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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6 花朵 1968年 第四十三章

德米卡正式離婚那天,克里姆林宮頭面人物的助理們正要開個捷克斯洛伐克危機的討論會。

德米卡非常興奮。他期望娶娜塔亞為妻,這時兩人結婚的最主要障礙已經去除了。德米卡希望盡快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娜塔亞,但到達尼娜·奧尼洛娃廳的時候,已經有好幾個助理在那兒了,他必須再等等。

娜塔亞披著一頭卷髮走了進來,德米卡笑容滿面地看著她。娜塔亞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過還是歡快地報之以笑容。

德米卡對捷克斯洛伐克正在發生的事也感到非常興奮。捷克斯洛伐克的新任總書記亞歷山大·杜布切克是個合乎德米卡心意的改革派。自德米卡在克里姆林宮工作以來,終於有一個蘇聯的衛星國宣佈,共產主義不一定要參照蘇聯的模式。4月5日,杜布切克宣佈了包括自由演講,公民可以去西方旅行,禁止非法逮捕,以及加大工業企業的自由度等一攬子改革方案。

如果這些政策在捷克斯洛伐克可行的話,在蘇聯也同樣可行。

與認為共產主義制度應該廢除的妹妹坦尼婭和一些持不同政見者一樣,德米卡一直覺得社會主義可以進行改革。

會議開始以後,葉夫根尼·菲利波夫拋出了一份克格勃的報告,稱資產階級分子正試圖破壞捷克革命的根基。

德米卡重重地歎了口氣。這是勃列日涅夫治下克里姆林宮典型的辦事風格。權威受到挑戰的時候,他們從不詢問提出的問題是否合理,而總會尋找——甚至杜撰問題中包含的惡意。

德米卡輕蔑地說:「我覺得在二十多年的共產主義進程以後,捷克斯洛伐克沒有資本主義餘孽。」

菲利波夫拿出了作為證據的兩張紙。一張是維也納猶太人檔案中心館長西蒙·維森塔爾的信,他在信中讚揚了猶太復國主義者在布拉格的工作。另一張是捷克斯洛伐克印刷的傳單,號召烏克蘭脫離蘇聯。

娜塔亞·斯莫特羅夫在桌子另一邊嘲笑地說:「這明顯是可笑的偽證!西蒙·維森塔爾根本不可能在布拉格組織反革命活動。克格勃難道不能再做得真一點嗎?」

菲利波夫憤怒地說:「杜布切克就是披著羊皮的狼!」

這句話裡有一部分是事實,先前的捷克斯洛伐克領導人失寵以後,杜布切克被勃列日涅夫定為接班人,因為他看起來遲鈍且忠誠。對克里姆林宮的保守派來說,他的一百八十度轉變是誰都沒有預料到的。

菲利波夫義憤填膺地說:「杜布切克允許報界攻擊共產黨的領導人!」

在這個問題上,菲利波夫並不佔理。杜布切克的前任安托寧·諾沃特尼是個騙子。德米卡說:「剛解禁的報紙揭露諾沃特尼利用進口執照購買美洲虎汽車,以極大的利潤賣給黨內的同事。」他擺出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菲利波夫同志,你真想保護這樣的人嗎?」

「我希望用嚴厲的紀律和制度來統治共產主義國家,」菲利波夫說,「反動報紙馬上會要求開始西方所謂的民主,但這種民主只是兩個敵對的資產階級政黨相互對抗而營造出的假象,其實質是工人階級的被壓迫、被踐踏。」

「沒人想看到這樣的局面,」娜塔亞說,「不過我們希望捷克斯洛伐克成為一個西方遊客紛至沓來的文明國家。如果抑制了它的改革,造成旅遊業發展滯後,蘇聯就要付出更多的錢支持捷克斯洛伐克的經濟。」

菲利波夫嘲笑說:「這是外交部的觀點嗎?」

「外交部希望和杜布切克協商,保證捷克斯洛伐克仍然是個共產主義國家,而非不分青紅皂白地野蠻介入。」

最後,大多數人的意見傾向於從經濟方面加以考慮,建議政治局在東德德累斯頓進行的華沙條約組織的下一次會議上,就捷克斯洛伐克改革等諸多方面的問題,質詢杜布切克。德米卡非常興奮:至少在這一刻,強硬清洗的威脅去除了,令人激動的捷克斯洛伐克共產主義改革還會繼續進行下去。

走出尼娜·奧尼洛娃廳以後,德米卡對娜塔亞說:「我離婚了,不再是尼娜的丈夫,在法律上已經和她沒關係了。」

娜塔亞的回答很平靜。「很好。」她的表情卻很激動。

德米卡已經與尼娜、小格雷戈裡分開了一年。他找了個小房間,每週抽時間和娜塔亞在那兒聚一兩次,每次只有短短幾個小時。對德米卡和娜塔亞來說,這樣的安排不能算盡如人意。「我想娶你。」德米卡說。

