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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5 高歌 1963-1967年 第三十七章

1965年初,加斯帕·默裡一邊準備大學的畢業考試,一邊給能找到地址的美國各大廣播電視網寫了信。

各大廣播電視網收到的是同一封信。他把伊維和漢克約會的報道、對馬丁·路德·金的採訪以及《真相》的暗殺特輯都附在了信裡,希望能得到份工作。只要能到電視台工作,加斯帕什麼活都願意幹。

加斯帕從來沒有對任何事如此孜孜以求過。電視新聞比報紙雜誌上的新聞好得多——更為快速,更為深入人心,也更為逼真——美國的電視台比英國的要好。加斯帕知道自己一定會在電視台幹得很出色。他所需要的只是個起步。他的願望非常迫切,為此傷透了神。

因為寄信花了很多錢,加斯帕便讓姐姐安娜請他吃午飯。他們去了左翼作家和政治家們喜歡去的匈牙利飯店蓋伊餐館。「如果在美國找不到工作,你該怎麼辦啊?」點完菜以後,安娜問加斯帕。

前途不明讓加斯帕很沮喪。「我真不知道。如果在英國,我會在地方報采寫一些馬戲或者公務員葬禮之類的小報道,但我覺得我不會甘於做這種事的。」

安娜要了餐館的特色菜冷櫻桃甜湯,加斯帕要了拌有塔塔醬的炸蘑菇。安娜說:「聽著,我欠你一個道歉。」

「是的,」加斯帕說,「你確實該對我道歉。」

「可漢克和伊維根本沒有訂婚,更別說結婚了。」

「但你知道他們是一對。」

「是的,我不該和他上床的。」

「但你還是上了。」

「別這樣道貌岸然,我不太做這種事,你卻是經常的。」

加斯帕沒有爭論,因為這的確是事實。他經常和一些已經訂婚甚至結婚的女人上床。他撇開這個話題問:「媽媽知道了嗎?」

「是的,她發火了。黛西·威廉姆斯是她三十多年的老朋友,她又收留你住在她們家,對你非常好——現在我卻傷害了她的女兒。黛西對你說些什麼了嗎?」

「你給她女兒帶來了那麼大的痛苦,她對此非常生氣。但她也說了,她和勞埃德·威廉姆斯陷入愛河的時候也已經嫁了人,因此她覺得沒必要把這件事提升到道義的高度。」

「不管怎麼說,我覺得很對不起你。」

「算了,沒事。」

「但我其實並不是很後悔。」

「這話怎麼說?」

「我和漢克上床是因為我愛上了他。自從有了第一次以後,我幾乎每個晚上都和他在一起。他是我見過的最完美的男人,如果能把他的心拴住,我想我是會嫁給他的。」

「作為你弟弟,我想問你一句,他到底看上你的哪一點?」

「你是不是想說無非就是我的大胸?」安娜笑了。

「你不僅相貌不出眾,還比他大幾歲。你要知道,只要打上個響指,他就能讓無數未婚少女上他的床呢!」

她點點頭。「他和我上床是因為兩點。首先,他聰明,但沒受過教育。我是他通向心靈世界的導師:我帶他走向了藝術、戲劇、政治和文學的廣闊天地。他很願意和肯俯就和他談這些的人說話。」

加斯帕並不覺得奇怪。「他以前很喜歡與黛西和勞埃德聊這些。那另一點是什麼呢?」

「他是我第二個情人,這你應該是知道的吧?」

加斯帕點點頭。女孩們不太願意說這種事,但安娜和加斯帕姐弟卻對各自的情史瞭如指掌。

安娜說:「我和塞巴斯蒂安一起生活了快四年,在那段時間裡,我學到了很多東西。漢克對性瞭解甚少,他沒有和哪個女孩長時間交往過,沒有建立過真正的親密關係。伊維是和他在一起最久的一個,但伊維年紀太小,無法對男人進行調教。」

「我明白了。」加斯帕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思考過男人和女人的關係,但安娜的話聽起來的確很有道理。加斯帕有點類似於漢克。他心想,不知道女人們是不是覺得他在床上太嫩了。

「漢克從一個名叫米姬·麥克菲的歌手那裡學到了很多,但他們只睡了兩次。」

「真的嗎?戴夫·威廉姆斯在後台的更衣間裡跟她搞過。」

「是戴夫告訴你的嗎?」

「我想他告訴了每一個人,這應該是他的第一次吧。」

「米姬·麥克菲很隨便的。」

「所以你應該算得上漢克的愛情導師了。」

「他學得很快,成長也很快。對伊維做的那些事,他以後不會再做了。」

加斯帕覺得不一定,但沒有對安娜說出心中的想法。

1965年2月,德米卡·德沃爾金和一個包括娜塔亞·斯莫特羅夫在內的、包含許多外交部官員和助理的代表團前往越南。

這是德米卡的第一次海外之行,但和娜塔亞一起去更讓他感到興奮。他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但卻充滿了被解放的愉悅,他覺得娜塔亞也會這麼想。他們遠離了莫斯科,擺脫了他妻子和娜塔亞丈夫的控制範圍。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

