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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6 花朵 1968年 第四十一章

加斯帕·默裡在軍隊裡待了兩年,一年在軍隊裡受訓,一年在越南打仗。1968年1月,他沒受什麼傷就復員了。他覺得自己很幸運。

黛西·威廉姆斯付錢給他買機票讓他飛回倫敦探望家人。加斯帕的姐姐安娜已經當上了羅利出版社的編輯主任。安娜最終嫁給了漢克·雷明頓,事實證明,漢克比任何搖滾樂明星都更專情。彼得大街的房子出奇的安靜:孩子們都搬出去住了,只剩下勞埃德和黛西老兩口還住在那兒。勞埃德是工黨政府的部長,基本上不著家。

艾瑟爾這年一月剛去世,她的葬禮在加斯帕飛回紐約的幾小時前舉行了。

葬禮儀式在阿爾德蓋特區加略山福音堂進行,五十年前她和伯尼·萊克維茲也是在此完婚的,那時正值一戰,她弟弟比利和不計其數像比利一樣的年輕人在凍僵的戰壕裡奮勇作戰。

木頭搭的小教堂能坐一百來個憑弔者,後面能站二三十人。但出現在福音堂見艾瑟爾最後一面的足有一千多人。

牧師把追悼儀式改到教堂外面,警方禁止汽車在教堂門外的大街上行駛。致辭者站上椅子對人群發言。艾瑟爾的一兒一女,已經五十來歲的勞埃德·威廉姆斯、米莉·埃弗裡和艾瑟爾的外孫、外孫女,以及幾個重孫、重孫女都站在教堂的最前面。

伊維·威廉姆斯讀了《路加福音》中好牧人的那段隱喻。戴夫和瓦利拿著吉他彈唱了《艾麗西亞,我想念你》。內閣的一半成員及菲茨赫伯特伯爵也來到了追悼會現場。從阿伯羅溫來的兩輛大巴送來一百多個威爾士人齊唱聖歌。

不過大多數來追悼的都是被艾瑟爾事跡感動的普通倫敦市民。他們站在一月的寒風中:男人們手拿著帽子;女人們豎起手指,讓玩耍的孩子們安靜;老人們穿著廉價的大衣瑟瑟發抖。當牧師祈禱讓艾瑟爾靈魂安息的時候,所有人一齊道了聲「阿門」。

喬治·傑克斯1968年的計劃很簡單:幫助鮑比·肯尼迪當上總統。結束越南戰爭。

鮑比的一些助理卻並不贊同。丹尼斯·威爾遜更希望鮑比只是個紐約州的參議員。「人們會說我們已經有個民主黨人的總統了,鮑比應該支持林登·約翰遜競選連任,而不是和他唱對台戲,」他說,「這是聞所未聞的事情。」

1968年1月30日,喬治和威爾遜在全國記者俱樂部等待鮑比,他將在此和十五名記者進行早餐會。

「才不是這樣呢,」喬治說,「杜魯門在黨內不也曾面臨斯特羅姆·瑟蒙德和亨利·華萊士的競爭嗎?」

「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無論如何,鮑比這次都不可能贏得民主黨的提名。」

「我覺得他比約翰遜更得人心。」

「民心和獲得提名沒有任何關係,」威爾遜說,「大多數參加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的代表被掮客控制:工會領袖、州長或市長,也就是戴利這種人。」芝加哥市長理查德·戴利既殘忍又腐敗,是最糟的那種老派政治家。「約翰遜最擅長內鬥,他一定會把鮑比啃得骨頭都不剩。」

喬治失望地搖了搖頭。他之所以投身政治就是想摧毀這種舊的政治結構,不對之屈從。鮑比本質上也是這樣一個人。「鮑比會在這個國家掀起一股颶風,讓那些權力掮客無法忽視他。」

「你難道沒就此跟他談過嗎?」威爾遜裝出一副不相信的樣子說,「你難道沒聽他說過,如果和民主黨現任總統競爭的話,人們會把他看成一個自私而有野心的傢伙嗎?」

「大多數人覺得鮑比接替他的哥哥是順理成章的。」

「當他在布魯克林大學演講時,學生們打出了『鴿派,鷹派——或者只是只小雞?』的標語牌,這事兒難道你忘了嗎?」

學生們的嘲笑刺痛了鮑比,讓喬治覺得非常失望。但喬治現在試著用樂觀的角度看待這件事。「這說明他們希望他參加競選!」他說,「他們知道鮑比是唯一能把老人和年輕人,黑人和白人,富人和窮人聯繫在一起的競選人,是唯一能團結所有人結束戰爭,讓黑人得到他們應得的平等權利的競選人。」

威爾遜嘴角一撇,準備對喬治理想主義的說法嘲笑一通。但沒等他開口,鮑比就走進了宴會廳。所有人都坐下來,開始吃早餐。

喬治對林登·約翰遜的態度經歷了一個反覆。一開始約翰遜幹得很不錯,1964年通過了《民權法案》,1965年通過了《選舉權法案》,並計劃對貧困開戰。但正如喬治的父親格雷格預計的那樣,他對外交政策的理解很不夠,把握得有所偏差。他只知道不能在自己的任上把越南拱手讓給共產黨人,而讓美國陷入了戰爭的泥潭,還自欺欺人地告訴美國人民他正在贏得這場戰爭。

美國人的用詞也發生了變化。喬治年輕的時候,「黑」字是個粗俗的詞彙,「有色」聽上去更得體一點。「黑種人」最為禮貌,自由派的《紐約時報》就經常用「黑種人」這個詞,和「猶太人」這個詞一樣,《紐約時報》經常把「黑種人」的首字母大寫。現在,「黑種人」這個詞則被認為有種居高臨下的感覺,「有色人種」則被視為一種推搪。所有人都說黑人、黑人社區、黑人榮耀,甚至黑人權力。他們說「黑」這個字眼很美。喬治很納悶,不知道這些詞究竟有何區別。

他早飯吃的不多——一直在筆記上記錄記者們所提出的問題,以及鮑比進行的解答。

有個記者問:「你覺得競選總統時身上的壓力大不大?」

喬治抬起頭,看見鮑比毫無笑意地笑了笑說:「太大了,真是太大了。」

喬治渾身一緊。鮑比有時太實誠了。

記者問:「你如何看待麥卡錫議員的選戰?」

記者提到的不是五十年代瘋狂反共的參議員喬·麥卡錫,而是詩人政治家、名聲素來很好的尤因·麥卡錫。兩個月前,尤因·麥卡錫宣佈自己有意獲得民主黨總統候選人的提名,作為一個反戰人士向約翰遜發起挑戰。不過新聞界認定他必將失敗。

鮑比回答:「我覺得麥卡錫的選戰將有助於約翰遜。」鮑比仍然不肯把約翰遜稱為總統,喬治的朋友、約翰遜的助理斯基普·迪克遜對這點頗有怨言。

「那你會參加競選嗎?」

鮑比有很多辦法不去回答這個問題,也可以繞開這個問題說些別的。但鮑比沒有這麼做。「不。」他直截了當地回答。

喬治大吃一驚,把筆都掉在了地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鮑比補充道:「在目前可以想像到的各種情況下,我都不會去參加競選。」

喬治真想衝他大喊:那樣的話,我們又在這裡幹什麼呢!

