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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5 高歌 1963-1967年 第三十八章

戴夫·威廉姆斯期待著見到臭名昭著的外祖父列夫·別斯科夫的那一刻。

1965年秋天,桃色歲月前往美國進行演出。全明星環球巡演每兩天為演出者提供一夜的賓館房間,沒房間住的那個晚上,他們則通常會在長途大巴上過。

演出完一場以後,他們在午夜登上大巴,前往另一個城市。戴夫從沒在大巴上睡過好覺,車上的座位很不舒服,後部還有個臭氣熏天的廁所。唯一讓他感到舒暢的是車上冰櫃裡巡演贊助人佩珀先生免費提供的汽水。來自費城的「上旋」樂隊總是在車上打牌:自從一個晚上輸了十美元之後,戴夫再沒有和他們打過牌。

早上他們會抵達下一站住的賓館。如果幸運的話,他們可以立即開房入住。反之,他們就得一身髒臭地待在大堂裡,焦躁地等待前一天晚上入住的客人騰出房間。晚上的演出結束以後,他們會在賓館裡住上一夜,隔天早晨再乘大巴出發。

桃色歲月熱愛這次巡演。

巡演的報酬不多,但他們能在美國四處旅行——即使拿不到錢,他們都希望有這樣的機會。

還有喜歡他們的姑娘們。

在每個城市逗留的一天一夜裡,貝斯手布茲的房裡常有好幾個歌迷。劉則流連於美國各地的同性戀酒吧——美國人比較願意用「同性戀者」這個詞彙。瓦利仍忠於卡羅琳,不過看著流行巨星之夢正一步步實現的他也同樣非常興奮。

戴夫不太願意和熱衷於樂隊的那些姑娘發生關係,但仍然在巡演中遇到過幾個不錯的女孩。他曾經想拉塔梅特的金髮女郎約琳·約翰遜上床,但被她一口回絕了,約琳說她十三歲時就快樂地做了新娘。然後他又試著去引誘露露·斯莫,斯莫儘管一直在和他調情,卻不肯去他的房間。有天晚上,他終於和來自芝加哥的黑人女子組合中的曼迪·拉夫搭上了。曼迪有一雙棕黃色的眼睛,一張大嘴,以及摸起來像絲綢一樣的淡黑色皮膚。曼迪讓他抽上了大麻,戴夫覺得大麻比啤酒刺激多了。離開印第安納波利斯以後,他們每天晚上都在一起,不過他們非常小心——不同膚色的人性交在一些州會被判罪。

一個週三的早餐,載著環球巡演樂隊的大巴開進了華盛頓特區。戴夫和外公別斯科夫約了一起吃午餐,黛西替他們安排了這次約見。

他穿上一套流行歌星的行頭去見外公:紅襯衫、藍色的低腰褲、紅色格子花紋的花呢外套、鞋尖很窄的中跟鞋。他從樂隊住的廉價酒店叫了輛出租車,前往外公的套房所在的高級賓館。

能見到外公讓戴夫非常激動。據說這個老頭做過許多壞事。如果家人說的都是真的,列夫曾在聖彼得堡殺過一個警察,接著對懷孕的女朋友不辭而別。在布法羅,他搞大了老闆女兒的肚子,娶了她,繼承了一筆遺產。據說他和岳父的死有關,但從沒受到指控。禁酒期間他靠黑市生意大發其財。儘管娶了黛西的媽媽,但他還有包括電影明星格拉迪絲·安格魯斯在內的好多情婦。

在賓館大堂等待時,戴夫猜測外公會是什麼樣子。爺孫倆從沒見過面。列夫只在黛西和博伊·菲茨赫伯特第一次結婚的時候去過倫敦一次,之後就再沒去過了。

黛西和勞埃德每五年去美國一次,主要是為了見黛西住在布法羅老年公寓裡的媽媽奧爾加。戴夫知道媽媽對外公沒有太多的愛,黛西小時候大多數時間都不和列夫一起住。列夫在布法羅還有第二個家——那裡有他的情婦瑪伽和私生子格雷格——相比黛西和奧爾加,列夫顯然更願意和瑪伽母子在一起。

戴夫看見大堂那頭出現了一個穿著銀灰色西裝、戴著紅白條紋領帶的七十多歲的老人。他記得媽媽說,外公任何時候都衣冠楚楚。戴夫笑著對老人招呼了一聲:「你是別斯科夫外公嗎?」

握手以後,列夫問外孫:「你怎麼沒系根領帶呢?」

戴夫經常被人這麼問。不知為何,老一輩人總覺得他們有權對年輕人的衣著橫加指責。對於這種指責,戴夫有時會彬彬有禮地加以解釋,有時也會針鋒相對地進行反駁。對於第一次見面的外公,他卻狡猾地用上了反詰:「外公,你十來歲那會兒,聖彼得堡帥氣的男孩們都穿些什麼呢?」

列夫嚴峻的表情一下子柔和下來。「我有件珍珠母紐扣的外套、一件背心和一串銅表鏈,還有一頂絲絨帽,留著和你一樣的中分長髮。」

「這麼說我們很像了,」戴夫說,「只是我從沒殺過人。」

列夫愣了一下,然後突然笑了。「你很聰明,」他說,「繼承了我的腦子。」

一個穿著淺藍色大衣、戴著淺藍色帽子的女人走到列夫身邊。儘管年齡和列夫相仿,但老太太的身板卻像時裝模特一樣筆挺。列夫說:「她是瑪伽,不過她不是你的外祖母。」

肯定是外公的情婦了,戴夫心想。「你很年輕,還沒到做外祖母的年紀呢,」他笑著對瑪伽說,「那我該如何稱呼你呢?」

「你真會哄人,」瑪伽說,「就叫我瑪伽。跟你說,我以前也是個歌手,但沒取得你這樣的成功。」她似乎有些感傷,「那時候我每天都把像你這樣的英俊小伙子當早飯吃呢。」

戴夫想到了米姬·麥克菲,年輕女歌手總是這麼輕佻。

三人一起走進了餐廳。瑪伽問了許多有關黛西、勞埃德和伊維的問題。列夫自己在好萊塢有家製片廠,因此列夫和瑪伽對伊維蒸蒸日上的演藝事業非常感興趣。但列夫最在意的卻是戴夫和他的樂隊。「戴夫,聽說你已經是個百萬富翁了。」他說。

「這是個謊言,」戴夫說,「我們的確賣了不少唱片,但沒有人們想像的那麼能賺錢。賣一張唱片我們只能分到一點點。就算能賣到一百萬張,我們掙的那點錢也僅夠每人買輛小汽車的。」

「你們這是被人剝削了啊。」列夫說。

「這並不奇怪,」戴夫說,「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解雇了我們的第一個經理人,現在這個要好多了,但我仍然買不起房子。」

「我身在電影行業,有時會銷售電影的原聲大碟,知道些唱片的銷售渠道。你想聽我給些建議嗎?」

「當然想。」

「自己開家唱片公司吧。」

戴夫非常激動。他一直有這樣的想法,但這更像是個幻想。「你覺得這可行嗎?」

「你可以找個錄音棚租上個一兩天,或者需要租多久就多久。」

「我們可以在錄音棚裡錄製唱片,我想我們還應該找個工廠生產唱片,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銷售。即便知道該怎麼做,我也不想把時間花在組建銷售團隊上面。」

