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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7 監聽 1972-1974年 第五十章

加斯帕·默裡非常沮喪,尼克松這個騙子和壞蛋以極大的優勢連任了總統。尼克松贏得了四十九個州。喬治·麥戈文創下了美國歷史上最差的競選記錄,他只贏下了馬薩諸塞州和哥倫比亞特區。

更糟糕的是,在水門事件剛被披露的事實讓崇尚自由主義的知識分子倍感震驚的同時,尼克松的支持率卻依然很高。選舉後的1973年4月,總統的支持率是百分之六十,反對率只有百分之三十三。

「我們該怎麼辦啊?」加斯帕逢人便灰心地問。以《華盛頓郵報》為首的媒體接連揭露尼克松在總統任上犯下的罪行,但尼克松卻拚命掩飾和潛入水門大廈一事的關係。法官在審理水門事件疑犯時當庭宣讀了其中一個疑犯寫的信,信中說有人向他們施壓,讓他們認罪保持沉默。如果這是真的,這意味著總統在試圖干擾司法自由,但選民們似乎壓根兒不在乎。

風向改變的4月17日,星期二,加斯帕正好在白宮的新聞發佈室裡。

新聞發佈室有一個一頭微微高起的舞台,愜意的藍灰色幕布前立著一個小講台。新聞發佈室裡的座位永遠不夠,因此在攝影記者們爭搶最佳拍照位置的時候,一些文字記者會乾脆地坐在棕褐色地毯上。

白宮方面說,總統將發表一個簡短的聲明,但並不接受提問。記者三點都到了,但這時已經四點半了,總統卻還沒有出現。

尼克松在四點四十二分來到了新聞發佈室。加斯帕注意到他的雙手像是在抖。尼克松宣佈白宮方面和參議院與薩姆·歐文為首的水門事件調查委員會達成協議,白宮僱員可以向歐文委員會作證,但他們可以拒絕作答。加斯帕覺得這個讓步不算很大。可無辜的總統壓根兒不會引起這類爭議。

尼克松說:「我們不會庇護任何人。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政府中擁有相當職位的人都能請求豁免,但這次不行。」

加斯帕皺起眉。這意味著什麼?有人一定請求了豁免,而且是尼克松身邊的人。現在尼克松公開拒絕了這樣的請求。他準備拿人做替罪羊了。但這個人又會是誰呢?

「無論是誰,所有遮掩的嘗試都該受到譴責。」一說完這句話,尼克松就離開了新聞發佈室。可試圖阻止聯邦調查局調查的就是他本人啊!

白宮新聞秘書羅恩·齊格勒一走上講台,就迎來了排山倒海的問題。加斯帕一個都沒問,他對豁免的聲明感到十分好奇。

齊格勒說總統剛剛發表的聲明是份「有效」聲明。加斯帕馬上就知道這只是托詞,意圖是蒙蔽真相而不是澄清真相,新聞發佈室裡的許多記者都認清了這一點。

《紐約時報》記者約翰尼·阿普爾馬上就問,先前所有的聲明是不是都是無效的。

「是的。」齊格勒說。

記者們群情激憤。這意味著他們被蒙騙了。這麼些年來他們基於對總統的信任一直在忠實地對尼克松的聲明進行報道,但他把他們都當成了傻瓜。

他們不會再信任尼克鬆了。

加斯帕回到《今日》節目的辦公室,腦瓜裡依然在琢磨著誰才是尼克松「豁免聲明」的真正目標。

兩天後他知道了答案。加斯帕接到一個電話,有個女人在電話中用顫抖的聲音對他說,她是白宮法律顧問約翰·迪恩的秘書,她想找個資深記者,宣讀一份來自迪恩本人的聲明。

這件事很詭異。總統的法律顧問想對新聞界發聲,一般通過白宮的新聞秘書羅恩·齊格勒安排。白宮內部顯然出現了分歧。

「有些人也許希望我成為水門事件的替罪羊,」這位秘書念道,「任何聽信這種話的人都應知道……」

啊,加斯帕心想,終於有一隻老鼠要從正在沉沒的大船上跳下去了。

瑪麗亞對尼克松很好奇,這個貴為總統的人竟沒有一點尊嚴。當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尼克松是個大騙子時,他卻拒不辭職,繼續待在白宮顛倒黑白,極盡威脅和撒謊之能事。