他發現丹尼斯·威爾遜偷偷地笑了起來。

喬治真想馬上離開,但他太禮貌了,做不出這種事。他坐在餐桌邊,一直記錄到早餐會結束。

回到國會山鮑比的辦公室以後,喬治像個機器人一樣寫了份新聞通稿。他把鮑比的措辭改為:「在目前可以預見到的各種情況下,我都不會去參加競選。」但兩者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那天下午,三位助理離開了鮑比的團隊,他們不打算為失敗者工作。

喬治非常生氣,也有要離開的衝動,但他沒有馬上行動,他還需要好好想想。他想和維雷娜談談這件事。

維雷娜正好在華盛頓,和往常一樣住在喬治的公寓。維雷娜在喬治的臥室裡有了自己的衣櫥,放置那些在亞特蘭大永遠用不到的冬衣。

聽了喬治的敘述以後,維雷娜傷心得幾乎快流淚了。「他是我們唯一的希望,」維雷娜說,「你知道去年我們在越南戰場死傷了多少人嗎?」

「我當然知道,」喬治說,「死傷有八萬人。我在為鮑比準備的一篇演講裡提到過這個數字,但他在演講中沒用那段話。」

「犧牲、受傷、失蹤了八萬人啊,」維雷娜說,「太可怕了——鮑比不競選的話,這種情況還將繼續下去。」

「今年的死傷肯定會繼續增加。」

「鮑比錯過了締造偉大的機會,但為什麼呢?為什麼他要做這種事呢?」

「我很生氣,沒去找他談這件事,但我覺得他對競選的目的還存在疑問。他問自己是為這個國家還是在為自己參加競選,並為這種責問而飽受折磨。」

「馬丁也是一樣,」維雷娜說,「他一直在自問,南方各城鎮發生的暴動是不是自己的過錯。」

「可金博士沒有把自己的疑問對外人說啊!對一個領袖來說,有些問題是不得不面對的,萬萬沒有示弱的道理。」

「你覺得鮑比這樣說是經過計劃的嗎?」

「不,鮑比應該是衝動之下說的。這也是他難相處的地方。」

「你準備怎麼辦?」

「也許會辭去現在的職務。我還在考慮。」

兩人換了衣服,準備出去安靜地吃個晚飯,再看看今晚的電視會怎麼說。系粗條紋領帶時,喬治看著鏡子中正在穿內衣的維雷娜。與五年前第一次看她裸體比起來,她的體態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維雷娜已經二十九歲了,沒有了以前的那種活力,但她現在有了以前缺乏的自信和優雅。喬治覺得成熟後的她更美了。維雷娜留著一頭自然的濃密頭髮,使她的綠眼睛更有誘惑力。

穿上衣服以後,維雷娜坐到喬治的刮臉鏡前畫眼妝。「辭職的話,你可以到亞特蘭大來為金工作。」

「我不去,」喬治說,「金博士只是個議題單一、組織抗議運動的活動家,只有政治家才能改變世界。」

「那你要幹什麼?」

「也許會參選議員。」

維雷娜放下睫毛刷,轉身直視著喬治。「啊,」她驚歎一聲,「太令人驚訝了!」

「我來華盛頓是為民權而戰的,但黑人遭受的不公正不僅在公民權利方面。」他想了很久這個問題,「還有住房和就業的平等,還有每天都有黑人士兵犧牲的越南戰爭。從長遠看,黑人的生活還會被莫斯科和北京所影響。金博士這樣的人能激勵人,但國會裡也必須要有個為黑人利益著想的人做出點實事來。」

「的確兩者都需要。」說完,維雷娜又去弄她的眼影了。

喬治穿上那件總是能讓他感覺良好的西裝。晚飯時,他也許會喝上杯馬丁尼,甚至會喝上兩杯。七年來他的生活一直和羅伯特·肯尼迪綁在一起,也許作出改變的時候到了。

喬治問維雷娜:「你想沒想過,我們的關係很特別?」

維雷娜笑了。「當然想過!我們住在兩地,每月為了激烈的性愛而相會一兩次,而且已經有好幾年了!」

「只有男人會像你那樣在出差時會情人,」喬治說,「對男人來說這很普通,尤其是結了婚的男人。」

「我有點喜歡這樣,」維雷娜說,「在家吃平常的肉和土豆,外出吃點魚子醬。」

「我倒挺喜歡當魚子醬的。」

維雷娜舔了舔嘴唇。「嗯,鹹。」

喬治笑了,決定這晚再不去想鮑比的事情了。

開始播新聞了,喬治調高了電視機的音量。他認為鮑比在早餐會上的宣言會是今天的頭條,但他猜錯了。在越南人的春節,越共發起了大規模的「春季攻勢」。他們襲擊了六個大城市、三十六個省級城市和六十個小城鎮。這次攻勢的龐大規模讓美軍瞠目結舌:沒人預料到游擊隊有能力發起如此大規模的進攻。

五角大樓說越共的攻勢被有效抑制了,但喬治不信。

新聞播報員說第二天會發生更大規模的攻勢。

喬治對維雷娜說:「我很想知道,這對尤因·麥卡錫的競選會有何影響呢?」

杜杜·杜瓦勸瓦利·弗蘭克做一次政治演講。

起初瓦利拒絕了。他是個吉他手,他害怕外人像看那些在公眾場合唱流行歌的議員一樣,認為他是個傻瓜。但瓦利畢竟來自於政治世家,他所受的教育不允許他對發生的事情無動於衷。他清楚地記得父母對不抗議柏林牆的西德人,以及壓制自由的東德政府進行的責難。那些西德人和東德的共產黨政府一樣有罪,卡拉曾經這樣說。瓦利意識到,如果拒絕了為和平發聲的機會,那自己就和林登·約翰遜一樣糟糕。

加之,他發現杜杜的魅力越發不可抗拒了。

於是他同意了杜杜要他演說的請求。

杜杜開著戴夫的紅色道奇挑戰者接上瓦利,把他送到尤因·麥肯錫在舊金山的競選總部。瓦利在競選總部向一些挨家挨戶上門宣傳的熱情助選員發表了講話。

站在人群面前讓瓦利有些緊張。他準備了開場詞。他緩慢但不拘禮地對眾人說:「有人告訴我,因為我不是美國人,最好遠離政治,」瓦利聳了聳肩,用平靜而令人信服的語氣說,「但他們覺得美國人可以去越南隨意殺人,所以我以一個德國人的身份,來這兒談談政治……」

瓦利驚奇地發現人群爆發出笑聲,並且掌聲不斷。也許來演講的決定沒有作錯。

越共的春季攻勢開始以後,許多年輕人蜂擁到麥卡錫的競選總部積極助選。這些年輕人都穿得很整潔。男孩子修剪了鬍子和長髮,女孩子穿著運動衫和沙灘鞋。之所以改變形象是因為他們想讓投票人知道麥卡錫不僅僅是嬉皮士的總統,更是所有美國人的總統。他們的口號是:「為了尤因讓自己潔淨起來。」

瓦利停頓了一下,讓人群等待了一會兒,然後碰著自己的齊肩金髮說:「很抱歉,我的頭髮有點長了。」

人群再一次鼓掌大笑。瓦利意識到,政治和娛樂業沒什麼兩樣,如果你是個明星的話,即便你有那麼點不正常,他們也會照樣愛你。在桃色歲月的演唱會上,戴夫和瓦利的粉絲們會為他們對著麥克風所說的任何一句話而瘋狂歡呼。同理,名人嘴裡說出的笑話也會比實際有趣十倍。

「我不是個政治家,我不做政治演講……我想你們也都快聽膩了吧。」

「沒錯。」一個男孩大聲喊。人群又一次笑了起來。

「你們也許知道,我有過些個人的體驗。我過去居住在一個共產主義國家。一次警察因為我唱查克·貝裡的《回到美國》抓了我,還砸爛了我的吉他。」

人群安靜下來。

「那是我的第一把吉他。那時我只有一把吉他。砸碎了我的吉他相當於砸碎了我的心。因此,你們應該知道,我瞭解共產主義。我對共產主義的瞭解可能比林登·約翰遜要多得多。我痛恨共產主義。」說到這兒,他稍稍提高了聲調,「但即使這樣,我仍然反對戰爭。」

人群又一次歡呼起來。

「一些人相信耶穌有一天會降臨,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人群不知道該如何理解瓦利的這句話,顯得有些不安。接著他們卻聽見瓦利說:「如果他降臨到美國的話,他或許也會被認為是個共黨分子。」

他側頭瞧了瞧杜杜,她和別人一樣,臉上掛著笑容。杜杜穿著汗衫和不太露骨的短裙,頭髮紮成了一束。儘管這樣,她還是非常性感:打扮再簡樸也遮掩不了她渾然天成的美麗。

「耶穌或許也會因為反美行為而被逮捕,」瓦利說,「不過他不會感到奇怪:這和他第一次降臨時的遭遇幾乎一樣。」

除了開場詞,瓦利幾乎什麼都沒準備,於是他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沒想到這些話卻使人群非常愉悅。但他決定見好就收。

