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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5 高歌 1963-1967年 第三十一章

瑪麗亞沒被允許參加葬禮。

暗殺次日是星期六,但和大多數白宮僱員一樣,瑪麗亞還是去上班了。她一邊流著淚一邊履行著自己在新聞辦公室的職責。沒人發現她的異樣:白宮半數以上僱員都在流淚。

待在這裡比獨自在家要好。工作能稍微分散她的悲痛。新聞辦公室的工作無休無止:各國媒體都想知道葬禮的種種細節。

電視台直播了葬禮的整個過程,週末上百萬電視觀眾都端坐在自己家的電視機前。三大電視網取消了常規的電視節目。新聞充斥著和暗殺相關的報道,新聞間隙播放著有關肯尼迪總統生平、家人、經歷,以及總統任上所取得的成就的紀錄片。電視台毫無同情心地重播了總統被暗殺一小時前,和夫人在愛田機場受到熱烈歡迎的場面。瑪麗亞回想起曾不止一次自問是否想和傑姬交換個位置。現在,她們都失去了所愛的人。

週日中午,達拉斯警察局的地下室,暗殺的主要嫌疑人李·哈維·奧斯瓦爾德在電視直播時被一個名叫傑克·魯比的匪徒暗殺,給這起悲劇又平添了一道疑雲。

週日下午,瑪麗亞問內莉·福德漢姆,參加葬禮是不是需要門票。「辦公室其他人都沒有受到邀請。」內莉輕聲說,「除了皮埃爾·薩林傑。」

她感到非常恐慌,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她心愛的男人被送進墳墓時,她怎麼能不在場?「我必須去,」她說,「我要和薩林傑談談。」

「瑪麗亞,你不能去,」內莉說,「絕對不能。」

內莉的語氣讓瑪麗亞覺得有點異常。她的語氣很驚恐,絕不是單純地在給出建議。

瑪麗亞問:「為什麼不能?」

內莉壓低聲音:「傑姬知道你的事情。」

這是辦公室第一次有人承認瑪麗亞和總統的婚外戀。但傷心的瑪麗亞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我一直很小心,她不可能知道。」

「別問我她是怎麼知道的。我也不知道。」

「我不信。」

內莉似乎受到了冒犯,但她只是傷心地搖了搖頭。「從我對這種事的一點點經驗來看,妻子總能知道丈夫的外遇。」

瑪麗亞想激烈地加以否認。但當她想起白宮秘書珍妮和傑莉,想起經常出入白宮的交際花瑪麗·梅爾、朱迪斯·坎貝爾以及其他一些人的時候,她就想通了。瑪麗亞確信她們和總統都有關係。她沒有證據,但看到總統和她們在一起時的樣子,她就完全可以明白。傑姬的女性直覺也一定不比她差。

她明白,這意味著自己無法出席葬禮了。在這種時候,遺孀一定不能受和丈夫的情人見面的刺激。瑪麗亞痛苦地全盤接受了這個事實。

於是週一這天,她只能在家裡看電視。

屍體被莊重地存放在國會山的圓形大廳內。十點半,國旗覆蓋的棺材被抬出圓形大廳,放在一輛由六匹馬牽引的彈藥車上,運往白宮。

送葬隊伍中,兩個高個子分外顯眼:他們是法國總統夏爾·戴高樂和美國新任總統林登·約翰遜。

瑪麗亞哭了出來。她已經兀自飲泣差不多三天了。她在電視上看到的只是美國政府精心組織的、給全世界看的表演。對瑪麗亞來說,國旗、鑼鼓、軍人身上的制服都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失去了那個總是洋溢著笑容的性感男人,那個背很不好、淡棕色眼睛的眼角顯露出淡淡皺紋、浴池邊緣總是放著一對橡皮小鴨的可親男人。瑪麗亞永遠見不到他了。沒有他的生活將會是多麼漫長,多麼空虛啊。

電視鏡頭聚焦在傑奎琳·肯尼迪身上。儘管蒙著面紗,傑姬還是顯得非常美麗。瑪麗亞覺得她也已經悲傷得麻木了。「我錯怪你了,」瑪麗亞對著電視上的傑姬說,「願上帝原諒我!」