四月底,約翰·埃利希曼和鮑勃·海德曼一起辭了職。這兩人都是尼克松的親近隨從。因為埃利希曼和海德曼的德國名字,被兩人拒於門外的人把他們稱為「柏林牆」。他們為總統犯下了非法侵入和作偽證的罪行:有人真的相信這些罪行是違背了總統的意願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犯下的嗎?相信的話就太可笑了。

第二天,參議院一致同意在已經蒙上污名的司法部外指定一個獨立的特別檢察官,由他進行調查,看看總統是否要被起訴。

十天後,尼克松的支持率下降到了百分之四十四,反對他的倒有百分之四十五。反對他的人第一次佔了上風。

特別檢察官馬上投入了工作。他僱傭了一組律師。瑪麗亞認識以前在司法部工作過的安托尼婭·卡佩爾。安托尼婭住在喬治敦,住處離瑪麗亞不遠。一天晚上,瑪麗亞按響了安托尼婭家的門鈴。

安托尼婭打開門,露出驚訝的神情。

「別叫我的名字。」瑪麗亞說。

安托尼婭很吃驚,但馬上就心領神會了。「好的。」她說。

「我們能談談嗎?」

「當然——快進來吧。」

「能去街邊的咖啡店見我嗎?」

安托尼婭露出困惑的表情,但還是說:「行,我讓老公給孩子洗澡……呃,等我十五分鐘行嗎?」

「沒問題。」

安托尼婭一到咖啡店就問:「我家的房子被人竊聽了嗎?」

「我不知道,但為特別檢察官工作就有這個可能。」

「喔。」

「首先強調一下我的立場,」瑪麗亞說,「我不為迪克·尼克松工作。我所忠實的對象是司法部和美國人民。」

「我明白……」

「現在我沒什麼特別的事可以告訴你的,但我想讓你知道如果能有任何辦法幫到特別檢察官的話,我完全願意幫這個忙。」

安托尼婭很聰明,知道瑪麗亞是想在司法部內部給她做線人。「這確實很重要,」她說,「但我們如何在不洩密的情況下保持聯繫呢?」

「從公用電話給我打電話,別提你的名字,說些關於咖啡的事情。我會在同一天來這兒見你。你看這個時間點怎麼樣?」

「很好。」

「調查進行得怎麼樣?」

「還剛開始呢!我們正在為團隊尋找合適的律師。」

「關於這點,我倒可以推薦一個人:喬治·傑克斯。」

「我想我應該見過他,提醒我一下他是誰。」

「他為鮑比·肯尼迪工作了七年,在鮑比擔任司法部長和參議員的時候都為他幹過。鮑比遇刺以後,他在福塞特·倫肖法律事務所工作。」

「聽上去還不錯,我會給他電話的。」

瑪麗亞站起身。「我們分頭離開吧,這樣可以降低我們被人看到在一起的幾率。」

「做正確的事情卻要偷偷摸摸難道不可怕嗎?」

「是很可怕。」

「瑪麗亞,謝謝你來見我。我對此非常感激。」

「再見,」瑪麗亞說,「別把我的名字告訴你上司。」

卡梅隆·杜瓦的辦公室裡有台電視機。參議院歐文委員會的聽證會直播的時候,卡梅隆的電視機和華盛頓市中心所有電視機一樣,一直開著。

7月16日,星期一下午,卡梅隆正在為代替鮑勃·海德曼出任白宮辦公廳主任的新上司阿爾·海格寫報告。卡梅隆對電視裡亞歷山大·巴特菲爾德的作證沒有多加注意。巴特菲爾德是白宮中層,在尼克松的第一個任期負責安排總統的日程,現在則掌管美國聯邦航空管理局。

