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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6 花朵 1968年 第四十四章

麗貝卡背著伯納德和別人發生了婚外情,但她不想對伯納德撒謊。在悔恨中她把一切都告訴了他。「我遇見了一個真正喜歡的人,」她說,「我吻了他,吻了他兩次,真是太對不起了。我不會再這樣了。」

麗貝卡很擔心伯納德接下來會怎麼說。他也許會馬上提出離婚。大多數男人都這樣。不過伯納德比大多數男人都要好。可如果他不動怒,而是感到羞辱,麗貝卡反而會覺得傷心。她會對世界上她最愛的人造成傷害。

伯納德對這番坦白的回應與她事前預想的完全不一樣。「你完全可以繼續,」他說,「繼續和那傢伙保持現在的關係吧。」

兩人結束了一天的工作躺在床上。麗貝卡翻過身看著伯納德。「你怎麼這樣說呢!」

「現在是提倡自由戀愛的1968年,每個人都有權和自己喜歡的人發生關係。為什麼你就不行呢?」

「這不是你的真心話。」

「我是認真的,但沒想這麼輕描淡寫。」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你愛我,」他說,「我知道你想和我發生關係,但你需要的是真正的性愛,不能一輩子都滿足於跟我過家家。」

「真正的性愛也沒你說得那麼好,」麗貝卡說,「這種事因人而異。和你在一起比和漢斯那時要好得多。」

「因為我們彼此相愛,所以會覺得好。但我還是覺得你需要享受真正的性愛。」

麗貝卡知道伯納德說得對。她愛他,喜歡兩人間特殊的性愛,但當麗貝卡一想到克勞斯是怎樣伏在她身上,親吻她,在她裡面抽插,與此同時她又是怎樣抬起屁股迎合的時候,她的下面馬上就濕了。她對這種感覺感到非常羞恥。她難道只是動物嗎?也許她的確是。不過伯納德對她的需求倒把握得很準。

「也許是因為在戰爭中的經歷,」她說,「我覺得我這個人很怪。」她告訴過伯納德——不過沒有跟其他任何人提過——紅軍士兵本打算強姦她,但卡拉替她遭了那份罪。德國女人即便在私下之間也很少提到那個年代的事情。但麗貝卡永遠忘不了卡拉高昂著頭上樓,後面跟著幾個哈巴狗似的蘇聯士兵的場面。十三歲的麗貝卡知道他們要去做什麼,並為這種事沒發生在自己身上而如釋重負流了淚。

伯納德敏銳地問:「你為自己逃脫讓卡拉遭罪感到內疚嗎?」

「是的,這會很奇怪嗎?」她說,「我是個孩子,還是個受害者,我卻覺得做了件非常羞恥的事情。」

「這並不少見,」伯納德說,「經歷過戰爭的人常因為別人死了,他們卻活了下來而感到有罪。」伯納德的前額上有個希洛高地戰役留下的傷疤。

「卡拉和沃納收養我以後,我的感覺才好上些,」麗貝卡說,「這讓卡拉替我受罪的事看上去順理成章了。父母不是常為兒女在作出犧牲嗎?女人生孩子的時候非常痛苦,或許這本身沒有任何意義,但成了卡拉的女兒以後我卻開始覺得她的那些付出是理所當然的了。」

「是的,人常常會這麼想。」

「你真的不介意我和其他男人上床嗎?」

「是的,不怎麼介意。」

「但這是為何呢?」

「因為情況反過來會更糟。如果不和他上床的話,你在內心裡就會覺得因為我的緣故而失去了些什麼,你為我作出了犧牲。我情願你繼續進行嘗試。你用不著跟我說你們怎麼怎麼樣——只要回家時說你愛我就行。」

「我還是不明白。」這一夜,麗貝卡睡得很不安穩。

第二天晚上,在漢堡的議會會議廳,一幢新文藝復興風格、有著綠色屋頂的巨大建築裡,麗貝卡坐在希望當她情人的克勞斯·克勞恩身邊。她是市議會的一員。他們正在討論拆除一處貧民窟,改造成商業中心。但這時麗貝卡的腦子裡只有克勞斯。

麗貝卡知道,結束後克勞斯會請她去酒吧喝酒。這是他們第三次一起去酒吧。第一次喝酒之後兩人吻別了。第二次喝酒之後在停車場親熱了一會兒,舌吻,克勞斯還摸了麗貝卡的胸。今晚麗貝卡確信克勞斯會邀請她去他家。

她不知該怎麼辦。她無法集中精力於議會的討論上。心裡全都是自己的事。她覺得又害怕又渴望。會議很無聊,可她希望這會永遠都別結束,因為她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感到非常恐懼。

克勞斯非常有吸引力:聰明、善良、幽默、風趣,還和她一樣都是三十七歲。他妻子兩年前死於車禍,兩人沒有孩子。克勞斯不像電影明星那樣英俊,笑容卻很溫暖。今晚他穿著適合政客穿的藍色西裝,但整個會議廳只有他一個男議員敞開著領口。麗貝卡想和他做愛,非常想。卻又十分害怕。

會議結束以後,克勞斯如麗貝卡所料地邀請她去離市政廳很遠但也很安靜的遊艇俱樂部喝酒。兩人分別開自己的車前往遊艇俱樂部。

酒吧又小又暗,白天有人出航時生意很好,這時卻幾乎沒什麼人了。克勞斯要了瓶啤酒,麗貝卡要了杯起泡的葡萄酒。坐定以後,麗貝卡對克勞斯說:「我把我們的事告訴了我丈夫。」

克勞斯很吃驚。「為什麼啊?」接著,他又說,「不過也沒什麼可以告訴他的。」但他還是露出負罪的表情。

「我無法對伯納德撒謊,」她說,「我愛他。」

「你顯然也無法對我撒謊。」克勞斯說。

「我很抱歉。」

「不需要道歉——恰恰相反,我要對你的誠實表示感謝。我很欣賞你的這種誠實。」克勞斯看上去有點垂頭喪氣,麗貝卡對克勞斯因為愛她而表現出失望反倒覺得有些高興。克勞斯悲傷地說:「如果你向你丈夫吐露了實情,那你為何今天還會跟我在這兒見面呢?」

「伯納德讓我繼續下去。」麗貝卡說。

「你丈夫同意我們接吻嗎?」

「他想讓我做你的情人。」

「這很詭異,是不是和他的殘疾有關係?」

「不,」麗貝卡撒了個謊,「伯納德的狀況對我們的性生活沒有任何影響。」關係到伯納德的面子問題,麗貝卡對母親和幾個女性密友一直保持著這種說法:如果讓人知道真相,麗貝卡覺得伯納德一定會感到恥辱。

「如果今天是幸運日的話,」克勞斯說,「就直接去我的公寓吧。」

「不介意的話,我建議別這麼趕。」

克勞斯把手放在麗貝卡手上。「緊張是自然的。」

「這種事我以前不經常做。」

他笑了:「即便生活在自由戀愛的時代,心有餘悸也不算是什麼壞事。」

「我在大學裡和兩個男孩睡過,然後嫁給了漢斯,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個秘密警察。接著我愛上了伯納德,和他一起逃到了西德。這就是我的整個戀愛史。」