門鈴聲把她嚇了一跳,來人是喬治·傑克斯。喬治一進門就對她說:「這種時候你不應該一個人待著。」

她覺得很無助。每當需要安慰的時候,喬治總能趕到她身邊。「進來吧,」她說,「很抱歉讓你看到我如此不堪的樣子。」她穿著睡袍和一件舊睡衣。

「你看上去很好。」喬治看見過瑪麗亞比這更狼狽的樣子。

喬治帶來了一包丹麥點心,瑪麗亞把這些都裝了盤。瑪麗亞沒吃早飯,但點心也一點沒動。她不覺得餓。

據電視報道,送葬的路上圍了上百萬人。棺材在白宮短暫停留以後,又被抬到進行彌撒的聖馬太教堂。

正午開始有五分鐘的默哀。這時全美的車輛都停止了運行。電視裡,美國各個城市的街道上都站滿了默哀的人群。在華盛頓街頭聽不到車輛的行駛聲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喬治和瑪麗亞站在狹小公寓的電視機前,低頭為總統默哀。喬治抓住瑪麗亞的手,然後緊緊握住。瑪麗亞心頭浮上一層暖意。

五分鐘默哀結束以後,瑪麗亞做了咖啡。她又有了食慾,和喬治一起吃了丹麥點心。教堂禁止攝像,因此他們不知道葬禮的最新進展。喬治設法找些其他話題讓瑪麗亞分心,她對此非常感激。喬治問她:「你還會留在新聞辦公室嗎?」

瑪麗亞還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但她也知道答案。「不會,我準備離開白宮。」

「這主意不錯。」

「別的不說,我在新聞辦公室已經看不到前途了。女人在新聞辦公室得不到提升,我也不想永遠做一個研究員。我為政府工作是想得到個人發展。」

「司法部有個挺適合你的職位空缺,」喬治說得好像是突然想到有這麼件事,但瑪麗亞懷疑他早就盤算好了。「這個職位專門和不守法的公司企業打交道,要求它們遵紀守法,會非常有趣。」

「你覺得我會有機會嗎?」

「你是芝加哥大學法學院的畢業生,又有兩年白宮新聞辦公室的經驗,絕對沒問題。」

「但司法部不會僱傭太多的黑人。」

「你知道嗎?我覺得林登·約翰遜會改變這個局面。」

「怎麼會?他可是個南方佬啊!」

「別先入為主。老實說,我們這個圈子的人老是怠慢他。不知為什麼,鮑比也很討厭他。或許這是因為他老說自己尺寸驚人吧。」

瑪麗亞三天以來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你在開玩笑吧?」

「他的那個的確很大。如果想恐嚇什麼人的話,他就會掏出來:『叫你知道它的厲害。』這事很多人都知道。」

瑪麗亞知道很多男人喜歡這樣的黃段子。這種事真真假假,說不清楚。她重新嚴肅起來。「白宮所有人都認為約翰遜冷酷無情,尤其是在對肯尼迪一家的態度上。」

「我不這麼認為。你想,總統剛死的時候,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這時美國非常脆弱。如果蘇聯選擇這個時候強佔西柏林該怎麼辦?我們是世界上最強有力國家的政府,無論多麼悲痛,我們必須毫不猶豫地履行我們的責任。林登在這方面就做得很好,其他人都沒想到過這些。」

「鮑比都沒想到嗎?」

「尤其是鮑比。你應該很清楚,我喜歡鮑比這個人,可是他被悲痛壓垮了。他安慰傑姬,並組織了葬禮,但沒有考慮如何在總統死後帶領美國向前進。老實說,我們大多數人都這樣。或許有人認為林登冷酷無情,但我卻覺得他只是在履行自己的總統職責。」

彌撒的尾聲階段,棺材被抬出教堂,放在彈藥車上,送到阿靈頓國家公墓。送葬者不再步行,而是坐在黑色的豪華轎車裡,跟在彈藥車後面。隊列經過林肯紀念堂,跨過了波托馬克河。