「我也想嫁給你。」

「你會和尼克談嗎?」

「會的。」

「今晚嗎?」

「我會盡快的。」

「你在怕什麼?」

「我不是為自己害怕,」她說,「他再怎麼對我,我都不怕。」想起娜塔亞被打裂的嘴唇,德米卡不禁皺了皺眉。「記得那個賣錄音機的人嗎?」她問,「我擔心的是你。」

德米卡當然記得。那個膽敢欺騙娜塔亞的人被痛打了一頓後進了醫院。娜塔亞覺得,如果她請求尼克和她離婚,同樣的事很可能發生在德米卡身上。

德米卡不相信尼克動得了他。「我不是底層的罪犯,我是總理的左膀右臂。尼克動不了我。」他對這話有近乎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說不準,」娜塔亞沒精打采地說,「尼克也有上層的關係。」

德米卡小聲問:「你還和他上床嗎?」

「很少了,他還有別的女人。」

「你喜歡和他上床嗎?」

「當然不!」

「他呢?」

「也不是很有興趣。」

「那問題出在哪兒呢?」

「問題出在他的自尊心上。只要一想到我愛上別的男人,他就變得非常生氣。」

「我不怕他生氣。」

「我怕。但我發誓會去和他談。」

「謝謝你,」德米卡的聲音低到只有娜塔亞能聽得清,「我愛你。」

「我也愛你。」

德米卡回到辦公室,把開會的情況簡單報告給上司阿列克謝·柯西金。

「我也不相信克格勃,」柯西金說,「安德羅波夫想阻撓杜布切克的改革,捏造證據以支持自己的行動。」新任克格勃頭目尤里·安德羅波夫是個狂熱的強硬派。柯西金接著說:「可我需要從捷克斯洛伐克得到可靠的情報。克格勃不可信賴,但我又能找誰去呢?」

「派我妹妹去那兒,」德米卡說,「我妹妹是塔斯社記者。她在古巴危機期間曾經通過紅軍的電報裝置為赫魯曉夫發了不少有用的情報。她可以在布拉格為你做相同的事情。」

「好主意,」柯西金說,「就這麼辦吧。」

第二天,德米卡沒見到娜塔亞。但第三天晚上七點,在德米卡正要離開辦公室時,娜塔亞卻來了電話。

「你和尼克談過了嗎?」德米卡問。

「還沒,」德米卡還沒來得及表達自己的失望,娜塔亞又說,「但出了件別的事情,菲利波夫找過我丈夫了。」

「菲利波夫?」德米卡非常吃驚,「國防部官員怎麼會去找你丈夫?」

「他故意使壞,把我和你的事情告訴了我丈夫。」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們總在會議上起衝突,可是……」

「我有件事沒告訴你,菲利波夫曾經向我獻過慇勤。」

「那個該死的傻瓜,是什麼時候的事?」

「兩個月前在河畔酒吧,那時你跟隨柯西金出差去了。」

「簡直不可思議。他以為,我不在,你就會和他上床嗎?」

「差不多吧,太讓人難堪了。我告訴他即便莫斯科只有他一個男人,我也不會跟他上床,也許我應該表達得委婉一些。」

「你認為他是為了報復才告密的嗎?」

「我想是的。」

「尼克對你說了些什麼?」

「什麼都沒說。這正是讓我擔心的地方。真把我嘴唇打裂,我就沒這麼擔心了。」

「別那麼說。」

「我擔心的是你。」

「別擔心,我沒事。」

「當心點兒。」

「我會的。」

「回家時記著開車,千萬別走路。」

「我一直開車回家的。」

說完再見以後,兩人掛了電話。德米卡穿上大衣,戴上皮帽,離開了辦公大樓。他的莫斯科人408型小汽車停在克里姆林宮的停車場,因此他至少在單位是安全的。他開車回家,路上一直在琢磨著尼克是否有膽量開車撞過來,好在什麼事都沒發生。

到住處後,德米卡把車停在一個街區外。這是他最容易受到襲擊的一刻。他必須從汽車停放的地方走到路燈下的公寓樓門口。如果有人要痛打他一頓的話,很可能選擇在此時動手。

街上一個人都沒有,但伏擊者有可能躲起來了。

德米卡猜測,尼克本人不會出手,可能會派些手下過來。德米卡想知道會來多少人。他要還擊嗎?如果只來兩個人,德米卡或許有贏的機會——他不是個軟蛋。如果來三四個的話,他就只能挨打,自認倒霉了。

德米卡下了車,鎖上。

他沿著人行道朝前走。襲擊者會從停在路邊的車子後面衝出來,從前面一幢樓房的拐角冒出來,還是潛伏在哪幢大樓的樓道裡呢?

