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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4 槍聲 1963年 第三十章

瑪麗亞·薩默斯在白宮的新聞辦公室,看著電視裡陽光照耀下的空軍一號在被叫作「愛之田」的達拉斯機場緩緩降落。

空軍一號的後艙門前架設了一道舷梯。副總統林登·約翰遜和妻子伯德·約翰遜站在最前排,準備迎接總統夫婦。遠處的鐵絲網圍欄外站著兩千多名歡迎的群眾。

機艙門開了。一陣令人焦急的間歇後,肯尼迪夫人穿著香奈兒套裝、戴著與之相配的圓帽出現在眾人面前。她的丈夫、瑪麗亞的情人約翰·肯尼迪總統接著也出現了。私下裡,瑪麗亞愛用總統的弟弟們偶爾對他的愛稱「約翰尼」來稱呼他。

當地的電視播音員說:「從這裡我能看見他已經被陽光曬黑了不少!」瑪麗亞覺得這個播音員可能是個新手:電視機是黑白的,播音員卻沒有告訴觀眾他們關心的顏色。所有觀看直播的女性一定很想知道肯尼迪夫人的外套是不是粉色的。

瑪麗亞問自己,如果有機會的話,願不願意和傑姬·肯尼迪換個位置。瑪麗亞非常想擁有總統的全部,向世人宣稱自己深愛著總統,想指著他對別人說「這是我丈夫」。但除了快樂,婚姻也少不了悲傷。肯尼迪總統經常背叛自己的妻子,不僅是和瑪麗亞一個人搞外遇。儘管從沒正面承認過,但瑪麗亞漸漸知道她只是總統「紅顏知己」中的一員,這樣的「紅顏知己」也許有十幾個。作為總統的情婦,瑪麗亞不願把他和別人分享:知道總統和那麼多別的女人親近,知道他親吻那麼多女人、摸她們的私處、一有機會就把陽物放在她們嘴裡,總統妻子有多痛苦就可想而知了。瑪麗亞必須保持平靜:情婦所能得到的一切,她都已經得到了。傑姬卻沒得到作為妻子所應得的。瑪麗亞不知道哪種情況更糟些。

總統夫婦走下舷梯,開始和等待他們的得克薩斯重要人物一一握手。瑪麗亞不知道今天喜氣洋洋接機的接機者中有多少會在明年的總統選舉中支持他——也不知道有多少微笑著迎接他的人已經在密謀背叛他了。

得克薩斯報界對肯尼迪總統充滿了敵意。極端保守分子控制的《達拉斯新聞晨報》過去兩年一直肆無忌憚地痛罵著總統。報紙把肯尼迪叫做「騙子」「共產黨同情者」「小偷」和「真相的傻瓜」。今早,這份報紙努力找了個負面的標題來形容總統和總統夫人這次成功的得克薩斯之旅:「肯尼迪的旅行被政治紛爭所籠罩」。但在報紙內頁上,一個名為「美國發現真相協會」的組織打出了一個充滿惡意的整版廣告,上面充斥著諸如「美國共產黨領袖蓋斯·霍爾為什麼擁護你的幾乎每一條政策」之類針對總統的問題。在瑪麗亞看來,這些問題很蠢,把肯尼迪總統看成地下共產黨員的人肯定是個瘋子。但報道的語氣卻讓她不寒而慄。

一個新聞官打斷了她的思緒。「瑪麗亞,如果你不忙的話……」

正在看電視的瑪麗亞顯然並不忙。「要我做什麼?」她問。

「我想讓你去國家檔案館跑一趟,」國家檔案館離白宮不到一英里,「我需要這些文件。」他遞給瑪麗亞一張紙。

瑪麗亞經常寫新聞稿,或者打草稿,但沒當上新聞官:從未有女性出任過白宮的新聞官。在白宮工作了兩年以後,她仍然是一個小小的研究員。如果不是和總統的情事,她也許早就離開白宮了。她看了看紙上的這些文件名,然後對這位新聞官說:「我馬上替你去取。」

「謝謝你。」

她最後看了眼電視。總統正離開那些頭面人物,向圍欄外的群眾走去。他把手伸過圍欄,和群眾一一握手。傑姬戴著圓帽站在總統身後。人們因為能夠真實地觸碰到他們而興奮地大聲歡呼。瑪麗亞看到熟悉的特情人員一邊盡可能靠近總統,一邊審視著人群,觀察著有可能遇到的危險。

瑪麗亞在心裡對這些特情人員發出呼喚:「請幫我照顧好約翰尼。」

然後她離開了辦公室。

喬治·傑克斯一大早便開著自己那輛梅賽德斯前往距離白宮八英里的弗吉尼亞州麥克萊恩市。鮑比·肯尼迪和他的一大家子就住在麥克萊恩希克裡山的一座有十三間臥室的白磚房裡。司法部長中午要在家開一個關於有組織犯罪的會議。有組織犯罪不是喬治的專長,但在觸及到部長的核心圈子以後,喬治也參與到了鮑比所組織的各種會議中來。

喬治和他的對頭丹尼斯·威爾遜站在客廳裡,一同看著來自達拉斯的電視直播畫面。總統夫婦正在做喬治和政府裡所有其他人希望他們做的事情:和達拉斯市民交談,用手觸摸他們,以自己的魅力感化他們。傑姬露出她那著名的不可抗拒的微笑,伸出戴著手套的手,和一位位市民握手。