瑪麗亞問:「約翰遜會怎麼處理民權法案?」

「這才是需要我們考慮的大問題。局勢很清楚了,民權法案根本沒有通過的指望。法規委員會主席霍華德·史密斯連什麼時候開始討論民權法案都沒談起過。」

瑪麗亞想起了主日學校的爆炸案。怎麼會有人甘願和南方的種族主義分子為伍?「委員會的其他成員不能對他施加影響嗎?」

「理論上,他們可以對他施加影響。但一旦共和黨和南方的民主黨結盟,他們就會在議會中形成大多數,不考慮民眾的看法,公然對民權法案進行反對。我真是不懂這些人怎麼能自稱崇尚民主。」

電視裡,傑姬·肯尼迪點燃了墓地上方的長明燈。喬治抓起瑪麗亞的手,瑪麗亞看到他的眼中閃著淚光。他們安靜地看著棺材在電視中慢慢入土。

傑克·肯尼迪永遠地走了。

瑪麗亞說:「天啊,我們接下來會面對些什麼啊?」

「我不知道。」喬治說。

喬治很不情願地離開了瑪麗亞。穿著棉布睡袍和絲絨睡衣、披著頭髮的瑪麗亞超乎想像地性感。但瑪麗亞已經不需要他了:晚上她要和內莉·福德漢姆以及白宮的其他幾個女孩去中餐館進行一場私人性質的守夜,她不再孤獨無依了。

喬治和格雷格一起吃了晚飯。他們在離白宮不遠的一家烤肉店吃飯。喬治再一次笑起了父親的穿著:和以往一樣,格雷格穿著一身邋裡邋遢的昂貴衣物。黑色綢緞領帶皺巴巴的,袖口的紐扣沒有扣上,黑色西服的翻領上有塊白色的污漬。幸好喬治沒有遺傳他的這種不修邊幅。

「我想我們也許需要振奮一下。」格雷格說。他喜歡高級餐館和美味佳餚。這點喬治和他一樣。他們點了龍蝦和夏布利酒。

古巴導彈危機以後,格雷格對喬治敞開了心扉,喬治覺得自己和父親的關係更為親近了。作為一個私生子,喬治總覺得自己是個難堪的存在,而格雷格也並沒有認真扮演好父親的角色。那次令人吃驚的談話以後,他才意識到格雷格發自內心地愛著自己。他們的關係比起真正的父子關係仍然有點遠,但喬治覺得這種關係是建立在真誠的基礎上的,一定能持續下去。

等侍者把食物端來的時候,喬治的朋友斯基普·迪克遜走到他們桌前。迪克遜穿著葬禮場合穿的深色西服,打著黑領帶,這和他的白色皮膚、金色頭髮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他用南方口音拖長了調子說:「喬治、參議員,晚上好。我可以打擾你們一會兒嗎?」

喬治給父親介紹:「這是為林登工作的斯基普·迪克遜。哦不對,應該說他在為總統工作。」

「拉把椅子過來吧。」格雷格說。

斯基普拉來一把紅色的皮椅。剛一坐下,他就前傾著身子,專注地對格雷格說:「總統知道你是個科學家。」

喬治心想,他到底想說什麼?斯基普從不把時間浪費在閒聊上。

格雷格說:「是的,我的大學專業的確是物理。」

「從哈佛畢業的時候,你的成績是同專業最好的。」

「林登總是關心這些事。」

「你還和別的科學家一起發明了原子彈。」

「沒錯,我的確參加了曼哈頓計劃。」

「約翰遜總統想知道你是不是贊成伊利湖研究的計劃。」

喬治知道斯基普在說什麼。聯邦政府正在資助布法羅一個也許會最終演變成碼頭建設工程的湖濱研究計劃。對紐約州北部的幾個大公司而言,這個項目價值上百萬美元。

格雷格說:「斯基普,我們想確保這項計劃在資金上不會被縮減。」

「先生,請您放心,總統認為這個項目非常重要。」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謝謝你。」