一個名叫弗雷德·湯普森的律師正在向巴特菲爾德提問。「你知道橢圓形辦公室裡裝過竊聽裝置嗎?」

卡梅隆抬起頭。他沒料到有人會提這個問題。通常被稱為竊聽器的竊聽裝置裝在橢圓形辦公室?這完全不可能。

巴特菲爾德沉默了很長時間。會議室裡一片沉靜。卡梅隆小聲說:「老天,這是怎麼回事?」

過了半晌,巴特菲爾德終於開口了:「我知道竊聽裝置的事情。沒錯,橢圓形辦公室裡的確有竊聽裝置。」

卡梅隆站起身。「不!」他咆哮道。

電視裡的湯普森問:「那些裝置是什麼時候被安裝在橢圓形辦公室裡的?」

巴特菲爾德猶豫了,歎口氣說:「大約是1970年夏天。」

「全能的上帝啊!」卡梅隆朝著空曠的辦公室大嚷,「怎麼會發生這種事?總統怎麼會這麼傻?」

湯普森說:「講些這種裝置的工作原理好嗎——比如說它們是如何觸發的。」

卡梅隆大嚷:「閉嘴,快閉上你的臭嘴。」

巴特菲爾德解釋了一通竊聽器工作的原理,竊聽裝置顯然是通過聲響觸發的。

卡梅隆重新坐了下來。這是場天大的災難。尼克松秘密地把橢圓形辦公室發生的一切都錄了下來。總統在辦公室裡談過賄賂、敲詐和入室安裝竊聽器的事情,對這些涉嫌犯罪的詞被錄下來心知肚明。「愚蠢,愚蠢,真是太愚蠢了!」卡梅隆大聲說。

卡梅隆猜得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歐文委員會和特別檢察官都會要求收聽竊聽的內容。他們肯定能迫使總統交出磁帶:這些磁帶是幾起罪案的關鍵證據。這些磁帶交出以後,全世界的人都會瞭解到真相。

尼克松也許不會交出磁帶,也許會將磁帶損毀,但這也同樣糟糕。如果無辜的話,磁帶會幫他洗脫罪名,那他為什麼要藏著掖著呢?損壞磁帶會被當作承認有罪——在他不斷延長的被訴罪名中又加上一項。

尼克松的總統任期就這麼完了。

他也許還會扛上一陣。卡梅隆很瞭解這位總統。尼克松從來不懼批判,這原本是他的優勢,但現在可能導致他受難。也許再經過幾個月的持續羞辱和可信度下降,尼克松才會最終屈服。

卡梅隆可不想跟著他受辱。

他拿起電話,打給蒂姆·泰德爾。一小時後,他們在一家名叫電氣餐車的老式餐廳見了面。「你不會是害怕被人發現和我在一起吧?」泰德爾問。

「這無關緊要,我要離開白宮了。」

「為什麼?」

「你沒看電視嗎?」

「今天沒看。」

「橢圓形辦公室裡安裝了聲音觸發的竊聽系統,這套系統錄下了過去三年那裡說過的幾乎每一句話。都結束了。尼克松已經完蛋了。」

「等等,我只知道他竊聽別人,現在怎麼連自己也竊聽?」

「是的,他連自己的話都錄了下來。」

「使自己惹禍上身嗎?」

「是的。」

「他怎麼這麼白癡啊?」

「我覺得他很聰明。我猜他把我們都給騙了。他一定把我當成個傻瓜看。」

「你準備幹什麼?」

「這正是我打電話找你的原因。我想在人生中有個新的開始。我想找份新工作。」

「你想在我的安保公司工作,我可是那裡唯一的僱員……」

「不,你聽著,我二十七歲,有五年的白宮工作經歷,我又會說俄語。」

「這麼說你想為……」

「我想為中央情報局工作,我絕對夠格。」

「你的確夠格,但必須通過基本的訓練。」

「沒問題,這是新開始的一個組成部分。」

「我很高興給中央情報局的朋友打電話,為你美言幾句。」

「我很感激,不過我還有件別的事。」

「什麼事?」

「我不想把事情鬧大,但我確實知道哪裡出了問題。中央情報局在整個水門事件中破壞了一些制度,我對中央情報局的捲入範圍和捲入程度都瞭如指掌。」

「這我知道。」

「我不想訛詐任何人。你應該知道,我對上司一向非常盡忠。不過你也許可以向你的朋友暗示一下。我肯定不會向未來上司洩密。」

「我明白了。」

「你怎麼看?」

「我覺得你是個做任何事都十拿九穩的人。」

喬治很高興能成為特別檢察官律師團隊中的一員。為鮑比·肯尼迪工作時的感覺又回來了,他覺得自己是引領美國政壇團隊的重要一員。他唯一不知道的是,處理過這種世界矚目的大案子以後,如何回福塞特·倫肖律師事務所處理那些不值一提的小案子。