德米卡走進公寓樓,襲擊者會不會等在大堂呢?

他等了一會兒,電梯才來。

進了電梯,門關了以後,他又開始擔心對方會不會已經進了他的公寓。

他打開公寓門。屋裡很安靜。他檢查了臥室、客廳、廚房和浴室。

這些地方都沒有人。

他鎖上房門。

接下來兩個星期,德米卡走在街上時一直擔心會不會被襲擊。日子一長,他覺得不必擔心,不會有什麼事發生了。也許尼克不介意妻子的婚外情,也許尼克不願與在克里姆林宮工作的人結怨。德米卡漸漸開始安下心了。

德米卡仍然對葉夫根尼·菲利波夫的惡意感到迷惑不解。他怎麼會驚訝於娜塔亞對他的不屑一顧呢?菲利波夫是個毫無情趣、衣著隨便、性格陰沉的男人:怎麼會想去勾搭一個既有丈夫又有情人的漂亮女人呢?菲利波夫的感情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但他的復仇顯然沒有成功。

然而,德米卡的心思主要還是放在了被稱為「布拉格之春」的捷克斯洛伐克的改革運動上。「布拉格之春」對克里姆林宮造成的分裂,比之前的古巴導彈危機更嚴重。以德米卡的上司蘇聯總理阿列克謝·柯西金為代表的一些人,對「布拉格之春」持樂觀態度,他們認為捷克人可以為共產主義經濟呈現出的低效和浪費找出解決之道。出於政治上的謀略,他們沒有表現出熱烈擁護的態度,而是建議仔細觀察杜布切克的為政之道,以避免和強硬派發生直接對抗。但菲利波夫的上司,國防部長安德烈·格裡森科,以及克格勃頭子安德羅波夫卻對布拉格的事態焦躁不安。他們懼怕布拉格的巨變會影響蘇聯的權威,影響其他共產主義國家,削弱華沙條約組織的軍事力量。他們希望把坦克開進捷克斯洛伐克,廢黜杜布切克,重新建立一個依附於莫斯科的強權國家。

蘇共總書記勃列日涅夫和以往一樣,暫時沒發表意見,等待著代表大多數人的意見。

儘管是世界上最有權勢的人之一,但克里姆林宮的主人也害怕犯錯。馬克思-列寧主義能解決世上一切問題,因此他所作的決定必須絕對正確。任何意見不和主流一致的人都會被認為離經叛道。德米卡有時很想知道梵蒂岡教廷是否也存在著同樣惡劣的氛圍。

因為沒人想出頭率先發表意見,政治局的委員們只能讓他們的助理事先非正式地開個會,對政治局會議接下來的議題進行討論。

「杜布切克的改革不僅包括新聞自由,」一天下午,葉夫根尼·菲利波夫在政治局會議廳外的寬闊走廊裡對德米卡說,「杜布切克還想給他所在的、被壓迫的少數民族斯洛伐克族以更大的自由。如果這種思想流傳到烏克蘭和白俄羅斯會怎麼樣呢?」

如同以往一樣,菲利波夫還是用十多年前的老眼光在看待問題。現代幾乎每個人都留著長髮,菲利波夫卻仍然剪了個部隊裡的平頂頭。德米卡試著不去想菲利波夫給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煩。「你說的這些威脅還都遙不可及,」德米卡爭辯道,「蘇聯不存在迫在眉睫的威脅——沒有理由進行強硬的軍事干涉。」

「杜布切克小瞧了克格勃。他驅逐了幾名在布拉格搜集情報的蘇聯特工,還開始調查前外交部長揚·馬薩裡克之死。」

「克格勃得到暗殺友好國家部長的授權了嗎?」德米卡問,「匈牙利和東德的領導人知道了會怎麼想?一旦這種事傳出去,克格勃的名聲肯定會比中央情報局更糟。美國最多在古巴這樣的敵對國家殺些人罷了,我們卻連友好國家的人都殺。」

菲利波夫暴躁起來:「容忍布拉格方面這樣下去,形勢會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如果入侵捷克斯洛伐克,我們在外交上會陷入停滯——這點你很清楚。」

「那又怎麼樣呢?」

「這會損害我們和西方的關係。為了減少在軍事上的投入,我們正盡力消除和美國之間的緊張氛圍。如果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話,之前的努力都白費了,甚至有可能讓理查德·尼克松當上總統——尼克松一旦當上總統,肯定會在軍費上增加投入。你好好想想,這會讓我們在軍費上增加多少支出!」

