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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0 牆 1988-1989年 第六十二章

柏林寒冷的十一月,空氣中瀰漫著迷霧和地獄般的東德工廠散發出來的硫黃味。坦尼婭匆匆從華沙趕來,協助報道東德日益嚴重的危機。她覺得東德像是馬上要心臟病發作了似的。這裡的一切都陷入了停滯狀態。像是在複製1961年柏林牆豎立前的情況,許多人逃到西方,學校因為缺少教師而關閉,醫院的骨幹人員在不斷流失。留下的人變得越來越失意,越來越憤怒。

東德新任總書記專注於制定和完善有關出國旅行的政策法規。他覺得如果能在這方面讓民眾滿意,其他的不滿也會煙消雲散。坦尼婭覺得他搞錯了——要求更多的自由很可能成為東德人的一種習慣。11月6日,克倫茨頒布了新的旅行法令,允許人們得到內政部許可便可出國旅行,隨身可以帶只能買一盤香腸和一罐啤酒的十五馬克。這個讓步受到了民眾的廣泛批評。11月9日這天,愈發絕望的總書記要召開一次新聞發佈會,披露另外一項有關旅遊的法令。

坦尼婭很同情東德人自由國外旅遊的渴望。她希望自己和瓦西裡能得到同樣的自由。瓦西裡是個世界聞名的作家,但只能以假名示人。瓦西裡從來沒離開過他的書從沒出版過的蘇聯。他應該以個人名義去接受他的另一個自我所獲得的榮譽,感受對他的喝彩——坦尼婭想和他一起去。

很遺憾,她看不出東德政府會怎樣讓人民自由。一旦讓老百姓獲得自由,東德就不成其為一個獨立國家了——不然當初也不會豎起一道柏林牆。如果允許公民自由旅行,幾百萬百姓會永遠離開東德。西德在婦女權益的問題上很古板,可能算是個保守國家。但和東德比起來,西德簡直像是個天堂。沒有哪個國家在大量流失具有創造力的年輕人之後還能繼續存在下去。因此,克倫茨不會願意讓東德人實現他們的首要願望。

因此,在六點之前去默赫倫路國際新聞中心的時候,坦尼婭並沒有抱有太多的期待。新聞發佈廳裡滿是文字記者、攝影記者和攝像機。幾排紅椅子上已經坐滿了人,坦尼婭只能站在發佈廳四周的人堆裡。外國記者來了很多:他們嗅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六點整,克倫茨的新聞官君特·沙博夫斯基和另外三個官員走進新聞發佈廳,坐在講台上的桌子旁。他頭髮灰白,穿著灰色的西裝,打著灰色的領帶。沙博夫斯基是坦尼婭喜歡和信賴的那種幹吏。從六點到七點,他將宣佈內閣的變化和行政上的改革。

坦尼婭對共產黨政府巴結地迎合公眾對改變的需求感到非常吃驚。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在少數幾次這種情況出現之後,隨之而來的肯定是蘇聯軍隊的坦克。她極度痛苦地回憶起了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和1981年團結工會的遭遇。不過,據哥哥所說,蘇聯不再有能力或是意願鎮壓持不同政見者了。坦尼婭不敢相信這竟然會是真的。她想像著自己和瓦西裡可以沒有擔心地書寫事實的情形。他們迎來自由了嗎?真是太讓人難以想像了。

七點,沙博夫斯基宣佈了新的旅行法。「每個公民都可以通過邊境檢查站離開東德,」他說。這句話的意思不是很明白,幾個記者提問要求他給出解釋。

沙博夫斯基似乎也不是很明白。他戴上一副半月形的眼鏡,高聲讀出了法令的內容。「不需遵照現行護照要求、不需證明旅行的必須性或家庭關係,就可申請私人的國外旅行。」

儘管都是些故弄玄虛的法律術語,但內容聽上去不錯。有人問:「這部新法律什麼時候實施呢?」

沙博夫斯基顯然不知道這部新法何時推行。坦尼婭注意到他出汗出得很厲害。她猜測這部新的法律應該是在匆忙間起草的。他翻動面前的紙張,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我所知,」他說,「這部法律將不會有拖延地立即執行。」