歷經五個月的死纏爛打以後,尼克松最終向特別檢察官提交了三份橢圓形辦公室的錄音原聲帶。

喬治·傑克斯和團隊裡的其他成員一起住辦公室,聆聽1972年6月23日,水門大廈潛入事件之後不到一周的錄音帶。

喬治在其中聽見了鮑勃·海德曼的聲音。「因為格雷無法掌握全局,所以聯邦調查局才這麼不受控制。」

錄音帶的雜音很大,但海德曼有教養的男中音聽起來格外清晰。

有人問:「總統為什麼要控制聯邦調查局?」喬治覺得答案太明顯了。原因只可能是懼怕調查局調查到總統本人的罪行。

海德曼在音帶裡繼續說:「調查快見成效了,因為他們可以追蹤到那些錢的來源。」

喬治想起,警方確實從闖入水門大廈的嫌犯那裡搜出很多連號的新紙幣。這意味著聯邦調查局遲早會查出這些錢是從哪裡來的。

現在所有人都知道這筆錢來自競選連任委員會。但尼克松仍然否認自己知情。但在錄音帶裡,他卻堂而皇之地談論著六天前潛入水門大廈的事情。

尼克松粗啞的嗓音響了。「捐贈這些錢的人可以說他們把錢交給了古巴人。」

喬治聽見辦公室裡有人驚歎道:「哇!」

特別檢察官停止了播放。

喬治說:「如果沒弄錯的話,總統這是在讓捐贈人作偽證。」

特別檢察官若有所思地說:「真是沒想到。」

檢察官按下按鍵,海德曼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們不能依賴太多人。解決這事的唯一辦法是讓沃爾特斯打電話給帕特·格雷,對他說:『離這事遠點兒。』」

這聽起來和加斯帕·默裡在瑪麗亞透露信息的基礎上寫成的報道就差不多。維農·沃爾特斯將軍是中央情報局的副局長。中央情報局和聯邦調查局簽有一項長期協議:如果一個機構的調查有可能會暴露另一個機構的秘密行動,那調查就可以被簡單的一個請求所中止。海德曼似乎是想讓中央情報局知會聯邦調查局,對水門事件的調查從某種程度上對國家安全構成了威脅。

這是對司法公正的擾亂。

尼克松在錄音帶上說:「很好,放手去幹吧。」

「你們聽到了嗎?」喬治難以置信地問大伙,「尼克松竟然會讓他們放手去幹!」

尼克松繼續說:「就說這將暴露出豬灣事件的前前後後,對中央情報局,對美國,對美國的外交政策都將產生極其不利的影響。」他似乎在替中央情報局謀劃該怎樣對聯邦調查局撒謊,喬治心想。

「沒問題,」海德曼說,「我們就以此為基礎開干吧。」

特別檢察官說:「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竟然在自己的辦公室教下屬作偽證,真是駭人聽聞!」

辦公室內的所有人都驚呆了。總統是個罪犯,他們拿到了總統有罪的證據。

喬治說:「這個撒謊的渾蛋,我們抓到他了。」

尼克松在錄音帶裡說:「我不想給他們造成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政治原因的印象。」

海德曼說:「沒錯。」

辦公室錄音機旁的律師們爆發出一陣笑聲。

喬治打來電話的時候,瑪麗亞正坐在司法部辦公室自己的辦公桌前。「我剛從我們共同的朋友那裡聽說,」瑪麗亞馬上就知道喬治說的是加斯帕,之所以用暗語是為了防止電話被竊聽,「白宮新聞辦公室打電話給各大電視網,為總統空出電視講話的時段。今晚九點,總統將發表電視講話。」