「說些別的吧,」克勞斯說,「你父母仍然在東德嗎?」

「是的,他們一直得不到移民許可。一旦同我的第一任丈夫漢斯·霍夫曼這樣的人樹了敵——那就永遠沒好果子吃了。」

「你一定很想他們吧。」

麗貝卡無法表達自己對家人洶湧的愛。柏林牆建成那天,東德就阻斷了兩邊的電話聯繫,因此麗貝卡甚至無法和父母通話。麗貝卡和家人只能通過信件聯繫——被斯塔西打開查看,經常延遲和受到審查,信裡附著的貴重物品還會被警察偷走。麗貝卡收到過不多的幾張照片,她把這些照片都放在了床邊:沃納頭髮都白了,卡拉變得很胖,莉莉已經是個漂亮的大姑娘了。

麗貝卡沒有談自己的不幸,而是問克勞斯:「說說你自己吧,你在戰爭中遭遇了些什麼?」

「只是和大多數孩子一樣餓了幾頓而已,」他說,「我家隔壁的房子被炸毀,所有人都被炸死了,但我們都安然無恙。我爸爸是個測量員:戰爭時大部分時間他都在評估爆炸損失,保證建築物的安全。」

「你有兄弟姐妹嗎?」

「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你呢?」

「我妹妹莉莉仍舊在東柏林,弟弟瓦利在我之後也很快逃過來了。他是桃色歲月樂隊的吉他手。」

「原來你弟弟就是那個瓦利啊!」

「是的。他在廚房裡出生的時候,我就在旁邊,那是家裡唯一暖和點兒的房間,對十四歲的女孩來說,那絕對是一種難以忘懷的經歷。」

「這麼說,他也是偷渡過來的了?」

「剛開始瓦利和我一起住在漢堡,後來他去繩索大街一家地下夜總會彈吉他。」

「現在他已經是個流行巨星了,你常見到他嗎?」

「當然,每次桃色歲月來西德演出時我都會見到他。」

「太激動人心了!」克勞斯看著她的酒杯,發現酒杯已經空了,「再要杯葡萄酒嗎?」

麗貝卡覺得心頭一緊。「謝謝你,不用了。」

「有件事我想讓你知道,」克勞斯說,「我很想和你做愛,但我知道你還沒拿定主意。記住,你可以在任何時候改變主意。你我之間沒有什麼不能回頭的事情。如果感覺不舒服,儘管說好了。我發誓既不會堅持也不會生氣。我不想讓你感到我讓你做了任何還沒準備好的事情。」

麗貝卡希望克勞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她開始慢慢放鬆下來。她害怕作出錯誤決定,陷得太深而無法抽身。克勞斯的諾言讓她安心了。「現在去你那兒吧。」她說。

他們各自上了車。麗貝卡開車跟在克勞斯後面。開車時她感到極度興奮。她終於要把自己獻給克勞斯了。她一邊解開襯衫,一邊想著克勞斯的面容——她在襯衫裡面穿著新買的黑色蕾絲胸罩。他想像著他們會如何接吻——癲狂後轉為撫愛的深情之吻。她想像著她把他的睪丸含在嘴裡時他所發出的歎息。麗貝卡覺得自己從未如此渴望過做任何事,她不得不咬住牙關,不讓自己大叫出聲。

克勞斯在一處新建的大樓裡有一間小公寓。跟著克勞斯上電梯的時候,麗貝卡又開始有些忐忑。脫下衣服以後,他不滿意我的身體該怎麼辦?麗貝卡已經三十七歲:不再有堅挺乳房和十來歲姑娘的柔嫩皮膚。如果他有著不為人知的陰暗面又該怎麼辦?他也許會拿出手銬和鞭子,然後鎖上門——

她告訴自己別這麼犯傻。她和任何一個平常女人那樣都能識破變態,克勞斯無疑是個相當正常的男人。但在克勞斯打開房門領她進屋時,她還是隱隱約約地感到了些許不安。

屋裡有股濃重的男人氣息。屋裡沒什麼裝飾,除了幾樣實用的傢俱外,只有一台大電視和一個貴重的唱片機。麗貝卡問克勞斯:「你在這兒住了多久?」

「一年了。」

不出所料,這果然不是他和死去的妻子一起住的那個家。

克勞斯顯然早就計劃好了。他動作麻利地點燃暖氣爐,把一張莫扎特的絃樂四重奏唱片放進唱片機,然後在一個托盤上擺上一瓶杜松子酒、兩個杯子和一盤鹹味堅果。

兩人肩並肩坐在沙發上。

麗貝卡很想知道克勞斯在這個沙發上引誘過多少女人,提這個話題也許有些不合適,但她就是想問。另外,麗貝卡還想知道克勞斯是希望獨身,還是希望再娶一位女子。又是個很難開口的問題。

為了緩和尷尬的氣氛,克勞斯在兩個杯子裡倒上杜松子酒。為了找點事做,麗貝卡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克勞斯說:「如果現在接吻,我們就能嘗到對方舌頭上的酒了。」

麗貝卡說:「好吧,就這麼幹!」

克勞斯湊近麗貝卡。「我不想浪費錢。」他輕聲說。

麗貝卡說:「很高興你是個簡樸持家的人。」

因為笑得太歡,她們一時沒能吻上。

笑過之後,克勞斯和麗貝卡親密地接了吻。

當卡梅隆·杜瓦邀請理查德·尼克松到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演講的時候,人人都覺得卡梅隆瘋了。他們說這是全美最激進的學校,尼克松會被釘上十字架的,演講時肯定會引發一場衝突。但卡梅隆置若罔聞。

卡梅隆覺得尼克松是美國的唯一希望。尼克松體魄強壯,做事有毅力。很多人覺得他狡猾和寡廉鮮恥:但那又怎麼樣呢?美國需要的就是這樣的領導人。千萬不能讓鮑比·肯尼迪這種不停糾結於是非對錯的人當上總統。下任總統不能一味講良心,而要果斷決絕地消滅貧民窟和越南叢林裡的匪徒。

在給尼克松的信中,卡梅隆說左派媒體把目光都集中在校園裡的自由派和秘密共產黨員身上,但校園裡的大多數學生實際上是遵紀守法的保守人士,許多人都會來參加尼克松的演講集會。