德米卡對目前蘇聯的形勢大體感到樂觀。赫魯曉夫倒台以後他的上司是柯西金,柯西金認為蘇聯很可能因為經濟上的劣勢而輸掉冷戰。蘇聯的工業很不發達,蘇聯人民更是貧窮。柯西金的工作就是提高蘇聯的生產力。蘇聯必須學會製造那些別國國民都想去買的商品。不只是在坦克和導彈上,而且要在人民生活的富足程度上和美國競爭。只有這樣,蘇聯才能使更多國家走上社會主義之路。柯西金的執政思路使德米卡大受鼓舞。儘管總書記勃列日涅夫是個死硬的保守派,但柯西金也許能進行社會主義的改革。

蘇聯的經濟有很大一部分問題出在軍費的過度使用上。為了平衡畸形的經濟,赫魯曉夫提出了和平共處原則,希望在不打仗的前提下,和資本主義國家和平共存。赫魯曉夫對此所做的卻不多——他在柏林和古巴鬧出的動靜進一步增長了軍隊開支。不過克里姆林宮的改革派卻仍然希望能實現和資本主義國家的和平共處原則。

越南將是一次嚴格的檢驗。

走出艙門,一陣從沒體驗過的濕熱氣息朝德米卡迎面撲來。越南比德米卡到過的所有地方都更為擁擠,也更為五彩斑斕。

越南同樣被分成了兩部分。

越南領導人胡志明在五十年代的反殖民鬥爭中擊敗了法國。但胡志明卻是個拒絕民主的共產黨人,美國不承認他的統治。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在南越首府西貢扶植了一個傀儡政權。這個未經選舉的政權實行苛政,不受人民擁戴,被「越共」的抵抗力量所打擊。1965年,南越傀儡政權旗下的南越政府軍的力量非常弱,依靠兩萬三千名美國軍人的支持,才勉強保有一點戰鬥力。

和蘇聯人假裝東德是一個國家一樣,美國人也假裝把南越當成一個國家。儘管德米卡沒膽量那麼說,但越南實際上就是德國的一面鏡子。

部長們和北越領導人舉行晚宴的時候,蘇聯的部長助理們和越南的部長助理進行了一次非正式的晚宴——越南這些做助理的都會說俄語,有的還去過莫斯科。食物大多是蔬菜和米飯,只有少量的魚和肉,但都非常美味。越南的助理中沒有女性,看到娜塔亞和另外兩位女助理,他們似乎非常驚訝。

德米卡坐在一個面容陰沉、名叫彭安的中年助理身旁。坐在他們對面的娜塔亞問彭安,越南想從兩國的談判中獲得些什麼。

彭安回答了。「我們需要飛機、大炮、雷達、高空防禦系統、輕型武器、彈藥和醫療用品。」他說。

這正是蘇聯人想避開的話題。娜塔亞說:「現在戰爭都快結束了,你們不應該需要這些才對啊!」

「到了最終擊敗帝國主義者的時候,我們的需要會有所不同。」

「我們自然希望能對南越軍隊取得壓倒性的勝利,」娜塔亞說,「但也會有其他的各種可能性。」她試著提出和平共處的理念。

「只有打勝仗這一種可能性。」彭安不屑一顧地說。

德米卡很失望。彭安固執地拒絕了對蘇聯人帶來的議題進行討論。他也許覺得和一個女人討論會沒面子吧。德米卡希望這是他這麼頑固的唯一原因。如果越南人不肯談論戰爭的替代方案,他們這次來的目的就達不到了。

娜塔亞執著於達成自己的目標。她說:「軍事上的勝利肯定不是唯一可能的結果。」德米卡對娜塔亞這種有勇氣的堅持感到非常驕傲。

「你難道想說我們會失敗?」彭安生氣——至少在假裝生氣地說。

「不,」娜塔亞平靜地說,「但戰爭不是取得勝利的唯一途徑。談判也是一種合理的選擇。」

「我們和法國人談判過很多次,」彭安怒氣沖沖地說,「每次的條約簽署都是他們為進一步侵略爭取時間的工具。越南人民早就在和帝國主義的鬥爭中得出這條我們牢記在心的經驗了。」

德米卡讀過越南的歷史,知道彭安生氣是有道理的。法國和其他老牌殖民主義國家一樣背信棄義。但不能因為談判崩盤就放棄。

娜塔亞有充足的理由進行堅持,因為這是柯西金要傳遞給胡志明的信息。「我們都知道帝國主義者很殘暴。但革命者也能利用談判。列寧在布列斯特-利托夫斯克的領土問題上也進行過談判。他為保住權力作出了讓步,接著又在羽翼豐滿以後奪回了讓掉的土地。」

越南的助理們鸚鵡學舌般強調胡志明所制定的國策。「在西貢沒有成立包括越南民族解放陣線在內的中立政府之前,我們不考慮談判。」

「請你們理智一些,」娜塔亞溫和地說,「把主要需求作為前提條件只是避免談判的一種手段。你們也要考慮讓步的可能性。」

彭安憤怒地問:「德國入侵蘇聯、進軍到莫斯科城下時,你們讓步了嗎?」他用拳頭砸了下桌子,這個動作讓一向覺得東方人含蓄的德米卡吃了一驚。「我們不要談判,不要讓步——更不要美國人!」