「你不需要組建銷售團隊,給大唱片公司點提成,讓他們去做銷售和分銷。給他們點蠅頭小利,大頭你們來拿。」

「不知他們會不會同意。」

「他們不喜歡這種合作方式,但還是會和你們合作,他們不想失去你們這個潛在的合作夥伴。」

「我想也是。」

儘管他名聲不好,戴夫卻發現自己已經被這個精明的老頭吸引了。

列夫還沒說完。「唱片發行情況怎樣?這些歌不都是你寫的嗎?」

「通常我和瓦利一起寫。」戴夫的字太差,沒人看得懂他寫了些什麼,實際寫歌的都是瓦利。不過醞釀一首歌的過程都是兩人在一起完成的。「我們能分得版權費的很少一部分。」

「很少一部分嗎?你們應該拿到更多。你們的唱片出版商肯定請了個需要分成的國外代理。」

「是的。」

「如果仔細調查一下,你會發現這個國外代理商還找了個同樣分成的二級代理,之後還可能有其他形形色色的小代理。這些代理總共要拿走版權費的四分之一以上,比你們拿到手的要多得多。」列夫厭惡地搖了搖頭,「自己成立個出版公司吧。不把這些控制在手,你永遠都賺不到錢。」

瑪伽問:「戴夫,你多大了?」

「十七歲。」

「真年輕啊。但你至少已經足夠聰明,開始關注你所處的行業了。」

「我真希望自己能再聰明一點。」

午飯後他們走進了休息室。「你舅舅格雷格會和我們一起喝咖啡,」列夫說,「他是你媽媽同父異母的弟弟。」

戴夫想起媽媽曾經興味盎然地提到過這個格雷格舅舅。她說格雷格以前曾經做過不少荒唐事,不過她也一樣。格雷格是個共和黨參議員,但這點上黛西也原諒了他。

瑪伽說:「我兒子格雷格沒結過婚,但有個叫喬治的兒子。」

列夫說:「這算是個公開的秘密。沒人會提這件事,但華盛頓所有人都知道。議員裡有私生子的也不是只有他一個。」

戴夫知道喬治。黛西提過他,加斯帕還見過他。戴夫覺得有個黑人表親的感覺真是非常不錯。

戴夫說:「這麼說我和喬治都是你的孫輩了?」

「是的。」

瑪伽說:「格雷格和喬治來了。」

戴夫抬起頭,迎面走來的是一個穿著時尚的法蘭絨西服、但需要好好洗熨一下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身邊站著個穿著得體的英俊黑人,大約三十來歲,他穿著件海毛西服,戴著窄領帶。

父子倆走向他們這張桌子。兩人都親吻了瑪伽。列夫說:「格雷格,這是你外甥戴夫·威廉姆斯。喬治,這是你的英國表弟。」

父子倆坐了下來。戴夫發現,儘管是休息室裡唯一的一個黑人,喬治卻表現得很自信。和所有表演行業的人一樣,黑人流行歌手通常都留著一頭長髮,或許是因為投身於政治的關係,喬治卻留著一頭齊耳的短髮。

格雷格問:「爸爸,你想像過會擁有一個這樣的家庭嗎?」

列夫說:「老實告訴你,如果回到戴夫這個年紀,有人把現在的情形告訴當時的我,你知道我會怎麼說?我會說他在胡扯。」

那天晚上,喬治帶瑪麗亞·薩默斯去餐館慶祝她的二十九歲生日。

喬治很擔心瑪麗亞。瑪麗亞換了工作,搬了家,但還沒有男朋友。她和國務院的朋友們一周聚會一次,時不時和喬治外出約會,但還沒有合適的對象。喬治擔心她仍然在想著已經去世的肯尼迪總統。暗殺已經過去了快兩年,但戀人死去的痛苦可不是那麼容易忘卻的。

喬治對瑪麗亞的感情自然不是簡單的兄妹之情。自從前往阿拉巴馬的自由之行運動以後,喬治就一直覺得瑪麗亞性感又迷人。但和對好朋友斯基普·迪克遜美麗誘人的妻子一樣,他和瑪麗亞一直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如果沒有之前發生的那些事,他也許會高興地迎娶瑪麗亞。但現在他已經有了維雷娜,瑪麗亞也不想再和人談戀愛了。

他們去了賽馬俱樂部。瑪麗亞穿著樸素但十分漂亮的灰色毛線裙。她沒有戴首飾,一直戴著副墨鏡,髮飾稍嫌老氣。她的五官很精緻,有一張性感的嘴——不過更重要的是有一顆溫暖的心:只要稍微做點嘗試,她不愁找不到個好男人。因為沒見她有男人,周圍的人總是把她看作那種把工作看成頭等大事的職業女性。喬治覺得瑪麗亞聽見這種評價肯定不會開心,他為瑪麗亞感到著急。

「我剛升了職。」在桌子旁坐下以後,瑪麗亞對喬治說。

「喝杯香檳好好慶祝下。」喬治說。

「謝謝你,不用了,我明天還要上班。」

「今天可是你的生日啊!」

「可我不怎麼想喝酒。也許待會會喝杯白蘭地幫我入眠。」

喬治聳了聳肩。「我想正是這份認真讓你得到升職的。我知道你聰明、有能力,教育程度也很高。但如果你是黑人的話,一般情況下,這些都派不了什麼用場。」

「是的,黑人一般不可能在政府中升到很高的職位。」

「能克服偏見真是太了不起了,這是個非常大的進步。」

「你離開司法部以後,形勢又有了變化——想知道為什麼嗎?政府試圖讓南方各州的警察局招收黑人,但那些南方佬卻說:『看看你們自己——你們那裡也都是白人啊!』於是政府也承受到了壓力。為了表示沒有偏見,他們只好給一些黑人僱員升職。」

「他們也許覺得有你這個例子已經足夠了。」

瑪麗亞笑了:「升了好幾個呢。」

他們點了菜。喬治覺得雖然他和瑪麗亞打破了種族界限,但這個界限並不是不存在了。恰巧相反,他們只是特例而已。

瑪麗亞和喬治想的是一回事。「看來鮑比·肯尼迪是對的。」她說。

「我剛遇見他的時候,他覺得民權只會給更重要的政治議題添亂。但鮑比這個人的一大優點是很理性,有需要的話可以很快改變主意。」

「他最近幹得怎麼樣?」

「剛開始干唄。」喬治含混地說。鮑比在紐約州當選參議員,喬治是他親信中的一個。喬治覺得鮑比還沒有調整好他的角色。最近這段時間,鮑比經歷了不少變化:從總統哥哥的頭號顧問到被約翰遜總統冷落,現在則成了初出茅廬的參議員——很可能一時之間找不到方向。

「他應該起來反對越南戰爭!」瑪麗亞顯然熱衷於這個議題,喬治感到瑪麗亞早就計劃好要遊說他。「肯尼迪總統減少了我們在越南投入的兵力,並多次拒絕派遣地面部隊去越南,」她說,「但約翰遜當選以後,他很快就派三千五百名海軍陸戰隊員去越南,五角大樓還要求派去更多的軍隊。他們要求六月派出十七萬五千名士兵——威斯特摩蘭將軍說可能還不夠!約翰遜一直在這個問題上對國人說謊!」