卡梅隆的家人都很生氣。卡梅隆的祖父和曾祖父都是民主黨參議員,父母也一直投票支持民主黨。他妹妹更是氣得不行。「你怎麼能站在謊言、戰爭和不義的那一邊呢?」杜杜問他。

「和沒有交通規則街上就亂成一團一樣,在國際共產主義的威脅之下,美國絲毫沒有和平可言。」

「你難道眼瞎了嗎?你難道沒看到非暴力不抵抗的黑人被警棍和惡犬所襲擊,沒看到裡根州長鼓勵警察毆打學生示威者嗎?」

「你是在和警察過不去。」

「我是和罪犯過不去。警察毆打示威者就是犯了罪,罪犯應該坐牢。」

「這正是我之所以支持尼克松和裡根這種人的原因:因為他們的對手想把警察投進監獄,而不是那些惹出麻煩的人。」

副總統赫伯特·漢弗萊宣佈要尋求民主黨黨內提名的時候,卡梅隆感到非常開心。漢弗萊唯唯諾諾地在約翰遜手下干了四年,沒人相信他會贏得越南戰爭,也沒人相信他會通過協商停止戰爭,因此漢弗萊根本不可能當選總統。但他這一摻和,更有競爭力的鮑比·肯尼迪就要遭殃了。

尼克松競選團隊的約翰·埃利希曼給卡梅隆回了信,建議見他一面。卡梅隆非常激動。他早就希望投身於政治:也許這對他來說會是個起點。

埃利希曼是尼克松的先遣助選員。他身材高大,眉毛濃密,但頭髮卻有點稀疏了。「迪克很喜歡你的信。」他對卡梅隆說。

他們在電報街的一家咖啡館見了面,坐在一棵新發芽的樹底下,看著學生們在陽光下騎車從眼前經過。「是個學習的好地方,」埃利希曼說,「我是洛杉磯分校畢業的。」

埃利希曼問了卡梅隆許多問題,對杜瓦家的民主黨淵源感到非常吃驚。「我祖母曾是一家名叫《布法羅無政府主義者》的報紙的記者。」

「這印證了美國是怎樣越來越保守的。」埃利希曼說。

聽說家庭不會成為在共和黨謀職的阻礙以後,卡梅隆大鬆了一口氣。

「迪克不會來伯克利校園演講,」埃利希曼說,「這樣做風險太大。」

卡梅隆很失望。他覺得埃利希曼的看法錯了:演講會得到巨大的成功。

還沒來得及爭辯,埃利希曼又說:「但他希望你為競選組織一個伯克利學生會。新成立的這個組織將表明,不是所有的學生都被尤因·麥卡錫愚弄,也不是所有的學生都站在鮑比·肯尼迪這一邊。」

卡梅隆對得到總統競選人的重視感到非常高興,沒多想便同意了埃利希曼的這個提議。

卡梅隆在學校裡最好的朋友是賈米·馬爾格雷夫。賈米和卡梅隆一樣專修俄語,也是個年輕的共和黨黨員。他們宣佈建立共和黨伯克利學生會,在學生報《加利福尼亞人日報》上刊登了廣告,但只有十個人加入。

卡梅隆和賈米組織午餐會以吸引會員。在埃利希曼的幫助下,卡梅隆找到三個著名的共和黨人進行演講。他訂了個能容納兩百五十位與會者的會議廳。

卡梅隆發了份新聞通稿,這一次他從對伯克利學生會支持尼克松感到驚訝的當地報紙和電台得到了廣泛支持。幾家報紙和電台報道了共和黨人演講的消息,表示要派記者進行採訪。

《舊金山觀察家報》的莎倫·麥基拉克打電話給卡梅隆。「迄今為止你們已經有了多少人?」她問。

卡梅隆對莎倫做作的聲音有種本能的反感。「我不能告訴你,」他說,「這相當於軍事機密。在打仗之前,你不會告訴敵人你有多少把槍。」

「這麼說,是沒有多少了?」莎倫諷刺地說。

媒體顯然看不上這樣的演講會。

雪上加霜的是,他們無法出售門票。

他們本可以免費分發門票,但那樣做很危險:左派學生很可能在會上對演講者進行詰問。

卡梅隆仍然相信大多數學生是保守派,但他意識到這些人在現時的大環境下並不願意承認。這樣做很懦弱,不過他知道,政治和大多數人並沒有切切實實的關係。

但他該怎麼辦呢?

演講會前一天他還剩兩百來張票沒有賣——埃利希曼打電話來問售票的大體情況。「我只是想問問,」他說,「準備得順不順利?」

「約翰,演講會肯定會取得巨大的成功。」卡梅隆說。

「媒體感興趣嗎?」

「有些興趣,會出現幾個記者。」

「賣了多少票了?」埃利希曼似乎能隔著電話看出卡梅隆在想什麼。

卡梅隆陷在先前的謊言中無法自拔。「票快賣完了,會來很多人。」運氣好的話,埃利希曼識破不了他的謊言。

這時埃利希曼投下了顆重磅炸彈。「我明天去舊金山,會去參加演講會。」

「太好了。」雖然這樣說,但卡梅隆的心猛地一沉。

「到時候見。」

下午上完一節有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課以後,卡梅隆和賈米在會議廳裡大搖其頭。到哪兒去找兩百個共和黨的學生啊?

「不一定真的是學生。」卡梅隆說。

「報上會說參加者都是些冒牌貨。」賈米激動地說。

「不算冒牌貨,只是些碰巧不是學生的共和黨人而已。」

「我還是覺得這麼干很危險。」

「我知道,但總比會場空蕩蕩的要強。」

「我們去哪兒找人啊?」

「你有奧克蘭共和黨青年會的電話嗎?」

「我有。」

他們找到付費電話,卡梅隆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我需要兩百個人,讓演講會看上去熱鬧一點。」他向對方交了底。

「我盡量幫你辦。」對方承諾。

「讓他們別接受記者採訪。我們不希望媒體發現為尼克松吶喊助威的伯克利學生大多數根本不是學生。」

卡梅隆掛上電話以後,賈米說:「這不是欺騙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卡梅隆其實很明白賈米的意思,但他並不準備承認。他不願因為一個小小的謊言,就錯失了和埃利希曼搭上線的機會。

賈米說:「我們跟人說伯克利學生都支持尼克松,但其實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但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卡梅隆生怕賈米會取消演講會。

「我想也是。」賈米猶猶豫豫地說。

第二天早上,卡梅隆一直都很焦慮。十二點半的時候,會議廳裡只有七個人。演講者來了以後,卡梅隆把他們帶到側面的小房間,給他們送上咖啡和賈米媽媽烘製的小餅乾。十二點四十五分的時候會議廳裡依然空蕩蕩的。但五分鐘以後,人們開始陸續進場。一點鐘時,會議廳幾乎坐滿了。卡梅隆稍稍心定了些。

卡梅隆請埃利希曼主持會議。「我不主持,」埃利希曼說,「學生主持的話效果會更好。」

卡梅隆向參加演講會的人介紹了幾位演講者,但之後的演講卻一點都沒聽進去。演講會很成功,埃利希曼非常高興——但沒到最後結束,演講會還是有可能出岔子。

演講者說完以後,卡梅隆作了結語,他說演講會標誌著學生們對遊行示威、自由化思想和毒品氾濫的極度抵制。他的講話迎來了一片熱烈的掌聲。

結束時,他恨不得人馬上都走光,以免自己的伎倆曝光。

莎倫·麥基拉克出現在現場。莎倫的臉上一副大無畏的表情,讓卡梅隆想起了年少時無視自己愛的表白的伊維·威廉姆斯。莎倫走近正在離開會場的人群進行採訪。一些人拒絕接受採訪。好在她接著走近的是一位真正在伯克利讀書的共和黨學生。等到採訪完這位學生,會議廳外已經沒有人了。