晚餐很快就結束了。

德米卡和娜塔亞回到住地賓館。德米卡陪娜塔亞走到她的房間。走到門口時,娜塔亞簡單地說了句「進來吧」。

這將是他們第三次一起過夜。前兩次都是在克里姆林宮滿是灰塵的儲藏室的四柱大床上。不過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作為多年來的情人,共處一室對他們來說已經非常自然了。

他們接吻,脫鞋,再次接吻,刷牙,再次接吻。他們並沒有沉溺於情慾,反而想用一種更放鬆的方式進行歡愛。「這一夜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德米卡覺得這是他所聽到的最性感的一句話。

他們做了愛,然後吃了一些娜塔亞帶來的伏特加和魚子醬,又做了一次愛。

歡愛過後,他們躺在褶皺的被子裡,看著天花板上慢慢旋轉的風扇。娜塔亞說:「我猜有人正在監聽我們。」

「我想應該有,」德米卡說,「我們花了很多錢,從克格勃派了組人過來教他們如何監聽賓館。」

「也許彭安正在偷聽我們這個房間。」說完這話,娜塔亞咯咯地笑開了。

「如果是真的,我希望他喜歡這個多於喜歡晚餐。」

「嗯,那簡直是一場災難。」

「他們必須改變想從我們這裡獲得武器的想法。就算是勃列日涅夫也不想在東南亞捲入大規模的戰爭。」

「如果拒絕給越南人武器,他們可能會投入中國人的懷抱。」

「他們不喜歡中國人。」

「我知道。可是……」

「就是這樣。」

德米卡和娜塔亞緩緩入眠,但很快被電話鈴聲驚醒了。娜塔亞拿起話筒報出姓名。聽了一會兒對方的話,娜塔亞罵了句「該死」。又過了會兒,她掛上電話。「南越來的消息,」她說,「越共昨晚襲擊了美軍的一個基地。」

「昨晚?就在柯西金到達河內的幾個小時以後嗎?這肯定不是巧合。那個美軍基地在哪兒?」

「在一個叫波萊古的地方。八個美軍士兵被殺,受傷的有一百來個。襲擊者摧毀了地面上的十架戰鬥機。」

「越共死了多少人?」

「他們在美國的軍事基地只留下一具屍體。」

德米卡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你應該好好跟越南人提一提這事,他們真是一群可怕的戰士。」

「越共的確如此。南越政府軍相比之下就差多了,因此他們需要美軍來幫他們打仗。」

德米卡皺起眉:「美國有什麼大人物正好在南越嗎?」

「國家安全事務助理麥克喬治·邦迪,他是最為臭名昭著的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分子之一。」

「他現在可能已經在給約翰遜總統打電話了。」

「是的,」娜塔亞說,「我很想知道他會怎麼說。」

這一天晚些時候,娜塔亞知道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美國航空母艦「漫遊者號」上起飛的戰鬥機轟炸了北越邊境洞海市的兵營。這是美軍第一次轟炸北越,從而開啟了南北越衝突的一個新階段。

德米卡絕望地看到,柯西金的立場在一天之內一點點地倒退。

美國對北越的轟炸在共產黨國家和世界廣大不結盟國家受到了廣泛的譴責。

第三世界國家都希望莫斯科能出面援助被美帝國主義侵略的共產主義國家越南。

柯西金不希望越南戰爭升級,克里姆林宮也拿不出錢對胡志明進行大規模的軍事援助,但這正是他們正在做的事。

但這錢必須得出。如果止步不前,中國會替代蘇聯成為各共產黨小國最親密的夥伴。蘇聯作為世界共產主義捍衛者的地位危在旦夕。所有人都認清了這一點。

所有關於和平共處的對話都被拋到一邊去了。

和整個蘇聯代表團一樣,德米卡和娜塔亞對這種變化非常憂鬱。同越南人的談判立場發生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轉變。柯西金無計可施——他必須同意胡志明提出的一切條件。

蘇聯人在河內又待了三天。德米卡和娜塔亞整夜整夜地做愛。但到了白天,他們只能一項一項詳細記錄彭安的要求。在他們啟程的前一天,蘇聯援助給北越的地對空導彈已經上路了。

回程的飛機上,德米卡和娜塔亞坐在一起。德米卡打了個盹,夢見了在懶洋洋旋轉的風扇下和娜塔亞共度的四個潮濕的夜晚。

「你在笑什麼?」娜塔亞問他。

德米卡睜開眼。「你應該很清楚。」

娜塔亞笑了。「除了……」

「什麼?」

「回顧我們這段旅程時,你難道沒感覺到……」

「我們被越南人設計和欺騙了是嗎?是的,我從來的第一天就感覺到了。」

「事實上,胡志明聰明地操縱了蘇聯和美國這兩個超級大國,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是的,」德米卡說,「我有同樣的感覺。」