喬治確信父親和斯基普的對話和科學研究搭不上任何關係。這是個議員口中的「好處」問題——議員可以把聯邦經費分給與自己親近的州。

斯基普說:「謝謝你,盡情享用晚餐吧。哦,還有件事——你會在糧食法案上支持總統嗎?」

蘇聯的糧食收成非常不好,急需進口農產品。作為恢復美蘇邦交關係的一部分,美國將以賒賬的方式向蘇聯出售餘糧。

格雷格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說:「議員們認為,如果共產黨政府養不活自己的國家民眾,我們就更沒有必要來幫他們養活。蒙特參議員提出的糧食法案將取代肯尼迪總統的法案,我覺得這個法案更為可行。」

「約翰遜總統也是這個看法!」斯基普說,「他自然不想幫助共產黨。但這是肯尼迪總統死後的第一次表決。我們真的想讓剛死的總統難堪嗎?」

喬治插話說:「這是約翰遜總統的真實想法嗎?他應該是想向外界傳遞信息,讓人們知道他已經掌握了外交政策吧?另外,通過這個舉動,他還可以不讓議會對他所作的決定妄自猜疑。這可真是一舉兩得啊!」

格雷格笑了。「有時候我都忘了你有多聰明了,喬治。林登的目的就是這兩點。」

斯基普說:「總統想在外交政策上和議會深入合作。但明天他尤其需要得到您的支持。他覺得,如果蒙特的糧食法案被通過,這就是對故去的肯尼迪總統的不敬。」

喬治注意到,父親和斯基普誰都沒把現狀說清楚。其實約翰遜是想告訴格雷格,如果格雷格支持糧食法案,他會威脅要否決布法羅的碼頭建設工程。

格雷格投降了。「請告訴總統,我知道他的用心,投票時我會照他說的去做。」他說。

斯基普站起身。「參議員,謝謝你,」他說,「總統一定非常高興。」

喬治說:「斯基普,在你走以前,我有件事要拜託你……我知道新總統有很多需要處理的事情,但我希望他能在未來的幾天裡抽空想想民權法案的問題。如果你覺得在這個問題上有什麼我可以幫上忙的,儘管打電話給我。」

「喬治,我記住了。」斯基普說完就走了。

格雷格說:「幹得不錯。」

「我只是讓他知道我這邊的大門一直敞開著。」

「這在政治上非常重要。」

他們的食物上來了。侍者退下以後,喬治拿起刀叉。「我徹徹底底是鮑比·肯尼迪的人,」他邊說邊用餐刀切著龍蝦,「但約翰遜也絕對不能被小覷。」

「沒錯,但也不能高估他。」

「這是什麼意思?」

「林登有兩個弱點。首先,他不夠聰明。他的確有得克薩斯鼬鼠那樣的狡猾,但狡猾和聰明完全是兩碼事。他念的是師範學院,沒學會抽像思維。他總覺得自己比我們這些哈佛畢業的人低一等,這種看法是對的。他對國際政治的理解力很弱。中國人、南亞的佛教徒、古巴人、布爾什維克——這些人的思維方式都不一樣,而他永遠不會理解這一點。」

「另一個弱點呢?」

「他道德觀念薄弱。約翰遜這個人很沒有原則。他發自內心地支持民權法案,但不是在道義上加以支持。他支持不被當人看的有色人種,是因為他來自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也曾經不被當人看。他對民權法案的支持只是一種本能的反應。」

喬治笑了:「不過他倒很會支使人。」

「是的,林登很會用人。他是我遇見過的最有心計的議會活動家,但還遠遠稱不上是一位政治家。傑克·肯尼迪和他恰恰相反:他不會操縱議會,在國際政治舞台上卻如魚得水。林登可以從容地操縱議會,但如果是作為自由世界的領袖呢?說真的,我不知道。」

「你覺得他有機會使民權法案在眾議員霍華德·史密斯把持的委員會通過嗎?」

格雷格笑了。「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會有什麼表現。快把你的龍蝦吃了吧。」

第二天,蒙特的糧食法案獲得五十七票贊成,三十六票反對,沒有通過。

報紙的標題是:

糧食法案——約翰遜的第一個勝利

葬禮結束,肯尼迪永遠地離開了,約翰遜成為了新任的總統,世界因此發生了改變,但喬治和其他許多人都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麼。約翰遜會成為什麼樣的總統?他在哪些地方和肯尼迪不一樣?一個大多數人都不知道的傢伙成了世界上最強大國家的總統,成了自由世界的領袖。他將做些什麼呢?