「是啊。本來我們覺得對北方的轟炸能讓胡志明走上談判桌,但看上去卻像堅定了共產黨人鬥爭到底的決心。」

「五角大樓進行軍事演習以後已經預測到了這個結果。」

「真的嗎?鮑比應該還不知道。」喬治明天會告訴他。

「知道的人不多。我聽說五角大樓為試驗對北越的轟炸效果做過兩次軍事演習。兩次的結果都一樣——南越民族解放陣線會加強對越南南方的攻擊力度。」

「已故的肯尼迪總統就怕接連的失敗會使得我們不斷派兵,從而陷入戰爭的泥潭。」

「我哥哥的大兒子正好到了服兵役的年紀,」瑪麗亞的臉上籠罩著陰雲,顯然對侄子很擔心,「我不想讓斯蒂夫死!肯尼迪參議員為什麼不能大聲反戰呢?」

「他覺得這會孤立他。」

瑪麗亞無法接受這種說法:「怎麼會呢?沒人喜歡這場戰爭。」

「沒人喜歡借批評戰爭貶低軍隊的政治家。」

「他不能被公眾輿論牽著鼻子走。」

「在民主國家,忽視公眾輿論的人是沒辦法在政壇上安身立命的。」

瑪麗亞提高了音調:「這麼說,就沒人可以公開反對戰爭了嗎?」

「也許這就是有那麼多仗要打的原因吧。」

菜來了,瑪麗亞改變了話題。「維雷娜最近怎麼樣?」

兩人的親密關係足以讓喬治對瑪麗亞開誠佈公。「我很愛她,」他說,「維雷娜每月來一次華盛頓,都住在我的公寓,但她似乎還不想安定下來。」

「如果決定這輩子跟著你,她就必須住在華盛頓了。」

「這難道不好嗎?」

「可她的事業在亞特蘭大啊!」

喬治還是沒有看到問題所在。「大多數女人都住在丈夫的工作地。」

「形勢在不斷發生著變化。如果黑人能夠平等,那女人為什麼不可以呢?」

「別這麼說,」喬治氣憤地說,「這完全是兩碼事!」

「這可不是兩碼事。男性至上比種族隔離更糟,世界上有一半人正在遭受男性至上的奴役。」

「奴役?」

「知道有多少家庭婦女整天工作卻沒有酬勞嗎?在世界上大多數地方,離開丈夫的妻子會被逮捕,送回到丈夫那裡。喬治,工作沒有報酬又不能離職的人不是奴隸是什麼?」

喬治對這番爭論感到非常惱火,瑪麗亞在爭論中取得上風更是讓他很不爽。但他找了個機會轉到了一個他關心的話題上。他問瑪麗亞:「這就是你還單身的原因嗎?」

瑪麗亞的表情有點不自在。「是部分原因吧。」她沒看喬治。

「你覺得什麼時候可以再開始約會呢?」

「我想應該快了。」

「你不想馬上找個男人約會嗎?」

「當然想,但我的工作很忙,沒有太多空餘時間。」

瑪麗亞的話無法讓喬治信服。「你覺得沒人能比得上你失去的那個男人。」

她沒有否認。「你認為我錯了嗎?」她問。

「我覺得你肯定能找到一個比他對你更好的男人。一個聰明、性感、對你忠實的男人。」

「也許吧。」

「你想去相親嗎?」

「也許吧。」

「相親對象是黑人白人都可以嗎?」

「最好是黑人。和白人約會太麻煩了。」

「好,我去替你找一個。」喬治想到了黑人記者列奧波德·蒙哥馬利,但這時他還不準備告訴瑪麗亞,「你的豬排怎麼樣?」

「很好吃,謝謝你記得我的生日,還帶我到食物如此美味的地方。」

吃了甜點以後,他們又喝了咖啡和白蘭地。「我有個白人表弟,」喬治順便提到,「他叫戴夫·威廉姆斯,我今天見了他一面。」

「以前為什麼沒見過他呢?」

「他是個流行歌手,這次是跟著桃色歲月樂隊到美國巡演來的。」

瑪麗亞從來沒聽說過這個樂隊。「十年前音樂排行榜上的所有樂隊我都知道。是我老了嗎?」

喬治笑了。「今天你二十九了。」

「差一歲就三十了。光陰飛逝啊!」

「他們的主打歌是《艾麗西亞,我想念你》。」

「哦,我在收音機裡聽過那首歌。這麼說你表弟是那個樂隊的了?」

「是的。」

「你喜歡他嗎?」

「挺喜歡的。他很年輕,還不到十八歲,但他很成熟,我那個脾氣很差的俄國爺爺都被他征服了。」

「你見過他表演嗎?」

「還沒。他給了我一張免費的票,但他們只在華盛頓逗留一晚,而今晚我已經有約了。」

「哦,喬治,你本可以取消和我的約會的。」

「不給你慶祝生日嗎?肯定不行。」說完他把侍者喊來結賬。

喬治開著老款的梅賽德斯把瑪麗亞送回家。瑪麗亞最近剛搬進喬治敦同一住宅區的一間更大的公寓。

他們驚訝地發現住宅樓門口停著一輛閃著警燈的警車。

喬治陪瑪麗亞走到大樓門口。一個白人警察站在樓外。喬治問他:「警官,這裡發生什麼事了?」

「今晚樓裡有三間公寓被劫匪闖入,」警察說,「你們也住在這裡嗎?」

「我住這裡!」瑪麗亞說,「四號房間被人闖入了嗎?」

「我們一起去看看吧。」

喬治、瑪麗亞和警察一起走進大樓。瑪麗亞公寓的房門被強行打開了,瑪麗亞面無血色地走進公寓。喬治和警察跟在她的身後。

瑪麗亞不知所措地四下裡看了看。「和我離開的時候沒兩樣,」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只不過抽屜全被打開了。」

「你確認一下有什麼東西被偷了。」

「我家沒什麼值得偷的東西。」

「竊賊經常拿走錢、珠寶、烈酒和武器這些東西。」

「我戴著表和戒指,我不喝酒,我肯定沒有槍支。」瑪麗亞走進廚房,喬治隔著門看著她。瑪麗亞打開一個咖啡罐。「我在咖啡罐裡放了八十美元,」她告訴警察,「這些錢不見了。」

警察把情況記錄在筆記本上。「確定是八十美元嗎?」

「三張二十塊紙幣,兩張十塊的。」

公寓裡還有另外一個房間。喬治穿過客廳,推開臥室的門。

瑪麗亞大聲喊:「喬治,別進去!」

瑪麗亞喊得晚了一點。

喬治站在臥室門口,吃驚地看著瑪麗亞的臥室。「哦,天啊。」現在他知道瑪麗亞為什麼沒和人約會了。

瑪麗亞避開他的視線,滿臉都是羞愧。

警察經過喬治身邊走進臥室。「喔!」他驚歎道,「這裡一定有一百來張肯尼迪總統的照片了。你很迷他,是嗎?」

瑪麗亞努力地說:「是,我很迷他。」

「還有這麼多花和蠟燭,真是太厲害了。」

喬治把視線挪開。「瑪麗亞,抱歉被我看到了。」他輕聲說。

瑪麗亞搖了搖頭,示意喬治不需要道歉。只是碰巧遇見而已。但喬治知道,自己侵入了一個秘密而神聖的地方。他真想給自己來上一腳。

警察仍然在誇誇其談。「這簡直就像是,你們是怎麼說的來著,就像是天主教堂裡的,對了,祭壇,天主教堂裡的祭壇。」

「沒錯,」瑪麗亞說,「這的確是座祭壇。」

《今日》是一個擁有電視台、電台、攝影棚的電視網所辦的節目,這個電視網的許多辦公室都在紐約的同一幢摩天大樓裡。人事部的一個名叫薩爾茲曼夫人的中年女士和之前加斯帕碰到的許多人一樣,被加斯帕的魅力所打動。她抬起秀麗的雙腿,隔著藍色眼鏡框淘氣地看著加斯帕,稱他為「默裡先生」。加斯帕幫她點煙,叫她「藍眼夫人」。