菲利波夫想打斷德米卡的話,卻被他的氣勢壓制住了。「入侵還會嚇到第三世界國家。為了勝過想取代我們充當共產主義國家核心的中國,我們必須加強和廣大不結盟國家的聯繫。這也正是我們今年十一月將舉辦世界共產黨人大會的原因。如果入侵捷克斯洛伐克,這次大會肯定會收到羞辱性的失敗。」

菲利波夫冷笑道:「那你就準備讓杜布切克為所欲為了嗎?」

「恰恰相反,」德米卡借此拋出了柯西金的建議,「柯西金會去布拉格進行協商——得出一個不用武力的解決辦法。」

菲利波夫馬上拋出了國防部的方案:「國防部會在政治局會議上提出——我們會馬上做好軍事上的準備,一旦協商失敗,進入捷克斯洛伐克的行動就將展開。」

「沒問題。」德米卡知道,無論如何,國防部都會做好入侵的準備。

作出決定以後,德米卡和菲利波夫離開會議室,各自朝兩個相反的方向走去。德米卡走進自己辦公室的時候,發現秘書維拉·普萊特納正拿著電話。這時,維拉的臉像打字機裡的紙一樣蒼白。「發生什麼事了嗎?」他問。

維拉把話筒遞給他:「你前妻的電話。」

德米卡壓制了抱怨的衝動,接過話筒問:「尼娜,怎麼了?」

「快回來,」尼娜尖叫道,「格裡沙不見了!」

德米卡的心瞬間停跳了似的。小格雷戈裡被暱稱為格裡沙,他快五歲了,還沒開始上學。「不見了是什麼意思?」

「我找不到格裡沙,他不見了,所有地方都找過了!」

德米卡一陣心痛,他極力保持著平靜。「最後一次看見他是在哪兒?」

「他上樓去你媽媽那兒。我讓他自己去——就在樓上三層,以往我都是讓他自己去的。」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不到一小時前——你必須馬上回來!」

「我這就回去。你趕快打電話報警。」

「快點兒回來。」

「打電話報警,記住了嗎?」

「我馬上打。」

德米卡放下電話,離開辦公室,衝出辦公大樓。他沒顧上穿大衣,這時已經顧不上莫斯科的嚴寒了。他跳上自己的莫斯科人汽車,將變速桿推到第一檔,駛離了克里姆林宮。儘管狠命踩著油門,但小車仍然開得不是很快。

尼娜仍然住在他們先前住的政府公寓裡,那兒離克里姆林宮不到一英里。德米卡把車停在路邊,跑進了公寓樓。

門廳裡有個隸屬於克格勃的門衛。「德米特裡·伊裡奇,下午好。」門衛禮貌地跟他打了聲招呼。

「你看見我兒子格裡沙了嗎?」德米卡問。

「今天沒有。」

「他不見了——會從大樓裡跑出去嗎?」

「不會,至少是一點鐘以後,我吃完午飯回來。」

「今天有陌生人進過這幢大樓嗎?」

「和往常一樣有那麼幾個,我這兒有他們的名單——」

「我等下看,如果你見到格裡沙,請馬上給我家打電話。」

「好的,沒問題。」

「警察馬上就到。」

「我會領他們到你家。」

德米卡在樓道裡等電梯,身上焦躁得全是汗。進了電梯以後,他神經質地按錯了樓層,使得電梯在底樓到尼娜住的公寓樓層之間多停了一次。到達尼娜所住的樓層以後,德米卡看見尼娜和媽媽安雅在一起。

安雅不住地用手擦著印花圍裙。她說:「格裡沙沒來過我的公寓,我根本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他會不會迷路了?」德米卡問。

尼娜說:「他自己上去不止二十次了——他知道該怎麼走——但他才五歲,很容易分心走錯地方。」

「門衛肯定他沒離開過大樓。我們只需在樓裡找找就可以了。我們先挨家挨戶去找吧。不用,先等等,大多數住戶都有電話。我現在就下樓去門衛那兒打電話。」

安雅說:「他可能不在某戶住家裡。」

「你倆到每層樓的走廊、垃圾房和各處的樓梯找一找。」

「好,」安雅說,「我們坐電梯到頂樓,一層層往下找。」

尼娜和安雅坐上電梯,德米卡從樓梯上往下跑。到了門廳以後,他把情況告訴門衛,開始挨家挨戶打電話。他不太清楚公寓裡有多少住戶:也許有一百多戶吧?「有個男孩走失了,您見過他嗎?」對方接起電話以後,他總會這麼問。對方一說「沒有」,他就馬上掛電話,然後撥打下一家。他一邊打電話,一邊把沒接電話和沒有電話的人家記錄下來。

