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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7 監聽 1972-1974年 第五十二章

喬治·傑克斯穿了件新的無尾禮服。他覺得穿這件禮服看上去非常棒。他四十二歲了,已經沒有了年輕時為之驕傲的摔跤手體形,但他仍然瘦削,身板筆挺,黑白雙色的結婚禮服更是讓他感到滿足。

喬治站在母親做了幾十年禮拜的伯特利福音堂裡,地處華盛頓近郊,喬治正是這裡的眾議員。教堂是一幢簡樸而低矮的磚房,平時只裝飾著幾幅裝裱過的《聖經》金句:一幅是「耶穌是我的牧者」,另一幅是「太初有道」。這天卻用橫幅、綵帶和大量的白花盛大裝飾了一番。在樂隊《就快來到》的樂聲中,喬治等待著自己的新娘。

喬治的母親穿著新買的深藍色西裝和飾有一截短白紗的圓頂帽坐在前排。「不錯,我很高興,」當喬治告訴她自己要結婚時,傑姬這樣說,「我五十八歲了,一直在為你耽擱的時間太長而擔心,好在你終於站在這兒了。」傑姬通常嘴不饒人,今天卻難掩驕傲的笑容。喬治將在她做禮拜的教堂,在她的鄰居和所有朋友面前結婚。此外,喬治還是個眾議員呢!

傑姬身邊坐著的是喬治的父親,格雷格·別斯科夫參議員。他的禮服皺巴巴的,看上去像是件睡衣。他忘了在襯衫上戴袖扣了,領帶也系得歪歪扭扭的。不過沒人會注意這些。

前排還坐著喬治俄羅斯裔的爺爺奶奶,八十多歲的列夫和瑪伽。兩人的樣子都很孱弱,但還是從布法羅飛來參加孫子的婚禮。

出現在婚禮現場並坐在教堂前排,喬治的白人父親和祖父母向外界表明了真相。但沒人會在意這些。這時已經是1978年,人們早已經把過去認為是恥辱的那些秘密不當一回事了。

樂隊開始唱起《你是如此美麗》,所有人都轉過身,把目光投向教堂門口。

維雷娜挽著父親珀西·馬昆德,走進了教堂。她的樣子驚艷了喬治,以及教堂裡的其他人。她穿著露肩的魚尾白婚紗,露出的好看肩膀上,那焦糖似的皮膚像婚紗的緞子一樣又軟又滑。維雷娜的樣子完美得讓人心疼。喬治覺得淚水刺痛了他的雙眼。

儀式渾渾噩噩地過去了。喬治設法跟上結婚儀式的每個環節。但心裡只想著,從現在到永遠,維雷娜只是我一個人的了。

婚禮儀式的氣氛非常平和,但儀式後新娘的父親操辦的喜宴就奔放多了。珀西租下了喬治敦一家名叫「雙魚座」的俱樂部,以門口匯入巨大金魚池的二十英尺高的瀑布和舞池中央的巨大玻璃魚缸而遠近聞名。

喬治和維雷娜跳的第一支舞是比吉斯樂隊的《活著》。喬治的舞跳得不怎麼好,但這根本無關緊要: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跳舞時一隻手托著裙裾的維雷娜身上。喬治高興壞了,真想和每個人都擁抱。

第二個和新娘跳舞的是特德·肯尼迪,他沒帶妻子瓊參加婚禮——據說他們已經分居了。傑姬和珀西·馬昆德攜起手。維雷娜的母親李寶寶則和格雷格跳起了舞。

喬治的遠房堂弟、流行歌星戴夫·威廉姆斯,帶著性感的妻子杜杜,以及他們以藍調歌手約翰·李·胡克爾命名的五歲兒子約翰·李,也到場了。男孩和媽媽一起跳舞,他的動作之大讓所有人都忍俊不禁:他一定看過《週末狂熱夜》這部電影。

伊麗莎白·泰勒和據稱是百萬富翁的最新一任丈夫約翰·沃納跳舞。她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鑲嵌著著名的方形切割的三十三克拉的克虜伯鑽石。高興地看著這一切的同時,喬治恍惚地意識到自己的婚禮已經演變成了年度的社交界盛會。

喬治邀請了瑪麗亞·薩默斯,但被她拒絕了。兩人的短暫戀愛以吵架收場之後,他們有一年沒說話。喬治受了傷,感到非常困惑。他不知道接下來的生活該怎樣過:世道和以前不一樣了。他也感到了不滿。女人想要一種新型的家庭關係,她們希望男人不經提醒就知道她們要什麼,並且無條件同意。

在七年音訊全無後,維雷娜卻出現了。她在華盛頓開了自己的遊說公司,致力於民權和其他平等問題。她最初的客戶是一些沒錢僱傭全職說客的小型施壓集團。維雷娜曾經是黑豹黨成員的流言反倒替她增加了可信度。很快,她就和喬治在一個項目上展開了合作。

維雷娜似乎變了。有天晚上,她對喬治說:「政治在戲劇性事件中能起一定作用,但最終是靠反反覆覆的日常工作推動的:草擬法案,和媒體記者交流,以及贏得選舉。」你成熟了,喬治想,但他沒讓自己說出這句話。

變了一個人的維雷娜希望結婚和生孩子,覺得這些可以和工作並存。和瑪麗亞不歡而散的喬治原本不想重蹈覆轍,但既然維雷娜覺得家事和工作可以並重,那他在這個問題上就不用和維雷娜發生爭執了。

喬治給瑪麗亞寫了一封措辭圓滑的信,信的開始是這樣的:「我不希望你從別人那裡聽說這事。」他告訴瑪麗亞自己和維雷娜又在一起了,而且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瑪麗亞以充滿朋友情誼的口吻回了信,喬治和瑪麗亞又回復到尼克松辭職以前的知心朋友關係。但瑪麗亞依舊單身,也沒來參加喬治的婚禮。

