,喬西。

——做什麼?

——求饒命。

——壞人才不他血逼的求饒命呢。

——好吧,無論你在做什麼,都別做下去了。

——我只是在和你講道理,路易斯。從你認識我到現在,我什麼時候不講道理了?你覺得緝毒局會有任何證人嗎?我的律師說我頂多會被判七年,而且只是因為販毒和敲詐勒索。其他的罪名根本站不住腳。

——你似乎很方便地忘記了很多事情。

——比方說?

——你剛才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說要是他們讓美國佬抓住你,你就帶著所有人一起下地獄。反正就是這個意思,不過用的是你那種多姿多彩的語言。那麼,小哥,這樣看起來……

——你看看你周圍。巴比倫倒台了嗎?你以為這是幹什麼,路易斯?你真以為他們把我關起來了?等他們為大報紙演完一場好戲,開完盛大的記者發佈會,說他們贏得了毒品戰爭,等他們意識到他們不可能永遠關著我,你看過多久他們就會不再在乎。這些爛事只是為了給羅納德·裡根和喬治·布什臉上貼金,讓大家以為他們拯救了寶貴的白種姑娘,沒讓她們變成可憐的吸毒婊子。你等著看吧,等美國佬的這堆爛事結束,我用不了多久就會回到哥本哈根城,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我會記住我的朋友,路易斯。也會記住誰企圖讓我爛死在監獄裡,還有誰企圖殺死我。我會記住的,路易斯。麥德林也會記住的。

——你確定派我來的不是麥德林嗎,約瑟夫?

和平時一樣,你從喬西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東西。你必須看他有沒有像此刻這樣攥緊拳頭,微微拱起肩膀,吞下一口氣然後吐出來,站得筆直但脊背略略彎曲,整個身體異常僵硬。對,這句話給他的打擊很大。他用最輕的聲音說了一句話,我險些請他重複一遍:

——是麥德林派你來的?

——你知道我不能告訴你。但是說真的,約瑟夫,其實並不重要。這些都不重要。你說了你能做什麼,你想討價還價。你已經知道結果了,兄弟。要是他們還對做交易感興趣就會派其他人來,而不是我。

——有道理。

——我沒有和他們談過,他們也沒有和我談過。我不為他們帶話,我也不為你帶話。事情就是這樣的。要是大愛醫生來找你了,親愛的,那談什麼都為時已晚了。

——我應該砍掉你那隻手的。

——也許吧。但按照現在這樣,我就會留下你的小小王朝了。

——我怎麼知道你不會殺死我兒子?

——你不知道。但無論是誰去找他——咱們就別自欺欺人了,喬西,遲早會有人下手的——都肯定不是我。

他盯著我看了很久。我猜他正在思前想後,但擺給我看的是一張完美的撲克臉。

——別讓尤比碰我兒子。

——我不覺得他對你兒子有任何興趣,但我會替你帶個話的。他會聽我的。

——為什麼?

——你知道為什麼。

——喂。

——怎麼了?

——你覺得中情局先生後來有沒有發現我懂西班牙語?

——天哪,你就想問我這個?沒有。再說他後來在博茲瓦納把一個當地姑娘打得大小便失禁,局裡讓他無限期停職了。路易斯·約翰遜實在是個爛人,他們分部讓當地警察扣了他四天,然後才請求放人。

——操他血逼的。

——他看見聽見的太多,哥們兒,說不定會供出一切。

——我猜你都沒費神帶消音器。

——不用槍。

——是嗎?

——他們希望喬西·威爾斯能死得更有戲劇性一些。

——耶穌基督啊,大愛醫生,你要炸毀整個監獄?

——關注。非常重要。但不是炸彈。首先,安裝炸彈絕對是個麻煩事。其次,好吧,沒有其次,總之那是個糟糕透頂的主意。

——今天幾號?

——我他媽怎麼……等一等。3月22號。對,3月22號。

——1991年。

——你生日是什麼時候,約瑟夫?

——4月16號。

——白羊座。他媽的早該猜到。

——你希望能弄出點夠大的響動,等他們拍電影的時候能哭出來?

——做夢也不會這麼想,我的老朋友。

——到底要我怎麼死?

——你不需要擔心。

——為什麼?

我走到鐵欄杆前,伸出我的手。

——吃下去。

——他血逼的是什麼?

——你就吃下去吧。

——沒門,滾開。

——約瑟夫,你就倒杯水,他媽的吃掉這幾粒藥片吧。

——這算個什麼逼眼兒死法?

——孩子,聽我說,他們說得很清楚,必須要你受盡折磨而死。我這個人不喜歡違背命令,但這次我要破個例。

——就不能給我一個痛快嗎?

——不能。

——這些藥片有什麼用,能讓我不覺得痛苦?

——不,能讓你不在乎。

——耶穌基督,路易斯。耶穌基督。耶穌基——

——唉,兄弟,別再盤咱倆之間的老交情了,哥們兒。現在沒用了。

他接過藥片,走回黑暗中。我聽見水龍頭流水的聲音。我聽見他接了一杯水,但沒聽見他喝下去。他走回我面前,抓起床墊放回床架上。他又看看我,然後爬上床躺下。我看著他,聽著他一呼一吸、一呼一吸,看著他盯著天花板。他躺在那兒,雙手放在胸口,我想說孩子,你別弄得好像已經躺在棺材裡了。但我從1976年開始就經常和他聊天,現在已經沒話可說了。

——多久?

——用不了多久。跟我聊會兒吧。

——路易斯。

——什麼事,孩子?

——有時候我會想到他。

——誰?

——歌手。他死後放出來的那首歌,《水牛戰士》。讓我思考。

——我五十二歲,年紀太大,想不動了。你為你企圖殺他而覺得抱歉嗎?

——什麼?不。咱覺得抱歉的是他受苦而死。挨上一槍反而更輕鬆。有時候我覺得我這種人和他有個共同之處,那就是我們非死不可。無論我們開啟了什麼,都必須在我們滾蛋後才會結束。別忘記,這個貧民窟男人是個有智慧的兄弟。

——約瑟夫,他們會忘記的人是我。要記住,我根本不存在。

——大愛醫生。我希望現在是1976年。不,1978年。

——1978年有什麼好的?

——一切,同胞。一切。你都——

一粒藥就足以讓他失去知覺,但我不願輕易冒險。我在鐵欄杆前站了二十分鐘,然後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牢房的鐵門。你知道他們怎麼說受傷的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