結束詞也事先準備好了。「我來這兒只是想給你們傳遞一個信息,那就是我要對你們表示感謝,對代表了全世界幾百萬反戰人士的你們表示感謝。我非常讚賞你們在這兒進行的艱苦卓絕的工作。繼續努力吧,我向上帝祈禱希望你們能贏。晚安!」

他離開麥克風,後退了幾步。杜杜上台走到他跟前,牽住他的手,在掌聲和歡呼聲中和他一起從後門離開。上了戴夫的車以後,杜杜驚呼道:「老天——你真是太棒了!你該去競選總統才對!」

瓦利笑著聳了聳肩。「他們只是沒想到我和他們有著相同的情感,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你是發自內心的——演講還那麼詼諧!」

「謝謝你。」

「也許這種天賦是從你母親那兒繼承來的。你不是告訴過我,她也投身於政治嗎?」

「現在她和組織沒有任何關係,東德沒有容她投身的政治環境。共產黨主政以前,她曾經是柏林的市議員。對了,你注意到我的口音了嗎?」

「就一點點口音。」

「我就擔心他們會聽出來。」瓦利對德國口音很敏感。人們常會從德國口音聯想到電影裡的納粹。瓦利總是試著說話像個美國人一樣,但達到那種程度並不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事實上你的演講非常有感召力,」杜杜說,「真希望戴夫也能來聽一聽。」

「對了,他現在在哪兒?」

「我想是在倫敦。我還以為你知道呢!」

瓦利聳了聳肩。「我只知道他在照顧生意。只要我們需要寫歌,拍電影,或者巡演什麼的,他立馬就會出現。我想你們應該快結婚了吧。」

「是的,不過我們一直沒時間操辦婚禮,他太忙了。另外,他來舊金山時我父母不介意讓他住在我的房間裡,因此我們也並不急著要離開父母。」

「很好,」車開到阿什伯裡區海特大街,杜杜把車停在瓦利的房子外面,「想進來喝杯咖啡嗎?」瓦利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讓杜杜進門:一張口,這句話就自然而然地說出來了。

「好啊。」杜杜關掉了轟隆作響的汽車引擎。

家裡除了他們外,沒有別人。塔米和麗莎幫助瓦利度過了得知卡羅琳結婚後的悲痛時光,他為此一直感謝她們,但三個人只是一起過了一個暑假。和1967年的大部分嬉皮士一樣,到了秋天,塔米和麗莎就離開舊金山,回達拉斯上學去了。

那是一段田園牧歌般的生活。

瓦利放上披頭士樂隊的最新專輯《魔幻奇妙之旅》,然後煮上咖啡,捲了支大麻煙。瓦利盤腿坐上床墊,杜杜跪坐在床墊上。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傳遞著大麻煙。瓦利很快進入了他非常喜歡的虛無狀態。「我不喜歡披頭士樂隊,」聽了一會兒音樂後,瓦利說,「他們太他媽的棒了。」

杜杜咯咯地笑了。

瓦利說:「他們的歌詞都很詭異。」

「我也發現了!」

「『四塊魚和手指派』是什麼意思?這簡直像食人族的歌詞。」

「戴夫跟我解釋過,」杜杜說,「英國有一種同時出售油炸魚和炸土豆條的海鮮餐館,英國人稱之為『炸魚薯條』。『四塊魚』的意思是四便士的炸魚薯條。」

「『手指派』又是什麼?」

「那是指男孩把手指放進女孩的,你知道的,陰道。」

「這其中有什麼關係?」

「就是說你給女孩買炸魚薯條,她就讓你把手指放進去。」

「還記得那些勇敢的日子嗎?」瓦利有些懷舊地問。

「感謝上帝,那個年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杜杜說,「不用再遵守那些清規戒律,愛是自由的。」

「現在第一次約會就口交。」

「你最喜歡哪樣?」杜杜沉思著問,「主動還是被動?」

「這個問題太難了!」瓦利不知道該不該和最好朋友的未婚妻探討這個問題,「但我想我還是喜歡被動一點。」他禁不住誘惑反問道,「你呢?」

「我喜歡主動。」杜杜說。

「為什麼?」

杜杜猶豫了。一時間,她看上去有些內疚:儘管發表了愛是自由的嬉皮士言論,杜杜興許同樣不知道該不該和未婚夫最好的朋友談論這個話題。她深深地吸了口大麻煙,吐出口煙圈,然後精神一振地說:「大多數男孩的活兒都不好,被動的一方遠沒有想像中那麼愉悅。」

瓦利從杜杜手裡接過大麻煙。「如果能對美國男孩在床上技巧方面給些建議的話,你會說些什麼?」

杜杜笑了。「首先,別馬上開始舔。」

「別?」瓦利很驚奇,「我一直以為除了舔就沒別的了。」

「當然不是。一開始男孩必須輕柔一點,吻就行了。」

瓦利茅塞頓開,接著便迷失在自己的想像裡了。

他低頭看著杜杜的雙腿。她的膝蓋緊緊地併攏著。這是防衛的姿態,還是興奮的先兆呢?

興許兩者都有!

「沒有哪個女孩告訴過我這些。」說著他把大麻煙遞還給杜杜。

瓦利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性衝動。杜杜同樣感覺到這種衝動,還是僅僅在戲弄他?

杜杜吸了最後一口煙,把煙蒂扔在煙灰缸裡。「大多數女孩比較害羞,不好意思說自己喜歡怎麼樣,」她說,「事實上一開始吻都太過了。其實……」說著杜杜直視了瓦利一眼,瓦利從她的眼神中看出她也已經情不自禁了。她壓低嗓門說:「其實,你只要往那兒呼氣,就能讓她顫抖。」

「哦,我的老天!」

「隔著內褲那層棉布呼氣效果會更好。」杜杜說。

她輕輕地動了動,終於分開雙腿,瓦利看見她的短裙裡面穿著條白色內褲。

「太美了。」瓦利沙啞著嗓子說。

「想試試嗎?」杜杜問。

「是的。」瓦利說,「求你。」

加斯帕·默裡回到紐約後去見了薩爾茲曼夫人,她安排他去面試電視新聞節目《今日》的調查員,進行面試的是赫伯·古爾德。

加斯帕和兩年前的立場完全不一樣了。兩年前他剛從學校畢業,急切地想得到一份工作。但那時他還是個菜鳥,沒人欠他什麼。而現在,他是個拿生命作賭注為美國而戰的復員軍人。隨著年紀的增大,他的心胸也更開闊了。更重要的是,沒去參戰的人都會覺得欠他些什麼。於是,他便順理成章地得到了這份工作。

剛復員,加斯帕的感覺非常怪。他完全忘記冷天是什麼樣。上班時的正式穿著也常會讓他困擾:除了必備的西裝、紐扣領的白襯衫,還必須繫上領帶。腳上的牛筋底皮鞋是如此之輕,加斯帕常會產生打赤腳的錯覺。從家裡到辦公室的路上,他不時會查看人行道兩邊,看看有沒有地雷。

另一方面,他也非常忙。平民生活很少有軍隊裡那些令人焦躁的冗長等待:等待上司下命令,等待轉移,等待敵人。從上班的第一天開始,加斯帕就不斷打電話,不斷查文件,不斷到圖書館找資料,不斷對採訪做著各種準備。

初進節目組時,加斯帕稍稍吃了一驚。他在學生報時的對手薩姆·凱克布萊德也加入了這個節目。薩姆不用去越南作戰,已經是個羽翼豐滿的記者了。加斯帕厭惡地發現,自己必須為薩姆鏡頭前做的報道進行許多調研工作。

加斯帕調研時尚、犯罪、音樂、文學和經濟方面的新聞。他調查了姐姐出版的暢銷書《凍傷》及其不知名的作者,根據寫作風格和坐牢經歷揣測,這部小說大約是蘇聯某位持不同政見者所寫。最後他得出結論,《凍傷》應該是世人沒有聽說過的無名作家寫的。

接著,他決定對令美國人瞠目結舌的越共「春季攻勢」做個專題。

加斯帕仍然對越南很生氣。他的怨氣像帶著濕氣的爐火一樣鬱結在心底。他什麼都沒忘記,尤其沒忘記揭露對美國人民撒謊的人的誓言。

二月的第二周,戰勢開始平息以後,赫伯·古爾德讓薩姆·凱克布萊德做一個戰爭進程的總結報告,評估這次攻勢在多大程度上改變了戰爭的走向。薩姆向包括調查員在內的整個團隊參加的編輯會議提交了他的總結報告。