跳舞的間歇,喬治與父親、祖父坐到了一起。列夫饒有興致地喝著香檳,笑話一個波蘭主教剛剛當選了教皇。列夫有許多關於波蘭教皇的爛俗笑話。「他創造了一個神跡——讓瞎子的耳朵聾了。」

格雷格說:「我覺得這是梵蒂岡教廷非常激進的一項政治舉措。」

喬治對父親的話很吃驚,但格雷格說話通常都是有依據的。「怎麼講?」喬治問他。

「天主教在波蘭比其他東歐國家都更受歡迎。波蘭共產黨不像其他國家的共產黨那樣強硬,完全壓制宗教的傳播。波蘭有宗教出版社,有天主教大學,還有形形色色致力於庇護持不同政見者和觀察踐踏人權的行為的慈善組織。」

喬治問:「那梵蒂岡的目的會是什麼呢?」

「造成不和。我想他們應該是把波蘭看成了蘇聯的軟肋。你看著吧——波蘭教皇的作用不僅僅是在陽台上朝遊客揮揮手。」

喬治想問父親新教皇上台後會實施什麼樣的政策,但這時俱樂部突然安靜下來,喬治這才意識到卡特總統到場了。

在場的的所有人一齊鼓掌,甚至連共和黨人也鼓了掌。總統吻了新娘,和喬治握手,從侍者手裡接過一杯粉紅香檳,不過只是淺淺地抿了一口。

卡特總統和民主黨長期支持者珀西夫婦交談時,總統的一位助理走近喬治。寒暄了一番以後他問喬治:「你考慮來眾議院情報委員會就職嗎?」

喬治非常高興。議會的專門委員會的工作非常重要。委員會的議席代表著一種力量。「我在眾議院才僅僅待了兩年。」他說。

助理點點頭說:「總統致力於黑人議員的發展,蒂普·奧尼爾同意讓你進情報委員會。」蒂普·奧尼爾是眾議院多數黨領袖,有權授予專門委員會的席位。

喬治說:「我願意盡我所能為總統服務——可怎麼會是情報委員會呢?」

聯邦調查局和其他情報機構向總統和五角大樓報告。但在理論上,它們卻需要國會的資金投入,受到國會的授權和控制。為了安全起見,控制權被授予了兩個情報委員會,一個在眾議院,另一個在參議院。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助理說,「情報委員會的議員一般都是傾向於軍方的保守人士。你在越南問題以及中央情報局在水門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問題上抨擊過五角大樓。可這正是我們需要你的原因。當下這些委員會起不到監督作用,只會跟在後面鼓掌。能容忍殺戮的情報機關本身就是殺人兇手。所以我們需要能提出尖銳問題的人進入眾議院情報委員會。」

「情報界會被嚇壞的。」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助理說,「在經歷了尼克松時代所扮演的不光彩角色之後,情報界是要重組一下了。」這時助理把目光投向舞池的另一頭。循著助理的目光望去,喬治發現卡特總統正要離開。「我必須得走了,」助理說,「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嗎?」

「不需要,」喬治說,「這個委員我當!」

「讓我當教母?」瑪麗亞·薩默斯問,「你是認真的嗎?」

喬治·傑克斯笑了。「我知道你不怎麼信教。其實我也不怎麼信教。我去教堂是為了取悅於我的母親。維雷娜過去十年只進過一次教堂,那是在我們結婚的時候。但我們都想讓你當我們孩子的教母。」

喬治和瑪麗亞在國會山一樓眾議員餐廳的著名壁畫《康沃利斯請求休戰》前吃午飯。瑪麗亞吃的是肉餡卷,喬治吃色拉。

瑪麗亞問:「孩子什麼時候出生?」

「大概還有一個月——應該是在四月上旬。」

「維雷娜感覺怎麼樣?」

「很不好。不是昏睡就是對我發火。她還感覺很累,總覺得非常累。」

「這種症狀很快會過去的。」

喬治回到了剛才那個問題上:「你願意做我孩子的教母嗎?」

瑪麗亞仍然避開了這個問題。「為什麼要我當?」

喬治想了想。「我想是因為我信任你。除了我的家人以外,我想這世上我最信任的也許就是你。如果我和維雷娜因飛機失事而亡,我的父母老邁或者死去,我確信你會以某種方式把我的孩子照顧好。」

瑪麗亞顯然被感動了。「聽你這麼說真是太好了。」

喬治覺得瑪麗亞也許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但是他不會把這種話說出口——喬治估計瑪麗亞應該有四十四歲了——這意味著瑪麗亞可以把過剩的母愛垂注在朋友的孩子們身上。

瑪麗亞像他的家人一樣。喬治和瑪麗亞的友情快有二十年了。瑪麗亞仍然每年數次去探望傑姬。和格雷格一樣,列夫和瑪伽也很喜歡瑪麗亞。認識瑪麗亞的人都很難不喜歡她。

喬治沒有把自己的這些想法告訴瑪麗亞。他對她說:「這對我和維雷娜意味著很多,希望你能同意。」

「維雷娜真的希望我做你們孩子的教母嗎?」

喬治笑了。「是的。她知道你我之間曾經有一段戀情,但維雷娜不是那種愛吃醋的女人。事實上,她很敬佩你在事業上達到的成就。」

瑪麗亞看著壁畫上身穿十八世紀大衣和靴子的將軍和士兵說:「好吧,我就像康沃利斯將軍一樣投降了。」

「謝謝你!」喬治說,「我很高興。這種時候我本該喊上瓶香檳慶祝慶祝,但我知道你工作時是不喝酒的。」

「也許在孩子出生的時候可以喝一點。」

女侍收走盤子,他們又要了咖啡。「國務院的情況怎麼樣?」喬治問。瑪麗亞已經是國務院的大人物了。她現在的職位是國務院的副助理國務卿,一個影響力比名頭大得多的職位。

「我們正在試著弄清楚波蘭發生了什麼,」她說,「這並不簡單。我們認為波蘭共產階級政黨統一工人黨內部存在許多針對政府的批評。工人很貧窮,精英階層權勢太大,『對共產主義的成功宣傳』只能讓老百姓意識到失敗的現實。事實上,去年波蘭的國民收入都下降了。」