兩點半,卡梅隆和埃利希曼站在空蕩蕩的會議廳裡。「幹得好,」埃利希曼說,「你確信這些人都是學生嗎?」

卡梅隆猶豫了一下。「我們創造歷史了嗎?」

埃利希曼笑了。「學期結束以後,你願意來迪克的競選陣營工作嗎?我們需要像你這樣的人。」

卡梅隆激動得心都快跳出來了。「當然願意。」

菲茨到威廉姆斯家拜訪時,戴夫正好也和父母一起待在倫敦彼得大街的家裡。

勞埃德、黛西和戴夫正在廚房——伊維在洛杉磯拍戲。這時是晚上六點,戴夫和伊維小時候的所謂「茶點」時間,那時候勞埃德和黛西會陪著他們坐一會兒,聊聊一天發生的事情,然後出門參加一些政治集會。黛西時常在「茶點」時間抽煙,勞埃德有時會弄點雞尾酒喝。戴夫和伊維成人以後,只要有人在家,這樣的傳統依然還繼續保持。

正和父母聊到和杜杜的分手時,女僕進門說:「菲茨赫伯特伯爵來了。」

戴夫發現父親突然緊張起來。

黛西把手放在勞埃德的手臂上說:「不會有什麼事,別那麼緊張。」

戴夫充滿了好奇。他已經知道,菲茨赫伯特伯爵年輕時引誘了當時在莊園當女傭的艾瑟爾,爸爸就是他們的私生子。他還知道菲茨五十多年來一直頑固地拒絕承認有這麼個兒子。伯爵今晚究竟是來幹嗎的呢?

菲茨扶著兩根枴杖走進廚房。一走近廚房,他就說:「我妹妹茉黛去世了。」

黛西站起身。「菲茨,我感到很難過,」她說,「快來坐下吧。」說著,她攙扶起他的手臂。

但菲茨猶豫地看著勞埃德說:「我無權坐在這幢房子裡。」

看得出,菲茨是個很要面子的人。

勞埃德盡力控制著自己焦躁的情緒。畢竟,眼前站著的是遺棄了自己半個多世紀的男人。「坐下吧。」他僵硬地說。

戴夫拖出一把椅子,讓菲茨坐在餐桌邊。「我會參加兩天後她的葬禮。」菲茨說。

勞埃德問:「她不是住在東德嗎?你怎麼知道她去世的消息呢?」

「茉黛有個叫卡拉的女兒。她給東德的英國大使館打了電話。他們好心打電話給我,告訴我茉黛去世的消息。我在1945年以前當了很多年的外交部長。自豪地說,這還是管點用的。」

沒有問菲茨要喝什麼,黛西直接從壁櫥裡拿出一瓶威士忌,往杯子裡倒了一點,然後又在菲茨面前放了一小杯白水。菲茨往威士忌裡加了點水,喝下一口。「黛西,虧你還記得。」戴夫想起,媽媽嫁給博伊·菲茨赫伯特的時候,曾經和公婆一起住過一段。媽媽顯然還記得菲茨喝威士忌時的習慣。

勞埃德說:「茉黛女士是我已故母親最好的朋友。」他的聲音似乎稍稍有些放鬆,「我最後一次見她是1933年媽媽帶我去柏林的時候。那時茉黛正作為記者寫一些反對希特勒的文章。」

菲茨說:「1919年以後,我既沒見過她,也沒和她說過話。我對她未經我允許就嫁人,而且嫁了個德國人感到非常生氣。我為這事氣了快有五十年了。」菲茨蒼老的臉上露出極度的悲傷,「現在原諒她已經太晚了,我真是個傻瓜。」接著他直視著勞埃德說:「我在其他事上也犯了傻。」

勞埃德飛快地點了下頭。

戴夫看了一眼母親的眼神。他感到剛剛發生了一件相當重要的事情,母親的表情驗證了他這種感覺。菲茨的遺憾深重得無法用語言來描述,但他的到來本身就表明了一種道歉的含義。

很難想像這個弱不禁風的老人曾深陷一段熱戀。但菲茨愛過艾瑟爾,從奶奶昔日的隻言片語中,戴夫知道她也愛過菲茨。儘管菲茨一直拒絕承認自己的私生子,但回首往事,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麼。這是一件多麼悲傷的事啊!

「我跟你一起去。」戴夫自告奮勇地說。

「你說什麼?」

「我跟你一起去柏林參加葬禮。」戴夫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麼做,不過他覺得這興許會有治癒的效果。

「戴夫,你真是太替人著想了。」菲茨說。

黛西說:「戴夫,你能去就太好了。」

戴夫看了看父親,生怕他會不同意。令人驚訝的是,勞埃德竟然落淚了。

第二天,戴夫和菲茨飛往柏林,在西柏林的賓館裡過了夜。

「介意我直接叫你菲茨嗎?」晚飯時,戴夫問,「儘管我們知道伯尼·萊克維茲是爸爸的繼父,但我們一直叫他『爺爺』。小時候我又從來沒見過你,所以現在再改總覺得晚了。」

「我無權要求你必須叫我爺爺,」菲茨說,「事實上,我對你怎麼稱呼我一點兒都不在乎。」

他們談到了政治。「我們保守派人士對共產主義的見解一點都沒錯,」菲茨說,「我們說它沒用,它還確實沒什麼用。但我們對社會民主主義的判斷完全錯了。當艾瑟爾說人人都應該享受免費教育、免費醫療,享受失業保險的時候,我說她是在做夢。但你看看現在:她所爭取的議案全都得到了通過,英國也在越變越好。」

菲茨具有勇於認錯的能力,這一點使他格外具有人格上的吸引力,戴夫心想。伯爵以前顯然不是這樣一個人:不然也不會和威廉姆斯家吵上幾十年。這也許是年老以後才具有的品質。

第二天一早,戴夫的秘書珍妮·普裡查德訂的一輛黑色梅賽德斯就停在賓館門口,要送他們過邊界,前往東柏林。

汽車開到了邊境檢查點。

通過一道籬笆,開進一條遞交護照的長長通道,邊防兵讓車等在那兒。

邊防兵收走護照以後就離開了。過了一會兒,一個沒穿制服的高大駝背男人走了過來,讓他們下車跟著他走。

駝背男人急走幾步之後回過頭,對菲茨緩慢的步履顯得非常生氣。「請走快一點。」他用英語說。

戴夫在學校裡學過德語,在漢堡時他的德語又大有長進。「我爺爺年紀大了。」他用德語怒氣沖沖地說。

菲茨輕聲對戴夫說:「別和他吵,這個王八蛋是個斯塔西特工。」戴夫吃驚地揚起了眉毛:以前他從沒聽菲茨說過髒話。「他們和克格勃一樣,但比克格勃更心狠手辣。」菲茨補充道。