薩姆從三點說明春季攻勢對北越來說是失敗的。「首先,共產黨軍隊對這次攻勢下了死命令:『奮勇向前奪取最終勝利。』我們從被俘的戰俘那裡得到了這份文件,但這個目標並沒有實現。第二,儘管戰爭還在霍爾和溪山進行,但越共連一座城市都保不住。第三,他們損失了兩萬人,一點戰果都沒有獲得。」

赫伯·古爾德環視四周,看看有沒有人要發表意見。

加斯帕是這個團隊中的新人,但他忍不住不說話。「我有個問題要問薩姆。」他說。

「加斯帕,你說吧。」赫伯吩咐道。

「你他媽的住在哪個星球啊?」他氣勢洶洶地問。

參會者被他的粗魯驚呆了,一時間沒人接得上話。沉寂片刻之後,赫伯和顏悅色地問:「加斯帕,許多人對這個結論持懷疑態度,但我想請你說出原因——別帶那麼大怨氣可以嗎?」

「薩姆剛才給我們展示的是約翰遜總統對春季攻勢的評論。我們這個節目何時變成白宮的宣傳工具了?我們難道不應該挑戰政府的觀點嗎?」

赫伯沒有否定。「你準備如何挑戰?」

「首先,我們不能僅從字面意思理解從俘虜那兒得到的文件。普通士兵手裡拿著的文件不太可能是敵人的戰略目標。我有那份文件的準確譯文:『戰勝一切艱險困難,展示我們大無畏的革命英雄主義。』這不是戰略,而是激勵士氣的宣告。」

赫伯問:「那他們的目標是什麼呢?」

「展示他們的力量和能力,以此挫敗南越政府軍、美軍和美國人的士氣。達到這個目的他們就得逞了。」

薩姆說:「他們沒有取得任何一座城市。」

「他們不需要佔領城市——他們已經在那兒了。你覺得他們是怎麼包圍西貢美國大使館的?他們不是跳傘進去的,而是大搖大擺走過去的。他們也許本來就住在相鄰的街區。他們不佔據城市是因為他們已經在那兒了。」

赫伯問:「薩姆說的第三點傷亡人數有什麼問題嗎?」

「五角大樓關於敵軍的傷亡人數沒有一次是可信的。」加斯帕說。

「如果我們的節目能告訴美國民眾,政府在對所有人說謊,對節目來說將是一個相當大的飛躍。」

「從林登·約翰遜到在叢林裡巡邏的所有人,都在這個問題上撒謊,因為他們需要誇大敵人的死亡人數以表明他們的正確性。但我去過那兒,所以我知道真相。在越南,只要是死人都會被當作敵軍的死傷數。往一個防空洞扔個手雷,殺死裡面的所有人——兩個女孩、四個婦人、一個老頭、一個嬰兒——在官方報告裡,這就算殺死了八個越共。」

赫伯有所懷疑:「我們怎麼能驗證你說的是事實呢?」

「問任何一個老兵就知道了。」加斯帕說。

「這很難讓公眾相信。」

赫伯很清楚加斯帕說得沒錯,只是對持有如此強硬的立場心有顧慮。加斯帕察覺到赫伯就要被說服了,他說:「你看,我們派第一支地面部隊到南越至今已有四年了。在這四年裡,五角大樓那邊捷報頻傳,《今日》不斷把勝利公告發佈給美國民眾。積累了四年的勝利,敵人怎麼還能深入南越首都的中心地帶,包圍美國大使館呢?請你們正視現實,可以嗎?」

赫伯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說:「加斯帕,如果你對了,薩姆錯了,那我們該如何報道呢?」

「很簡單,」加斯帕說,「主題是政府在春季攻勢上的誠信。去年十一月,副總統漢弗萊告訴我們,美軍正在越南節節勝利。十二月,帕爾默將軍聲稱越共已經被擊敗了。今年一月,國防部長麥克納馬拉告訴我們北越方面已經失去了戰鬥的意志。另外,威斯特摩蘭將軍還親口告訴記者,越共無力發動大規模攻勢。公佈了這麼多好消息以後,他們卻在一夜之間攻擊了幾乎每座南越的主要城市和重要鄉鎮。你說,這讓人怎麼想?」

薩姆說:「我們從未質疑過總統的誠信,沒哪個電視節目這樣幹過。」

加斯帕說:「現在是時候了。總統是不是在撒謊?一半美國人在問這個問題。」

所有人都看著赫伯。該做決定了。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好,『總統是不是在說謊』,這是我們報道的主題,放手幹吧。」

戴夫·威廉姆斯乘早班飛機從紐約前往舊金山,在頭等艙吃了烤薄餅夾培根的美式早餐。

生活是美妙的。桃色歲月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戴夫再也不用參加任何一場考試了。他深愛著杜杜,等他空下來,就準備娶杜杜進門。

他是桃色歲月裡唯一還沒買房的,但他準備今天就買。他不僅僅要買一幢房子。那將是鄉間的一處地方,除了房子以外,他還想買些地,建造自己的錄音棚。每年錄製專輯的幾個月時間,樂隊的全體成員都能住在那兒。戴夫經常帶著笑容回憶起,他們如何在一天內錄製完成第一張專輯。

戴夫非常興奮:之前他還沒買過房。他迫不及待地想見到杜杜,但他覺得還是先處理買房的事為好,這樣他就可以不受打擾地和杜杜在一起了。戴夫的業務經理莫蒂默·舒爾曼到機場接機。戴夫僱傭莫蒂處理他與樂隊無關的個人業務。莫蒂四十來歲,穿著加利福尼亞風格的淡藍色運動上衣和領口敞開的藍襯衫。因為戴夫只有二十歲,所以他經常發現律師和會計師們會給他指令,多過建議。但莫蒂不一樣,莫蒂一直很清楚主次,把他當上司。處理日常事務時,莫蒂會給出各種可能的選項,讓戴夫本人去作決定。

上了莫蒂的凱迪拉克以後,汽車駛過海灣大橋,向北穿過杜杜就讀的伯克利大學城。莫蒂一邊開車一邊對戴夫說:「我給你接了個活兒,這不是我的本職工作,但我想他們覺得我比較像你的私人助理才找到我的。」

「什麼活兒?」

「一個名叫查理·拉克洛的人想和你談談,製作一檔屬於你的電視節目。」

戴夫很吃驚: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製作自己的電視節目。「什麼樣的節目?」

「就是類似於《丹尼·卡耶訪談》和《迪恩·馬丁訪談》這樣的節目。」

「不是在開玩笑吧?」這太不可思議了。有時戴夫覺得成功就像雨點一樣落在自己身上:上榜歌曲、超過一百萬銷量的唱片、廣受歡迎的各地巡演、獲得巨大成功的電影——現在又有了這檔電視節目。

每週美國的電視上會有十來檔個人訪談節目,大多數由電影明星和諧星主持。主持人每期將請到一個客座明星,兩人交談一陣後,由客座明星表演其最新的打榜單曲或喜劇小品。桃色歲月上過許多這樣的訪談節目,但戴夫從來沒想過整個樂隊作為主持人會怎樣。「這檔節目會被定名為『桃色歲月訪談』嗎?」

「不,一旦你決定了,就叫『戴夫·威廉姆斯和他的朋友們』。他們只要你,而不是整個樂隊。」

戴夫有點猶豫。「的確挺讓人動心的,可……」

「要我說的話,這是個求之不得的機會。流行樂隊通常熱的時間都很短,當訪談節目主持的話,你將成為一個家喻戶曉的電視明星——可以一直做到七十歲。」

這句話引起了戴夫的共鳴。他一直在考慮桃色歲月不再流行以後自己會做些什麼。除了像貓王之外的少數,大多數流行樂隊都會碰到這個問題。戴夫想要娶杜杜,想要有幾個孩子,但又覺得當流行明星不足以幫他實現這個願景,他必須找其他門路才能養活這麼一大家人。他考慮過成為唱片製作人或藝人經理:他為桃色歲月充當過這兩個角色,幹得都還不錯。