坦尼婭帶著放有瓦西裡反動文稿的手提箱去了機場,她害怕極了。

以前坦尼婭也做過其他一些危險的事情。她出版過一份煽動性的反動報紙;她在馬雅可夫斯基廣場被捕,被關在臭名昭著的盧比揚卡監獄的地下室;她還冒險和一個西伯利亞的持不同政見者進行了聯繫。但這次她格外害怕。

私通西方是更高的罪名。她把瓦西裡的文稿帶到萊比錫,希望把它托付給一個西方出版商。

坦尼婭和瓦西裡印刷的報紙只是在蘇聯內部流傳。如果這種宣傳不同政見的印刷品流傳到西方,當局一定會更為生氣。犯下如此罪行的人不僅會被當作反動分子,而且會被看作是叛國者。

想到所承擔的風險,坐在出租車後座的坦尼婭不禁因恐懼感到一陣噁心。她驚慌地用手摀住嘴,直到噁心的症狀消除以後才把手放下。

到機場的時候,她差點告訴司機掉頭送她回家。這時她想起了在西伯利亞又冷又餓的瓦西裡。她鼓起勇氣,拿著手提包走進航站樓。

西伯利亞之行完全改變了她。之前,她覺得蘇聯共產主義是個用心良苦卻失敗了的社會實驗,必須去除。但現在她看清了蘇聯共產主義的實質。每次想到瓦西裡,坦尼婭心裡都充滿了對使他走到這步田地的人的憎恨。她現在甚至不願和雙胞胎哥哥德米卡多談,德米卡覺得蘇聯共產主義應該得到改進,而不是全盤廢除。她愛德米卡,但他閉上了眼睛,不願面對現實。她意識到在所有存在殘酷壓迫的地方——比如在美國南方,在英國的北愛爾蘭,在東德——都有好多和她家人一樣不願正視可怕現實的人。可坦尼婭不願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她想要戰鬥到最後一刻。

無論有多大的風險。

到了海關檢查站,她把證件交給邊檢員,把手提箱放在秤上。如果是基督徒的話,她肯定會禱告一番。

出關的邊檢員都是克格勃的人。對坦尼婭進行檢查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大鬍子男人。她有時會通過想像對方會怎樣接受採訪來評估一個人。通過觀察,這個人應當侵略性非常強,他會帶有敵意地去回答採訪者所提出的沒有明顯趨向的問題,反覆檢查問題中有沒有暗示或隱含的批評。

邊檢員仔細地看著坦尼婭的臉,和護照上的照片進行了好幾次比對。她試著不表現出緊張。她告訴自己,不用擔心,沒有哪個蘇聯公民在遇見克格勃時不會表現出恐懼。

邊檢員把坦尼婭的護照放在桌上,然後對她說:「打開箱子。」

邊檢員可以任意檢查出國公民的行李。他們可能是覺得你可疑,可能是正好無事可幹,可能是想翻翻女人們的內衣。邊檢員不需要給出理由。

坦尼婭打開手提箱,心跳得飛快。

邊檢員彎下膝蓋,翻查坦尼婭的物品。他很快就找出了瓦西裡的那份手稿。他拿出手稿,看著標題頁:「戰俘營——納粹集中營的故事,作者:克勞斯·霍恩斯坦」。

小說的標題和其後的目錄、前言和序言一樣,都是坦尼婭做的掩飾。

邊檢員問:「這是什麼?」

「是本東德小說翻譯稿的一部分。我正要去參加萊比錫書展。」

「這本書審核過了嗎?」

「在東德當然審核過,不然也不會出版了。」

「在蘇聯呢?」

「沒審核過。沒翻譯完的小說自然不會送審。」

邊檢員一頁頁往後翻,坦尼婭努力保持著平穩的呼吸。

「這裡有一些蘇聯人的名字。」邊檢員說。

「你應該知道,納粹的集中營裡有許多蘇聯人。」坦尼婭說。

坦尼婭知道,如果邊檢員要查證,她的說法很快就會穿幫。如果邊檢員花些時間看看後面的內容,他很快就會發現小說不是發生在納粹集中營,而是發生在古拉格的勞役營。然後克格勃會花幾個小時發現東德根本沒有哪個出版社出版過這部小說,坦尼婭則又要被送到盧比揚卡監獄的地下室了。

邊檢員懶散地翻動著文稿,還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為難她一下。這時,隔壁的邊檢站發生了一陣騷動——一個要上飛機的乘客對所帶的聖像被沒收提出抗議。邊檢員把手提箱裡的文稿和登機牌一起還給坦尼婭,揮手讓她過關,就匆匆趕到隔壁檢查站幫同事的忙去了。

坦尼婭腿一軟,覺得自己也許無法再向前走了。

她很快恢復了體力,完成了後續的登機手續。她所搭乘的是平民乘坐的圖-104客機,每排有六個座位,稍嫌擁擠。到萊比錫的航程有一千英里,需要坐三個多小時。

在萊比錫機場的行李提取處拿到手提箱以後,坦尼婭仔細地檢查了一遍手提箱,但沒找到打開過的痕跡。但她還不能完全放下心。坦尼婭像拿著放射性物品一樣把手提箱小心翼翼地提到海關和移民區,她記得曾聽人說過東德政府比蘇聯政府還殘暴,斯塔西比克格勃更無處不在。