他們被帶到了一間只有一張金屬桌子和幾把木椅子的空房間。駝背男人沒有讓他們坐,但戴夫拖出了一把椅子給菲茨。他感激地坐下了。

高個男人邊抽煙邊用德語對翻譯說:「問他們為什麼要進入東德。」

「參加今天上午十一點一個近親的葬禮,」菲茨說著,看了看腕上的老式歐米茄表,「已經十點了,希望問話別耽誤了葬禮。」

「需要問多久就得問多久,你妹妹叫什麼名字?」

「為什麼這也要問?」

「你說你來參加妹妹葬禮,怎麼能不問名字呢?她叫什麼?」

「我只說來參加近親葬禮,並沒說是我妹妹。你顯然已經都弄清楚了。」

戴夫意識到,秘密警察早就在等他們了。這實在讓人費解。

「回答問題。你妹妹叫什麼名字?」

「你們的眼線應該匯報過了吧,她叫茉黛·馮·烏爾裡希。」

戴夫發現菲茨越來越煩躁,已經忘了要盡量少說話。

駝背男人問:「菲茨赫伯特伯爵怎麼會有一個德國妹妹呢?」

「她嫁給了我的朋友沃爾特·馮·烏爾裡希,沃爾特那時在英國當外交官。二戰時沃爾特被蓋世太保打死了。你在那時又幹了些什麼?」

戴夫從駝背男人臉上的狂怒看出,他知道菲茨在問什麼,但他沒有回答菲茨的提問。高個駝背男人轉身問戴夫:「瓦利·弗蘭克在哪兒?」

戴夫倒吸了一口涼氣。「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你們屬於一個樂隊。」

「樂隊散伙了,我好幾個月沒見到他了。不知道他在哪兒。」

「我可不信,你們可是搭檔啊!」

「搭檔也會吵架拆伙。」

「你們為什麼爭吵?」

「我們在個人問題和音樂上都有分歧。」其實他們的矛盾只存在於個人生活之中,在音樂上什麼分歧都沒有。

「既然有分歧,你還想參加他外婆的葬禮嗎?」

「她是我的姑奶奶。」

「你最近一次在哪兒見到瓦利·弗蘭克?」

「在舊金山。」

「請告訴我地址。」

戴夫猶豫了,事情在越變越糟。

「請告訴我他的地址,瓦利是殺人通緝嫌犯。」

「我最後一次和他見面是在海特大街的布埃納·維斯塔公園。我不知道他住哪兒。」

「你知道阻礙警察執行公務是違法的嗎?」

「當然知道。」

「如果在東德犯下這樣的罪行,會被逮捕入獄,知道嗎?」

戴夫突然間被嚇住了,但他極力保持平靜。「全世界幾百萬歌迷還在等著我的新專輯呢!」

「和維持正義相比,這根本不值一提。」

菲茨插話說:「你確定莫斯科方面會對你在這麼件小事上引發國際爭端感到高興嗎?」

高個子男人輕蔑地笑了笑,但顯然不那麼自信了。

戴夫看穿了對方的身份:「你是漢斯·霍夫曼,是不是?」

譯員沒翻這句話,而是飛快回答:「他的名字和你無關。」

不過從高個子男人的表情來看,戴夫知道自己猜對了。「瓦利跟我說過你的事情,他姐姐把你趕出家門以後,你一直在報復他們一家。」

「快回答我的問題。」

「這也是你報復的一部分嗎?騷擾兩個去參加葬禮的無辜男人!你們共產黨員都是這種人嗎?」

「在這兒等著。」漢斯和譯員離開了房間,戴夫聽見門那頭傳來上鎖聲。

「很抱歉,」戴夫說,「這事似乎跟瓦利有關,當初該讓你一個人來的。」

「不是你的錯,我只希望別錯過葬禮。」菲茨拿出香煙盒,「戴夫,你不抽煙吧!」

戴夫搖了搖頭。「我不抽這種煙。」

「大麻對你有害。」

「香煙就健康了嗎?」

菲茨笑了。「講得我沒話說了。」

「我和父親為這事吵過。他喝威士忌。你們議會的人都一樣:除了你們喜歡的東西,一切危險的毒品都違法。然後再開始抱怨年輕一代不願意聽你們的訓導。」

「沒錯,是這麼回事。」

菲茨抽了根長煙,抽完後,把煙蒂扔在了錫煙灰缸裡。十一點很快就過去了,他們錯過了專程從倫敦趕來的葬禮。

十一點半的時候,房門開了。漢斯·霍夫曼站在門口。他竊笑著說:「你們可以進入東德了。」接著他便走了。

戴夫和菲茨回到車上。「現在我們直接去弗蘭克家。」菲茨把地址告訴司機。

汽車沿著弗裡德裡希大街駛到菩提樹下大街。舊政府大樓保存完好,但馬路兩邊沒什麼人。「天啊!」菲茨說,「這裡曾是歐洲最繁華的商業街。現在連週一的威爾士小街都比它熱鬧。」

汽車停在一處比周圍住家看上去相對要好一點的獨棟住宅前。「茉黛的女兒似乎比鄰居有錢些。」菲茨說。

戴夫說:「瓦利的父親在西柏林有家電視機廠。他設法在這兒進行遙控管理。他們家的錢應該是通過經營工廠賺來的吧。」

他們進了屋。認識了這一家人。瓦利的父親沃納很帥,母親卡拉五官端正。瓦利的妹妹莉莉是個十九歲的小美人,長得和瓦利很不像。見到頭髮中分、披在兩側的卡羅琳,戴夫有點驚訝。瓦利的那首《艾麗西亞,我想念你》的創作靈感就來自卡羅琳母女在一起的場景——愛麗絲只有四歲,見到陌生人還很害羞,頭上戴著追悼曾祖母的黑色髮帶。卡羅琳的丈夫奧多年長一點,三十多歲的樣子,留著時髦的長髮,卻穿了件教士領的襯衫。

戴夫解釋了錯過葬禮的原因。儘管德國人說英語比英國人說德語要利落得多,但他們還是英語德語混著說。戴夫覺得弗蘭克家對菲茨的態度很曖昧,這完全可以理解:菲茨一直對茉黛很嚴酷,卡拉也許覺得現在再做彌補可能已經太晚了。但現在再去追究也已經太晚了,因此沒人在見面時提起半個多世紀以來的疏離。

十來個參加葬禮的鄰居和朋友正在享用卡拉和莉莉準備的咖啡和小點心。戴夫和卡羅琳聊起了吉他。從談話中,戴夫瞭解到卡羅琳和莉莉是東德地下演出的紅星。因為她們在歌裡高唱自由,因此不能錄成唱片,但人們錄下了她們的演出,私底下流傳。這有點像蘇聯地下出版物的發行。他們談到了最新流行的磁帶,磁帶比唱片方便攜帶,但音質不如唱片。戴夫提出給卡羅琳寄磁帶和錄音機,她卻說這些東西只會被秘密警察偷走。