但這也太快了。桃色歲月正在最火的時候,還在賺大錢呢。「我無法做這個電視節目,」他對莫蒂說,「這也許會分裂桃色歲月,這麼火的時候我無法承擔樂隊分裂的後果。」

「要我告訴查理·拉克洛你不感興趣嗎?」

「好,告訴他我挺遺憾的。」

凱迪拉克又穿過一座橋,進入了一處遍佈著果園的山地。早春時節,這裡的桃樹和杏樹上開滿了粉紅色和白色的花。「我們在納帕河谷。」莫蒂說。他把車開上了一條蜿蜒朝上的泥濘山路。又過了一英里,他開車穿過一道敞開的大門,把車停在一幢巨大的鄉間別墅前。

「這是我們要看的第一處房產,也是離舊金山最近的一處,」莫蒂說,「不知道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種。」

兩人下了車。這是一幢向四周延伸、一眼望不到頭的木結構別墅。別墅在不同的幾處還連著些不同時代修建的附屬建築。走到別墅的最遠處向外遙望,正好可以一覽山谷的全景。「哇!」戴夫驚歎道,「杜杜會喜歡這兒的。」

耕田從別墅的庭院一直向遠處延伸。「他們在這裡種什麼?」戴夫問。

「葡萄。」

「我可不想當什麼農民。」

「你將成為這裡的地主,別墅附屬的三十公頃地全都租出去了。」

兩人走進別墅。房子沒怎麼裝修,只是雜亂地放了些桌椅。別墅裡沒有床。「有人住這兒嗎?」戴夫問道。

「暫時沒有。採摘葡萄的季節,工會把這兒當宿舍用,不過只有幾周。」

「搬進來的話……」

「別擔心,這裡的農民會另找地方給季節工當宿舍的。」

戴夫四下裡看了看。別墅年久失修,但非常優美。房子的木結構框架看來非常牢固。主屋天花板很高,還有一道美觀的樓梯。「我很想讓杜杜馬上來看看。」他說。

主臥室同樣能一覽山谷。他想像著自己和杜杜早晨起來,一起遙望窗外的山谷,然後煮上咖啡,和兩三個赤著腳的孩子一起吃早飯的情景。這簡直太完美了。

別墅有足夠的空間佈置六七間客房。不遠處那座現在放滿了農用機械的穀倉將來正好可以當錄音棚用。

戴夫想立刻買下這處別墅。他告訴自己別這麼感情用事。他問莫蒂:「這裡要價多少?」

「六萬美金。」

「這是一大筆錢了。」

「產量恆定的葡萄田一公頃就要兩千美元,別墅算是白送的了。」莫蒂告訴他。

「但需要大量的修復工作。」

「沒錯。中央供暖,重新布線,隔音設施,加建浴室……幾乎還需要六萬美元。」

「差不多十萬美元,還不包含錄音器材。」

「這是一大筆錢。」

戴夫笑了。「還好我能付得起。」

「你肯定能。」

走出別墅的時候,戴夫發現別墅門外停了輛小貨車。下車的男人肩膀寬闊,臉上滿是歲月的痕跡。他看上去像個墨西哥人,但說話完全沒有墨西哥口音。「我是這裡的農民丹尼·梅迪納。」握手前,丹尼把雙手在工作服上猛擦了兩下。

「我在考慮要不要買下這裡。」戴夫說。

「有你這麼個鄰居真是太好了。」

「梅迪納先生,你住在哪兒?」

「我在葡萄田那頭有間農舍,就在那道山梁邊上。你是歐洲人嗎?」

「是的,我是英國人。」

「歐洲人大多喜歡喝葡萄酒。」

「這裡生產葡萄酒嗎?」

「產一些。這裡的大多數葡萄都直接售賣。美國人不大喜歡葡萄酒,只有意大利人的後裔會從歐洲進口一些來喝。大多數美國人喜歡喝雞尾酒和啤酒。但這裡的葡萄酒很棒。」

「紅的還是白的?」

「紅葡萄酒。來幾瓶嘗嘗嗎?」

「好啊!」

丹尼從小貨車的駕駛室裡拿出兩瓶紅葡萄酒遞給戴夫。

戴夫看了看葡萄酒瓶身上的商標。「黛西莊園紅葡萄酒嗎?」他問丹尼。

莫蒂替丹尼回答:「我沒告訴過你嗎,這個農莊就叫黛西莊園。」

「黛西是我媽媽的名字。」

丹尼說:「這也許是種祝福。」說完他跳上車,「祝你好運!」

丹尼開車走後,戴夫說:「我喜歡這地方,買下這裡吧!」

莫蒂爭辯道:「還有五處房產沒看呢!」

「我等不及要去看未婚妻了。」

「你也許會覺得其他地方的房產比這兒更好呢!」

戴夫指了指眼前的葡萄田。「其他地方有這樣的風景嗎?」

「這倒沒有。」

「回舊金山吧。」

「聽你的。」

回程路上,戴夫開始對接下來要進行的浩大工程感到有些擔心。「我想我們要找家建築公司。」他說。

「或許一個建築師就行。」莫蒂說。

「只需要裝修一下就行了嗎?」

「建築師可以跟你談你想要什麼,制訂裝修或改建方案,然後在幾家建築公司中招標。從理論上講,他還會充當監理——但從我的經驗看,他們一般沒興趣當什麼監理。」

「聽你的,」戴夫說,「你認識什麼建築師嗎?」

「你想找一家資歷很深的建築師代理公司,還是一個有嬉皮精神的年輕建築師?」

戴夫想了想:「有那種為資深建築師代理公司服務的年輕嬉皮建築師嗎?」

莫蒂笑了。「我去打聽打聽。」

莫蒂開車把戴夫送回舊金山。中午剛過,莫蒂把戴夫放在諾伯山的杜瓦家。

杜杜的媽媽把戴夫迎了進來。「快進來吧!」她說,「能提前回來真是太好了,只是杜杜現在不在。」

戴夫有些失望,但並不奇怪。他原本計劃一整天和莫蒂一起看房子,告訴杜杜傍晚時才能碰頭。「我想她應該去學校了。」杜杜是伯克利分校的二年級生。戴夫知道杜杜幾乎不學習——杜瓦夫婦倒不知情——很有可能因為通不過考試而被開除。

戴夫走進和杜杜共用的臥室,放下手提箱。杜杜的避孕藥品放在床頭櫃上。杜杜很粗心,有時會忘了服藥,戴夫卻不怎麼介意。如果杜杜懷孕的話,他們就馬上結婚。

他回到廚房,和貝拉一起坐在餐桌旁,把剛剛看過的黛西莊園的情況告訴她。貝拉被戴夫的熱情感染,急切地想實地看看。

「吃午飯嗎?」貝拉問他,「我正準備做湯和三明治。」

「不用,我在飛機上吃過一頓豐盛的早餐。」戴夫興致很濃,「我想去瓦利那兒跟他談談黛西莊園的事。」

「你的車在車庫。」

戴夫坐上紅色道奇挑戰者,經過市區的一條條馬路,把車從舊金山的上流社區開到最為貧困的地方。

瓦利一定會喜歡住在一起做音樂的主意,戴夫想。有了那麼個地方,他們就會有時間把音樂做到最好。瓦利急切地想用上最新的八軌磁帶式錄音機——人們已經在談論音域更為寬廣的十六軌磁帶式錄音機了——他們現在所做的音樂比以前更為複雜,需要更長時間才能錄製完成。但租用錄音棚很花錢,歌手和樂隊有時會覺得時間非常趕。弄一間自己的錄音棚就沒這個問題了。

開車的時候,戴夫的腦中突然冒出一段音樂,他唱道:「我們都去黛西莊園。」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也許能把它完善成一首好歌。「紅色黛西莊園」將是個不錯的標題。紅色可以指代一個女孩,一種顏色,也可以是某種大麻。他唱著:「我們要去葡萄滿枝的紅色黛西莊園。」

他把車停在海特大街瓦利家門外。和以往一樣,門沒鎖。一樓的客廳沒有人,只是散落著些昨晚狂歡後的雜物:比薩的外賣盒、沒洗的咖啡杯、滿是煙蒂的煙灰缸,以及一些空的啤酒瓶。