「你知道我進入眾議院情報委員會了嗎?」

「當然知道。」

「你從情報機關得到重要信息了嗎?」

「得到了一些,但在我來說,現在的信息還遠遠不夠。」

「你想讓我在委員會裡打探消息嗎?」

「那再好不過了。」

「也許我們還得在華沙增加幾個情報員。」

「我也這樣想。波蘭會非常重要。」

喬治點點頭。「梵蒂岡選出了一個波蘭教皇時,格雷格也這麼說。而且他經常是對的。」

四十歲時,坦尼婭對自己的人生越發不滿意了。

她問自己接下來四十年該怎麼活,覺得不能把生命浪費在追隨瓦西裡·葉科夫上面。坦尼婭冒著失去自由的危險,把瓦西裡的天才展現在世界人民面前。但她自己什麼都沒得到。是該為自己打算打算了,坦尼婭心想。但該怎麼打算,她卻一點都不知道。

她的不安在列昂尼德·勃列日涅夫的回憶錄獲得列寧文學獎的慶祝會上到達了頂點。這個獲獎結果非常可笑:蘇聯領袖的這套三卷本自傳既不真實,也不流暢,甚至都不是勃列日涅夫自己寫的,這套書由影子寫手為他代筆。然而,蘇聯作家協會卻把頒獎看成了一個舉辦聚會的機會。

去聚會以前,坦尼婭把頭髮紮成了非法錄影帶《油脂》中奧利維亞·牛頓-約翰的馬尾式。新髮型並沒有像她想像的那樣讓她鼓起勁來。

離開政府公寓大樓的時候,她在一樓大堂裡碰到了哥哥,把自己要去頒獎聚會的事告訴了德米卡。「你看好的戈爾巴喬夫作了篇虛情假意的演講,盛讚了勃列日涅夫的文學天才。」

「米哈伊爾善於把握拍馬屁的時機。」德米卡說。

「你最好能把他弄進中央委員會。」

「他已經得到了喜歡他的安德羅波夫的支持,」德米卡解釋說,「我只要讓柯西金相信戈爾巴喬夫是天才的改革者就行。」安德羅波夫漸漸成為了克里姆林宮保守勢力的頭子,柯西金是改革派的代表。

坦尼婭說:「能讓兩邊都同意,那就厲害了。」

「他是個非同尋常的傢伙。盡情享受你的聚會吧。」

聚會在作家協會簡樸的辦公室裡舉行,組織者設法弄來了幾箱巴格拉季昂,格魯吉亞香檳。在酒精的作用下,坦尼婭和她的塔斯社上司彼得·奧普特金大吵了一架。沒人喜歡不是記者的政治委員奧普特金。但因勢力大,這樣的社交聚會必須邀請他。他揪著坦尼婭的衣領譴責道:「教皇的華沙之行真是場災難!」

在這個問題上,奧普特金的觀點沒錯。沒人會想到保羅教皇二世竟然是天才的宣傳家。在奧肯錫軍用機場一下飛機,保羅二世教皇立刻雙膝跪地,親吻波蘭的泥土。第二天早晨,教皇親吻故國泥土的照片上了西方報紙的頭版。坦尼婭知道——教皇一定也很清楚——這些報紙會通過地下途徑流入波蘭。坦尼婭私底下非常高興。

丹尼爾,坦尼婭的上司,一直在聽他們對話。他插話道:「教皇乘坐敞篷車進入華沙,受到了兩百萬波蘭人的歡迎。」

坦尼婭問:「兩百萬?」她還沒看到這個統計數字。「可能嗎?兩百萬是波蘭總人口的百分之五——波蘭每二十個人中就有一個去迎接教皇了嗎?」

奧普特金生氣地說:「老百姓都到現場圍觀教皇去了,再控制新聞報道又有什麼意義呢?」

對他這種人來說,控制意味著一切。

奧普特金繼續說道:「他在勝利廣場的二十五萬人面前做了彌撒。」

這個數字坦尼婭聽說了。非常驚人。因為這個事實令人揪心地表明了共產主義在波蘭失去民心的事實。除了擁有既得利益的特權階層,蘇聯的這套體制在長達三十五年的漫長歲月中沒能改變任何人。她用恰如其分的共產主義術語表明了自己的觀點。「波蘭工人階級一找到機會就向他們原先的反動派主子效忠。」

奧普特金用食指戳了戳坦尼婭的肩膀,指責道:「這就是你們這些改革派堅持要教皇去波蘭的後果。」

「胡說。」坦尼婭斥責道。包括德米卡在內的克里姆林宮改革派,的確曾敦促允許教皇訪問波蘭,但他們輸了,莫斯科吩咐華沙禁止教皇入境——可是波蘭共產黨沒有遵守莫斯科的命令。波蘭領導人愛德華·蓋萊克少有地違背了勃列日涅夫的旨意,這在蘇聯的衛星國中是不多見的。「讓教皇出訪的決定是波蘭領導人自己作出的,」坦尼婭說,「他們擔心禁止教皇訪波,波蘭人民會起義。」

「我們很清楚該如何對付起義。」奧普特金說。

坦尼婭知道頂撞奧普特金會危害自己的前途,但四十歲的她已經厭煩了對這種白癡唯唯諾諾。「波蘭領導層因為經濟上的壓力不得不同意教皇到訪,」她說,「波蘭從蘇聯得到巨額資助,但也希望從西方得到貸款。卡特總統訪問波蘭時態度非常強硬,他表明經濟援助必須同他們所謂的人權聯繫在一起。如果你想為教皇在波蘭取得的成功發難的話,那就去怪吉米·卡特吧。」