薩爾茲曼夫人為加斯帕感到遺憾。加斯帕大老遠地來美國,可是他所要面試的工作崗位卻壓根兒不存在。《今日》從不僱傭新手:節目的所有職員都是資深的電視記者、製片人、攝影師和研究員。其中有幾個在各自的領域已經很有名望了。即便當助理的也是新聞界的老人。加斯帕辯解說自己不算是個新人:他說他是自己報紙的主編。雖然感到同情,但薩爾茲曼還是對他說,學生報不能算正規的報紙。

加斯帕不能回倫敦:這樣回去簡直太沒面子了。只要能留在美國,他什麼事都願意做。況且,他在《西部郵報》的職位一定已經被人頂掉了。

他乞求薩爾茲曼夫人幫他在《今日》所在的電視網找份工作,任何卑微的工作都可以。他向薩爾茲曼夫人出示了在倫敦的美國大使館得到的綠卡,這意味著他可以在美國找工作。薩爾茲曼夫人卻叫他在一周內回去。

他住在下東區一美元一晚的國際青年旅舍。他用了一周遊歷紐約,為了省錢,到哪兒都是步行。之後他帶著玫瑰又去見了薩爾茲曼夫人。這一次,薩爾茲曼夫人給了他一份工作。

加斯帕得到的是一份非常卑微的工作。薩爾茲曼夫人要他去紐約的一家電台當文書打字員。他的工作是一整天聽廣播,把聽到的內容打下來:廣告裡播了些什麼,播的是哪張專輯,接受採訪的是誰,新聞報道的時長,以及天氣預報和交通路況的內容。加斯帕完全不在乎得到的是這麼一份繁瑣細碎的工作。至少他已經入門,在美國找到份工作了。

人事部、電台、《今日》的攝影棚都在同一座大樓。加斯帕希望能在日常交往中認識些《今日》節目組的人,但他從沒遇上這樣的機會。節目組都是些不太願意與外人交往的精英人士。

一天早晨,加斯帕在電梯裡遇到了《今日》節目的製作人,總是留著深黑色鬍子、四十來歲的赫伯·古爾德。作了自我介紹以後,加斯帕對古爾德說:「我是你們節目的忠實觀眾。」

「謝謝你。」古爾德禮貌地說。

「我夢想為你們工作。」加斯帕說。

「眼下我們不需要任何人。」古爾德回答說。

「等哪天你有時間的話,我想把我給英國國家級大報寫的文章給你看看。」電梯停下了。加斯帕孤注一擲地繼續著:「我寫過——」

古爾德舉起只手讓他別再說了,然後走出了電梯。「不管怎樣,我還是要謝謝你。」說完他就離開了。

幾天以後,加斯帕戴著耳機坐在打字機前收聽克裡斯·加德納的十點播報。加德納話音流暢地說:「流行樂隊桃色歲月今晚隨搖滾全明星巡演來到我市。」加斯帕豎起耳朵認真聽。「我們希望對這支被稱為『新披頭士』的樂隊進行採訪,但推廣人卻以沒時間為由拒絕了我們的採訪,接下來播出的是戴夫和瓦利寫的最新單曲《再見倫敦城》。」

唱片開始播放以後,加斯帕一把扯掉耳機,從辦公桌前站起身——他在走廊裡的一個小隔間裡工作——走進攝影棚。「我能採訪到桃色歲月的人。」他說。

加德納的聲音在播音時聽上去像電影裡那些飾演戀愛角色的人,但生活中卻是個羊毛衫肩膀上留著頭皮屑的男人。「加斯帕,你怎麼能採訪到他們呢?」他略微有點疑問。

「我認識樂隊的人。我和戴夫·威廉姆斯一起長大。我媽媽和他媽媽是最好的朋友。」

「能讓桃色歲月進攝影棚嗎?」

加斯帕也許可以做到,但這不是他的目的。「恐怕不能,」他說,「但如果你能給我麥克風和錄音機的話,我應該能在他們的化妝間採訪他們。」

經過了一番事務上的扯皮——電台台長不願意讓加斯帕把昂貴的錄音機帶出電台——但晚上六點,加斯帕還是在劇院後台採訪到了桃色歲月樂隊。

克裡斯·加德納只是想從樂隊成員那裡聽到幾分鐘的評論而已:他們都喜歡美國的哪些地方?對在音樂會上尖叫的女孩們怎麼看?他們是不是很想家?但加斯帕想要的不只是這些。他希望這次採訪能成為打進電視台的通行證。這次採訪必須能給美國帶來些許震動。

首先他把樂隊成員召集在一起,問了些極為普通的問題。他讓他們談起在倫敦發跡的日子,讓他們放鬆。加斯帕告訴他們,電台想在節目中展示他們的真實一面:這是記者對侵犯隱私問題的術語,但未經世事的樂隊成員還不知道這個。戴夫知道加斯帕那篇有關伊維和漢克·雷明頓的文章,所以對加斯帕有所保留。其他人則毫無保留,他們很信任加斯帕。只有在經過了世事的磨礪之後,他們才會知道記者都是不可信的。

接著加斯帕對樂隊成員進行了單獨的採訪。他知道戴夫是樂隊的領袖,因此首先採訪了戴夫。他駕輕就熟地引導著戴夫,不做任何刺探,也不對戴夫的回答進行質疑。戴夫表情平靜地回到化妝間,其他人因此而鎮定了很多。

加斯帕最後採訪了瓦利。

瓦利是個有故事的人。可他會開口說話嗎?加斯帕就是要從他這裡得到效果。

加斯帕把兩人的椅子靠近在一起,低聲對瓦利說話。儘管加斯帕的採訪會被千百萬人聽到,但他還是費心營造出讓瓦利安心的私密效果。他把一個煙灰缸放在瓦利的椅子邊,覺得吸煙能讓瓦利感覺自在些。瓦利點起了一支煙。

「你小時候是個調皮還是聽話的孩子?」加斯帕微笑著進行提問,刻意讓瓦利感覺輕鬆。

瓦利笑了。「我小時候很淘氣。」他說。

採訪有了個好的開始。

瓦利談到了戰後他在柏林的兒時生活以及最初對音樂的興趣,然後又講到了在民謠歌手夜總會獲得歌唱比賽第二名的事情。談到歌唱比賽,自然就會談到卡羅琳,談到他們成立組合的那個夜晚。瓦利動情地談到了兩人組合表演的那些日子,談到他們的選曲以及兩人一起表演的方式。儘管沒有明說,但瓦利顯然深愛著卡羅琳。