戴夫本以為拋棄瓦利和奧多結婚的卡羅琳是個狠心的女人,但出乎預料的是,他很喜歡卡羅琳。她長得漂亮,心地也很善良。卡羅琳情意滿滿地談到瓦利,想從戴夫嘴裡知道瓦利在西方所經歷的一切。

戴夫把自己和瓦利爭吵的事告訴了她。卡羅琳顯得很不安。「這不像他會做的事,」她說,「瓦利不是濫情的男人。很多女孩都喜歡他,他可以每個週末都換女孩,但從沒背叛過誰。」

戴夫聳了聳肩:「他變了。」

「你的前女友是個怎樣的人?她叫什麼名字?」

「她叫厄休拉,小名杜杜。老實說,她不忠並不奇怪。她生性不羈,這也正是她如此吸引人的一個重要原因。」

「我覺得你仍然在愛著她。」

「我很迷戀她。」戴夫之所以沒用「愛」這個字眼是因為他也不知道現在的感覺究竟如何。他對杜杜很生氣,對她的背叛怒氣沖沖,但如果杜杜想回到他身邊的話,他也不知道自己會怎麼辦。

菲茨走到坐著的兩人身邊。「戴夫,」他說,「我想在回西柏林之前看看茉黛的墓地,你介意和我一起去嗎?」

「當然不介意,」戴夫站起身,「我們可以快去快回。」

卡羅琳對戴夫說:「如果你有機會跟瓦利說話,請把我的愛帶給他。告訴他,我很期待他見到愛麗絲的那一天。也請你告訴他,等愛麗絲長大,我會把他的事情都講給她聽。」

沃納、卡拉和莉莉也都有話要帶給瓦利。戴夫想,就算是為了給他們帶話,他也必須和瓦利見一面。

分別時,卡拉對菲茨說:「你應該拿一件卡拉的遺物。」

「那再好不過了。」

「我知道有一樣東西。」她回了屋,稍後,拿著一本皮革包著的相冊走到門口。裡面的照片都是黑白的,有些黑得很難辨出景物,有些已經褪色。每張照片後面都用大寫字母寫著字,很可能是茉黛寫的。最老的一張拍攝於一處鄉間別墅。戴夫讀道:「泰-格溫,1905年。」那是菲茨赫伯特家的鄉間別墅。現在那裡是阿伯羅溫大學的繼續教育學院。

看見自己和茉黛年輕時候的樣子,菲茨禁不住哭了。眼淚從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滑落下來,弄濕了他乾淨白襯衫的領口。他費力地說:「好時光都一去不復回了啊!」

他們和弗蘭克一家道別。司機把他們帶到一個平凡無趣的公墓,找到了茉黛的墓地。墓已經填平了,形成了一個人樣大小的小墳包。戴夫和菲茨沉默地並肩站了會兒,周圍只聽得見嘰嘰喳喳的鳥叫聲。

菲茨用一塊白手帕擦了擦臉。「我們走吧。」他說。

兩人在檢查站再次被扣留。漢斯·霍夫曼面帶笑容,看著他們和他們的車被徹底檢查了一遍。

「你在找什麼?」戴夫問,「我們為何要把東西偷帶出東德?你們這裡沒有西方人想要的任何東西!」但周圍的人誰都沒去理他。

一個穿著制服的海關官員抓出相冊,遞給霍夫曼。

他隨意翻了翻,說:「這個得通過我們技偵部門的檢查。」

「好吧。」菲茨悲傷地說。

只有把照相本留在東德,他們才能離開。

車開動後,戴夫回頭看了一眼,漢斯把照相本扔進了垃圾桶。

喬治·傑克斯揣著鑽戒,坐上波特蘭飛往洛杉磯的班機去見維雷娜。

喬治一直跟著鮑比·肯尼迪進行競選旅行。自從七周前在亞特蘭大參加馬丁·路德·金的葬禮以後,就一直沒見過維雷娜。

這次暗殺對喬治的衝擊很大。金博士本來是美國黑人的希望,現在他被一個白人種族主義分子用獵槍暗殺了,本來燃起的那一點點希望瞬間被全盤撲滅。肯尼迪總統也給過黑人希望,但同樣被一個白人用槍暗殺了。如果偉人能這麼容易被暗殺,那政治還有什麼用呢?但喬治又轉念一想,好在我們還有鮑比。

維雷娜受的打擊更大。葬禮上她顯得狂亂、憤怒和迷茫。她敬仰、熱愛、服務了七年的金博士去世了,有這般表現是理所當然的。

令喬治不解的是,維雷娜卻不想讓喬治安慰她。喬治為此感到非常難過。他們相隔六百英里,但喬治是維雷娜生活中唯一的男人。喬治覺得這種拒絕是維雷娜悲傷的表現,應該很快就能過去。

維雷娜對亞特蘭大已經無可眷戀了——她不想為金的繼承人拉爾夫·阿伯內西工作,於是她辭了職。喬治本以為維雷娜會住進華盛頓自己家,沒想到維雷娜未經解釋就回到了父母在洛杉磯的家裡。也許她還需要時間獨自療傷。

也許維雷娜希望喬治不僅僅是接她回家。

於是,喬治帶來了戒指。

初選的下一站是加利福尼亞,喬治終於有機會去找維雷娜了。

他在洛杉磯機場租了輛便宜的白色普利茅斯猛士車——租車錢由競選總部支付——駕車開往貝弗利山中的北洛克斯伯裡路。

他開車穿過高大的鐵門,把車停在一幢有普通都鐸式農莊五倍那麼大的都鐸式建築裡。維雷娜的父母,珀西·馬昆德和李寶寶,跟其他的好萊塢明星一樣住在這樣的豪宅裡。

一位女傭為他開門,把他領進一間毫無都鐸風格的客廳:白地毯,空調,一排能看到戶外游泳池的落地窗。女僕問他想喝什麼飲料。「蘇打水,」他說,「任何牌子的都可以。」

維雷娜走進客廳的時候,喬治嚇了一大跳。

她剪掉了非洲式風格的髮型,頭髮貼著頭皮,和他一樣短。維雷娜穿著黑色長褲、藍襯衫、皮外套,頭上戴著頂黑色的貝雷帽。這是號召黑人自衛的黑豹黨制服。

喬治強壓著怒氣,上前和她接吻。維雷娜迎上來,但吻得很敷衍。喬治馬上就知道她的心情還沒恢復。他希望自己的求婚能讓她走出葬禮的陰影。

他們坐在橘黃咖三色的條紋沙發上。女僕端著托盤給喬治送來了一杯加了冰的可樂。女僕走後,他拉起維雷娜的手,壓下怒火盡可能溫柔地問:「為什麼要穿這套制服?」

「不是很明顯嗎?」

「我不懂。」

「馬丁·路德·金領導的是非暴力運動,他們卻射殺了他。」

喬治對維雷娜很失望。他原本希望聽到一個更好的理由。他說:「亞伯拉罕·林肯打了一場內戰,後來也被射殺了。」

「黑人有權保護自己。沒人能踐踏黑人——尤其是警察。」

喬治無法掩飾對這種觀點的不屑。「你們只是想嚇唬白人,這種行為什麼都得不到,只是在譁眾取寵。」

「非暴力不合作又得到了什麼?幾百個黑人被處私刑或暗殺至死,更多的人被毆打、被投入監獄。」

喬治不想和維雷娜爭論——他只想讓維雷娜回到以前那種狀態——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提高了聲調。「進行非暴力的民權運動以後,我們有了1964年的《民權法案》和1965年的《選舉權法案》。現在,我們甚至有了六個黑人參議員。」