奧普特金知道這是事實,卻不想承認。「我一再說,讓共產黨國家向西方銀行借錢是不對的。」

坦尼婭本該離開,給奧普特金留點面子,但她控制不住激動的情緒。「那你就要面臨一個兩難選擇,不是嗎?」她說,「依靠西方的經濟援助能搞活波蘭的農業,使波蘭生產出足夠國民生活所需的食物。」

「深化改革!」奧普特金憤怒地說,「你總是提出這種方案!」

「波蘭人總能買到物美價廉的食物,所以他們從不鬧事。哪天政府對食品提價,他們準會鬧出些事情來。」

「我們很清楚怎麼對付暴動。」說完,奧普特金便走開了。

丹尼爾看上去有些困惑。「說得好,」他對坦尼婭說,「但他也許會讓你付出代價。」

坦尼婭說:「我還想喝點香檳。」

在酒吧,坦尼婭遇見了瓦西裡。他沒有伴兒。坦尼婭想起瓦西裡最近參加此類活動時總會拉上個放蕩的女伴,她很想知道今天他為什麼沒帶。但今晚她決定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問題。「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對瓦西裡說。

他遞給她一杯酒。「你不能再怎樣下去了?」

「你心裡清楚。」

「我希望我能猜到。」

「我四十歲了,必須擁有自己的生活。」

「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

「我不知道,這正是問題所在。」

「今年我四十八歲,」瓦西裡說,「也有類似的感覺。」

「什麼感覺?」

「我不想再追女孩,或者說女人了。」

她諷刺地說:「不追求——還是僅僅不勾搭?」

「我覺察到你的懷疑了。」

「你很敏銳。」

「聽著,」他說,「我一直在想,我們是不是有必要再繼續假裝不認識對方。」

「為什麼這樣說?」

瓦西裡壓低聲音,湊近坦尼婭,她必須很仔細才聽得清他在說什麼。「所有人都知道安娜·默裡是伊萬·庫茲涅佐夫的出版人,但沒人把你和她聯繫在一起。」

「因為我們特別小心,從沒讓人看見我們在一起。」

「這不就行了,讓人知道你和我是朋友不會有危險。」

她無法如此確定。「也許吧。那又怎麼樣呢?」

他惡作劇地笑著。「你曾經說過,如果我肯放棄其他女人,就跟我上床。」

「我不信自己這樣說過。」

「也許你的哪句話裡隱含了這個意思。」

「無論如何,那都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現在接受邀請已經太晚了嗎?」

坦尼婭瞪著瓦西裡,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打破了沉默。「你是我唯一真正在乎的女人。其他人只是我的戰利品。有些我甚至根本不喜歡。只要一個女人沒和我睡過覺,我就有足夠的理由去引誘她。」

「你覺得,這樣會對我更有吸引力嗎?」

「離開西伯利亞以後,我試圖恢復那種生活,這花了我相當長的時間,但最後我意識到:這種生活無法讓我快樂起來。」

「是嗎?」坦尼婭越發生氣了。

瓦西裡沒有注意到她的憤怒。「我和你是多年的老朋友。我們是靈魂上的伴侶。我們互相擁有。上床只是個自然而然的漸進過程而已。」

「哦,我明白了。」

瓦西裡沒有聽出坦尼婭的嘲諷。「你是單身,我也是單身。我們為什麼要單身?我們應該在一起。我們應該結成伴侶。」

「好吧,總結一下,」坦尼婭說,「你窮極一生都在追求自己不怎麼在乎的女人。現在你快五十歲了,她們不再吸引你了——或者說你不再對她們具有吸引力了——於是,這個時候,你就屈尊來向我求婚了。」

「我也許沒能說得很明白。我最好寫下來。」

「你說得非常清楚了。我是落魄卡薩諾瓦最後的度假勝地。」

「老天,你是不是生我氣了?」

「生氣完全不足以表達我的心情。」

「我不是要你收留我,我想和你一起收穫幸福。」

這時,坦尼婭看到了站在瓦西裡身後的丹尼爾。她一氣之下,穿過酒吧,走到丹尼爾身旁。「丹尼爾,」她說,「我想再次出國工作。能給我一個機會嗎?」

「當然可以,」丹尼爾說,「你是我手下最出色的記者,我會在合理的範圍內盡我所能讓你開心。」

「謝謝你。」

「最近,我正巧在考慮增強我們在一個國家的報道力量。」

「哪個國家?」

「波蘭。」

「你要派我去華沙嗎?」

「現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兒。」

「好吧,」坦尼婭說,「我去波蘭。」

卡梅隆·杜瓦受夠了吉米·卡特。他認為卡特執政很軟弱,尤其在處理蘇聯問題上。卡梅隆在中情局蘭利總部的莫斯科組工作,距離白宮九英里。國家安全事務助理茲比格涅夫·布熱津斯基是個強硬的反共分子,但卡特的執政風格相當謹慎。

好在這是競選年,卡梅隆希望羅納德·裡根能當上總統。裡根在對外政策上激進些,承諾要把情報機關從卡特軟弱無力的倫理約束下解脫出來。卡梅隆希望他能更接近於尼克松。

1980年初,卡梅隆吃驚地被蘇聯科的副科長弗洛倫斯·基莉招了過去。基莉比卡梅隆年長,人很漂亮——卡梅隆三十三歲,基莉三十八歲。基莉作為培訓師被招進中情局,但這些年來一直當秘書,只有在她抱怨工作不對口時才讓她當了一陣培訓師。現在,基莉是個能力很強的情報官員,但因為惹過些麻煩,局裡的許多男人都很討厭她。