這次採訪的效果比加斯帕以往採訪大多數流行歌手都好很多,但對加斯帕來說,這還遠遠不夠。

「你們過得很愉快,製作出非常棒的音樂,讓觀眾感到身心愉悅,」加斯帕說,「但後來為什麼沒能繼續下去呢?」

「我們唱了那首《假如我有把錘子》。」

「能解釋一下這首歌有什麼問題嗎?」

「警察不喜歡這首歌。卡羅琳的父親生怕會因為我們的表演而丟掉飯碗,讓她退出了組合。」

「因此最後你只能來西方進行表演了。」

「是的。」瓦利言簡意賅地回答。

加斯帕感覺到瓦利正在試著隱藏起自己的感情。

遲疑了一會兒,瓦利如加斯帕所料地說:「我不想談太多卡羅琳的事——這會給她惹麻煩的。」

「我想東德秘密警察應該不會聽我們的電台。」加斯帕適時地笑了笑。

「可這還是有點……」

「我向你保證不播出任何可能造成危害的內容。」

這是個不怎麼可靠的保證,但瓦利還是接受了。「謝謝你。」他說。

加斯帕很快轉變了話題:「離開時你唯一的隨身物品就是那把吉他吧。」

「沒錯,當時決定得很突然。」

「你偷了輛車。」

「我為樂隊的領隊管理樂器,那輛車歸我用。」

加斯帕知道這個在德國廣為流傳的故事還沒有在美國報道過。「你開車到檢查點……」

「衝過了木柵欄。」

「邊防兵向你開槍了。」

瓦利點點頭。

加斯帕壓低聲音:「車撞上了一個邊防軍人。」

瓦利再次點點頭。加斯帕真想對他喊:這是廣播——別光顧著點頭。但他卻只是說:「之後……」

「我撞死了他,」瓦利最後緩緩地說,「我撞死了那傢伙。」

「可他想殺了你啊!」

瓦利像是覺得加斯帕錯過了重點一樣搖了搖頭。「他和我同齡,」他說,「後來我看了報紙,他也有個女朋友。」

「這對你很重要……」

瓦利再次點了點頭。

加斯帕問:「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我們很像,」瓦利說,「只是我喜歡的是吉他,他喜歡的是槍。」

「可他是為把你囚禁起來的東德政府服務的啊!」

「我們只是兩個男孩而已。我要逃是因為我不得不逃,他要開槍是因為他不得不開。作惡的是那道牆。」

這句話說得非常棒,加斯帕盡力壓制住自己的喜悅。他已經想好了給街頭小報《紐約郵報》所寫的文章,甚至想好了標題:

流行巨星瓦利生命中的隱痛

可他的採訪還沒有完。「卡羅琳沒和你一起走。」

「她沒有在約定的時間出現。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我很失望,完全不能理解。於是我只能一個人逃過來了。」在回憶的痛苦中,瓦利丟掉了謹慎。

加斯帕又給了他一個刺激。「但你又回去找過她了。」

「我遇見了一些為逃亡者挖地道的人。我必須知道她為什麼沒有出現。於是我通過地道回到了東德。」

「這麼做極其危險。」

「是的,被捕的話就會沒命。」

「你見到了卡羅琳,之後……」

「她告訴我她懷孕了。」

「她不肯和你一起逃亡。」

「她擔心肚子裡的孩子。」

「就是歌裡的『艾麗西亞』嗎?」

「她叫愛麗絲,為了押韻,我在歌裡把她的名字改成了艾麗西亞。」

「我明白。瓦利,現在你們的處境是怎樣的呢?」

瓦利哽咽了。「卡羅琳的離境申請沒有得到通過,甚至連短期的出境都不行。現在我也回不去了。」

「這麼說,你們一家被柏林牆分在兩處了?」

「是的,」瓦利啜泣著,「我也許永遠都見不到愛麗絲了。」

加斯帕心想:要的就是這個!

四年前倫敦一見以後,戴夫·威廉姆斯就再沒見到杜杜·杜瓦。他非常想再次見到她。

全明星巡演的最後一站是杜杜居住的舊金山。戴夫從媽媽那要來了杜瓦家的地址,給杜瓦一家寄了四張音樂會門票和一張讓他們結束後到後台的紙條。因為戴夫每天在不同的城市,因此他們不可能回信,戴夫也就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來了。

他已經不再和曼迪·拉夫睡覺了——這讓他感到很遺憾。曼迪教會了他包括口交在內的許多性愛技巧,但她一直覺得和英國白人男朋友在外面約會不怎麼適合,於是又回到了以前的鋼琴手男友身邊。戴夫估計曼迪和她的男朋友也許會在巡演結束的時候結婚。

和曼迪分開以後,戴夫一直沒找到女伴。

這時的戴夫知道自己在床上要什麼、不要什麼。女孩子在床上有的緊張,有的放蕩,有的熱情,有的順從,有的只希望個人的滿足。戴夫最喜歡以性交為享受的那種女人。

他覺得杜杜就是那種女人。

他不知道杜杜如果出現的話,今晚會發生些什麼。

他還記得杜杜十三歲時在彼得大街他家的房子裡叼著切斯特菲爾德牌香煙時的樣子。她身材嬌小,非常漂亮,比任何一個十三歲的少女都要性感。對異常敏感的戴夫來說,杜杜分外吸引人。那時他為杜杜感到瘋狂。但雖然他們相處得不錯,杜杜卻對他一點意思都沒有。讓他失望的是,杜杜明顯喜歡比他年長一點的加斯帕·默裡。

他的思緒轉移到了加斯帕身上。採訪在電台播出以後,瓦利非常不安。更糟的是《紐約郵報》也發表了相關的一篇報道,標題為:

「我也許再也見不到我的孩子了」

——流行歌手父親的心裡話

——加斯帕·默裡

瓦利擔心這篇報道會給身處東德的卡羅琳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戴夫回憶起加斯帕對伊維的採訪,決定今後再也不相信加斯帕所說的任何一句話了。

他很想知道杜杜過去四年改變了多少。她也許長高了,也許胖了點。他還會覺得杜杜有著難以拒絕的美嗎?戴夫年長一點以後,她會對他更感興趣嗎?

她很可能已經有了男友。今晚她很可能和男友一起出去,而不是來看他的演出。

演出開始前,他們有好幾個鐘頭可以外出轉轉。他們很快意識到舊金山是去過的城市中最繁華的一個。街上都是穿著流行服飾的年輕人。迷你裙已經不時興了。女孩們穿著拖地的長裙,頭上戴著花,裙子上的小鈴鐺隨著步伐叮叮作響。男孩子的頭髮比世界上任何地方男孩的都要長,甚至比倫敦男孩的都要長。有些黑人把頭髮弄成驚人的爆炸頭。

瓦利尤其喜歡舊金山。他說他覺得這裡似乎什麼事都能發生。舊金山和東柏林完全是一個天一個地。

搖滾全明星巡演有十二個樂隊,大多數樂隊唱兩到三首歌就下台。排行榜榜單上居首的樂隊表演壓軸的二十分鐘。已經有些名氣的桃色歲月在半場結束的十五分鐘唱五首短歌。巡演時沒有擴音器:他們會用上所到之地能用的所有擴音裝置,通常是運動會宣佈成績用的那種最原始的擴音器。觀眾大多是十來歲的女孩子,她們一般都從頭叫到尾,因此唱歌的人根本聽不清自己唱了些什麼。這根本無關緊要——沒人真的在聽。

在美國巡迴演出的新鮮勁已經過去了。成員們開始對這樣的生活感到厭煩。他們想快點回到倫敦,回去以後他們將要錄製一張新的專輯。

演出結束以後他們回到後台。這次的演出地點是個劇院,因此化妝間很大,廁所也很乾淨——比倫敦和漢堡的搖滾樂夜總會要好得多。化妝間裡唯一能提神的東西是贊助商免費供應的汽水,但看門人通常都願意幫他們從外面買啤酒回來。

戴夫告訴夥伴們,他父母的朋友可能會到後台,因此必須表現得正經一點。樂隊的其他成員紛紛發出抱怨:這意味著他們只能等老一輩的人走了才能抽大麻,才能和圍著他們轉的歌迷調情。

下半場開始以後,戴夫在入口找到看門人,和他確認了四個客人的名字:伍迪·杜瓦先生、貝拉·杜瓦夫人、卡梅隆·杜瓦先生和杜杜·杜瓦小姐。

演出全部結束十五分鐘之後,他們出現在了化妝間門口。

戴夫欣喜地發現,杜杜幾乎沒什麼變化。她仍然身材嬌小,和十三歲時差不多高,但豐滿了許多。她的牛仔褲緊緊地包著大腿,膝蓋以下卻向外展開。她上身穿著合身的藍白兩色寬條紋襯衫。