坦尼婭很疑惑。這條法律的確頒布得蠻快的——但具體會怎樣執行呢?東德公民可以直接駕車到檢查點,然後穿越國境嗎?可新聞發佈會卻在沒有進一步信息的情況下結束了。

在走回弗雷德裡希大街大都會酒店的不長路途中,坦尼婭一直在琢磨著該在報道中寫些什麼。穿著皮裝和牛仔褲的斯塔西特工在宏大卻又骯髒不堪的大理石大廳裡閒逛,一邊抽煙,一邊看著一部圖像不好的電視機。屏幕上顯示出新聞發佈會的圖像。拿到鑰匙時,坦尼婭聽到一位前台服務員對另一位說:「發佈會是什麼意思啊?我們直接可以過去了嗎?」

沒人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瓦利在西德賓館的套房裡和前來探望愛麗絲和赫爾穆特的麗貝卡一起看電視。他們打算一起吃頓飯。

瓦利和麗貝卡苦苦思索著西德電視二台七點檔《今日》節目的一篇低調報道。東德人有了新的旅行法,但現在還不清楚這些法令意味著什麼。瓦利不知道家人是否被允許來西德探望自己。「我想也許很快就能見到卡羅琳了。」他沉思著說。

幾分鐘以後,愛麗絲和赫爾穆特到了。一進套房,他們便脫下了冬衣和圍巾。

八點,瓦利把電視調到西德電視一台,收看電視一台的《今日新聞》,但並沒得知更多的消息。

給瓦利生活帶來最大破壞的柏林牆似乎不太可能開放。在一瞬間熟悉的記憶中,他想起了駕駛著喬·亨利老舊的黑色弗拉莫車的揪心一刻,想起了看見邊防戰士跪地拿起機關鎗時心頭的恐懼,想起自己狂打方向盤撞向邊防戰士時的驚慌,想起子彈打破擋風玻璃時的困惑。察覺卡車軋過人的時候他感到一陣噁心,但接著他就衝過柵欄奔向了自由。

柏林牆使他不再清白,從他手裡奪走了卡羅琳,奪走了愛麗絲的童年時代。

現在,這個離二十六歲生日還有短短幾天的女兒在說:「柏林牆還會不會繼續存在呢?」

麗貝卡說:「我弄不清。聽上去像是他們偶然犯錯打開了邊境一樣。」

瓦利說:「我們乾脆出去到街上看看吧。」

和東德的上百萬人一樣,莉莉、卡羅琳、沃納和卡拉經常收看西德電視一台的《今日新聞》。不像東德新聞節目裡政府鼓吹的那些沒人相信的幻象,東德人覺得《今日新聞》裡播出的才是事實。但他們卻被八點新聞裡模稜兩可的報道迷惑了。卡拉問:「邊境到底開了沒開啊?」

沃納說:「不可能開的。」

莉莉站起身。「我去看看吧。」

最後,四個人都過去了。

走出家門,感受到寒冷的夜風以後,他們覺得街上的氣氛和平時有點不一樣。昏暗照射著黃色路燈的東柏林街道到處都是人和車,這是以往未曾有過的景象。所有人都朝柏林牆那邊去,大多數都是幾個人一起去的。一些年輕人舉手搭便車,這在一周前會被捕。人們和陌生人談話,詢問對方知道些什麼,想知道現在是否真的能去西柏林了。