胖警長帶著年輕巡警來的時候,德米卡已經打了四層樓的電話了,可還是沒有一點發現。兩個警察的平靜讓人焦心。「我們很熟悉這幢樓,馬上到各處去看一遍。」胖警長說。

「兩個人根本不夠,再多派些警察來!」德米卡說。

「先生,有需要的話我們會增派人手。」警長說。

德米卡不想花工夫與人爭論。他回去繼續打電話,但覺得尼娜和安雅會更有可能比他先找到格裡沙。如果格裡沙走錯人家的話,那家人必定已經通知門衛了。格裡沙很可能在上下樓時迷了路。想到小男孩現在有多麼害怕,德米卡真想哭上一場。

又打了十來分鐘電話,兩個警察把格裡沙夾在中間,順著樓梯從地下室走上樓,格裡沙和警長手牽著手。

德米卡扔掉話筒,朝格裡沙奔去。

格裡沙說:「我打不開門,於是就哭了。」

德米卡抱起格裡沙,摟緊了他,拚命忍住眼淚。

過了會兒,他問兒子:「格裡沙,發生了什麼事?」

「警察叔叔找到我了。」格裡沙說。

安雅和尼娜從樓道裡衝下來,欣喜若狂。尼娜從德米卡手裡抱過格裡沙,把小傢伙摟在胸前。

德米卡轉身問警長:「在哪兒找到他的?」

警長沾沾自喜地說:「在地下室的儲藏室裡。門沒鎖,但他夠不到把手。他受了驚,但看上去沒有受傷。」

德米卡問兒子:「格裡沙,你為什麼要到地下室去?」

「有人說那裡有條小狗——可我沒找到。」

「是個男人嗎?」

「是的。」

「你認識他嗎?」

格裡沙搖了搖頭。

警長戴上帽子。「找到就好了。」他說。

「等等,」德米卡說,「我兒子說有人用小狗當誘餌,把他騙到了儲藏室。」

「是的,先生,他也告訴我了。可是,沒人觸犯法律。」

「有人想誘拐兒童!」

「很難說到底發生了什麼,這麼小的孩子說的話更不可信。」

「事實很清楚。有人把我兒子騙到地下室,又把他丟下了。」

「他這樣做有什麼目的呢?」

「聽著,我很感謝你能幫我找到我兒子,但你不覺得對這件事的處理稍顯輕率了嗎?」

「每天都有孩子迷路。」

德米卡有點起疑了。「你怎麼知道到哪兒去找他?」

「僥倖猜中而已。一來我就說了,我非常熟悉這幢樓。」

德米卡決定不在如此激動的狀態下說出自己的疑惑。他轉過身,朝著格裡沙又一次發問:「那個人告訴你名字了嗎?」

「說了,」格裡沙回答,「他說自己叫尼克。」

第二天早上,德米卡要來了尼克·斯莫特羅夫的克格勃文件。

他非常生氣,真想拿把槍幹掉尼克。但他告訴自己必須保持鎮靜。

對尼克來說,前一天騙過門衛不會是什麼難事。他可以假裝成一個幫忙搬東西的跟在樓裡的某個住戶後面,或是僅僅出示一下黨員證就走進大樓。但是,尼克知道格裡沙常從尼娜住的地方去他媽媽家,對於這一點,德米卡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不過他很快就想到,尼克也許幾天前就踩好點了。他可以和一些鄰居閒聊,找到格裡沙的活動規律,選擇最佳時機進行誘拐。他甚至可能賄賂了這裡的片警。他就是想把德米卡嚇個半死。

他成功了。

但德米卡發誓要讓他後悔。

從理論上來講,阿列克謝·柯西金作為總理可以查看他想看到的任何文件。然而在實際的操作中,柯西金能看什麼文件卻需要尤里·安德羅波夫來決定。德米卡認確信,尼克的犯罪行為牽扯不到政治,克格勃沒有理由扣住他的個人檔案。果然不出所料,尼克的檔案這天下午就出現在了他的辦公桌上。

尼克的檔案非常厚。

如同德米卡所料,尼克是個黑市商人,和大多數黑市商人一樣是個機會主義者。只要在蘇聯難買的商品,尼克都會進行非法交易——花襯衫、昂貴的香水、電吉他、女士的貼身內衣、蘇格蘭威士忌。德米卡仔細地瀏覽著這份文件,希望從中找到能夠足以摧毀尼克的關鍵點。

克格勃靠流言就能隨意抓人,對付尼克,德米卡卻需要確鑿的證據。他可以帶著這份克格勃文件找到警察,要他們進行調查。但尼克顯然賄賂過警察——不然也不可能長時間地逍遙法外。尼克的保護傘自然希望這種賄賂能夠持續下去。所以即便警方有調查,這種調查也會很快就不了了之。