戴夫很失望沒能立即找到瓦利。他急切地想和瓦利談談黛西莊園的事情。他決定去樓上叫醒瓦利。

他上了樓,整幢房子很安靜。瓦利可能早起沒打掃屋子就出去了。

臥室的門關著。戴夫敲了敲便推開了門。他哼著「我們都去黛西莊園」的歌詞,走進了瓦利的臥室。進去以後,他突然不唱了。

瓦利在床上正要起身,表情非常吃驚。

杜杜躺在床墊上,瓦利的身邊。

一時間戴夫震驚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瓦利說:「嗨,夥計……」

戴夫像乘著一部降速過快的電梯一樣肚子縮緊,經歷著恐怖的失重狀態。杜杜在瓦利的床上,這裡沒有戴夫的立足之地。他傻傻地問:「這他媽的是怎麼回事?」

「夥計,這沒什麼……」

震驚轉化為憤怒。「你在說什麼啊?你和我的未婚妻在床上,怎麼會沒什麼呢?」

杜杜坐了起來,她的頭髮亂蓬蓬的。被單從她的乳房上滑落下來。「戴夫,請聽我們解釋。」她說。

「好,我聽你們解釋。」戴夫抱起手臂說。

杜杜站起身。她全身赤裸。看著杜杜的完美身體,戴夫像是當眾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他意識到,自己已經永遠地失去她了。他真想痛快地大哭一場。

杜杜說:「我們喝點咖啡,然後邊喝——」

「不用喝什麼咖啡了,」戴夫不想受當眾流淚的屈辱,故意惡聲惡氣地大聲說,「我只想要個解釋。」

「我還沒穿衣服。」

「那是因為你和未婚夫最好的朋友亂搞一氣,」戴夫發現憤怒的話語可以掩飾自己的痛苦,「你說要向我解釋,好,我正等著呢!」

杜杜把髮絲從眼前撥開。「戴夫,妒忌早已經過時了,你明白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愛你,我想和你結婚,但我也喜歡瓦利,我喜歡和他一起上床。愛是自由的,難道不是嗎?你為何要對這一點視而不見呢?」

「這就是你的解釋嗎?」戴夫簡直不敢相信杜杜竟會這樣說。

瓦利說:「夥計,放輕鬆,我仍然有點暈。」

「你倆昨天晚上磕了藥——是不是嗑藥之後才轉變成這樣的?」戴夫燃起一絲絲希望。如果他們只做過這一次……

「夥計,她愛的是你。她只是在你不在家的時候,到我這兒消遣消遣而已。」

戴夫的希望破滅了。這不是第一次。他不在的時候他們一直在這裡鬼混。

瓦利起身穿上牛仔褲。「一夜之間我的腳似乎變大了,」他說,「這可真是詭異。」

戴夫沒有理會瓦利嗑藥後的囈語。「你們兩個甚至都沒說一句道歉的話,真是太過分了!」

「我們不會道歉,」瓦利說,「我們喜歡做,於是就做了。這改變不了任何事。現在沒人再講忠誠什麼的了。人們需要的只是愛——難道你還沒弄明白那首歌的意思嗎?」他熱切地盯著戴夫,「你知道自己頭上有道光環嗎?散發著光暈的光環。我以前從沒發現你頭上還有光環。我覺得應該是藍色的。」

戴夫自己也服用過致幻劑,知道很難讓瓦利擺脫目前這種迷幻的狀態。他轉身問逐漸平靜下來的杜杜:「你對此感到抱歉嗎?」

「我並不覺得我們做錯了什麼,我的認識已經完全超越了那種陳腐的道德觀了。」

「這麼說,你還會和他鬼混?」

「戴夫,別和我分手。」

「有什麼分不分的?」戴夫狂暴地低語,「你和任何你喜歡的人都能上床。如果願意的話,你就一直以這種方式生活下去吧,可這種關係永遠都不可能發展成婚姻。」

「你應該把這種老觀念都扔在一邊!」

「我應該離開這幢房子。」戴夫的憤怒轉化為悲哀。他意識到自己失去了杜杜:把她輸給了毒品和自由之愛的理念,把她輸給了他的音樂促使形成的嬉皮士文化。「我必須離開你。」說完他轉身就走。

「求你別走。」杜杜說。

戴夫走出了瓦利的臥室。

他跑下樓梯,離開了瓦利的房子,然後跳上車,呼嘯著開走了。他差點撞上一個閒蕩著穿過阿什伯裡地區一條大街的長髮男孩。男孩露出空洞的笑容,顯然剛剛嗑過藥。該死的嬉皮士,戴夫心想,尤其是瓦利和杜杜。他再也不想看到他們兩人中的任何一個了。

他同時意識到,桃色歲月完了。他和瓦利是樂隊的核心,發生爭吵後樂隊也就不復存在了。就這樣吧,他想。他將獨自展開自己的藝人生涯。

他看見街邊有個電話亭,於是停了車。他打開工具箱,從裡面拿出一卷硬幣,然後去電話亭撥打了莫蒂的電話。

莫蒂說:「嘿,戴夫,我去找過了不動產經紀人。我還價五萬美元,最後在五萬五千美元的價位上成交,你覺得怎麼樣?」

「莫蒂,幹得不錯。」戴夫說,獨自工作同樣需要錄音棚,「對了,那個電視製片人叫什麼名字?」

「查理·拉克洛。可你不是擔心會拆散樂隊嗎?」

「我突然沒這個擔心了,」戴夫說,「安排開會!」

三月,對喬治和整個美國來說,前景不容樂觀。

週二這天,喬治和鮑比一起在紐約。新罕布什爾州三月的初選對民主黨內有希望獲得提名的總統候選人來說是一次極大的考驗。鮑比在五十二大街上的「21」餐廳約了些老朋友一起吃夜宵。鮑比和友人們在樓上聚餐,喬治和鮑比的其他助理在樓下吃飯。

喬治還沒辭職。鮑比宣稱不再競選總統,他似乎就此獲得了自由。越共的春季攻勢之後,喬治寫了篇公開譴責約翰遜總統的演講稿。鮑比破天荒地沒有對演講稿進行修改,用上了稿子裡所有犀利的言辭。「有著充足後備力量和現代化武器支持的五十萬美軍和七十萬越軍,竟然無法在二十五萬叛軍的攻擊下保住哪怕一座越南城市。」

正當鮑比似乎要被反擊時,喬治對約翰遜總統的最後一絲幻想被打破了,總統回應了肯納調查機構,命令他們調查1967年夏天種族騷亂的原因。調查報告的結論合情合理:騷亂由白人種族主義引起。報告嚴厲地譴責了政府、媒體和警察在事件中所充當的不光彩角色,要求在住房、就業和種族隔離方面採取果斷的措施。調查報告被印成書,出售了兩百萬本。但約翰遜就是不接受這份報告。促使通過1964年《民權法案》和1965年《選舉權法案》、推動黑人民主進程的約翰遜總統放棄了這場鬥爭。

決定放棄總統選舉的鮑比一直被選擇正不正確的疑慮所折磨——他就是這麼個性格。他和老朋友們、一些泛泛之交、包括喬治在內的助理們和一些新聞記者都談過這件事。鮑比改變主意的說法正開始傳開。除非鮑比親口說,否則喬治不會相信。

初選由黨派希望成為總統候選人的各位候選者在各地展開。民主黨內的第一場初選將在新罕布什爾州舉行。尤因·麥卡錫是年輕人的希望,但他在民意測驗中表現很差,遠遠落後於期望連任的現任總統約翰遜。麥卡錫的競選資金很少。一萬名年輕志願者奔赴新罕布什爾州為麥卡錫站台助選,但在「21」餐廳裡,包括喬治在內的一眾助理都覺得約翰遜將以極大的優勢取得勝利。

喬治以既恐懼又渴望的心情期待著十一月的最終選舉。在共和黨方面,溫和派共和黨人喬治·羅姆尼已經提前退出了大選,為性格古怪的保守人士理查德·尼克松最終參選掃除了障礙。這麼一來,最終的選舉幾乎肯定在兩位擁護戰爭的候選人約翰遜和尼克松之間進行。