卡羅琳對莉莉說:「我聽收音機裡說,瓦利就在西柏林。他一定是去見愛麗絲的。」她臉上一副深思的表情,「希望他們能夠喜歡彼此。」

弗蘭克一家沿著弗雷德裡希大街向南一直走到離聚光燈照射下的檢查哨不遠。這個檢查哨佔據了整個街區,靠他們一邊的是共產主義東德的齊默爾路,另一邊是自由西德的科赫大街。

走近以後,他們發現斯塔德米特地鐵站湧出的人流使得人群越來越擁擠。街上還停著一列車,這些車的司機顯然不知道該不該靠近檢查點。莉莉感覺到一種慶祝的氛圍,但不知道有什麼好慶祝的。她往檢查站那邊看過去,發現檢查站的門並沒有打開。

許多人退到聚光燈照射的範圍之外,不願暴露自己的面容。但一些大膽的人卻走近了檢查站,他們犯下了「未經允許侵入邊境地區」的罪名,很可能因此而被捕,在勞役營裡待上三年。

越靠近檢查站,街道越窄,人群也越為密集。莉莉和家人在人群中鑽到了最前面。在燈光像日頭一樣的敞亮前方,他們看見了供行人和車輛通過的紅白兩色門,看見了拿著槍在門前四處巡邏的邊防軍戰士,看見了海關大樓,看見了矗立在這所有一切之上的瞭望塔。在一個玻璃幕牆的崗哨裡,一位軍官正對著電話機說著些什麼,說話時不斷做出揮舞手臂的失望動作。

在檢查點的兩邊,可恨的柏林牆沿科赫大街不斷延伸。莉莉感到一陣噁心,從很小的時候開始,這道牆就把家裡的人分成了兩部分,幾乎一直沒能相見。相比於可惡的漢斯·霍夫曼,她更恨這道牆。

莉莉高聲問:「有人嘗試走過去嗎?」

一個站在她身邊的女人憤怒地說:「他們會趕你回來。他們說你必須去警察局申請張簽證。我已經去過警察局了,那裡的人對此卻一無所知。」

放在一個月以前,這個女人很可能對這種混亂的手續聳聳肩,然後無可奈何地回家,但今晚她卻不會這麼做。她仍舊站在檢查站前,不滿地大聲抗議。這個時候,沒人願意回家。

莉莉周圍的人群開始有節奏地大喊:「快開門,快開門。」

聲音弱下去以後,莉莉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檢查站的另一邊也有喊聲。她豎起耳朵。檢查站另一邊的人在喊些什麼呢?過了一會兒,她終於明白他們在喊什麼了。「過來,快些過來!」她意識到西柏林人也聚集在了檢查點前。

接下來會怎麼樣?這一幕會如何收場?

五六輛車沿著齊默爾路開到檢查點,五六十個邊防戰士從車上下來。

站在莉莉身邊的沃納冷冷地說:「來增援了。」

德米卡和娜塔亞坐在戈爾巴喬夫辦公室的黑色皮椅上,感覺又興奮又緊張。戈爾巴喬夫讓東歐衛星國自生自滅的政策似乎引起了此起彼伏的危機。這可能很危險,也可能意味著希望。也許兩者會兼而有之。

德米卡看重的依然是自己的孫輩會在什麼樣的一個世界裡成長。他和尼娜的兒子小格雷戈裡已經結婚;和娜塔亞生的女兒卡佳正在上大學。接下來的這幾年,小格雷戈裡和卡佳可能都會有自己的孩子。等待這些孩子的將是什麼樣的未來?過時的共產主義真的結束了嗎?德米卡還是說不上來。

德米卡對戈爾巴喬夫說:「幾千個民眾聚集在柏林牆檢查點外面。如果東德政府不肯開門,那裡肯定會引發一場騷亂。」

「這和我們無關。」戈爾巴喬夫說。他很愛說這句話,「和我們無關」已經成了他的口頭禪。「我想和西德的科爾總理談談。」他之後說。

娜塔亞說:「今晚他在波蘭。」

「盡快讓他和我通話——要在明天之前。我不想讓他談什麼德國統一。那會加劇目前的危機。東德的不穩定因素全部集中在柏林牆上面,保持柏林牆的現狀可能是東德政府唯一能做的事了。」