他就要表態了。

國會山會堂裡坐滿了人。攝像機的耀眼燈光打在集結在會堂裡的參議員和眾議員身上。最高法院的法官們穿著他們的黑袍,參謀長聯席會議成員的軍裝上勳章閃亮。

喬治和斯基普·迪克遜坐在同樣座無虛席的旁聽席裡,過道的台階上也坐滿了人,喬治看著坐在閣僚席一頭的鮑比·肯尼迪。鮑比低著頭,直直地看著地板。暗殺以後這五天,鮑比一下子瘦了許多,再加上穿著死去的兄長不太合身的衣服,整個人看上去更像是縮了一圈。

總統包廂裡坐著約翰遜夫人和約翰遜夫婦的兩個女兒。他們的兩個女兒一個樸素平凡,一個美麗動人,但都和媽媽一樣梳著老式的髮型。包廂裡還有一些民主黨的重要人物:芝加哥市市長達利、賓夕法尼亞州州長勞倫斯,以及肯尼迪的智囊團核心阿瑟·施萊辛格。喬治無意中得知,阿瑟·施萊辛格曾經密謀在第二年的總統選舉中把約翰遜從副總統的位置上拉下來。喬治意外地在包廂裡看到兩張黑人面孔,喬治知道他們是約翰遜家的廚師澤法裡·懷特和管家薩米·懷特,他們是一對夫婦。這會是一個有利跡像嗎?

龐大的雙層門被推開了。一個有著滑稽名字「魚餌」·米勒的看門人大聲宣佈:「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就要發表演講了!」林登·約翰遜走進會堂,所有人起立鼓掌。

喬治對新總統林登·約翰遜懷有兩個疑問,這兩個疑問都將在這天得到解答。第一個是,他會拋棄只會給他惹麻煩的民權法案嗎?民主黨內的實用主義者正在敦促他這樣做。約翰遜總統完全找得到拋棄民權法案的理由:肯尼迪總統沒能使法案得到議會支持,民權法案逃脫不了失敗的命運,新總統有權放棄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兒。約翰遜完全可以說,這項先天不足的反種族隔離的法案必須等到第二年的總統選舉後再議。

如果他這麼說的話,民權運動就要倒退好幾年了。種族主義分子會歡慶勝利,三K黨人會覺得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當的,南方的腐敗警察、法官、教派首領、政治家不用擔心受到公正的審判,繼續肆意毆打、折磨、殺戮廣大黑人群眾。

但約翰遜沒有說過這種話。如果他支持民權法案,那就來了第二個疑問:他有繼承肯尼迪總統政策的那種權威嗎?這個問題同樣會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中得到解答,但前景卻不是非常妙。林登單獨和人說話時態度比較圓滑,面對一群人發表講話時卻不會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但這是他現在不得不做的事。對於廣大的美國人民,無論是從好的方面還是從壞的方面,這次電視講話都將使他們對約翰遜總統留下最初的印象。

斯基普·迪克遜正在咬指甲,喬治問他:「是你寫的演講稿嗎?」

「是整個團隊一起寫的,我只寫了幾行。」

「他會說些什麼?」

斯基普焦躁地搖了搖頭。「你就等著瞧吧。」

華盛頓內部人士都覺得新總統會搞砸。他缺乏演講技巧,講話呆板而拖沓。有時他的語速很快,有時又顯得過於沉悶。想突出重點時,他只會大喊大叫。他的動作又滑稽又讓人覺得尷尬:有時他會舉起手伸出手指,有時又會揚起雙臂揮舞拳頭。演講會把他最壞的一面暴露在公眾面前。