這天,她穿著格子裙和綠毛衣。卡梅隆覺得她看上去像個學校老師,一個有著迷人胸部的性感老師。

「坐吧,」基莉說,「眾議院情報委員會認為我們從波蘭弄來的情報太少了。」

卡梅隆找了把椅子坐下。他望著窗外,盡量不去看她的胸。「他們應該知道這該怪誰。」他說。

「誰?」

「中情局局長特納海軍上將,以及任命他的卡特總統。」

「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特納輕視人工情報,」人工情報一般都是從間諜那裡得到的。特納比較青睞通過監控通信發報得到的技術情報。

「你呢?」

卡梅隆發現,基莉有張美麗的嘴。她雙唇粉紅,牙齒整潔白淨。卡梅隆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回答基莉的問題上。「從本質上來說,人工情報是不可信的,因為叛國者顯然都是騙子。如果告訴我們的是事實,他們必定對自己人撒了謊。但這並不表明人工情報一錢不值,尤其在它和我們從其他渠道獲得的情報不符的時候。」

「很高興你能這麼想。我們需要增強人工情報網。你覺得去海外工作怎麼樣?」

卡梅隆燃起希望。「從六年前加入中情局到現在,我一直要求去海外供職。」

「很好。」

「我的俄語很流利。我想去莫斯科工作。」

「人生很奇妙。你將去華沙。」

「不要開玩笑。」

「我從不開玩笑。」

「我不會說波蘭語。」

「你會發現俄語很有用。波蘭的學生從三十五年前就開始學俄語了。但你也應該學點波蘭語。」

「沒問題。」

「就這些。」

卡梅隆站起身。「謝謝你。」他走到門邊,「弗洛倫斯,我們可以就此討論得更深入些嗎?」他問,「或許一起吃午飯?」

「不。」她態度堅決。為了防止卡梅隆沒弄明白她的意思,她又補充道:「絕對不行。」

卡梅隆走出辦公室,關上門。華沙!總的來說,他非常開心。這是個海外工作機會。他很樂觀。雖然弗洛倫斯拒絕了一起吃午飯的邀約,但他很清楚該怎麼處理。

他拿上大衣,走到自己的銀色水星卡普裡車旁。開到華盛頓,隨著車流進入亞當·摩根區,停在距離「嫩手」按摩沙龍一個街區的地方。

前台女接待跟他打招呼:「嗨,克裡斯托弗,今天還好嗎?」

「很好,謝謝你。蘇茜有空嗎?」

「你很幸運,她正好有空。三號房間。」

「太好了。」卡梅隆遞給女接待一張紙幣,繼續往裡走。

他掀開簾子,走進擺著一張窄床的小隔間。一個二十多歲的壯碩女子正坐在塑料椅上看雜誌,穿著比基尼泳裝。「你好,克裡斯,」她放下雜誌,站起身,「和往常一樣用手嗎?」

卡梅隆從沒和妓女有過完整的性行為。「是的,蘇茜。」他遞給她一張紙幣,開始脫自己的衣服。

「我很樂意。」她說著,把錢收了起來。她幫他脫掉內褲,接著說:「躺下,然後放鬆,寶貝。」

當蘇茜開始忙碌的時候,卡梅隆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他開始想像在辦公室裡的弗洛倫斯·基莉,她把綠色毛衣撩過頭,拉開格子裙的拉鏈。「卡梅隆,我就是無法抵擋你的魅力。」在他的想像中,基莉這樣說道。她只穿著內衣,繞到辦公桌前抱住他。「卡梅隆,對我為所欲為吧。」她說,「不過,請用力。」

按摩沙龍裡,卡梅隆大聲吼道:「太棒了,寶貝兒!」

坦尼婭看著鏡中的自己。她拿著一小罐藍色眼影和一個睫毛刷。相比莫斯科,化妝品在華沙更容易弄到手。坦尼婭沒怎麼用過眼影,只是注意到有些女人特別愛用。她梳妝櫃上的雜誌正好翻在碧安卡·賈格爾的照片那頁。頻繁地看了幾眼以後,坦尼婭開始為自己的睫毛上起色來。

她覺得,抹上眼影的效果非常好。

斯塔尼斯勞·帕拉克穿著軍官制服坐在她的床上,他沒脫靴子,而是在床罩上墊了張報紙。他一邊抽煙,一邊看著坦尼婭。他高大英俊,又很聰明,坦尼婭癡迷他。

坦尼婭到了波蘭以後就在一次軍營的採訪中認識了帕拉克。帕拉克是國防部長雅魯澤爾斯基為了軍隊的快速進步而組建的黃金軍團的一分子。軍團成員經常輪流接受不同的任務,獲得將來指揮他們注定要完成的軍令所需的足夠經驗。

坦尼婭之所以注意到暱稱為斯塔茲的帕拉克,部分原因在於他長得很英俊,另外,就是他明顯被她吸引了。和坦尼婭談了擔負著和紅軍聯絡任務的自己所在連隊之後,斯塔茲陪同坦尼婭完成了餘下有些無聊的採訪。

第二天晚上六點,斯塔茲出現在了坦尼婭所住公寓的門口,他從波蘭秘密警察那裡弄到了坦尼婭的地址。斯塔茲把坦尼婭帶到新開的時尚餐廳「鴨子餐館」吃晚飯。交談了一會兒,坦尼婭很快意識到斯塔茲和她一樣對共產主義有所懷疑。一周以後,她就和他上床了。