「白人說這已經走得夠遠了。但其實根本不夠,沒人有能力通過一項反對『住房歧視』的法律。」

「白人也許會害怕穿著蓋世太保制服的黑豹黨人拿著槍在他們豪宅周圍走來走去吧。」

「警察有槍,我們也要有。」

喬治意識到,這番看似只涉及政治的話題其實已經影響了他們的關係。他就要失去她了。如果說服不了維雷娜脫離黑豹黨,她就回不到他的生活當中。「我知道全美的警察都是些暴力的種族主義分子,但解決之道是改進警察的素質,而非殺了他們。我們必須趕走羅納德·裡根這種鼓勵警方實施暴力的政治家。」

「我無法接受白人有槍,而我們沒有的現狀。」

「那就發起一場控槍和提高黑人在警界地位的民主運動。」

「馬丁相信民主運動能幫助美國,他卻死了。」維雷娜帶著挑釁的口吻說道。然後,她忍不住哭了起來。

喬治想去抱她,但被推開了。但他還是想讓她明白原委。「如果你想保護黑人,來為我們助選就好了,」喬治說,「鮑比會當上總統的。」

「即便他贏了,議會也會束縛住他的手腳。」

「議會會試著阻撓他,但我們會和議會進行鬥爭。議會贏不了的話,我們就會贏,這就是讓美國做出改變的方式。美國的政治體制很差勁,但別國的比這還差。有些國家甚至用戰爭來解決問題。」

「我們不允許繼續這樣下去。」

「我們以前也經常意見不同,」喬治小聲說,「但我們依然深愛著彼此,對嗎?」

「此一時彼一時了。」

「別這麼說。」

「我的人生都已經改變了。」

喬治盯著維雷娜的臉,發現她的表情裡夾雜著愧疚和不屑,他立刻明白了。「你和一個黑豹黨成員睡過了,是不是?」

「是的。」

喬治感覺胃部一陣抽搐,像被灌下了一大杯冰啤酒。「你應該早一點告訴我。」

「我正在告訴你。」

「我的上帝。」喬治非常悲傷。他摸著口袋裡的戒指。這個戒指應該不會拿出來了吧。「你知道我們從哈佛畢業已經七年了吧?」他拚命抑制住眼淚。

「我知道。」

「我們在伯明翰面對過警犬的襲擊,在華盛頓聽了『我有一個夢想』的演講,經歷了約翰遜總統通過《民權法案》的歷史性時刻,以及兩次暗殺……」

「但黑人還是最窮的美國人,住在最簡陋的房子裡,接受最敷衍的治療——但在越南戰場上做出最大犧牲的卻還是黑人。」

「鮑比會改變一切的。」

「不,他不會。」

「他會的。我會邀請你到白宮,讓你知道你完全錯了。」

維雷娜走到門口。「喬治,再見了。」

「沒想到我們會這樣結束。」

「女僕會帶你出去。」

喬治很難理清思緒。他愛了維雷娜好多年,覺得遲早會和維雷娜結婚。現在維雷娜卻拋棄他,加入了黑豹黨。他覺得悵然若失。儘管他們一直分開住,但他總是在想著下一次見面時對她說什麼話,怎樣愛撫她。現在,他又獨自一個人了。

女僕走進客廳說:「傑克斯先生,請跟我來。」

喬治木然地跟著。到了玄關,女僕為他開門。「謝謝。」喬治說。

「再見,傑克斯先生。」

喬治開著租來的車,離開了。

加利福尼亞初選投票那天,喬治和鮑比·肯尼迪一起在馬裡布海灘,電影導演約翰·弗蘭肯海默的家裡。早晨天很陰,但鮑比還是和十二歲的兒子戴維在海裡游了個泳。他們被捲在回頭浪裡,爬上岸時渾身是砂礫造成的擦傷和劃痕。午飯後,鮑比張著嘴,橫躺在兩把椅子上睡著了。透過玻璃移門,喬治注意到鮑比的前額留下了剛才游泳造成的明顯傷痕。

喬治沒告訴鮑比,自己和維雷娜分手的事。他只告訴了母親。喬治沒時間在競選中途考慮感情上的事,在加利福尼亞也是馬不停蹄:機場上的混亂場面、汽車巡遊、瘋狂的人群、沒完沒了的開會。喬治很高興能這樣忙。睡覺前能有幾分鐘時間讓他暗自神傷就已經夠奢侈的了。即便在這短短的幾分鐘裡,他還在設想著說服維雷娜投身到合法的政治活動中,為鮑比進行助選的事情。也許兩人走的不同道路早就預示了分道揚鑣的結局了吧,只是喬治一直不願意去相信而已。

下午三點,第一個開票的投票站公佈了競選結果。鮑比以百分之四十九對百分之四十一領先於尤因·麥卡錫。喬治非常興奮。我無法贏得一個女人的愛,但可以贏得選舉,他心想。

洗完澡、刮完鬍子後,鮑比穿上了白襯衫和藍色條紋西服。西服和爆棚的信心讓鮑比更具有總統的樣子了,喬治想。

鮑比前額的傷痕太明顯。約翰·弗蘭肯海默找了點拍電影專用的化妝品,幾乎全部遮住了。

六點半,肯尼迪競選團隊的一班人坐上了開往洛杉磯的汽車。到了國賓飯店以後,他們發現慶祝活動已經在舞廳開始了。喬治和鮑比一起去了五樓的總統套房。大客廳裡的一百來位朋友、顧問和親近肯尼迪陣營的記者正喝著雞尾酒相互慶祝。套房裡的幾個電視機都打開著。

喬治和鮑比幾位最親密的顧問跟在他身後,穿過客廳,走進臥室。和以往一樣,鮑比總是把聚會和政治演講合二為一。和加利福尼亞的情況一樣,這天他仍以微弱優勢贏得了赫伯特·漢弗萊出生地南達科他州的初選。加利福尼亞的初選結果公佈後,鮑比對在紐約州獲勝更有信心了,畢竟他現在還是紐約州的參議員呢!「幹得好,我們擊敗了尤因·麥卡錫!」鮑比坐在臥室的角落裡,一邊看電視,一邊亢奮地說。

喬治漸漸對民主黨大會有了些擔心。怎麼能讓鮑比的受歡迎程度在那些沒有預選的州的黨代表投票中體現出來呢?「漢弗萊在伊利諾斯等州花費了很大的力氣,伊利諾斯州的黨代表票都由戴利市長所把持。」