她是為了戴夫才這樣打扮的嗎?不太可能。所有準備到音樂會後台的少女肯定都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戴夫和四位來客握了手,把他們介紹給樂隊其他幾位成員。他擔心其他人的表現會連累到他,但實際上他們的表現都很好。每個人都有邀請家人或朋友來的時候,都希望自己家年紀比較大的親戚或父母的朋友來的時候,其他人能稍微克制些。

戴夫強迫自己不一直盯著杜杜。她的目光裡有人們常說的性吸引力,曼迪也有這種吸引力。杜杜臉上的頑皮笑容、搖擺的步伐、時而露出的好奇神色都讓戴夫不能自已。他又變回了十三歲處男時候的樣子,對杜杜充滿了渴望。

他試著和比杜杜大兩歲、現在已經在舊金山城外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就讀的卡梅隆交談。但兩人完全不是一類人。卡梅隆熱衷於越南戰爭,他說民權運動應該慢慢來,覺得同性戀行為的確是種犯罪。他還更愛聽爵士樂。

和杜瓦一家交流了十五分鐘後,戴夫說:「今天是巡演的最後一晚,等下在我們的旅店有個告別晚會。杜杜、卡梅隆,你們願意來參加嗎?」

「我不行,」卡梅隆馬上說,「但還是要謝謝你。」

「太可惜了,」戴夫真誠地說,「杜杜,你呢?」

「我很想去。」杜杜看了眼媽媽。

「午夜之前回來。」貝拉說。

伍迪說:「叫出租車回家,記住。」

「我會確保她叫到車的。」戴夫使他們安下心。

杜瓦夫婦和卡梅隆走了以後,參加巡演的樂隊和他們的客人乘上了從劇院開往旅店的短駁車。

晚會在旅店的酒吧進行,但到了大堂,戴夫卻貼著杜杜的耳朵說起了悄悄話:「試過抽大麻嗎?」

「大麻嗎?當然抽過!」杜杜說。

「別這麼大聲——抽大麻是違法的。」

「你有嗎?」

「是的。我們可以去我的房間抽,然後再參加晚會。」

「就這麼辦。」

他們去了戴夫的房間。戴夫卷大麻煙的時候,杜杜在收音機裡找到個搖滾樂電台。兩人坐在床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吸起來。放鬆下來以後,戴夫笑著說:「你來倫敦的時候……」

「怎麼了?」

「你對我絲毫不感興趣。」

「我喜歡你,但那時你太小了。」

「對於我想對你做的事情來說,那時你也太小了。」

杜杜狡黠一笑。「你想對我做什麼?」

「我想做的事可多呢。」

「第一項是什麼?」

「第一項?」戴夫不想告訴她。但這時他轉念想到:為什麼不呢?於是他說:「我想看你的乳房。」

杜杜把大麻煙遞給戴夫,然後手腳麻利地把條紋襯衫往上一撩。汗衫裡沒有內衣,也沒有胸罩。

戴夫又驚又喜,光是看看已經讓他硬了。「太美了!」他讚歎道。

「是的,」杜杜意亂神迷地說,「我有時自己也要忍不住摸一摸。」

「天啊!」戴夫已經語無倫次了。

「在你的計劃表裡,」杜杜問,「第二項是什麼?」

戴夫把航班換到了一周後,又在旅店裡住了七天。每天杜杜放學後以及整個週末兩人都膩在一起。他們去看電影,去買時尚的衣服,去逛動物園。他們每天做兩三次愛,都用了避孕套。

一天晚上,戴夫脫衣服時,杜杜對他說:「脫下牛仔褲。」

戴夫看著躺在旅館床上、渾身上下只有短褲和粗棉布帽子的杜杜。「你在說什麼啊?」

「今晚你是我的奴隸,我怎麼說你就怎麼做。快脫掉牛仔褲!」

戴夫已經把牛仔褲脫下了,正準備告訴她自己沒穿什麼牛仔褲,他才意識到杜杜已經展開了性幻想。他覺得很有趣,決定予以配合。他假裝不情願地說:「唉,必須要脫嗎?」

「我說什麼你都必須照著做,因為你屬於我,」她說,「快把你那條該死的牛仔褲給我脫了。」

「好的,夫人。」戴夫說。

杜杜坐在床上看著戴夫。戴夫在杜杜淡淡的微笑中看到了惡作劇的滿足。「非常好。」她說。

戴夫說:「接下來我該幹什麼?」

戴夫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十三歲和幾天之前兩次對杜杜一見鍾情。那是因為杜杜很有趣,總是想嘗試新鮮事物,沉迷於各種新的體驗。對於平常那些女孩,戴夫一般睡上兩次就厭倦了。他覺得自己永遠都不會對杜杜感到厭倦。

他們做愛了。戴夫假裝對杜杜要求他做的那些他其實非常嚮往的事情非常不情願。這樣的經歷異常令人興奮。

事後他懶散地說:「順便問一句,你那個『杜杜』的外號是哪兒來的?」

「我沒告訴過你嗎?」

「沒有。關於你的事,我知道的實在太少了。可我覺得這些年我們都在一起。」

「小時候我有輛玩具車,那種可以讓小孩坐進去、轉動方向盤開一下的玩具車。事實上,我甚至已經忘了那輛車是什麼樣的了,但那時顯然很喜歡它。我會開上好幾個小時,嘴裡不停說著『嘟嘟、嘟嘟』。」

他們穿上衣服,開始吃漢堡。戴夫看到杜杜咬下一口,醬汁沿著下巴往下流,意識到自己已經陷入了愛河。

「我不想回倫敦。」他說。

她嚥下一口漢堡包,對戴夫說:「那就留下唄。」

「我無法留下。桃色歲月要發一張新專輯。接著還要去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巡演。」

「我喜歡你。」杜杜說,「你走了我會哭的。但我不想因為對未來的擔憂而掃了今天的興致。吃點漢堡吧。你需要增加蛋白質。」

「我感覺我們心意相通。我知道我還年輕,但也交過許多不同的女孩。」

「別吹了,我交過的男孩可不會比你少。」

「我不是吹,我甚至沒覺得這有什麼可驕傲的——當個流行歌手泡妞很容易。我只是希望向你也向我自己解釋一下,為什麼我會如此確定。」

杜杜拿一根薯條蘸了番茄醬。「確定什麼?」

「確定我想和你永遠這樣。」

杜杜把要放進嘴裡的薯條放回盤子。「你是什麼意思?」

「我希望能和你永遠在一起,我想和你住在一起。」

「住在一起……怎麼才能住在一起啊?」

「杜杜。」戴夫喚了她一聲。

「我在。」

戴夫把手伸過桌子,拉住她的手。「你就沒想過我們也許可以結婚嗎?」

「哦,天啊!」杜杜驚叫一聲。

「我知道這很瘋狂,我的確知道。」

「這並不瘋狂,」杜杜說,「可實在太突然了。」

「這是不是意味著你也有這種想法呢?」

「你說得對,我們心意相通。以前從沒有哪個男友帶給過我如此多的樂趣。」

杜杜依然沒有正面回答戴夫的問題。戴夫只能放慢節奏但又明確地問:「我愛你,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遲疑了很長時間,然後說:「見鬼,我願意。」