他說得沒錯,德米卡心想。如果柏林牆打開的話,統一的德國就近在眼前了。不過現在還是不要說什麼煽動性的話為妙。

「我馬上去和西德人聯繫,」娜塔亞說,「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謝謝你。」

娜塔亞和德米卡站起身。戈爾巴喬夫仍然沒告訴他們會如何處理迫在眉睫的危機。德米卡問:「如果埃貢·克倫茨從東德打電話過來該怎麼辦?」

「別叫醒我。」

德米卡和娜塔亞離開了戈爾巴喬夫的辦公室。

走出總書記辦公室以後,德米卡說:「如果他不能盡快採取一些行動的話,也許就太晚了。」

「什麼太晚了?」娜塔亞問他。

「拯救共產主義制度就太晚了。」

天還沒黑,瑪麗亞·薩默斯在聖喬治王子縣傑姬·傑克斯家和教子傑克一起吃晚飯。電視開著,瑪麗亞看見加斯帕·默裡穿著大衣,戴著圍巾從柏林發來報道。加斯帕站在柏林牆自由一邊的西德檢查點外,和弗雷德裡希大街中間盟軍不是很大的檢查點外面的人群站在一起,檢查點外有塊用四種語言書寫的「你正要離開美國控制區」的牌子。在電視屏幕上,瑪麗亞看見了他身後的聚光燈和瞭望塔。

加斯帕說:「今晚,共產主義的危機到了緊張的巔峰。經歷了幾個星期的遊行示威之後。東德政府今天宣佈開放和西德之間的邊境——但似乎沒人告訴邊防戰士和邊境警察這件事情。數千名柏林人聚集在臭名昭著的柏林牆兩邊,要求體驗他們的這項新權利,但政府卻什麼都沒做——武裝士兵的增加加劇了現場的緊張氣氛。」

傑克吃完三明治,去浴室洗澡去了。「九歲以後他反而知道害羞了,」傑姬苦笑著說,「他說他已經長大,不能再讓奶奶幫他洗澡了。」

瑪麗亞對發自柏林的新聞很感興趣。她記得她的情人肯尼迪總統曾經用德語對全世界說過這麼句話:「我是一個柏林人」。

「我一輩子都在為美國政府工作,」她對傑姬說,「這其間,我們的目標一直是摧毀共產主義制度。但最後,打敗他們的卻是他們自己。」

「我弄不明白,」傑姬說,「這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新一代領導人掌握了這些國家的大權,其中最重要的一位是蘇聯的戈爾巴喬夫。打開統計報表,看見上面寫的數字的時候,他們說:『如果只能做到這樣,那還要共產主義幹什麼?』我覺得還是沒加入過國務院才好——我和其他幾百名工作人員根本什麼忙都沒幫上。」