當約翰遜總統從鼓掌的觀眾中走過,登上講台,打開一本黑色活頁筆記本時,喬治無法從他的舉止中分辨出任何東西。他戴上一副無框眼鏡,既沒有顯得緊張,也沒有展示出自信。準備好以後,他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等待掌聲告一段落,也等待觀眾們在各自的座位上坐好。

會堂安靜下來以後,演講終於開始了。他用字斟句酌的語氣說:「如果我能選擇,我情願今天不站在這裡。」

會堂鴉雀無聲。他的開場詞飽含著傷痛。很不錯,喬治心想。

約翰遜語調平緩,用和開場白一脈相承的語氣繼續著自己的演講。覺得語速變快的時候,他會堅定地控制住自己。他穿著深藍色的西裝和領口固定著名牌標籤的襯衫,打著深藍色的領帶,整體上是一種在南方人看來頗為正式的著裝。他不時把目光從會堂一邊轉向另一邊,不僅表示自己在對所有人說話,也傳達了一種掌控全局的氣勢。

如同馬丁·路德·金一樣,他談到了美國夢:肯尼迪征服太空的夢想、全民受教育的夢想、和平部隊的夢想。「這是我們所面臨的挑戰,」他說,「不要猶豫,不要停頓,不要在這罪惡的一刻止步不前,把我們的事業繼續下去,直到完成歷史賦予的使命為止。」

因為掌聲經久不息,說到這裡時,約翰遜不得不停下了演講。

掌聲漸弱以後,約翰遜總統繼續說:「我們首先要完成的任務,就在這座國會山上。」

這正是難點所在。1963年這一整年,國會山的議會和肯尼迪總統之間一直爭執不斷。議會有拖延立法的權力,即便總統贏得了民意對法案的支持,議員們也經常使用這種權力。自從肯尼迪總統宣佈他的民權法案以後,議員們更是像工廠裡的激進工人一樣,罔顧民意和美國的民主進程,拖延包括常規法案在內的一切議會事務。

「首先——」約翰遜說。喬治屏住呼吸,想看看約翰遜總統想先說什麼。

「沒有任何紀念演說和悼詞能夠與肯尼迪總統為之奮鬥了那麼久的民權法案相媲美。」

喬治跳起來,激動地鼓起了掌。他不是一個人:掌聲此起彼伏,持續的時間比開場時還長。

約翰遜停下來等掌聲平息,又接著說:「這個問題已經談論得夠久了,一百多年以來我們都在談論這個問題。現在是時候開啟新的篇章——把它歸到美國的法律體系中了。」

掌聲又一次響起。

喬治愉悅地看著會堂裡少數幾張黑人面孔:五名黑人眾議員,其中包括長得和白人相差不多的加利福尼亞眾議員蓋斯·霍金斯;總統包廂裡正在大拍其手的懷特夫婦;還有旁聽席裡的幾張黑人面孔。所有這些黑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希望和快慰。

接著喬治把目光落到閣僚坐席後大多數來自南方的資深參議員坐席上,看見他們一臉陰沉,滿心嫌惡。

沒有一個參議員鼓掌。

六天後,斯基普·迪克遜在橢圓形辦公室旁邊的小書房裡跟喬治攤了牌。「我們唯一的機會是表決請願書。」

「什麼意思?」

迪克遜把金色的卷髮從眼前撥開。「如果一項議案得到了大多數眾議員的簽名支持,法律委員會必須把這項議案提交到參眾兩院進行投票表決。」

喬治對這些晦澀難懂的流程感到很沮喪。如果沒有這些流程的話,瑪麗亞的祖父也不會因為投票選舉而被捕入獄了。「我從來沒聽說過還有這個流程。」他說。

「表決請願書需要有大多數議員的支持才行,南方各州的民主黨議員肯定不會支持,我想我們至少需要五十八個簽名。」

「真該死,那就是說我們要收集到五十八位共和黨議員的簽名才行?」

「是的。這就是我讓你來這兒的原因。」

「我?」

「許多共和黨人聲稱自己支持民權法案。畢竟他們和解放奴隸的亞伯拉罕·林肯出於同一個政黨。我們想要馬丁·路德·金和黑人民權領導人打電話給他們的共和黨支持者,對他們曉以大義,讓他們敦促各自選區的議員簽名請願。要讓他們知道,沒有請願,就沒有民權法案。」