這天是1974年8月8日,星期二。

瑪麗亞的心怦怦直跳。事情終於要結束了嗎?「也許他要辭職了。」她說。

「也許吧。」

「老天,快讓他辭職吧。」

「如果不是辭職,總統肯定會把自己無辜的陳詞濫調再說一遍。」

瑪麗亞不想在那時獨自待著。「你願意來我這兒嗎?」她問,「我們可以一起看。」

「好的。」

「我做好晚飯等你。」

「別做讓人發胖的食物。」

「喬治·傑克斯,別言不由衷了。」

「色拉就好。」

「七點半過來。」

「我帶瓶紅酒來。」

在華盛頓八月灼熱的陽光下,瑪麗亞出門去買做晚飯的食材。她不再那麼關心自己的工作,對司法部更是全然失去信心。如果尼克松這天辭職,她會開始找下一份工作。她仍舊希望為政府工作:只有政府有能力讓世界變得更加美好。但瑪麗亞厭煩了和犯罪及罪犯所提的種種理由打交道。她希望作出改變。她想也許該試試去國務院任職。

她買了色拉,還買了些麵團、帕爾馬乾酪和油橄欖。喬治很挑食,人到中年以後,他的挑食更嚴重了。但他倒不胖。瑪麗亞自己也不胖,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她也不算瘦。和母親當初一樣,快到四十歲時反倒圓潤了起來,尤其是臀部。

將近五點,瑪麗亞就下班了。一群人聚集在白宮外面。有人叫著「把總統關進監獄」,但也有些人在叫「向總統致敬」。

瑪麗亞坐上了前往喬治敦的公共汽車。

工資每增加一點,瑪麗亞就在同地區換一套公寓,每次比原來大上一點。最近一次搬家時,瑪麗亞只留下一張肯尼迪總統的照片。瑪麗亞現在住的地方給人一種舒適的感覺。喬治的家裡只是放了些直線形的傢俱和簡單的裝飾。瑪麗亞卻喜歡在家裡擺上流線形的傢俬,以及許多飾有曲線和花紋的墊子。

和平時一樣,瑪麗亞一開門,家裡的母貓露比就躥出來,用頭摩擦著瑪麗亞的腳。公貓朱利葉斯要矜持一點:它等下才會出現。

她擺好桌子,給色拉裝盤,把乾酪切片。接著她洗好澡,換上一條寶石綠色的棉布裙。她琢磨著要不要來點口紅,但馬上放棄了這個想法。

晚上的新聞以揣測為主。尼克松和明天可能出任總統的傑拉德·福特見了一面。新聞秘書齊格勒向白宮記者宣佈,總統將在晚上九點發表電視講話。齊格勒沒有正面回答記者的提問就匆匆離開了新聞發佈室。

喬治七點半準時到了。他穿著寬鬆褲、休閒鞋和領口敞著的條紋襯衫。瑪麗攪拌了色拉,把麵團放進沸騰的水裡煮。喬治則打開了帶來的基安蒂紅葡萄酒。

臥室門開著,他看了一眼。「很好,沒有祭壇了。」他說。

「我把他的大多數照片都扔了。」

兩人坐在小餐桌前開始吃飯。

他們已經做了十三年朋友了,都目睹過對方極度消沉的時刻。兩人深愛的戀人也以各自不同的方式離去:維雷娜·馬昆德投入了黑豹黨的懷抱,肯尼迪總統則離開了人世。喬治和瑪麗亞以不同的方式被人甩了。兩人的共同點很多,因此坐在一起可以無話不說。

瑪麗亞說:「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張世界地圖,聽過嗎?」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喬治老實承認。

「我看過一張中世紀的地圖。在這張地圖上,世界呈圓盤狀,耶路撒冷在圓盤的中心。羅馬比整個非洲都大,美國自然更是找不到了。心就是這類地圖,人總是把自我放在地圖的中心,其他的一切都無法與之相比。你把年輕時的朋友畫得很大,當新朋友需要加進來的時候,你卻沒法把原來的那些朋友變小。對你造成傷害的人總是顯得過大,你愛的人往往也是如此。」

「哦,我明白了,可你……」

「我把傑克·肯尼迪的照片全都扔了。但他在我心裡所佔的面積依然很大。我只是想說明這個意思。」

晚飯後,他們洗了碗碟,然後拿著剩下的一點紅葡萄酒坐在電視機前鬆軟的沙發上。兩隻貓在地毯上睡著了。

九點,尼克松準時出現在電視上。

讓痛苦趕緊結束吧,瑪麗亞想。

尼克松坐在橢圓形辦公室,身後掛著一幅藍色的窗簾。他的右手邊立著一面星條旗,左手邊立著一面總統旗。電視裡很快響起了尼克松深沉沙啞的嗓音。「這是我第三十七次從這個辦公室對你們發表講話,這些講話裡包含了許多改變這個國家歷史的重要決定。」