「你還想做別的什麼事呢?」

瑪麗亞想都沒想就說:「當然是結婚了!」

傑姬坐了下來。「喬治一直沒把你的秘密告訴我,」她說,「但我覺得在六十年代,你一定和哪個結過婚的男人愛上了。」

瑪麗亞點了點頭。「我這輩子就愛過兩個男人,」她說,「一個是他,一個是喬治。」

傑姬問:「發生什麼了?他回到妻子身邊去了嗎?一般男人都這樣幹。」

「沒,」瑪麗亞說,「他死了。」

「哦,我的老天!」傑姬說,「是肯尼迪總統嗎?」

瑪麗亞吃驚地盯著傑姬。「你怎麼知道的?」

「我不知道,是我猜的。」

「請別告訴任何人!喬治知道,但其他人都不知道。」

「我可以替你保守這個秘密,」傑姬笑著說,「喬治長到六歲,格雷格才知道自己已經是個父親了。」

「謝謝你。如果這事傳出去的話,超市的小報上會登滿我的事情。天知道這會對我的事業會構成什麼樣的傷害。」

「這事你完全不用擔心。聽我說,喬治馬上要回來了,你們倆實際上已經住在一起了,你們也很般配。」傑姬低下聲音,「再者說了,相比於維雷娜,我更喜歡你。」

瑪麗亞笑了。「相比於肯尼迪總統,我的親戚們更喜歡喬治。如果他們知道我的過往的話,他們一定會選喬治的。」

「你覺得你和喬治會結婚嗎?」

「問題在於嫁給眾議員以後我就不能繼續工作了。我必須在兩黨之間不偏不倚,或至少看上去是這樣。」

「你總有一天要退休的。」

「再過七年我才到六十歲。」

「到那時候你會嫁給他嗎?」

「如果他向我求婚的話——我會嫁給他的。」

麗貝卡和瓦利在檢查點的西邊一頭,和他們在一起的還有愛麗絲和赫爾穆特。麗貝卡小心地避開了默裡和他的攝像鏡頭。她覺得作為議員來說,最好不能被人發現和街頭聚集的民眾在一起。作為政府官員,就更不能那樣了。但她不想錯過這歷史性的一幕。這是麗貝卡生平最大的一次反對柏林牆的遊行示威——這道弄癱了她所愛的男人,毀了她的人生的可恨的牆。東德政府再也無法安然度過這次的危機了——難道不是嗎?

天很冷,但身旁的人群卻讓麗貝卡覺得渾身暖洋洋的。站在通向檢查點的弗雷德裡希大街的有幾千個人。麗貝卡和其他一些人接近隊伍的最前面。過了盟軍的臨時營房,弗雷德裡希大街和科赫大街的交叉處有條白線,這條線就是西柏林和東柏林的交接處。這時,街角上的阿德勒咖啡館正在紅紅火火地做著生意。

柏林牆正是沿著和弗雷德裡希大街交叉的科赫大街建立起來的。柏林牆實際上是兩道高大的水泥牆,中間被一條空地相分隔。牆的西面畫滿了五顏六色的塗鴉。麗貝卡站的地方對面是柏林牆當中的一塊缺口,幾個荷槍實彈的士兵站在三扇紅白相間的閘口門前,其中兩扇供車輛通過,另一扇供行人通過。三扇閘口門後面是三座瞭望塔。麗貝卡看見塔上的士兵正在玻璃窗後面用雙筒望遠鏡充滿敵意地看著下面的人群。

麗貝卡身邊的一些人向東德的邊防戰士喊話,懇求他們讓東德那邊的人過來。邊防戰士沒有任何答覆。一個軍官走上前,試圖告訴人們,東德暫時還沒有任何有關於旅遊的新法出台。沒人相信他的話:電視上已經播出了沙博夫斯基的那番講話了。

後面的人不斷往上壓,麗貝卡被推得越來越往前,很快她就發現自己已經越過了白線,實際上已經在東德的地界了。邊防戰士什麼也不幹,無助地站在一旁觀看。

過了一會,邊防戰士從閘口門邊走開了。麗貝卡非常吃驚:東德戰士不大從人群中撤離——他們總是用一切需要用到的殘忍暴力控制住人群。

現在交叉路口上已經沒有了戰士,人群繼續往前湧。在缺口的兩邊,雙層牆的側面有一道連接牆連接起內外兩層牆體,封住了兩層牆面之間的長條狀空地。讓麗貝卡吃驚的是,兩個膽大的抗議者竟然爬到牆上,坐在水泥面板的圓邊上。