喬治點點頭說:「這個辦法好。」

「有人也許會說他支持民權法案,但不想使用這種非常規的流程。你必須讓他們知道,霍華德·史密斯這個頑固的種族隔離者會讓他的委員會反覆討論民權法案,一直到遲得無法通過為止。他不是在拖延,是在破壞。」

「我明白了。」

一個秘書把頭伸進書房說:「他有空了。」

兩個年輕人站起身,走進橢圓形辦公室。

和以往一樣,喬治被林登·約翰遜的龐大身軀所震撼。他身高六英尺三英吋,頭顱碩大,鼻子很長,耳垂如同烙餅的邊。他一隻手握著喬治的手不放,另一隻手抓住喬治的肩膀,站得離喬治非常近,這種過度的親密讓喬治很不舒服。

約翰遜說:「喬治,我已經請肯尼迪的幕僚們繼續留在白宮幫我了。你是哈佛的高材生,而我只是得克薩斯西南師範學院畢業的。你看,我比肯尼迪更需要你的幫助。」

喬治不知該說些什麼。這種過於謙遜的態度讓人感到非常尷尬。他猶豫了一會兒,才說:「總統先生,我願意用能做的一切來幫助您。」

一定有成百上千個人對總統說過類似的話,但約翰遜卻表現得像頭一次聽人這麼說似的。「喬治,很高興聽你這麼說,」他熱切地說,「太謝謝你了。」然後他轉到了正題。「很多人勸我改掉民權法案裡的一些激進的條款,讓南方人易於接受。他們建議拿掉在公眾場合取消種族隔離的條例。喬治,因為兩個原因,我不想這麼幹。首先,不論我如何退步,他們都痛恨這個法案;即便一退到底,他們也不可能支持這個法案。」

喬治愛聽這話。「如果想鬥爭的話,就要鬥到點子上,把你所想要達到的目的全都實現。」

「是的。我告訴你第二個原因。我的僱員懷特夫人就是一個黑人,她同時也是我很好的朋友。」

喬治回憶起在議會會堂總統包廂裡看到的懷特夫婦。

約翰遜又說:「一次,她準備開車到得克薩斯去,我讓她帶上我的狗。她說:『請別讓我幫這個忙。』我問她為什麼。她說:『黑人開車跨越南方就已經夠難的了,沒地方停車上廁所睡覺,更別提帶上一條狗了。』喬治,這話讓我很難過,我差點流出了淚。告訴你,懷特夫人是個大學畢業生。只是因為是個黑人,就得承受這樣的非人對待。那時我才意識到在公共場合消除種族隔離是多麼重要。喬治,我知道被人歧視是什麼感覺,我不想讓這種事發生在任何人身上了。」

「很高興聽你這樣說。」喬治說。

喬治意識到自己被感動了。約翰遜仍然抓住他的手和肩膀,仍然用過近的距離把他拉在身前,兩隻深色的眼睛也仍然在熱切地看著他。喬治知道約翰遜總統的目的所在——但他還是被感動了。喬治被懷特夫人的故事所感動,相信約翰遜總統真的知道被人歧視是種什麼樣的感覺。對高大、感性、略有些羞澀、似乎真的站在黑人這邊的約翰遜總統,喬治突然間產生了一種敬慕之情。

「這條路將會很難,但我相信我一定能順利通過,」約翰遜總統說,「喬治,請盡力幫我吧!」

「是的,先生,」喬治說,「我一定盡力而為。」

在馬丁·路德·金前往橢圓形辦公室面見總統之前,喬治向維雷娜·馬昆德簡單地介紹了約翰遜總統的策略。維雷娜穿著一件亮麗的紅色塑料雨衣,但這次喬治卻沒有為她的美麗而分心。「我們必須盡力讓這次請願成功,」他急切地說,「如果失敗的話,南方的黑人可能又會回到原點了。」