「沒錯,」鮑比說,「但戴利市長之流最終也無法不顧民意。他們同樣想讓民主黨獲勝。他們知道漢弗萊贏不了尼克松,而我一定能贏。」

「這是事實,但他們知道,不代表民主黨的黨棍也知道。」

「八月時他們就知道了。」

喬治和鮑比一樣知道他們的阻力很大,但他更清楚前面有多大危險。「我們需要麥卡錫退出以全力對付漢弗萊,我們可以和麥卡錫達成交易。」

鮑比搖搖頭說:「我沒法承諾讓他當副總統。他和我一樣也是天主教徒。新教徒可以容忍正副總統裡有一個是天主教徒,但絕不會容忍兩個。」

「你可以把內閣裡的最高職位讓他來當。」

「你是說國務卿嗎?」

「如果他現在退出的話。」

鮑比皺起眉頭。「很難想像在白宮與他共事會是什麼樣子。」

「不能贏的話,你連白宮都進不了。要我去試探一下嗎?」

「讓我再考慮考慮。」

「好吧。」

「喬治,你知道嗎?」鮑比說,「現在我才第一次覺得不再是傑克的弟弟了。」

喬治笑了。這簡直是個飛躍。

喬治回到客廳同記者交談,不過他沒去拿酒。和鮑比在一起時他必須保持清醒。鮑比喜歡波本威士忌,但極其討厭隨從因為喝酒而誤事,他會毫不猶豫地痛責讓他丟臉的人。只有在鮑比不在的時候,喬治才能心安理得地喝酒。

臨近午夜的時候,喬治陪鮑比到樓下的舞廳發表勝選演講,此時喬治依然非常冷靜。鮑比的妻子艾瑟爾穿著黃白相間的短連衣裙和白色的緊身褲。儘管懷著他們的第十一個孩子,但看上去非常迷人。

如同往常一樣,參加舞會的人群很癲狂。男孩們戴著肯尼迪式的草帽,女孩們則穿著制服:藍色的長裙,白色的上衣,紮著為肯尼迪助選的紅色腰帶。樂隊奏響了助選的歌曲。電視攝像機的熾烈燈光照在台上,使本來就非常熱的舞廳更熱了。鮑比和艾瑟爾在貼身保鏢比爾·巴裡的引導下走過人群。年輕支持者們伸手摸他們,拉他們的衣服。鮑比和艾瑟爾好不容易才走到舞廳前方的一個狹小講壇上。橫衝直撞的攝影記者使場面更加混亂。

對喬治和鮑比的其他助理來說,歇斯底里的人群是個很大的麻煩。但這正是鮑比的強大所在。能從群眾中獲得感情投入正是把鮑比帶向白宮的關鍵所在。

鮑比站在一堆麥克風後面。他沒有讓助理準備演講稿,只是寫了一些提示詞。他的演講乏善可陳,但在場的人一點都不在乎。「我們是個偉大的國家,慷慨的國家,一個富有同情心的國家,」他說,「我將把這些作為我的競選基調。」這些都已經是老生常談了,但擁護他的人一點都不介意。

喬治決定,接著就不和鮑比一起去舞廳了。看到成雙成對跳舞的男女只能讓他想到獨自一人的現實。在第二天早晨開啟紐約州的競選旅程前,他會美美睡上一覺。情傷只能靠工作來治。

「今晚,我要感謝使這個慶功晚會成為現實的所有人。」鮑比一邊說,一邊做了個丘吉爾常做的「V」字手勢。舞廳裡的幾百個年輕人也學他的樣,伸手擺出了「V」字。鮑比走下講壇,握了握幾隻伸出的手。

這時他遇到了小麻煩。演講結束以後,鮑比本要去附近的媒體工作室接見新聞界代表,本應穿過人群離開舞廳。但比爾·巴裡卻無法從尖叫著鮑比名字的歇斯底里女孩中間清出一條路來。

一個穿著領班制服的賓館員工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向鮑比指了指側面一扇顯然經過員工工作區通往媒體工作室的轉門。鮑比和艾瑟爾跟在這個人後面走進一條陰暗的走廊。喬治、比爾·巴裡和其他隨員趕忙跟了過去。

走廊通向放著幾張不銹鋼保溫餐桌和一台巨大製冰機的食品準備區。一個電台記者跟在不停向前走的鮑比後面問:「參議員,你準備如何對付漢弗萊先生?」鮑比不時和走廊裡遇到的面帶微笑的賓館員工握手。一個年輕的廚工從一個托盤架前轉身,似乎要和鮑比打招呼。

但讓人驚恐的是,喬治竟然在年輕廚工的手上發現了一把槍。

廚工手裡拿的是一把槍管很短的黑色左輪手槍。

廚工把槍對準了鮑比的頭。

喬治還沒來得及開口,子彈已經射出了。

小手槍發出「砰」的一聲,僅僅比普通的碰撞聲稍響一些。

鮑比用雙手遮住面部,蹣跚地後退兩步,倒在水泥地上。

喬治大喊:「不要,不要啊!」這種事不能發生——這種事萬萬不能再發生了。

接著又發出了一陣爆竹般的槍響。喬治的胳膊突然一陣疼痛,但他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

鮑比平躺在製冰機旁的地上,兩腿分開,雙手放在頭上,眼睛還是睜著的。

走廊裡的人大喊大叫起來。電台記者語無倫次對著自己的麥克風說:「肯尼迪參議員遇刺了!肯尼迪參議員遇刺了!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呢?」

好幾個人一齊撲向了槍手。有人在喊:「把他手裡的槍奪走,快把他手裡的槍奪走!」喬治看見比爾·巴裡狠狠地往槍手的臉上打了一巴掌。

喬治跪在鮑比身邊。鮑比還活著,血卻開始從耳朵下面的傷口不停往下流。他看上去很不好。喬治幫他鬆開領帶好讓他呼吸,有人在鮑比的頭下面墊了件大衣。

喬治聽見有人發出嗚咽:「老天,不要啊……上帝……」

艾瑟爾分開眾人,跪在喬治身邊對丈夫說話。鮑比似乎認出了艾瑟爾,試著想對她說話。喬治覺得他像是在問:「其他人都還好嗎?」艾瑟爾沒有回答,而是不停地撫摸著他的臉。

喬治往四周看了看。他不知道是不是有其他人被後面一連串子彈擊中。接著他注意到自己的前臂,他的西裝袖子被撕裂了,鮮血正從傷口往外湧。他也被擊中了。現在他才覺得手臂上的傷口非常疼。

遠處一扇門開了,文字記者和攝影記者蜂擁而出。攝影記者粗魯地擠開鮑比周圍的人,搶佔位置,在爐子和水槽之間搶佔最佳位置拍攝流血的傷者和悲痛的妻子。艾瑟爾懇求道:「請給他留一點空氣!讓他好好呼吸!」

幾個救護人員抬著擔架進了走廊。他們提起鮑比的肩膀和腳,把他往擔架上抬。鮑比低語道:「哦,不要啊……」

「輕點兒,」艾瑟爾懇求救護人員,「請你們輕點兒。」

救護人員把喬治抬上擔架,綁上綁帶。

鮑比的眼睛閉上了。

這雙眼再也沒有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