坦尼婭出示了她的護照。一個警察仔細地審視著她的護照,然後粗魯地一揮手讓她出關。

坦尼婭走向航站樓出口,沒敢去看正緊盯著過關旅客的警察的一張張臉。

一個警察走到她面前:「你就是坦尼婭·德沃爾金嗎?」

坦尼婭差點流出內疚的眼淚。「是的,我是。」

海關官員用德語對她說:「請跟我來。」

完了,我這輩子都完了,坦尼婭心想。

坦尼婭跟著警察穿過一扇邊門。讓她吃驚的是,邊門通向一個停車場。「書展的策展人為你派了輛車。」這位警察說。

司機正在車裡等她。司機向坦尼婭作了自我介紹,把放有罪證的手提箱放進了白綠兩色瓦爾特堡311型車的後車廂。

坦尼婭倒進車後座,身體癱軟下來,像喝醉了似的無助。

車快開到市中心時她才漸漸恢復過來。萊比錫很久以前就是個四通八達的重鎮,中世紀就有了集市。萊比錫火車站是歐洲最大的火車站。坦尼婭在為塔斯社所作的報道裡會提到萊比錫濃烈的共產主義氛圍,提到萊比錫對納粹持續到1940年代的抵抗,不會把現在的觀感寫進去。在她看來,萊比錫十九世紀的華麗建築看上去比近旁蘇聯時代的粗獷建築優雅多了。

司機把她帶到了圖書交易會現場。在一個倉庫一般的大廳裡,來自德國和世界各地的書商豎起展示架,展示各自的書籍。策展人帶她四處看了看。策展人告訴他,書展的目的不是實體書的買賣,而是這些書在國外發行和翻譯的許可。

快傍晚的時候,坦尼婭設法擺脫了策展人,一個人在展廳裡走來走去。

她被書籍的總量和多樣性驚呆了。參展的有汽車的維修和使用手冊、科學雜誌、各類年鑒、童書、經書、藝術書籍、地圖冊、字典、教科書以及所有歐洲主要語言的馬克思和列寧的全集。

坦尼婭想找到一個想翻譯蘇聯文學並在西方出版的出版商。

她開始瀏覽那些放著俄文小說譯著的書架。

西方各國所用的拉丁字母和俄文字母完全不一樣,不過坦尼婭中學學過德語和英語,大學學過德語,因此她能大致猜出這些俄國作家的名字以及譯文小說的標題。

她和幾個出版商談了談,她說她是塔斯社的記者,詢問他們在圖書交易會中獲得了什麼樣的益處。她為自己的報道找到了一些有用的引證,但沒有提到有本俄文小說要找人出版的事情。

在一個叫羅利的倫敦出版商的攤位上,坦尼婭看到了亞歷山大·法捷耶夫《青年近衛軍》的英文譯本,這本書在蘇聯非常受歡迎。坦尼婭很熟悉這本小說,試著閱讀了這本翻譯小說的第一段。看完這段話的時候,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妙齡女子打斷了她的閱讀,女子用德語問她:「請問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

坦尼婭作了自我介紹,詢問了對方對這次交易會的觀感。坦尼婭很快發現羅利出版公司這位編輯的俄語比她的英語要好,於是兩人換成俄語進行交談。坦尼婭問起了蘇聯小說的英譯本情況。「我想把更多的蘇聯小說帶到英國,讓更多的人讀到,」這位編輯在回答中提到,「但大多數蘇聯文學——包括你手裡拿著的這本——宣揚共產主義的痕跡都太濃了。」

坦尼婭假裝生氣。「你是想出版那種反蘇共小說嗎?」

「不,」編輯露出笑容,「作家們當然要愛自己的政府。我們出版社就出版過許多描繪大英帝國榮耀和帝國所取得的成績的書籍。但一個感知不到週遭社會缺點的作家不能成為一個好作家。就算是為了可信性方面的考慮,他們也應該在作品中發出一點批評的聲音。」

坦尼婭很喜歡眼前這個女人。「我們能再見面嗎?」

編輯猶豫了一下。「你有什麼事要找我商量嗎?」

坦尼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你住哪兒?」

「歐羅巴旅館。」

為坦尼婭預留的房間也在歐羅巴旅館。這樣就方便多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安娜·默裡,你呢?」

「我會再找你談的。」坦尼婭說完就走開了。

坦尼婭從直覺上願意相信安娜,這種直覺是她在蘇聯二十五年的生活練就的。她的這種直覺也有證據的支撐。首先,安娜是個正牌的英國人,而不是蘇聯人或東德人偽裝的英國人。其次,她不是共產黨人,也沒有故意在坦尼婭面前偽裝自己的政治信仰。第三,她的話裡沒有任何政治術語。在蘇聯長大的人都會無意中在談話中提到黨派、階級、幹部和意識形態等詞語。但安娜沒提過其中任何一個詞語。