「這種問題都不用提,」伍迪·杜瓦生氣地說,「你倆走不到一起的。」

伍迪身材高大,穿著花呢外套和領尖有紐扣的襯衫,繫著領帶。戴夫必須使盡渾身解數才能不被杜杜父親的氣勢所嚇倒。

杜杜問:「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

「可我太他媽喜歡他了,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杜杜說。

「別說髒話,說髒話也沒用。」

戴夫和杜瓦一家齊聚在諾伯山區高夫路杜瓦家維多利亞式住宅的客廳裡。漂亮的舊式傢俱和昂貴卻已經有些褪色的窗簾使戴夫想起了自己家在彼得大街的房子。戴夫和杜杜並肩坐在紅色絲絨沙發上,貝拉坐在古董皮椅上,伍迪站在飾有石雕的壁爐前面。

戴夫說:「我知道這很突然,但接下來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在倫敦錄音,去澳大利亞巡演,以及林林總總的其他事。」

「只是突然嗎?」伍迪說,「這簡直是不負責任!一周的約會以後就提出求婚,只能說明你還很不成熟,還完全達不到結婚的要求。」

戴夫說:「我不想自誇,但我必須告訴你,我已經離開父母兩年了。在這兩年裡,我創建了上百萬的全球業務。儘管沒有外人想像得那麼有錢,但我完全能讓你女兒生活得很安逸。」

「杜杜才十七歲!你也才十七歲。沒有我的允許,她不能嫁人。我也絕不會允許她現在嫁人。戴夫,我想勞埃德和黛西會和我持相同的態度。」

杜杜說:「有些州十八歲就能結婚。」

「我不會允許你去那種地方結婚。」

「爸爸,你想把我送到修道院嗎?」

「你這是在威脅我要私奔嗎?」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其實根本無法阻擋我們。」

杜杜說得沒錯。戴夫在舊金山拉爾金路的公立圖書館查過相關的資料。大多數州的結婚年齡都在二十一歲。但在有些州,女孩不需要父母的同意,十八歲就能結婚。在蘇格蘭,女孩十六歲就能結婚。事實上,父母很難阻止兩個下定決心的年輕人湊成一對。

伍迪卻說:「想都別想,我說不讓你們結婚,你們就一定結不成婚。」

戴夫平和地說:「我們不想就這點與您爭論,但我覺得杜杜說得不錯,這事不能您一個人說了算。」

戴夫覺得這話沒什麼惡意,他的語氣也很禮貌,但伍迪似乎更生氣了。「在我把你扔出去前,給我離開!」

貝拉第一次加入了談話:「戴夫,你留在這兒!」

戴夫沒有離開。伍迪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傷了腿,沒法把戴夫扔出去。

貝拉轉身看著伍迪:「親愛的,還記得嗎,二十年前你和我媽在這兒也吵過一架?」

「那時我可不止十七歲,我已經二十五歲了。」

「媽媽責怪你破壞了我和維克特·布蘭德森的婚約。她說得沒錯:雖然此前我們只在一起過了一夜,但你的確是導致婚約破裂的原因。我們在戴夫媽媽舉辦的聚會上認識,接著你就去諾曼底作戰了,我們有一年多沒見。」

杜杜問:「僅僅一夜嗎?媽媽,那一夜你對爸爸做了些什麼?」

貝拉看著女兒,猶豫了一會兒說:「親愛的,我在公園裡給他口交了。」

戴夫非常震驚。貝拉和伍迪?口交?這簡直難以置信。

伍迪怒不可遏:「貝拉!」

「伍迪,沒必要閃爍其詞。」

杜杜說:「第一次約會就這樣嗎?媽媽,你們真行!」

伍迪說:「看在老天的份上……」

貝拉說:「親愛的,我只是想提醒你年輕是什麼樣的。」

「我至少沒馬上求婚!」

「這倒是真的,你是遲鈍得討人厭!」

杜杜咯咯直笑,戴夫露出了笑容。

伍迪問貝拉:「為什麼要拆我的台?」

「因為你在這個問題上有些自大了,」貝拉握住伍迪的手笑著說,「我們相愛了,他們也和那時的我們一樣。我們很幸福,他們也很幸福。」

伍迪沒那麼生氣了:「這麼說,他們想做什麼都隨他們了?」

「當然不是,但我們也許能作出妥協。」

「我不知道怎麼妥協。」

「比方說,讓他們一年後再來跟我們談。在此期間,戴夫可以在有機會休息的時候隨時過來住在我們家。如果他們願意的話,戴夫甚至可以住進杜杜的房間。」

「這肯定不行!」

「這裡不行他們就會找其他地方。沒機會贏的仗就不要打了。別做個偽君子。我們結婚之前就睡在一起了,你在遇見我之前還和喬安妮·羅赫睡過呢!」

伍迪站起身。「讓我想想。」他走出客廳。

貝拉轉身對戴夫說:「戴夫,無論對你還是對杜杜,我都不會說一定要你們這樣或是那樣。我只是讓你——或者說求你——要耐心一點。你出自名門,是個優秀的人,我很願意看到你和我的女兒結婚。但無論如何,請你再等上一年。」

戴夫看著杜杜。杜杜點了點頭。

「好吧,」戴夫說,「我等一年。」

早晨離開旅館的時候,加斯帕看了看前台後面每個房間對應的那個小格子。格子裡有兩封信。一封是藍色信封的航空信,上面落著媽媽優雅的筆跡。另一封上的地址是打字機打出來的。還沒來得及打開信,加斯帕就聽到有人叫他:「加斯帕·默裡的電話!」他把兩封信一起塞進了外套的內袋。

打電話來的是薩爾茲曼夫人。「默裡先生,早上好。」

「你好,藍眼女士。」

「默裡先生,你戴領帶了嗎?」薩爾茲曼夫人問。

領帶已經不流行了,文書打字員也不需要穿戴得那麼正式。「沒戴。」他對薩爾茲曼夫人說。

「戴上,赫伯·古爾德十點要見你。」

「他要見我?為什麼?」

「《今日》節目有個調查員的空缺。我給他看了你寫的報道。」

「謝謝你——你真是個天使!」

「記得戴條領帶過來。」薩爾茲曼夫人掛上了電話。

加斯帕回到房間,穿上一件乾淨的白襯衫,戴上一條莊重的暗色領帶,接著在襯衫外面套上夾克和輕便外套,便出門上班去了。

在摩天大樓大堂的報攤上,加斯帕買了一小盒巧克力,準備送給薩爾茲曼夫人。

九點五十分,加斯帕去了《今日》節目的辦公室。十五分鐘以後,一位秘書把他帶到了古爾德先生的辦公室。

「很高興見到你,」古爾德說,「謝謝你專門過來一趟。」

「很高興能來這。」加斯帕覺得古爾德已經忘了他們在電梯見過一面了。

古爾德正在看《真相》的暗殺專輯。「簡歷裡說這份報紙是你辦的。」

「是的。」

「這份報紙是怎麼來的?」

「我曾經在大學的官方報紙《聖朱利安學生報》工作過,」開始講話以後,加斯帕就不緊張了,「我申請了主編職位,但這個職位卻被原主編的妹妹奪走了。」

「這麼說,這是自尊心受到傷害的產物了?」

加斯帕咧嘴一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確是。我確定我能比瓦萊麗幹得更好。於是我借了二十五鎊,自己辦了份與之相競爭的報紙。」

「結果怎麼樣?」

「三期以後,《真相》的銷量就超越了他們的報紙。《聖朱利安學生報》靠補貼度日,《真相》卻實現了盈利。」這話稍稍有點誇大,其實《真相》辦了一年以後也走到了破產的邊緣。