氣氛沮喪的晚宴快結束時,喬治接到了一個最先知道新罕布什爾州預選結果的工作人員打來的電話。

所有人都沒猜對,結果完全出乎預料。麥卡錫獲得了百分之四十二的選票,令人詫異地和約翰遜的百分之四十九很接近。

喬治意識到約翰遜有了被擊敗的可能。

他衝上樓,把這一結果告訴鮑比。

鮑比的反應很悲觀。「他得到了太多的選票!」鮑比說,「這下我怎麼才能讓麥卡錫退出選舉呢?」

喬治這才知道,鮑比已經打定了參選的主意。

瓦利和杜杜前往鮑比·肯尼迪的競選集會,準備對其加以破壞。

兩人對鮑比很生氣。幾個月來他一直拒絕宣佈參加總統競選。他覺得自己不可能獲勝,在瓦利和杜杜看來,他甚至連嘗試的膽量都沒有。於是尤因·麥卡錫冒著風險站出來,宣佈參加競選。尤因幹得很不錯,經過幾個月的努力,終於看到了擊敗約翰遜總統的希望。

可現在尤因·麥卡錫遇上了大麻煩。鮑比·肯尼迪宣佈競選以後,他把麥肯錫支持者所做的工作據為己有,尤因·麥卡錫之前所取得的勝利都在頃刻間付諸東流。瓦利和杜杜認為鮑比·肯尼迪是個玩世不恭的投機分子。

瓦利很平靜,杜杜卻很震怒。瓦利的反應之所以緩和是因為他知道政治現實遠遠超出於個人的品德。麥肯錫選戰的群眾基礎只是學生和知識分子。他巧妙地把追隨他的青年學生組成了自願的助選大軍,取得了沒人預料到的成功。可這些志願者足以把他送到白宮嗎?小時候瓦利一直聽父母談競選的話題,作出了類似的判斷——當然不是東德的虛假選舉,而是西德、法國和美國的全民選舉。

鮑比的支持者來源更為廣泛。鮑比拉來了那些認為他站在他們那邊的黑人選民,還拉來了信仰天主教的廣大工人階級——愛爾蘭人、波蘭人、意大利人,以及西班牙人。瓦利痛恨鮑比人品上的缺失,但他也承認——儘管杜杜很生氣——鮑比·肯尼迪比尤因·麥卡錫更有機會擊敗約翰遜總統獲得民主黨內的提名。

儘管如此,今晚他還是要給鮑比·肯尼迪喝倒彩。

人群中有許多像他們這樣留著長髮長鬚的青年男子和赤足的嬉皮女孩。瓦利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前來喝倒彩的。人群中還有老老少少的黑人:留著被稱為「非洲式」髮型的年輕黑人,還有他們身穿色彩斑斕裙裝和禮拜日西裝的父母。鮑比支持者的來源之廣還能從在舊金山早春的寒冷中穿著毛衣和斜紋褲的白人中產階級身上看出。

瓦利把頭髮紮成一束,塞在牛仔帽裡。為了掩飾身份,他還戴上了一副墨鏡。

舞台出人意料地空曠。瓦利原本以為會看到電視上看到的其他競選集會經常出現的旗幟、橫幅、海報,以及競選人的大幅照片,但鮑比的演講台上只有一個講台和一個麥克風。如果換了另一個競選者,人們會覺得他很缺錢,但人人都知道鮑比擁有肯尼迪家族取之不盡的財富。這意味著什麼呢?在瓦利看來,這意味著——「看好了,這才是真正的我」。瓦利覺得非常有趣。

這時,講台上站著一個為演講預熱的舊金山民主黨人。瓦利覺得這有點像舞台演出的序幕。觀眾在大笑鼓掌的同時,對即將出場的競選人變得愈發期待。桃色歲月以往舉行的音樂會便會請一些小樂隊墊場以烘托氣氛。

只是桃色歲月已經不存在了。這時,樂隊原本應該在倫敦錄製為聖誕節準備的新專輯。另外,瓦利還寫好了幾首原本準備給戴夫做局部修改的歌曲。以往一曲奏畢,戴夫總會興高采烈地說:「很好,我們就叫它《靈魂之吻》吧。」可是,戴夫離開了。

戴夫寫了一封言辭禮貌卻非常生分的短信給杜杜的母親貝拉,對杜杜的父母讓他住進他們家裡表示了感謝,還讓貝拉幫他打包好衣服,說他會派一個助理過去拿。瓦利給在倫敦的黛西打了電話,知道戴夫正在納帕河谷裝修一處農莊,計劃要在那裡修建一個錄音棚。此外,加斯帕·默裡也打電話給瓦利,想證實戴夫打算獨自開檔電視節目的傳聞是不是真的。

戴夫被過時的嫉妒所傷害,與時興的嬉皮思想已經完全不合拍了。他應該意識到人們不該受原先的道德觀念束縛,想和誰做愛就和誰做。瓦利相信,自己完全不應該有什麼罪惡感。從漢堡的繩索大街相識以後,他和戴夫一直很親近,他們相互喜歡,相互信賴,從來沒發生過爭吵。瓦利對傷害了這樣一位朋友感到很不開心。

杜杜並非瓦利一生中不可或缺的摯愛。他喜歡杜杜——她漂亮、風趣,床上技巧也不錯,兩人看上去很登對——但杜杜並不是世上唯一的女孩。如果知道會讓樂隊解散,瓦利也許不會和杜杜搞上。他像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一樣只為這一刻活著,嗑完藥以後,尤其容易在不管不顧的狀態下做出衝動的事情來。

杜杜仍然沒從被戴夫拋棄的震驚中恢復過來。也許這正是她和瓦利在一起感到舒服的原因:她失去了戴夫,瓦利失去了卡羅琳,兩人都失去了自己一生的摯愛。

宣佈肯尼迪上台的時候,瓦利才把紛亂的思緒轉到正在進行的競選集會上來。

鮑比的個子比瓦利想像得要矮,姿態也沒有他以為的那般自信。鮑比帶著尷尬的笑容走上講台,羞澀地向人群揮了揮手。他把手插在西裝外套的口袋裡,瓦利記得肯尼迪總統也常做這樣的動作。

人群中有人立刻舉起了標語牌。瓦利在其中看見了「吻我,鮑比!」和「鮑比最棒」的標語。杜杜從褲腿裡拿出一張捲著的標語,打開後和瓦利一起舉起來,上面只寫了兩個字:叛徒!

鮑比照著從西裝內袋裡拿出的一沓卡片開始演講。「首先我要道歉,」他說,「越南問題的許多早期決策都有我的參與,這些決策導致了目前這種情況。」

杜杜大聲喊:「說得太他媽的對了!」周圍的人都笑了。

鮑比繼續用波士頓口音進行演講。「我願意承擔我應該負的那一部分責任。只是過去的錯誤不應該永遠存在下去,我們可以從悲劇中吸取教訓。『沒有哪個人不會犯錯誤,』古希臘詩人索福克勒斯曾這樣說過,『但聰明人會知錯就改,只有驕傲才是真正的罪孽。』」

與會者喜歡聽這種話,紛紛熱烈鼓掌。支持者們鼓掌的時候,瓦利注意到鮑比犯下了個很大的錯誤。在這種場合,競選者應該和台下的支持者進行雙向交流。支持者希望競選者能看著他們,接受他們的讚許。鮑比卻似乎對此感到尷尬。瓦利意識到鮑比·肯尼迪很不習慣這樣的政治集會。

鮑比繼續著越南的話題,但進行得沒有開場那段自白來得成功。他表現得很躊躇,經常有些結巴,有時甚至會出現大段的重複。他像塊木頭似的站得筆直,不做手勢,甚至看上去連身體都懶得動。

場內的少數幾個反對者開始對他進行詰問,不過瓦利和杜杜並沒有加入。無需外界施壓,鮑比這樣的表現已經形同於自殺。

台下沒那麼喧鬧的時候,有個嬰兒哭了。瓦利斜眼一看,發現一個女人從座位上站起來,向出口走了過去。鮑比中斷演講,對這位母親說:「女士,請不要走!」

人們偷偷地笑了起來。女人在過道上轉過身,看著台上的鮑比。

鮑比說:「小孩哭我已經很習慣了,請你別走!」

所有人都笑了:鮑比有十個孩子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如果你走了,」鮑比說,「明天的報紙會說我無情地把一對母子從演講廳趕了出去。」