她仍然會想著瓦西裡,猜測他的寫作進行得怎麼樣了,他是否還懷念他們以往每月一次的相見。不知為什麼,坦尼婭發自內心地對斯塔茲感到生氣。他很愚鈍,但男人大多數都很愚鈍,尤其是相貌英俊的男人。讓她真正生氣的是瓦西裡求婚之前荒廢的那麼些年。在某種程度上她覺得自己這麼些年來為他所做的一切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他真以為在自己做好成為坦尼婭丈夫的準備之前,坦尼婭會年復一年的等著他嗎?想到這一層,坦尼婭就非常惱火。

現在,斯塔茲每週有兩三個晚上住在坦尼婭的公寓。他們從沒去過他那裡:斯塔茲說他的住處僅比軍營好一點。不過他們過得很快樂。兩人交往時,坦尼婭一直在琢磨著,不知斯塔茲會不會把他的反共思想落實在行動上。

坦尼婭轉身面對著斯塔茲:「你喜不喜歡我的眼睛?」

「喜歡,」斯塔茲說,「你的眼睛讓我沉醉,它們就像——」

「傻瓜,我指的是我抹的眼影。」

「你化妝了嗎?」

「男人都這樣。你怎麼能憑如此糟糕的觀察力保衛國家呢?」

斯塔茲的心情又一次陰沉了。「我們沒打算保衛自己的國家,」他說,「波蘭軍隊完全依附於蘇聯紅軍。我們的所有戰鬥計劃都是圍繞著西方入侵時給紅軍作支援來進行部署的。」

斯塔茲說話間經常抱怨蘇聯對波蘭軍隊的主宰地位。這說明斯塔茲很信賴她。除此之外,坦尼婭發現波蘭人常常大膽地談論共產黨政府的失敗。他們覺得自己有權用其他蘇聯從屬國國民不敢用的方式進行抱怨。華約集團的大多數人把共產主義當作一種宗教,把譴責共產主義視為罪惡。波蘭人長期忍受著共產主義的折磨,一旦生活沒有達到希望,他們就開始抱怨個不停。

為了安全起見,坦尼婭還是打開了床頭上的收音機。坦尼婭覺得自己的公寓不會被竊聽——波蘭的秘密警察忙著追蹤來自西方的記者,也許顧不上蘇聯記者——但小心點總歸不錯。

「我們都是叛國者。」斯塔茲得出結論。

坦尼婭皺起眉。他以前從沒自稱為叛國者。這個指控很嚴重。她問他:「你這是什麼意思?」

「蘇聯有套使用名為第二戰略梯隊的武裝力量入侵西方的應急方案。大多數紅軍坦克和人員運輸車在前往西德、法國、荷蘭和比利時的時候都會經過波蘭。美國會試圖用原子彈在這支武裝力量到達西歐前將他們毀滅——也就是在第二戰略梯隊經過波蘭的時候。我們估計波蘭會遭到四百到六百枚原子彈的轟炸。波蘭將成為一片焦土,從地球的版圖上消失。如果在這個應急方案上和蘇聯合作的話,那我們都將成為叛國者。」

坦尼婭全身發抖。這是個噩夢般的場景,被嚇到是正常的。

「美國不是波蘭人民的敵人,」斯塔茲說,「如果美蘇在歐洲交戰,我們應該和美國合作,從莫斯科的極權統治中解脫。」

斯塔茲在發脾氣,還是真這麼想?坦尼婭小心翼翼地問:「斯塔茲,是不是只有你這麼想?」

「當然不是,大多數我這個年紀的軍官都這麼想。他們只是敷衍蘇聯人,如果喝醉時你去和他們談,聽到的是另一回事。」

「假如那樣的話,你們還會面臨另一個問題,」坦尼婭說,「到開戰的時候,你們再想贏得美國人的信任已經來不及了。」

「這正是讓我們拿捏不準的地方。」

「辦法很明顯,你們現在就要建立和美國的溝通管道。」

斯塔茲冷冷地看著她。坦尼婭突然想到斯塔茲也許會是個密探,為了讓她說出發動言論遭到逮捕才故意接近她。但她覺得密探這種冒牌貨做愛時不可能那麼溫情。

他問:「我們僅僅是隨便聊天,還是在做認真的討論?」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是很認真地在和你討論。」

「你真覺得這樣可行嗎?」

「我知道這很難,」坦尼婭動情地說,二十多年來,她一直在私下裡散發和運輸反動讀物,「和美國人聯繫上很容易——但要保密並堅持就難了。你必須非常非常小心。」

「你覺得我應該那樣去做嗎?」

「當然!」她熱情地說,「我不希望下一代蘇聯兒童——還有波蘭兒童——繼續生長在這種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暴政下。」

斯塔茲點點頭。「看得出你是發自內心的。」

「我的確這麼想。」

「你願意幫我嗎?」

「當然願意。」

卡梅隆·杜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為一個好的間諜。他為尼克松總統做的臥底工作實在太業餘了,他很幸運沒有和上司約翰·埃利希曼一起去坐牢。進入中央情報局以後,卡梅隆進行了情報秘密傳遞以及和間諜短暫會面的訓練,但他從沒在實際的工作中用過這些技巧。在蘭利總部待了六年以後,卡梅隆終於得到了在外國首都工作的職位,但他仍然沒有做過任何秘密工作。

美國在華沙波茲亞多夫大道上的大使館是座豪邁的白色大理石建築。中央情報局佔據了大使辦公套房旁邊的一整間辦公室。辦公室邊上有一個沒有窗戶,專門沖印照片底片的儲藏室。中央情報局在華沙派駐了四名特工和一個秘書。因為中央情報局在華沙的線人很少,所以做波蘭的諜報力量相當有限。

卡梅隆沒有什麼可做的。他借助波蘭語字典讀些華沙的報紙。他把在波蘭街頭看到的標語傳送到總部:「教皇萬歲」「我們要上帝」。他和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其他國家,尤其是西德、法國和英國和他職位類似的情報人員交談。他開一輛二手的灰色波蘭菲亞特,這輛車很耗油,如果前一天晚上不加油,第二天就啟動不起來。他想在大使館秘書裡找個女朋友,不過沒能找到。