文件裡寫了許多尼克私生活方面的事情。他有個情婦,還有好幾個女朋友。他和其中的一個女朋友甚至在一起吸大麻。德米卡覺得,娜塔亞對他的這些女朋友肯定知道得不多。每天下午,尼克幾乎都會在中央市場附近的馬德里酒吧和人談生意。他有個在克里姆林宮工作的漂亮——

德米卡吃驚地在文件中看到,尼克的妻子長期和柯西金總理的助理德米特裡·伊裡奇·德沃爾金保持著長期的情人關係。

尼克檔案裡出現了自己的名字,這讓德米卡非常害怕,看來沒有任何事能在蘇聯保密。

幸好沒有照片和錄音。

文件裡有張尼克的照片,德米卡從沒見過他。尼克是個有著迷人笑容的英俊男子。照片上,尼克穿著一件飾有肩章的高檔大衣。檔案裡的記錄說,尼克身高一米八,是個體格健碩的男子。

德米卡真想把他打個皮開肉綻。

他把復仇的想法放到一邊,繼續往下讀檔案。

很快,他就找到了想要找的東西。

尼克從軍隊裡購買了電視機。

軍隊裡有筆很大的經費,因為怕被定性為不愛國,沒人敢質疑這筆經費的用途。其中一部分被用來從西方購買高科技設備。蘇聯紅軍每年都要用這筆資金從西方購買幾百台昂貴的電視機。他們最喜歡買畫面精緻、聲音清晰的西柏林弗蘭克牌電視。根據記錄,軍隊根本用不了這麼多電視機。它們是幾個中級軍官訂購的,這幾人的名字都被記錄在了檔案裡。買來這些電視機後,他們會說款式已經過時了,然後把它們便宜賣給尼克。尼克再把這些電視機拿到黑市上高價賣出,從中賺取豐厚的利潤。

尼克的大多數生意都賺不了什麼錢,但和軍隊的電視機交易能讓他每年都賺上大錢。

沒有證據能表明確有其事,但德米卡知道肯定有這回事。克格勃把這件事報告給了軍方,但軍隊的內部調查卻以證據不足而草草了事。德米卡心想,調查員多半也牽涉了這樁交易。

他打電話給娜塔亞的辦公室。「立馬回答我一個問題,」他說,「你家的電視是什麼牌子的?」

「弗蘭克牌,」娜塔亞立刻作出了回答,「弗蘭克牌電視機非常棒,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給你弄一台。」

「不用了,謝謝你。」

「為什麼問這個?」

「我之後再跟你解釋。」德米卡掛了電話。

他看了看表,現在是下午五點。他離開克里姆林宮,把車開到一條名為薩多瓦婭-薩摩特察納卡婭的馬路上。

他必須嚇嚇尼克。這事不會簡單,但他必須行動。他必須讓尼克明白無論將來還是過去,他都不該威脅德米卡的家人。

德米卡把莫斯科人轎車停在路邊,但沒有立刻下車。他回憶起古巴導彈危機時,自己從始至終不惜一切代價保守秘密的往事。當時為了完成任務,他毫不猶豫地毀了許多人的工作,甚至犧牲了他們的生命。現在他同樣要毀了尼克。

他鎖上車,走向馬德里酒吧。

德米卡推開門,走進酒吧。他站定,四處張望了一會兒。這是個陰鬱卻極具現代感的地方,桌椅都是塑料的。電暖爐冒出的熱氣和牆上弗拉門戈舞者的照片,不合時宜地給酒吧增添了幾許暖色。不多的幾位客人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德米卡,看上去都是些無足輕重的小流氓。很難想像這種地方竟然和檔案中的尼克有所聯繫。