人群開始歡呼:報界對競選的歪曲報道遭到了許多人的痛恨。

女人笑著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鮑比低頭看筆記。他原本可以通過剛才所說的那番話建立一個溫暖的家裡人形象,但低頭看手裡準備好的講稿卻又使他失去了民心。瓦利覺得鮑比失去了爭取民心的最佳機會。

鮑比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點。他抬頭問台下:「我覺得這裡很冷,你們覺得冷嗎?」

人群鼓噪著說演講廳很冷。

「拍拍手,讓身體熱起來。」他開始示範著拍手。參加競選集會的人群笑著加以應和。

過了一會兒,他停止拍手說:「我感覺熱一點了,你們呢?」人群叫嚷著表示同意。

「現在我想講一講有關體面的問題,」他回到了演講中,但是沒有看稿,「有些人覺得長髮、赤腳、在公園尿尿是不體面的,我想告訴你們我所認為的不體面是什麼,」人群再次高聲歡呼,「我覺得沒文化是最大的不體面,」又是一陣掌聲,「我要對加利福尼亞的各位說,對所有努力工作卻失去了讓孩子上大學機會的人說,這才是最大的不體面。」

沒人還會對鮑比相不相信自己的演講產生懷疑。鮑比已經把提詞的卡片扔在了一邊。他揮舞著手,不斷指指點點,有時還用拳頭砸一下講台,變得很富有激情。人群被他迸發的情感所打動,為他每一句發自肺腑的演講而喝彩。瓦利看著周圍的一張張臉,發現人們的臉上掛著他在台上經常看見的那種表情:年輕人瞪圓眼睛,大張著嘴,整張臉因為敬畏而閃閃發光,進入一種陶醉忘我的狀態之中。

從來沒有什麼人用這種表情面對過尤因·麥卡錫。

瓦利意識到,他和杜杜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把「叛徒」的標語給扔在了地上。

鮑比又談到了貧困。「在密西西比州的德爾塔市,我看見過餓得臉上長瘡、肚子脹大的孩子們,」說著,他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音,「這是完全不可以接受的。」

「印第安人沒鞋穿,依靠一點點配給的食物生活,許多十來歲的孩子自殺,生活完全看不到希望。我相信我們完全可以做得更好。」

「來自黑人貧民窟的孩子們坐在老鼠滿地跑的骯髒校舍裡聆聽自由民主的誓言,我相信美國完全可以做得更好。」

看得出來,他已經炒熱了氣憤。「我之所以來這兒,是希望在接下來幾個月得到你們的幫助,」鮑比說,「如果你們也認為貧窮是一種不體面,請給予我支持。」

人群用盡全力大聲歡呼。

「如果你們同樣認為讓兒童挨餓是不能被允許的,請為我的選戰出力。」

人群再次歡呼。

「你們是否和我一樣,相信美國會變得更好呢?」

人群歡呼著表示同意。

「跟著我走——美國一定會變得更好。」

鮑比退後一步,人們變得更瘋狂了。

瓦利看了眼杜杜,感覺到杜杜和他想的一樣。「我想他會贏的,你覺得呢?」瓦利問。

「是的,」杜杜說,「照這樣的趨勢發展下去,他肯定會入主白宮。」

鮑比十天內走訪了十三個州。最後一天的行程結束以後,鮑比和幕僚在菲尼克斯坐上了返回紐約的飛機。這時,喬治·傑克斯肯定鮑比會當上總統。

公眾的反響出人意料,朝鮑比一邊倒。幾千名支持者聚集在機場。他們站在街道兩邊,看著載有鮑比的車隊經過。鮑比通常站在敞篷車的後排,喬治和其他助理蹲在他腳邊拽住他的腿,防止街道邊拉扯他的人把他拉出去。跟著敞篷車跑的孩子們一遍遍地叫著鮑比的名字。每當車停下的時候,一旁的人們都會前赴後繼地衝向敞篷車,拉扯下鮑比的袖扣、領帶夾和西裝上的紐扣。

在飛機上坐下以後,鮑比從口袋裡掏出狂歡節五彩紙屑一般的紙片。喬治在地上撿起一些。這些紙片都是圍觀人群寫好精心折疊以後塞在鮑比衣兜裡的。他們中有人要求鮑比參加孩子的畢業典禮,有人要他去醫院探望病兒,還有人告訴他,他們在家為他祈禱,在鄉間的教堂裡為他點燃了蠟燭。

鮑比像平時一樣脫下西裝,捲起襯衫袖子。這時喬治看見了他的胳膊。鮑比的前臂體毛濃密,但觸動喬治的是鮑比腫脹的雙手和到處是紅色抓痕的手臂皮膚。喬治意識到,這些都是瘋狂群眾接觸他時留下的。儘管不是故意傷害,但人群的瘋狂敬仰已經使他受傷,手臂被抓出了血。

人們找到了他們需要的英雄——但鮑比也從中找到了自己。這也正是喬治和別的助理把這次旅行稱為「自由之旅」的原因。鮑比創造出完全屬於自己的風格,營造出肯尼迪家族全新的魅力。他的哥哥約翰·肯尼迪雖然魅力十足,但非常內斂——對1963年來說正適合。鮑比比他更為開放。他傾盡全力告訴人們,他完全可以把自己的內心打開給所有人看。他承認自己是一個想做對所有事,但有時不知道怎麼做才對的平凡人。1968年流行「毫無保留地訴說」,鮑比正巧精於此道,因此得到了廣大民眾的厚愛。

半數搭乘此架班機回紐約的乘客都是新聞記者。十天來,他們一直在拍攝參與競選活動的瘋狂人群,報道重生的鮑比·肯尼迪如何贏得了廣大選民的心。民主黨內的權力掮客也許不喜歡鮑比略顯幼稚的自由主義思想,但他們不會忽略鮑比贏得的廣泛支持。在全美國的人為鮑比大造聲勢的同時,他們不會眼瞎到硬要讓林登·約翰遜競選連任的程度吧。如果他們選擇支持越戰的另一位候選人——副總統赫伯特·漢弗萊,或是馬斯基參議員——這兩個人也只能得到原本支持林登·約翰遜的那部分選票,影響不到鮑比的支持率。喬治認為鮑比肯定能獲得民主黨內的提名。

鮑比肯定也會戰勝共和黨的競選人。能在共和黨突出重圍的鐵定是已經被肯尼迪兄弟擊敗過一次的理查德·尼克松。鮑比再把他擊敗一次又有何難呢?

通向白宮的道路似乎一帆風順。

飛機快抵達約翰·肯尼迪機場時,喬治琢磨著鮑比的對手們會使出何種招數對付他。約翰遜總統預定將在飛機還沒降落的時候發表一次全國性的電視講話。喬治急於想知道約翰遜總統會說些什麼。只是在他看來,無論總統會講些什麼,鮑比領先的局面都不會受到太大影響。

「飛機降落在以你哥哥命名的機場,你的心情一定會有些不一樣吧?」有個記者問鮑比。

這個記者顯然是想用傷人的問題讓鮑比反應過度,從而構思出一篇吸引人眼球的文章。但見慣了這些的鮑比只是說:「我倒希望它還叫愛德懷德機場。」

飛機滑到下機門旁。安全帶指示燈還沒熄滅,一個熟悉的身影衝上飛機,沿著走道向鮑比奔來。來人是紐約州的民主黨主席。還沒到鮑比跟前他就喊開了:「總統不準備參加競選!總統不準備參加競選!」

鮑比說:「請你再說一遍!」

「總統不準備參加競選。」

「你一定是在開玩笑吧。」

喬治驚呆了。但他馬上就想到,痛恨肯尼迪家族的約翰遜不參加競選的原因,只能是約翰遜意識到自己鐵定拿不到黨內的提名。他顯然把擊敗鮑比的希望寄托在了其他支持越戰的候選人身上。在他看來,只有自己退出競選才能破壞鮑比通向白宮之路。

雙方已經打出了自己手裡的牌,就看最後誰能發力取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