攝像機開始慢慢拉近到總統身上。尼克松穿著熟悉的藍色西服,繫著領帶。「在整個漫長而艱難的水門事件調查過程中,我一直把『堅持』作為自己的職責,我要盡全力走完人民賦予我的總統任期。然而在過去的幾天,我發現在國會中已經找不到堅實的政治基礎來證明這種堅持的必要性。」

喬治亢奮地說:「我們成功了,他辭職了!」

瑪麗亞興奮地抓起了喬治的胳膊。

攝像機繼續拉近,給了總統一個特寫鏡頭。「我從來都不是個半途而廢的人。」尼克松說。

「真見鬼,」喬治說,「他還想打回馬槍嗎?」

「但作為美國總統,我必須把美國的利益置於首位。」

「不會了,」瑪麗亞說,「他必定辭職。」

「因此,我願意辭職,並將於明天中午生效。副總統福特屆時將成為美國總統。」

「太好了!」喬治揮舞了一下手臂,「他辭職了,他終於選擇了離開。」

瑪麗亞沒有太多勝利的感覺,反而覺得如釋重負。噩夢終於結束了。在這個夢中,美國的高官竟然都是些罪犯,可沒人能夠阻止他們。

但在真實的生活中,他們的罪行被揭發,並因此而蒙受恥辱。瑪麗亞感受到一種安全感,意識到兩年來這種感覺已經遠離了自己。

尼克松不承認有錯。他沒說自己犯罪說謊,試圖把罪名嫁禍到其他人頭上。他翻動著演講稿,更多談到的是自己的成功:中美建交,軍備控制對話以及中東的外交新政。他以目中無人的驕傲姿態結束了演講。

「結束了!」瑪麗亞以難以置信的口吻說。

「我們贏了。」喬治用手臂抱住瑪麗亞說。

想都沒想,兩人就接吻了。

彷彿接吻是世界上最自然而然的事情。

這不是突然爆發的激情。他們玩笑似的探索著彼此的嘴唇和舌頭。喬治品嚐到一股紅酒的香味。兩人像是發現了以往被忽視的有趣主題一樣。瑪麗亞發現,自己接吻的同時也在微笑著。

不過擁抱瞬間就變得富有激情起來。喜悅來得如此之強烈,讓瑪麗亞的呼吸變得艱難。她解開喬治的襯衫紐扣,感受著他的胸膛。她幾乎已經忘了抱著男人的身體是種什麼滋味了。她享受著喬治雙手觸及身體私處的感覺,這種感覺和用又小又軟的手指自慰完全不一樣。

通過眼角的餘光,瑪麗亞看見兩隻貓偷偷溜出了臥室。

喬治令人驚訝地愛撫了她很長時間。此前瑪麗亞只有過一位情人,那位情人可沒有這般耐心:傑克·肯尼迪此時肯定早就伏在她身上了。瑪麗亞在接受愛撫的喜悅和渴望他深入到自己深處的希冀中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最後,喬治終於進入了她。瑪麗亞已經忘了性事的絕妙。她壓緊喬治的胸膛,抬腿誘導他繼續挺近。她一遍遍地叫著喬治的名字,但很快她就喜極而泣,完全說不出話了。很快,她感覺到了喬治的抽插,這讓她再一次劇烈地抽搐起來。

兩人躺在一起,粗重地喘息著。瑪麗亞怎麼觸摸喬治都不夠。她一隻手按壓著喬治的背,另一隻手撫摸著他的頭。感受他身體的同時,她卻擔心這不是真的喬治,只是做了個夢而已。她親吻著他殘缺的耳朵。喬治呼出的熱氣弄得她的脖子又熱又癢。

瑪麗亞的呼吸慢慢回歸正常。周圍的世界又一次變得真實起來。電視仍然開著,播放著各界對尼克松辭職的反應。一個評論員說:「這真是偉大的一天。」

瑪麗亞歎了口氣說:「確實非常偉大。」

喬治覺得卸任總統應該被投入監獄,許多人都這樣覺得。尼克松犯下了這麼多罪行,完全夠得上坐牢的標準。這不是中世紀國王凌駕於法律之上的歐洲:這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美國。眾議院司法委員會作出決議,尼克松應當受到彈劾,國會以四百一十二票對三票的絕對優勢通過了這個決議。民意調查贊成彈劾的佔百分之六十六,反對的只有百分之二十七。約翰·埃利希曼已經因為自己犯下的罪行被判處了二十個月的監禁:如果給他下命令的人逃脫懲罰,那就沒有公平可言了。