邊防戰士走到他們跟前說:「請下來吧。」

攀爬者禮貌地拒絕了。

麗貝卡的心跳得飛快。和麗貝卡一樣,攀爬者在東德的這一邊,可能和過去二十八年來許多攀爬柏林牆的人一樣,因為偷越國界的名義而被開槍射殺。

但邊防戰士卻並沒有開槍。接著,另幾個人從不同的地方爬上牆,坐在牆頂,把腳放在牆的兩面搖晃。他們向邊防戰士發出公開挑釁,看看對方會怎麼辦。

邊防戰士回到門後面各自的哨位上。

太神奇了。以共產黨的標準來說,這是目無法紀的無政府狀態。但這時卻沒人來制止這種局面。

麗貝卡回憶起1961年8月那個星期天的事情。那時,三十歲的她離家走到西柏林,卻發現所有的路口都被用鐵絲網隔離起來了。從那以後,這道屏障存在了她的大半個人生。這個時代終於走到盡頭了嗎?她滿心希望會是這個結果。

人群公開表現出了對柏林牆,對邊防軍戰士,對東德現政權的敵意。這時邊防戰士的態度也變了,一些戰士開始和抗議者交談,這在過去是禁止的。一個抗議者伸手拿掉一位戰士的軍帽,把軍帽放在自己頭上。戰士對這位抗議者說:「能把帽子還給我嗎?沒有軍帽的話,我就會有麻煩了。」

麗貝卡看了看表。這時已經快到午夜了。

在東柏林,莉莉身邊的人大喊:「讓我們過去!讓我們過去!」

檢查點西面傳來西柏林群眾的呼應聲:「來吧!來吧!來吧!」

人群越來越接近邊防戰士,過了一會,他們只要一伸手就能觸摸到閘口門了。戰士們都退到了兩邊門之間的隔離地帶。

莉莉回過頭,看見數以萬計的人和一列小汽車沿著弗雷德裡希大街,延伸到她視力觸及不到的遠方。

所有人都知道形勢還非常不穩定。莉莉擔心邊防戰士會突然間向人群開槍。他們沒有足夠的彈藥抵擋如潮而來的憤怒民眾。但除了開槍以外,他們又有什麼可做的呢?

很快,莉莉發現他們能做什麼了。

一位軍官出現在人們面前,大聲喊了聲:「開門。」

所有的閘口門都被打開了。

人們爆發出一陣歡呼,開始紛紛往前湧。當人們紛紛從行人通道和車輛通道湧入西柏林時,莉莉盡力和家人待在一起。人們跑著,叫著,歡呼著,快速通過東、西柏林之間的隔離區。西柏林一側的門早就開著了。人群蜂擁融入。東德人和西德人終於團聚在了一起。

人們哭泣、擁抱、接吻。等候在西柏林一邊的群眾帶來了鮮花和香檳。歡慶的聲音震耳欲聾。

莉莉看了看周圍。沃納和卡拉緊跟在她身後。卡羅琳在她前面。莉莉說:「不知道瓦利和麗貝卡他們在哪啊!」

伊維·威廉姆斯回歸美國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她在百老匯經典劇目《玩偶之家》中的第一夜演出獲得了觀眾長時間的起立鼓掌。易卜生這出自省的戲正需要伊維極富藝術張力的表達。

觀眾們鼓掌鼓累了離開劇院以後,戴夫、杜杜和他們的十六歲兒子約翰·李走到後台,加入到仰慕者的行列之中。伊維的化妝室裡滿是鮮花和人,還有幾瓶浸在冰水裡的香檳酒。但奇怪的是,人們卻鴉雀無聲,香檳酒也沒有打開。

化妝間角落有部電視。大多數演職人員圍在電視機前,收看從柏林發來的新聞。

戴夫問:「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卡梅隆在蘭利的辦公室和蒂姆·泰德爾一邊看電視,一邊喝威士忌。加斯帕·默裡正在屏幕上做現場直播。加斯帕興奮地對著攝像機大喊:「門開了,東德人正在朝這裡湧來!他們成百上千地來到了西柏林!這是具有歷史意義的一天!柏林牆終於不再是東、西德之間的屏障了!」