酒吧盡頭有個帶轉角的小吧檯,邊門上標著「內部場所」幾個字。

德米卡像這裡的老闆一樣大步流星地穿過酒吧,還沒站穩就劈頭蓋臉地問吧檯後的男人:「尼克在裡面嗎?」

男人似乎想讓德米卡停下步子,但看了眼德米卡的表情後,他馬上改變了主意。「在裡面。」他說。

德米卡推開門。

四個男人正在狹小的密室裡打牌。桌上放了許多錢。兩個濃妝艷抹、穿著短裙的女孩看上去有些無聊地坐在一邊的沙發上,抽著長條美式煙。

德米卡很快就認出了尼克。他和照片上一樣英俊,但相機鏡頭沒抓住尼克的冷酷表情。尼克對德米卡說:「這是私人場所,滾出去!」

德米卡說:「我有個消息要告訴你。」

尼克把牌扣在桌子上,往椅背上一靠。「你他媽的是誰?」

「可能有不太好的事會發生。」

兩個玩牌的人站起身,轉過來看著德米卡。一個人把手伸進外套,德米卡心想他也許要拿出武器。但看到尼克懶洋洋地舉起手以後,這個人猶豫著沒把傢伙掏出來。

尼克盯著德米卡問:「你在說什麼啊?」

「發生不太好的事情後,人們一般總會問是誰惹出來的。」

「你會告訴我嗎?」

「我現在告訴你,將要給你找上麻煩的是德米特裡·伊裡奇·德沃爾金。」

「狗娘養的,我不會有任何麻煩。」

「之前確實沒麻煩——但在犯了昨天那個錯誤以後,你的麻煩就大了。」

尼克周圍的人緊張起來,他卻依然保持著平靜。「昨天嗎?」他把眼睛瞇成一條縫,「你就是和她亂搞的小子?」

「當你陷入棘手的大麻煩時,請一定記住我的名字。」

「你就是德米卡!」

「我們還會見面的。」說完,德米卡緩緩轉身,走出密室。

穿過酒吧時,裡面每個人都盯著他。德米卡直視前方,覺得任何一刻都有可能被子彈擊中。

他走到門口,從容不迫地走出了門。

德米卡笑了笑。僥倖成功了,他琢磨著。

現在他必須兌現自己的承諾。

他從市中心驅車六英里前往霍登卡機場,把車停在紅軍情報中心的停車場。情報中心大樓是幢斯大林時代的詭異建築,九層高樓的周邊搭建了兩層裙樓。中心準備在附近再建一幢十五層的大樓:情報組織從來不擔心規模會縮小。

德米卡拿著尼克的克格勃文件走進情報中心老樓,要求面見沃洛佳·別斯科夫將軍。

一個衛兵問:「你有預約嗎?」

德米卡提高嗓門說:「小子,別鬧,快打電話給將軍的秘書,告訴他我已經在這兒了。」

一陣忙亂以後——很少有人不請自來——德米卡被引導著穿過一個金屬探測器,坐電梯前往頂樓辦公室。

情報中心大樓是附近最高的建築,可以把莫斯科一覽無餘。沃洛佳跟德米卡打了招呼,給他端了杯茶。德米卡一直很喜歡這位舅舅。五十多歲的沃洛佳已經有了些白髮。儘管眼神頗為嚴厲,但他是真正的改革者——在保守的軍隊高層可並不多見。他曾經還去過一次美國呢!

「怎麼了?」沃洛佳問,「你看上去好像準備要殺人。」

「我碰到個問題,」德米卡告訴他,「我樹敵了。」

「在你的圈子裡並不少見。」

「和政治無關。尼克·斯莫特羅夫是個惡棍。」

「你怎麼惹上這樣一個人了?」

「我和他老婆睡了。」

沃洛佳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威脅你了是嗎?」

沃洛佳舅舅也許從沒對聰明美麗的卓婭舅媽不忠過,這意味著他並不同情德米卡。可如果他蠢得去娶尼娜這種女人的話,或許對德米卡的看法會有所改變吧。

德米卡說:「尼克誘拐了格裡沙。」

沃洛佳坐直了:「什麼時候的事情?」

「昨天。最後我們找到了格裡沙。尼克僅僅把他關在政府公寓的地下室裡,但這不過是個警告。」

「你必須放棄這個女人!」

德米卡繼續自己的話題。「舅舅,我是因為一個特別的理由來找您的。您可以在幫我忙的同時為軍隊做件好事。」

「說下去。」

「尼克是一場騙局的主謀,這個騙局每年搾取軍隊數百萬盧布。」德米卡把尼克將紅軍用特別經費購買的電視機轉手倒賣的事告訴他。說完以後,他把尼克的檔案放在沃洛佳的桌子上。「詳細情況都寫在這裡——還包括了策劃這整件事的幾個軍官的名字。」

沃洛佳沒去拿文件。「我不是警察,我無法逮捕那個尼克。如果他賄賂了警察的話,我就沒什麼可以幫你的了。」

「但你可以逮捕涉事的軍官啊!」

「這倒是。他們會在二十四小時之內被捕入獄。」

「你可以終止他們的買賣!」

「很快就不會有這種買賣了。」

沒有了倒賣軍隊電視機的買賣,尼克就完蛋了,德米卡心想。「舅舅,謝謝你,」他說,「你幫我大忙了。」

尼克來見他的時候,德米卡正在打點行裝,他要去捷克斯洛伐克出差。

政治局同意了柯西金的方案。德米卡將隨柯西金乘飛機前往布拉格,協商應對這次危機的和平解決之道。他們想找到一個既能讓強硬分子不用擔心會對蘇聯體系構成威脅,又能讓匈牙利的改革試驗順利進行下去的折中方案。可是,德米卡希望不久的將來整個蘇聯體系都能有所改變。