他的前途曾經一度看似充滿了希望,但現在他卻感覺自己像個失敗者。他在中學和大學是明星學生,第一份工作是在白宮。但很快卡梅隆的人生便走上了歧途,他決心不讓自己的生活被尼克松破壞。但他需要一次成功,希望再一次成為所在行業的領軍者。

但他對各種聚會樂此不疲。

大使館有家室的職員晚上一般都樂於回家和老婆孩子在一起,和家人一起看錄像機裡的美國電影,因此一些不那麼重要的招待會會讓單身漢去參加。這天,卡梅隆去埃及大使館,參加埃及駐波蘭代理大使的歡迎會。

發動了菲亞特以後,車上的收音機打開了。他把收音機設定在秘密警察的頻率上。車上的信號很弱,但有時他能聽見波蘭秘密警察在華沙實施盯梢時相互間的談話內容。

有時秘密警察也會尾隨他。他們會更換車輛,但總是那兩個人,皮膚比較黑的一個卡梅隆稱作馬裡奧,胖的一個卡梅隆把他喚為奧利。他們的盯梢似乎沒有一定的模式,因此他假定自己或多或少一直被人監視著。也許波蘭的秘密警察就是要他這麼想。也許他們想用隨機監視的方式使卡梅隆一直處於緊張狀態。

不過卡梅隆也受過專門的訓練。他在課程中學到,不能用太過明顯的方式逃避監視,因為這等於是在告訴對方你在謀劃些什麼事情。在課堂上他被告知要養成一種規律性的習慣:比如說週一去A餐館,週二去B酒吧,給監視人造成一種錯誤的安全感。在對方的監視中找到缺口,找到他們一時疏忽的時刻,這時你就能擺脫監視去做些事了。

從美國大使館開車出來以後,卡梅隆看到一輛藍色的斯柯達105開上馬路,跟在隔了兩輛車的後方。

斯柯達跟著他穿越華沙的大街小路。卡梅隆看見馬裡奧開車,奧利坐在副駕駛座上。

卡梅隆把車停在阿爾扎卡街上,看見藍色斯柯達開過他,停在菲亞特前面一百碼的地方。

有時他真想上前和他們聊聊,因為馬裡奧和奧利已經成了他生命的一個組成部分,但局裡早就告訴過他不能這樣做。因為這樣一來,他們肯定會更換人手,卡梅隆又需要花時間來認識新的監視人員了。

卡梅隆走進埃及大使館,拿了杯雞尾酒。酒稀釋得很厲害,裡面的杜松子酒味很難分辨了。卡梅隆和一個澳大利亞外交官聊起了在華沙購買舒適男士內衣的不便。外交官走後,卡梅隆環顧四周,看見一個二十多歲的金髮女郎孤零零地站著。女孩發現卡梅隆在看她,露出笑容,他連忙上前和她說話。

卡梅隆很快就知道女孩是波蘭人,名字叫莉德卡,在加拿大駐波蘭大使館當秘書。莉德卡穿著緊身毛衣和能映襯出兩條大長腿的黑色短裙。她英語很好,聽卡梅隆講話的時候非常專注,這讓卡梅隆感到非常高興。

這時一個穿著條紋西服的男人蠻橫地把她叫了過去,卡梅隆心想這個男人一定是莉德卡的上司,兩人的談話不得不中斷了。很快,又一位漂亮女郎走到卡梅隆身旁,卡梅隆開始覺得這一定是自己的幸運日。這個女人年紀稍微大一些,大概在四十歲左右,但她長著一對明亮的藍色眼睛,一頭金黃色的短髮,長得比莉德卡更美。「我以前見過你,」她說,「你是卡梅隆·杜瓦,我叫坦尼婭·德沃爾金。」

「我記得你,」卡梅隆很高興能賣弄一下自己流利的俄語,「我記得你是塔斯社的記者。」

「你是中情局的特工。」

卡梅隆肯定沒有透露過自己的身份,顯然她是猜出來的。他例行公事地否認了。「沒有那麼刺激,」他說,「僅僅是個平淡無奇的文化參贊。」

「你是文化參贊嗎?」坦尼婭問,「那正好能幫上忙了。我想請教你,揚·馬特伊科是哪一派的畫家?」

「我不太清楚,」卡梅隆說,「我想應該是印象主義畫家。為什麼問這個?」

「藝術真是你的所長嗎?」

「我更偏重音樂。」卡梅隆覺得自己被坦尼婭逼到了牆角。

「你也許很喜歡波蘭的小提琴家席皮爾曼。」

「是的,他拉的小提琴真是棒極了。」

「你覺得波蘭詩人維斯拉瓦·申博爾斯卡怎麼樣?」

「很遺憾,我沒怎麼讀過他的詩。這是對我的測試嗎?」

「是的,你沒通過我的測試。申博爾斯卡是個女詩人,席皮爾曼是個鋼琴家,不是小提琴家。馬特伊科是個專畫法庭和戰爭場面的傳統派畫家,不是印象主義畫家。你也不是文化參贊。」

卡梅隆對這麼輕易就露出破綻感到很窘迫。真是個沒用的臥底!他試著打趣來挽回:「我也許是個能力偏弱的文化參贊。」

坦尼婭壓低聲音:「如果有個波蘭軍官想找美國政府代表談一談,我想你一定能安排是吧?」

談話方向突然發生了大轉變。卡梅隆很緊張,這可能是蘇聯人給他設的圈套。

也可能是個捷徑——這對他說也許是個機會。

他漫不經心地說:「沒問題,我可以安排任何人和美國政府的代表交談。」

「私底下嗎?」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是的,私底下。」

「很好。」說完她就走開了。

卡梅隆又拿了一杯雞尾酒。談話是關於什麼的?是真有這麼個波蘭軍官,還是坦尼婭在嘲弄他?