白綠相間的瓦爾特堡車等在展覽大廳外面。司機把坦尼婭帶到歐羅巴旅館,坦尼婭辦好了入住手續。在房間裡把東西收拾停當以後,坦尼婭馬上返回了大堂。

坦尼婭不想引起任何人對她的注意,因此連去前台問安娜·默裡房間號碼這種事都免了。飯店前台至少有一個招待是斯塔西的線人,這個線人很可能會記錄下蘇聯記者尋訪英國編輯的事情。

好在坦尼婭很快發現前台後面許多寫著房間號碼、放著房間鑰匙和留言口信的小格子。坦尼婭封上一個空信封,在信封上寫上「安娜·默裡小姐」這幾個字,默不作聲地把信封遞給前台的接待員。接待員立刻把信封放在了標著「305房間」的格子裡。

格子裡放著把鑰匙,這意味著安娜·默裡這時並不在房間裡。

坦尼婭走進旅館的酒吧,安娜也不在那裡。坦尼婭坐了一個小時,一邊喝啤酒,一邊在筆記本上寫下報道的草稿。接著她走進餐廳,但餐廳裡也不見安娜的蹤影。坦尼婭猜測安娜也許跟同事到萊比錫的哪個餐館吃飯去了。坦尼婭坐下來,點了萊比錫的一款風味素食,一邊吃菜一邊喝咖啡,然後離開了餐廳。

走過大堂的時候,她又看了一眼前台後面的那些木格,305房間的鑰匙已經不見了。

坦尼婭回到自己的房間,從手提箱裡拿出手稿,走到305房間門口。

她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做了這事以後,她就有罪了。她把宣傳反蘇的小說帶到了西方,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原諒她這種行為。如果被人抓住,她這輩子也就完了。

她敲了敲門。

安娜開了門。她赤著腳,手裡拿著把牙刷,顯然正準備上床。

坦尼婭把一根手指豎在嘴唇上,示意安娜不要出聲。然後她把文稿交給安娜,輕聲說:「兩小時後我再來。」

隨後她回到自己房間,坐在床上不住地顫抖。

安娜如果只是不接受這份文稿,那還不算很壞。如果坦尼婭錯判了她,安娜也許會覺得有義務向當局報告有人給了她一本反動小說。她可能會擔心如果保守秘密的話,自己也會因為參與密謀而遭到指控。安娜或許會覺得把坦尼婭對她的不當接近報告給當局才是最恰當的選擇。

但坦尼婭知道大多數西方人都不會這樣考慮問題。儘管坦尼婭採取了種種防範措施,但安娜絕不會想到會因為讀一份手稿而獲罪。

因此現在的主要問題變成了安娜是否喜歡瓦西裡的這部小說。丹尼爾喜歡瓦西裡的小說,《新世界》的編輯們也喜歡,但他們都是蘇聯人。外國人會有何反應?坦尼婭自信安娜會覺得這部小說寫得非常棒。但她能否被打動呢?她會為此而傷心嗎?

十一點過幾分,坦尼婭又去了305房間。

安娜拿著手稿開了門。

她的臉上滿是淚水。

她小聲說:「太令人髮指了,得讓全世界都知道這些事。」

一個週五的晚上,戴夫發現桃色歲月的鼓手劉是個同性戀。

以前他覺得劉只是有些害羞罷了。許多女孩想和玩樂隊的發生關係,化妝間有時甚至像個妓院,劉卻從沒因此佔過哪個女孩的便宜。這並不奇怪:有人熱衷於此,有人卻不太喜歡。瓦利從不和這些女孩有瓜葛,戴夫偶爾會和幾個心儀的女孩出去,貝斯手布茲則是來者不拒。

桃色歲月重新得到了現場表演的機會。《艾麗西亞,我想念你》登上了流行歌曲排行榜,佔據了第十九位,而且還在不斷攀升。戴夫和瓦利一起寫歌,希望做一張不只有正反面兩首歌的密紋唱片。一天傍晚,他們前往波特蘭街的英國廣播公司,為節目做預錄。為廣播公司做節目的報酬微乎其微,但卻是一個提升《艾麗西亞,我想念你》知名度的好機會。也許這首歌能借助電台的傳播攀上排行榜的第一位呢。另外,正如戴夫說的那樣,一點點錢也夠花上好一陣子。

他們在落日的餘暉下走出電台大樓,決定去附近一家名叫「金色號角」的小酒館喝上一杯。

「我不想喝。」劉說。

「別鬧了,」布茲說,「你哪次拒絕過喝酒啊?」

「那去別的酒吧吧。」劉說。

「為什麼?」

「我不喜歡那家。」

「不想被糾纏的話,把墨鏡戴上就行。」

他們上過幾次電視,有時會在酒吧和餐館裡被歌迷認出來,但很少遇到真正的麻煩。他們不再去學校旁邊那些年輕人聚集的咖啡店,避免造成圍觀。但都是成年人的酒吧還是可以去的。