布拉格的五月氣溫適宜,不過會有點潮濕。門鈴響的時候,德米卡正在疊雨衣,準備往包裡放。

他所住的大樓沒有門衛,沒有內部通話系統。大樓沿街的那扇門永遠不上鎖,任何訪客都能不請自來。這裡遠沒有德米卡前妻所住的政府公寓那樣奢華。德米卡有時會覺得有點不公,但很高興格裡沙和奶奶住得近。

德米卡打開門,吃驚地看到情人的丈夫站在門口。

尼克比德米卡高大,但德米卡早就做好了面對他的準備。他退後一步,拿起近身很重的一個玻璃煙灰缸,準備用來當武器。

「不需要用那個。」尼克一邊說,一邊走進玄關,關上門。

「走開,」德米卡說,「在惹上麻煩前快離開這裡。」他試著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更有自信。

尼克滿懷恨意瞪著他。「你表明了立場,」他說,「你不怕我。你完全有能力摧毀我的生活。我應該怕你。很好,我明白了。我確實怕了。」

這話似乎有點言不由衷。

德米卡問:「你來這兒幹什麼?」

「我根本不在乎那個賤人。我是為了讓已經死了的老娘高興才娶了她。但被別的男人戴綠帽子任誰都會受傷。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別廢話,快說重點。」

「我的生意全被你毀了。軍隊裡所有人都不跟我說話了,更別提賣給我電視機了。靠我賺到錢買了四居室別墅的人,在街上看到我一句話都不說——我是指那幾個僥倖沒入獄的人。」

「你不該威脅到我兒子。」

「我現在知道了。我以為我妻子為哪個小人物張開了雙腿,沒想到你是這麼個難纏的主兒,我低估了你。」

「那就快離開我家,自己療傷去吧。」

「我必須得掙錢活命。」

「試著找個活兒干。」

「別開玩笑了。我找到了另一條買賣西方電視機的渠道——和軍隊沒有干係。」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可以重新打造起被你毀滅的生意。」

「那又怎麼樣?」

「能讓我進屋坐下談嗎?」

「別他媽的犯傻。」

尼克的目光中又一次充滿了怒氣。德米卡擔心自己有點太過了,但這股怒火很快就消失了。尼克謙卑地說:「你看這樣行嗎?我讓你抽成百分之十。」

「你想讓我參與你的不合法生意嗎?你一定是瘋了。」

「那就百分之二十。只要別來惹我,你就能拿百分之二十的利潤。」

「傻瓜,我不要你的錢。這是蘇聯,不像美國那樣有錢什麼都能買。我的關係網遠比你給我的錢更有用。」

「你一定有想要的東西。」

在說到這個話題之前,德米卡之所以和尼克爭吵完全是為了自己的臉面。但現在他發現機會來了。「哦,是的,」他說,「我的確有想要的東西。」

「你想要什麼?」

「和你老婆離婚。」

「你說什麼?」

「我想要你和你妻子離婚。」

「和娜塔亞離婚嗎?」

「和你妻子離婚,」德米卡又說了一遍,「你難道對這六個字理解有困難嗎?」

「天殺的,這樣就行了嗎?」

「是的。」

「你可以和她結婚,我不會再去碰她了。」

「如果你和她離婚,我立馬就放過你。我不是警察,我也不想針對蘇聯的腐敗展開討伐。我有更重要的活兒要幹。」

「成交,」尼克打開門,「我立馬送她上來。」

德米卡吃了一驚。「她在這兒嗎?」

「正等在車裡呢。我會讓她把東西打好包,明天送過來。我不想在家裡再見到她了!」

德米卡提高嗓音說:「別想傷害她。即便磨破一點皮,整個交易也會取消。」

尼克在門口轉過身,豎起一根手指威脅德米卡。「你也別想違約。如果再想搞我,我就用廚房裡的餐刀割掉她的乳頭。」

德米卡知道逼急了的話尼克會說到做到。他努力克制住顫抖。「快走吧你。」

尼克沒關門便下了樓。

德米卡像是長跑過後一樣呼吸艱難。他定定地站在狹小的玄關裡,聆聽著尼克拖著步子下樓的聲音。他手心全是汗,把煙灰缸放回玄關的小桌上時差點把煙灰缸失手摔在地上。

剛才他像是做了一場夢。尼克真的站在門口,同意離婚了嗎?德米卡真的把他嚇退了嗎?

一分鐘以後,他聽到樓道上傳來比先前更輕更快的腳步聲。德米卡沒有出門迎接:他覺得自己像是被釘在了玄關裡。

娜塔亞站在門口,她的爽朗笑容讓整個玄關都亮了起來。娜塔亞一下撲進他懷裡。德米卡把臉埋進她的發卷。「你終於來了。」他說。

「既然來了,」她說,「我就不會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