卡梅隆按下靜音鍵。「你相信他的說法嗎?」

泰德爾舉起酒杯做出敬酒的姿態。「共產主義終於走到頭了。」

「這是我們這麼多年工作所取得的成果。」卡梅隆說。

泰德爾疑惑地搖了搖頭。「我們做的那些完全沒起效果。儘管付出了那麼多的努力,但越南、古巴和尼加拉瓜還是成了社會主義國家。看看另外一些我們避免共產化的國家:伊朗、危地馬拉、柬埔寨、老撾……哪個都沒把我們當成一回事。現在,東歐也在沒有我們的幫助下拋棄了共產主義。」

「可我們也得想個辦法攬功啊。至少讓總統攬上這份功勞。」

「布什當上總統才不到一年,再說他是那種後知後覺的人,」蒂姆說,「他無法說自己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事實上,他甚至還試圖拖慢東歐的自由化進程呢!」

「也許可以說是裡根總統的功勞吧?」卡梅隆沉思著說。

「理智一點,」泰德爾說,「有功的是戈爾巴喬夫而不是裡根。戈爾巴喬夫和油價促成了東歐的演變。再說,共產主義事實上根本就沒起過作用。」

「那星球大戰計劃呢?」

「包括蘇聯人在內的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武器系統從來沒有越過科幻小說的階段。」

「但裡根作過一篇演講:『戈爾巴喬夫,拆掉那道牆吧。』你還記得他的那次演講嗎?」

「記是記得。但你準備對人說共產主義的垮台是因為裡根的一次演講嗎?才不會有人信呢!」

「他們會信的。」卡梅隆說。

麗貝卡第一個找到的是爸爸沃納。沃納個子很高,披著稀疏的金髮,大衣的「V」字領上齊整地打著一根領帶。他看上去老多了。「快看!」麗貝卡朝瓦利大嚷,「那是爸爸!」

瓦利張開嘴,高興地笑了起來。「是啊,」他說,「沒想到能在這麼多的人中找到他們。」他用手抱住麗貝卡的肩膀,帶著麗貝卡穿過極度擁擠的人群。赫爾穆特和麗貝卡緊跟在他們後面。

行動變得極其不易。人群越來越密集,每個人都在舞動跳躍。人們不住地和陌生人擁抱。

麗貝卡看見母親站在父親身邊,然後看見了莉莉和卡羅琳。「他們還沒看見我們,」麗貝卡對瓦利說,「快對他們揮手!」

叫喊沒什麼用。每個人都在大叫。瓦利說:「這是世界上最大規模的街頭派對。」

一個金色卷髮的女人撞上了麗貝卡。在瓦利的抱擁下,麗貝卡沒有被撞翻在地。

接著,來自東德和西德的弗蘭克家的人終於聚在了一起。麗貝卡撲入了父親的懷抱。她感到父親正在用嘴唇吻她的前額。父親下巴上又短又粗的鬍子輕輕掠過她的臉頰,身上微微帶著須後水的芳香,這熟悉的一吻幾乎要使她的心崩裂了。

瓦利擁抱了他們的母親。接著麗貝卡擁抱了母親,瓦利擁抱了父親。因為視線被淚水所阻隔,麗貝卡完全沒看清母親的樣子。接著他們又擁抱了莉莉和卡羅琳。卡羅琳親吻了愛麗絲,她對愛麗絲說:「沒想到這麼快會再次見到你。我甚至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你了。」

麗貝卡看著和卡羅琳打招呼的瓦利。瓦利抓住卡羅琳的兩隻手,兩人彼此對笑。瓦利的話很簡單:「卡羅琳,見到你我真是太高興了,真是太高興了!」

「我也一樣。」卡羅琳說。

他們手臂連著手臂,在馬路中間,在寒夜之中,在歐洲的中部形成了一個圓圈。「我們團聚了,」卡拉看著圍成一圈的家人高興地開懷大笑,「在經過了那麼多苦難以後,我們終於又團聚在一起了。」停頓了片刻後,她又重複了一遍,「經過了那麼多苦難以後,我們終於又團聚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