他們進入金色號角酒吧,走到吧檯前。酒保笑著問劉:「露西,要伏特還是金啊?」

大家吃驚地看著劉。

布茲說:「原來你是這裡的常客啊!」

瓦利問:「伏特和金是什麼?」

戴夫問:「露西又是怎麼回事?」

酒保有幾分緊張。「露西,哪個是你的伴?」

劉看著另外三位成員:「媽的,被你們發現了。」

布茲問:「你是同性戀嗎?」

被發現以後,劉索性放開了。「我很明顯和你們不一樣,喜歡花花草草和粉紅色的東西。如果你們不聾不瞎的話,早該在一年多以前就發現我是個同性戀了。只要能不被人抓住,我一有機會就和男人接吻上床。但別擔心我會去找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你們幾個都太他媽丑了。現在我們來喝一杯吧。」

戴夫歡呼鼓掌。最初的震驚過後,布茲和瓦利也跟著一起歡呼鼓掌。

戴夫很好奇。他知道同性戀,但僅僅是些理論上的東西。至今為止,他還沒有一個同性戀的朋友——這大概是因為同性戀在英國犯法,大多數的同性戀和劉一樣保守秘密吧。戴夫的祖母萊克維茲女士為同性戀的合法化一直在鬥爭,但迄今也沒取得成功。

戴夫支持祖母發起的運動,這主要是因為他痛恨壓制祖母的那幫人:自高自大的牧師、憤世嫉俗的托利黨人,還有那些退役的將軍們。戴夫從來沒想過法律的演變還能影響到他的朋友。

他們又喝了第二杯和第三杯。戴夫的錢快用完了,但他的興致卻特別高。《艾麗西亞,我想念你》這張唱片將在美國發售。如果主打歌能在美國打榜的話,他們的樂隊就成功了。戴夫也不用再為寫歌而絞盡腦汁了。

酒吧很快就擠滿了人。大多數人有個共同點:走路說話顯得有點浮誇。他們之間互稱「寶貝」或「親愛的」。很快,酒吧裡誰是同性戀、誰不是,就很容易判斷了。也許這才是他們都會來這的原因吧。酒吧裡也有幾對姑娘,她們留著短髮,穿著長褲。戴夫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但他們並不排外,都很高興讓異性戀的男女進入這個酒吧。酒吧裡有半數人都認識劉,樂隊成員很快發現很多人都過來找他們搭話。同性戀們獨特的開玩笑方式經常讓戴夫發笑。一個和劉穿著相同襯衫的男人說:「哦,露西,你和我穿的是情侶衫,真是太棒了!」然後他又輕聲補充了句:「你個沒創意的小娘們兒。」包括劉在內的所有人都笑了。

一個高個男子走到戴夫身邊輕聲問:「夥計,你知道誰能賣給我一些藥丸嗎?」

戴夫知道對方要買毒品。許多音樂人都嗑藥。飛馳夜總會這類地方一般可以買得到好幾種毒品。戴夫試過幾種,但都沒什麼感覺。

他仔細地看著眼前的這個陌生人。高個男人穿著牛仔褲和並不相配的條紋襯衫,還都是廉價品,但軍人式的短髮卻讓戴夫非常不自在。「我不知道。」簡略地做了回答以後,戴夫就轉身擺脫了那個人。

酒吧的角落裡有個放著麥克風的小舞台。晚上九點,一個男扮女裝的喜劇演員走上舞台。儘管頭髮和化妝完全像個女人,但戴夫還是能看出這其實是一個男人。

「大家能把注意力集中到這裡來嗎?」他問,「我有個重要的公告要向大家宣佈。傑裡·羅伯特森得了那病。」

所有人都笑了。瓦利問戴夫:「那病指的是什麼?」

「性病,」戴夫說,「就是下面得的病。」

消停了一會兒,那個喜劇演員又說:「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是我傳給他的。」

他的話又博得一陣笑聲。這時門口出現了一陣喧鬧。戴夫往門口張望,看見幾個穿著制服的警察走進酒吧,把擋在面前的人紛紛推向一邊。

喜劇演員說:「哦,法律的護衛者來了!我喜歡他們的這身制服!你們有沒有發現,這些穿制服的經常會來這?我真想知道吸引他們的是什麼。」

他在拿警察開玩笑,但警察可是動真格的。他們推開擋道的人往前衝,似乎很喜歡這樣費力的事。四個警察衝進男廁所。「也許他們只是來尿尿的。」演員又說。一個警官跳上舞台。「你是不是警長啊?」演員跟走到他面前的警官調情,「要不要把我渾身上下好好檢查一番?」

跟上來的兩個警員把演員拽下舞台。「別擔心,」他大聲叫道,「我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的。」

警長抓起麥克風。「你們這些骯髒的同性戀,」他說,「我得到線報,說這家店有毒品交易。如果不想受傷的話,面朝牆站著,準備接受我們的檢查。」

警察仍然在蜂擁而入。戴夫四下張望,想找到一個可能的出口。但所有門都已經被警員封死了。有些顧客走到牆邊,面朝牆站著,像是以前接受檢查似的顯得非常順從。戴夫思考著,儘管幾乎公開在賣毒品,可警察怎麼從沒突襲過飛馳夜總會呢?