他把沒在請願書上簽名的共和黨議員名單交給維雷娜。

維雷娜動容了。「肯尼迪跟我們說過請願的事情,但沒有提供過如此詳細的名單。」她說。

「林登就是這麼個人,」喬治說,「如果民主黨在議會裡的負責人告訴他他們預計能取得多少贊成票,他就會說:『預計是不夠的——我需要確切知道!』他想知道投贊成票的有哪些人,投反對票的又有哪些人。他的想法沒錯,光靠猜測還遠遠不夠。」

喬治告訴維雷娜,民權領袖必須向自由派的共和黨人施壓。「名單上的所有人必須接到他認同的人所打來的電話。」

「早晨總統要和金博士說的也是這件事嗎?」

「是的。」約翰遜已經接連見過了大多數重要的民權領袖。傑克·肯尼迪會把這些人集中在一個大辦公室裡一起談。林登卻無法在一大群人面前展示他的魔力。

「約翰遜認為民權領袖能讓這些共和黨人回心轉意嗎?」維雷娜狐疑地問。

「不止那些民權領袖,他還動員了許多其他人。他已經見了幾乎所有的工會領導人。今天他還和喬治·米尼一起吃了早飯。」

維雷娜吃驚地搖著頭,她依然很美。「必須為他的這種努力叫好,」然後她又若有所思地問,「肯尼迪總統為什麼沒這樣做呢?」

「這和林登不會駕駛潛艇是一個道理,」喬治說,「他只是不知道該怎樣去做。」

約翰遜總統和金博士相談甚歡,但第二天早晨,喬治對民權法案通過的前景抱有的樂觀被種族隔離主義者的強烈抵制投上了陰影。

共和黨高層對請願活動進行了指責。俄亥俄州的麥卡洛克參議員說請願活動也許會惹怒那些想以其他方式支持民權法案的人。傑拉德·福特告訴記者,應該給法律委員會一些時間,讓他們去召開聽證會。這根本就是廢話:所有人都知道史密斯想扼殺這項法案,而不是討論這項法案。在這種形勢下,所有記者都認為請願會以失敗而告終。

但約翰遜並沒有氣餒。週三早晨,他對由八十九名美國最頂尖商人組成的工商咨詢理事會發表講話。他說:「我是你們唯一的總統。如果你們讓我失敗了,那你們也會失敗,這個國家也就失敗了。」

接著他又對美國最大的工會產業工人聯合會代表發表講話:「我需要你們,希望得到你們的支持,希望能確定你們站在我這一邊。」他得到了工人們的起立鼓掌,鋼鐵工人聯合會的三十三名說客頃刻間攻陷了國會山。

喬治和維雷娜在白宮附近的一家餐館吃飯時,斯基普·迪克遜走到他們桌前小聲說:「克拉倫斯·布朗去見霍華德·史密斯了。」

喬治對維雷娜解釋說:「布朗是史密斯委員會裡的資深共和黨人。他不是讓史密斯不顧遊說挺過去……就是告訴史密斯共和黨人再也承受不住壓力了。我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如果委員會有兩個人反對史密斯的話,他的決定就會因為反對方佔了簡單多數而被推翻。」

「事情真的能這麼快被反轉嗎?」維雷娜吃驚地問。

「史密斯可能還會掙扎一下,這會讓他顯得比較有尊嚴。」喬治推開盤子,緊張打消了他的食慾。

半小時後,迪克遜又走過他倆的身邊。「史密斯退讓了,」他說,「明天將發表正式聲明。」說完他又到別的地方繼續散佈這個消息去了。

喬治和維雷娜相視一笑。維雷娜說:「願上帝保佑林登·約翰遜。」

「阿門,」喬治說,「我們得好好慶祝一下。」

「怎樣慶祝呢?」

「去我的公寓吧,」喬治說,「我肯定能想到該怎樣慶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