「這是個很大的成就。」

「謝謝您。」

古爾德拿起《紐約郵報》上那篇對瓦利的專訪。「這是從哪兒聽來的?」

「瓦利身上發生的事情並不是個秘密。德國報紙早就報道過了。只不過那時他還不是什麼明星。恕我冒昧……」

「想說什麼儘管說。」

「我覺得記者的藝術不在於發現事實,有時在於對已知事實的再意識和再發掘,把已知的事實以正確的方式寫出來,歸結成一個大新聞。」

古爾德點頭表示同意。「說得非常好。那你為什麼想從報紙轉行到電視呢?」

「作為新聞界的從業人員,我們都知道首頁有一張好的照片比任何爆炸性的頭條標題都要好。流動的畫面就更好了。報紙在深度報道上無疑有很大的市場,但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大多數人都會在電視上看新聞。」

古爾德笑了。「這是毫無疑問的。」

古爾德辦公桌上的蜂鳴器響了,古爾德的秘書說:「華盛頓分部的托馬斯先生打電話找你。」

「甜心,謝謝你。加斯帕,很高興和你交談。稍後我們會再聯繫你的。」說完他拿起電話,「喂,拉裡,什麼事?」

加斯帕離開了古爾德的辦公室。面試進行得不錯,但結束得太過突然。如果有機會能問問什麼時候能知道結果就好了。但他只是個求職者:沒人會在乎他的感受。

他回到電台。去古爾德的辦公室面試時,午飯時替他的秘書幫他做了文書的工作。謝過秘書以後,他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崗位。脫下外套的時候,他想起了揣在兜裡的那兩封信。他戴上耳機,坐在狹小的辦公桌前。這時收音機裡正在播放球賽前瞻報道。加斯帕拿出那兩封信,打開地址是打印的那一封。

信的落款是美利堅合眾國總統。

這是封標準格式的信,他的名字被寫在一個方格內。

信是這樣寫的:

此致:

在此特令您加入美利堅合眾國武裝部隊。

加斯帕大叫一聲:「什麼?」

請於1966年1月20日早晨七點到信中指定的徵兵站報到。

加斯帕努力保持鎮定。這顯然是個制度上的錯誤:他是英國人,美國軍隊肯定不會招募外國公民吧。

但他必須盡快澄清此事。美國的官僚機構超乎想像的無能,如果棄之不顧,也許會惹來數不清的麻煩。如同在根本沒人的路口遇到紅燈一樣,遇到這種事最好還是處理得認真一點。

徵兵站離電台只有幾個街區的距離。秘書回來替他以後,他穿上外套,戴上帽子,走出了工作的大樓。

他豎起衣領抵禦紐約的寒風,然後穿過幾條馬路,前往聯邦大廈。他登上三樓,走進徵兵辦公室,在一張辦公桌前看到一個身著上尉制服的男人。在中年人都開始留長髮的這個時代,上尉板刷式的平頭看上去尤其荒唐。「有什麼可以幫您的嗎?」上尉問他。

「我確定我收到的這封信是寄錯了。」說著他把信遞給上尉。

上尉瀏覽了一下信的內容。「你知道我們的抽籤系統嗎?」他問,「應徵的兵員是在適齡青年當中抽出來的,因此新兵的選擇是隨機的。」說著他把信交還給加斯帕。

加斯帕說:「我覺得我並不符合徵兵的條件。」

「為什麼呢?」

上校也許還沒注意到他的口音。「我不是美國公民,」他說,「我是個英國公民。」

「那你到美國來幹什麼?」

「我是個記者,為電台工作。」

「我想你應該有工作許可吧。」

「是的。」

「那你就是個外籍居留者。」

「是的。」

「那就達到了徵兵的條件。」

「但我壓根兒不是個美國人啊!」

「這個沒關係。」

上尉是在誇大其事,肯定是徵兵辦公室弄錯了。和許多氣量小的軍官一樣,上尉只是不想承認自己犯了錯。「你是說美軍也會徵召外國人嗎?」

上尉不為所動。「徵兵取決於居住地,而不是國籍。」

「肯定不是這樣的。」

上尉有點生氣了。「不信的話,你可以自己去查。」

「我會去查的。」

加斯帕離開聯邦大樓回到辦公室。人事部門應該知道這類事情,他可以去問問薩爾茲曼夫人。

他把那盒巧克力交給薩爾茲曼夫人。

「你很乖巧,」她說,「古爾德先生也很喜歡你。」

「他怎麼說的?」

「只是為我對你的推薦謝了我。迄今為止,他還沒打定主意。但除了你以外,他沒考慮其他任何人。」

「太好了,但有個小問題希望你能幫我。」他把部隊來的信遞給薩爾茲曼夫人,「這一定是搞錯了吧?」

薩爾茲曼夫人戴上眼鏡,讀了這封信。「哦,親愛的,」她說,「在你事業發展得這麼好的時候卻遇上了徵兵,真是太不幸了。」

加斯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說我真的要去服兵役?」

「當然是真的,」薩爾茲曼夫人悲傷地說,「這裡的外籍員工之前也遇到過類似的問題。政府說如果你想生活在美國、工作在美國,你就應該保護美國。」

「你是在說我要去參軍嗎?」

「這倒也不一定。」

加斯帕的心裡燃起了希望。「還有什麼辦法?」

「你可以回家啊。軍方不會阻止你回國。」

「這太不合理了!你能幫我避免服兵役嗎?」

「你有什麼隱疾嗎?平足、肺結核或是心臟上有個洞之類的毛病?」

「我基本上不生病。」

薩爾茲曼夫人壓低聲音說:「我想你應該不是同性戀吧?」

「當然不是!」

「你家沒有那種不能參軍的宗教信仰吧?」

「我爸爸是英軍的上校。」

「那我就沒辦法了。」

加斯帕有點相信了。「看來我真的得離開了,即便能被《今日》節目組選上,我也無法去就職。」這時他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服完兵役以後他們能讓我回《今日》工作嗎?」

「只有工作超過一年的人才能回到原先的工作崗位。」

「這麼說,一年後我可能連打字員都當不成,是這樣嗎?」

「的確無法保證。」

「如果我現在離開美國……」

「你可以回家,但你以後永遠無法在美國工作了。」

「天啊!」

「你準備怎麼辦?離開還是參軍呢?」

「我真不知道,」他說,「謝謝你的幫助。」

「默裡先生,謝謝你的巧克力。」

加斯帕在恍惚中離開了薩爾茲曼夫人的辦公室。他沒有回到辦公桌前——他必須好好想想。他又一次離開了電台所在的辦公大樓。他喜歡紐約的街道: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大型的運貨卡車、奢華的各類小汽車,以及商店櫥窗中亮閃閃的各類展示品。今天,這一切在他眼中都突然失色了。

他走向東河,坐在一個可以看得到布魯克林橋的公園裡。他想著拋開這一切、夾著尾巴回到倫敦的家會是什麼樣的情形;想著在英國的地方報紙工作上兩三年會是什麼樣的情形;想著永遠無法在美國工作又會是什麼樣的情形。

接著他又想到了參軍:留短髮、操練、虐待新兵、數不清的暴力。加斯帕想到了東南亞的熱帶雨林。他也許會向穿著睡衣的瘦小農民開槍。他也許會被殺,也許會終身殘疾。

他想到了倫敦那些羨慕他去美國的人:臨出發前帶他去薩伏伊賓館舉行慶祝晚宴的漢克和安娜,在彼得大街家裡為他開離別派對的黛西,還有為他高興得直哭的母親。

如果他回到英國,別人會把他看作是個蜜月中落跑、宣佈要離婚的小新娘。這種羞辱比在越南戰死還糟。

他該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