衝進男廁所的警察架著兩個男人出來了,一個男人鼻子被打破了,滿臉都是血。一個警員對警官說:「警長,他們在同一個蹲位。」

「以公共場所有傷風化的罪名起訴他們。」

「遵命,警長。」

戴夫的背被狠狠地打了一下,他大叫了一聲。一個揮舞著警棍的警察對他說:「到牆那邊去!」

戴夫說:「你怎麼能打人?」

警察用警棍指著戴夫的鼻子說:「同性戀,快給我閉嘴,不然我就用這根警棍讓你閉嘴!」

「我不是——」說到一半戴夫就不說了。隨他們怎麼想吧,戴夫琢磨著。與其和警察同流合污,還不如站在同性戀這一邊。他走到牆邊,依令面朝著牆,用手摸著背上的痛處。

他發現身邊站著的是劉。劉問他:「沒受傷吧?」

「只是起了個腫塊,你呢?」

「沒什麼大不了的。」

戴夫現在總算明白祖母為什麼想改變針對同性戀的法律了。他為一直以來不知道同性戀的境遇感到非常羞恥。

劉低聲說:「還好警察沒認出樂隊的人。」

戴夫點點頭說:「他們不像熟悉流行明星的那種人。」

透過眼角的餘光,戴夫看見警長正在與先前詢問自己哪裡有賣藥丸的那個滿身便宜貨的高個男人在交談。現在他知道這個穿著廉價牛仔褲、剃著軍人平頭的是什麼人了:是個喬裝打扮得非常粗糙的便衣警察。便衣聳聳肩,攤開雙手對警長做了個無助的手勢。戴夫覺得他也許是沒能找到任何一個賣毒品的人才如此失望吧。

警察搜了所有人的身,讓顧客們翻開衣服口袋給他們看。檢查戴夫的警察用了很長的時間檢查戴夫的胯部。這些警察也都是同性戀嗎?這就是他們來這檢查的原因嗎?

幾個顧客反對近身的檢查,結果被用警棍狠揍了幾下,接著以襲警的名義被逮捕。一個人持有據稱是醫生開的一袋藥片,他也同樣被逮捕了。

檢查完以後,警察終於離開了。酒保宣佈這一夜的酒水都免費供應,但沒幾個人貪這個便宜。桃色歲月的成員離開了酒吧,戴夫決定回去早點睡上一覺。

「同性戀經常遇到這種事嗎?」分開的時候戴夫問劉。

「夥計,這是常事,」劉說,「真他媽該死。」

一天晚上七點,加斯帕覺得姐姐應該下班回家了,於是他去安娜現在待的漢克·雷明頓在切爾西的公寓找她,結果他發現安娜和漢克這一天都還沒有出門。他有些緊張。他有求於安娜和漢克,他想讓他們幫的忙對他的未來非常重要。

他坐在廚房裡,看著安娜為漢克做他最喜歡吃的烤土豆三明治。「你的工作怎麼樣?」加斯帕找了個話題。

「非常棒,」安娜的目光中閃動著熱情,「我找到了一個新作家,一個蘇聯的持不同政見者。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但他的確是個天才。我要出版一本他寫的小說,背景是西伯利亞地勞役營,叫《凍傷》。」

「聽上去並不是很有趣。」

「小說有一部分很有趣,但整部小說卻有打動人心的感染力。我正在翻譯這本小說。」

加斯帕感到狐疑:「誰會想知道勞役營裡發生的事啊?」

「全世界的人都會想知道,」安娜說,「你就等著瞧吧。最近你怎麼樣——畢業以後幹些什麼,定下來了嗎?」

「《西部郵報》給了我一個實習記者的職位,但我不準備去就職。看在老天的份上,我已經是自創報紙的主編和記者了。」

「美國那邊有回音嗎?」

「來了封回信。」

「只有一封嗎?說了些什麼?」

加斯帕從口袋裡拿出信交給安娜。這是封來自《今日》電視節目組的信。

安娜看了這封信。「信上只是說他們不會不經面試就招人,太令人失望了。」

「我準備讓他們實踐諾言。」

「什麼意思?」

加斯帕指著信頭上的地址說。「我準備拿著這封信去他們的辦公室說『我來面試了』。」

安娜笑了:「他們會佩服你的膽量的。」

「我只有一個問題,」加斯帕急切地嚥了口口水,「機票錢要九十鎊,我只有二十鎊。」

安娜把一籃土豆拿出煎鍋,把它們晾乾。接著她看了一眼加斯帕。「你就是為這過來的?」

他點點頭:「能借我七十英鎊嗎?」

「當然不行,」她說,「我沒有七十英鎊。我是個圖書編輯,這幾乎是我一個月的工資了。」

加斯帕就知道會是這麼個結果。但這還不算完。他咬咬牙說:「能從漢克那要來七十英鎊嗎?」

安娜把炸過的土豆放在一塊塗了黃油的白麵包片上,在上面澆了些麥芽醋,撒上許多鹽,接著又蓋上了一塊麵包片,最後把做好的三明治切成兩半。

漢克走進廚房,他的襯衫胡亂塞在橙色的燈籠褲裡,紅色的長髮因為淋了雨而有些濕。「加斯帕,你好。」他和平時一樣熱情地跟加斯帕打了個招呼,接著他親了親安娜,「寶貝,什麼東西這麼香?」

安娜說:「漢克,這也許是你吃的最貴的一頓三明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