歡迎會漸近尾聲。卡梅隆不知道接下來的時間該幹什麼。他考慮著是不是要去澳大利亞大使館找他剛認識的幾個澳大利亞玩伴玩飛鏢。這時他看見莉德卡一個人站在近旁。莉德卡看上去真的很性感。卡梅隆問她:「晚飯有安排嗎?」

莉德卡表情很困惑。「你是指食譜嗎?」

卡梅隆笑了。莉德卡顯然沒用過安排這個短語。卡梅隆換了種提問的方式:「我想問你,願意和我一起吃晚飯嗎?」

「哦,好的,」她立刻說,「我們可以去鴨子餐館嗎?」

「當然可以。」鴨子餐館價格昂貴,但用美金付賬就還行。他看了看表。「現在就走吧?」

莉德卡朝大廳裡四處看了看,穿著條紋西服的男人已經不在了。「走吧。」她對卡梅隆說。

他們出口走去。穿過大門的時候,剛才那個蘇聯記者坦尼婭又出現了,她用不流利的波蘭語對莉德卡說:「你落下了這個。」她手裡拿著一條紅圍巾。

「這不是我的圍巾。」莉德卡說。

「我看見它從你手裡掉下來的。」

有人碰了碰卡梅隆的胳膊。他擺脫坦尼婭和莉德卡不知所云的對話轉過身,看見一個約四十歲、穿著波蘭人民軍上校制服的英俊男人。軍人用流利的俄語對卡梅隆說:「我想和你談談。」

卡梅隆同樣用俄語回答:「好的。」

「我會找個安全點的地方。」

卡梅隆只得說:「好吧。」

「坦尼婭會把時間地點告訴你。」

「好的。」

軍人轉身離開了。

卡梅隆重新把注意力放在莉德卡身上。坦尼婭裝模作樣地說:「我真是太蠢了,竟然會犯這樣的錯誤。」說完就飛快地離開了莉德卡身旁。顯然她剛才是想分散莉德卡的注意力,讓那個波蘭軍人有機會和卡梅隆說上話。

莉德卡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事可真有點奇怪。」離開埃及大使館時,她說。

卡梅隆很興奮,但裝出不明所以的樣子。「是挺奇怪的。」

莉德卡追問他:「和你說話的波蘭軍官是誰?」

「不知道,」卡梅隆說,「坐我的車吧。」

「哦。」莉德卡很吃驚,「你有車?」

「是的。」

「太好了。」她看上去很開心。

一周後的早晨,卡梅隆在莉德卡公寓的床上醒來。

說是公寓,其實只是一套大房子裡的一個單間:房間裡有一張床、一台電視機和一個水槽。莉德卡和公寓裡的其他三個住客合用過道那頭的淋浴和廁所。

對卡梅隆來說,這卻是天堂般的所在。

他在床上坐了起來。莉德卡正在用卡梅隆帶來的咖啡豆站在櫥櫃邊燒咖啡:莉德卡買不起純咖啡。莉德卡身上什麼衣服都沒穿。她轉過身,端著杯咖啡走向床。她長著棕黃色的鋼硬陰毛和帶著淡黑色乳頭的嬌小乳房。

起先,卡梅隆對莉德卡裸體在房間裡走動感到很不自在,因為他老想盯著莉德卡的裸體看,這讓他覺得非常粗魯。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以後,莉德卡對他說:「想看就隨你看,我喜歡這樣。」卡梅隆仍舊感到有些害羞,但沒有之前那麼尷尬了。

這一周,他每天晚上都能見到莉德卡。

卡梅隆和莉德卡做了七次愛。不算按摩沙龍妓女幫他做的手淫,這比他有生以來做愛的總次數都要多。

一天早上,莉德卡問他早晨是否還要再做一次。

卡梅隆問她:「你是個性愛狂嗎?」

莉德卡很不高興,但他們還是做了。

莉德卡梳頭的時候,他喝著咖啡,想著接下來一天要做些什麼。他還沒有得到坦尼婭·德沃爾金傳來的進一步消息。他把他們在埃及大使館的交流報告給上司基斯·多塞特,兩人都同意只能先等待對方的進一步行動。

卡梅隆還有更大的麻煩要處理。他知道東歐情報機關常會給外交人員設置「桃色陷阱」。只有傻子才會覺得莉德卡和他上床會沒目的。他也曾考慮過莉德卡為波蘭秘密警察工作的可能性。他歎了口氣對莉德卡說:「我必須把你的事報告給上司。」

「你要把跟我交往的事上報嗎?」莉德卡似乎沒有感到警覺。「為什麼要上報?」

「美國外交官只能和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國家的國民交往,我們把這稱為『該死的北約法則』。上面不讓我們和共產黨國家的人戀愛。」莉德卡只知道他是個外交官,而不知道他是個間諜。

莉德卡神情悲傷地坐在他身邊。「你要和我分手嗎?」

「不,當然不,」這個想法把卡梅隆嚇了一大跳,「但我必須向上匯報,他們會對你進行身份檢查。」

莉德卡的表情變得憂慮起來。「那意味著什麼?」

「他們會調查你是不是波蘭秘密警察或其他情報部門的特工。」

她聳了聳肩。「哦,那沒關係。他們很快就會發現我和那方面的事情根本不沾邊。」

莉德卡似乎對特工身份的調查完全不介意。「對不起,但這方面的調查必須進行,」卡梅隆說,「一夜情沒關係,可如果次數頻繁,就會發展成情侶,就要上報了。」

「好的,你匯報吧。」

「我們已經是情侶,是嗎?」卡梅隆緊張地問,「是嚴肅的戀愛關係,對吧?」

莉德卡笑了。「哦,當然,」她說,「我們確實在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