尼克松辭職一個月後。福特總統宣佈赦免尼克松。

喬治和幾乎所有人都非常憤怒。福特的新聞秘書因此而辭職。《紐約時報》稱赦免是個「不明智,造成不和」的不正當決定,一下子把新總統的可信度打到了最低點。所有人都認為尼克松在向福特移交權力之前兩人做了筆交易。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喬治在自家廚房對瑪麗亞說。他正在罐子裡用橄欖油和紅酒醋調製色拉的調料。「我無法在福塞特·倫肖律師事務所眼看著這個國家越變越糟。」

「你準備怎麼辦?」

「我考慮了很多,我想重回政界。」

瑪麗亞轉身看著喬治,他吃驚地在她臉上看見了非難的表情。「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問。

「我媽媽所在的馬里蘭州第九選區的眾議員已經退休兩年了。我認為我可以得到這個提名,事實上我覺得自己絕對能行。」

「這麼說你已經和那裡的民主黨組織談過了。」

瑪麗亞顯然對他很生氣,但喬治不明就裡。「是的,但只是做了些探討。」他說。

「你都沒和我談過。」

喬治非常吃驚。他們的戀情只開始了一個月。他說過要娶她了嗎?他幾乎要說了,但話到嘴邊又憋回去了,喬治想找個更適合的場合用委婉一點的方法提出。「也許應該先對你說,但我當時沒想到。」他把拌好的調料淋到色拉上,開始用力攪拌。

「我告訴過你,我正在向國務院申請一個非常適合我的職位。」

「是的,我知道。」

「我想你也該知道我正在盡全力爬到頂層。」

「我相信你能做得到。」

「和你在一起的話,我肯定做不到。」

「你這是什麼意思?」

「國務院的高級官員必須和政治無涉。他們必須以同樣的勤勉服務於共和黨和民主黨的議員。如果讓人知道我和議員在一起,那我就永遠得不到晉陞。他們會說:『不能相信瑪麗亞·薩默斯,她和傑克斯眾議員一起睡。』他們會認為我效忠的是你,而不是國會。」

喬治沒想過。「我很抱歉,」他說,「但我該怎麼辦呢?」

「這段關係對你重不重要?」瑪麗亞問。

喬治知道這個嗆人的問題包含著一種請求。「事實上,」他說,「我覺得談論婚嫁還有點早——」

「還算早嗎?」她越來越氣了,「我三十八歲了,你是我的第二個戀人。你覺得我只是在找你調情嗎?」

「我正想告訴你,」喬治耐心地說,「如果我們結婚的話,我想要幾個孩子,你會待在家照顧他們。」

瑪麗亞的臉色氣得通紅。「哦,你是這麼想的啊!你不僅不想讓我獲得晉陞,還想讓我把事業都放棄!」

「女人結婚以後不都這樣嘛!」

「才不是呢!喬治,你醒醒吧!我知道你媽媽放棄了一切,從十六歲就開始照顧你,但那是在你出生的三十年代的事情。現在是七十年代,婦女都解放了。工作不再是女人等待男人屈尊讓她們做家務奴隸時解解悶的工具了。」

喬治感到不知所措。他沒想到瑪麗亞會突如其來提出這種說法。他的想法很正常,但瑪麗亞卻對此嗤之以鼻。「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生氣,」喬治說,「我既沒有毀了你的事業,也沒讓你當家務上的奴隸。事實上,我都沒向你求婚呢!」

瑪麗亞的聲音小了。「渾蛋,」她說,「你這個渾蛋。」

她離開了廚房。

「別走。」喬治說。

他聽見門「砰」的一聲被甩上了。

「該死。」喬治罵了一句。

他聞到一股焦味。牛排燒焦了。他關上了平底鍋下的火。牛排變得焦黑,不能吃了。他把燒焦的牛排扔進了垃圾桶。

「真該死。」他又罵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