喬治在畫面中副總統林登·約翰遜的身旁看到了自己的朋友斯基普·迪克遜。

最後總統夫婦回到了車上。他們坐的是一輛林肯大陸型四門敞篷車,車頂的敞篷放了下來。車窗也都開著,市民們可以不受車窗的阻隔,看見總統本人。得克薩斯州州長約翰·康納利戴著高頂寬邊帽站在打開的車門旁。總統和夫人坐在車後座上。肯尼迪總統把右手的手肘枕在座位邊緣,看上去愉快而放鬆。車開得很慢,後面跟著摩托車隊,再後面是三輛載著記者的巴士。

車隊開出機場上了公路,電視直播到此告一段落。喬治關上了電視。

華盛頓的天氣也很好,鮑比決定會議直接在室外進行,於是他們走出後門,穿過草坪,來到已經備好桌椅的游泳池旁。喬治回望著屋子,看見主屋的側面正在搭建新房。幾個工人正在新房外刷油漆,他們開著一個半導體收音機。因為隔得比較遠,喬治聽不見收音機在播什麼。

喬治對鮑比在有組織犯罪上所做的工作非常敬仰。鮑比把政府的各分支機構調動起來,分散打擊各個家族的頭目。聯邦禁毒署充滿了幹勁,煙酒和武器管理局也同樣被動員起來了。鮑比還讓國稅局調查黑社會頭目的交稅情況,讓移民和規劃管理局把涉及有組織犯罪的非美國公民遣返回家。他的這一系列舉措給美國的犯罪帶來了行之有效的打擊。

但聯邦調查局卻在拖他的後腿。本應是他強有力同盟的埃德加·胡佛置身事外,公然宣稱美國沒有黑手黨的存在。喬治現在才知道,胡佛可能是因為受到了黑手黨同性戀照片的訛詐才這麼說的。

和肯尼迪的許多政令一樣,鮑比的舉措也在得克薩斯遭到了阻力。這個州犯罪橫行,很多上層人士都參與賭博、嫖娼和吸毒。《達拉斯新聞早報》不止一次地攻擊鮑比·肯尼迪,說他把政府搞得太強勢,還說地方上的犯罪應該由州執法機構來處理。

但大多數人都知道,州警腐敗無能,很多時候根本派不上用場。

鮑比的妻子艾瑟爾端來了金槍魚三明治和海鮮雜燴濃湯,使會議中斷了一會兒。喬治充滿敬意地看著鮑比的夫人。艾瑟爾是個苗條而美麗的三十五歲女人,很難相信四個月前她剛產下了他們的第八個孩子。她的穿著低調而不失質感。喬治已經意識到,這就是肯尼迪家女人穿戴的風格。

游泳池旁的電話機響了,艾瑟爾拿起話筒。「是的,」她拖著長長的電話線把話筒遞給鮑比,「埃德加·胡佛打來的電話。」

喬治非常吃驚。胡佛是知道司法部在沒有他的參與下調查有組織犯罪,打電話來興師問罪了嗎?他連鮑比家的庭院都能監聽到嗎?

鮑比從艾瑟爾手中接過話筒。「喂?」

喬治注意到草地那頭有一個噴漆工行動十分詭異。那個人拿起無線電收音機,轉過身,開始向鮑比和他們幾個正在開會的人狂奔過來。

喬治又看了一眼司法部長。他露出可怕的表情,喬治突然覺得非常害怕。鮑比緊捂著嘴避開了他們。喬治想,那個渾蛋胡佛又對他說了些什麼啊?

接著,鮑比轉身面對正在吃飯的部下們說:「傑克被槍擊了,可能是致命的。」

喬治的思維變得緩慢起來。「傑克」,鮑比是在說總統;「被槍擊了」,總統一定是在達拉斯被人槍擊的;「可能是致命的」,他也許已經死了。

總統也許已經死了。

艾瑟爾跑向鮑比。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拿著收音機的油漆工走到游泳池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一陣沉默過後,大家紛紛議論起來。

喬治仍然覺得不可思議。他想起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聽到這個消息會有什麼反應。亞特蘭大的維雷娜會在收音機裡聽到這個消息。媽媽會在工作的全美大學女性聯誼會餐廳裡很快得知噩耗。議會正在開會,格雷格會在議會聽說總統遇刺一事。瑪麗亞——

瑪麗亞·薩默斯。瑪麗亞的秘密情人被槍擊了。她一定極其悲傷——現在可沒人在瑪麗亞身邊安慰她。

喬治必須馬上去見她。

他跑過草地,穿過屋子,到達前面的停車場,跳進車門開著的梅賽德斯,以最快的速度開上了公路。

華盛頓時間下午兩點,達拉斯時間下午一點,舊金山時間上午十一點。卡梅隆·杜瓦正在數學課上學習微分方程,覺得這種方程式很難理解——以往的課程對他非常容易,難解的微分方程對他是種全新的經歷。

在倫敦的一年對他無害無益。最多也就是因為上學時間早,英國孩子似乎比他領先了一點,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唯一讓他傷心的,是伊維毫不留情的拒絕。

卡梅隆對剃著平頭、戴著針織領帶、希望和孩子們交朋友的數學老師馬克·范肖沒有一絲敬意。他認為老師必須有點權威才行。

校長道格拉斯先生走進教室。相比馬克·法比安·范肖,卡梅隆更喜歡校長。校長是個孤傲的老學究,只要師生都按照他說的做,他根本不在乎他們喜不喜歡他。

法比安驚奇地抬起頭:道格拉斯先生很少出現在教室。道格拉斯輕聲對法比安說了些什麼,這一定是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法比安黝黑的臉突然變得煞白。談了一會兒以後,法比安點了點頭,校長走出教室。

上午的課間休息鈴響了,法比安卻語氣堅定地說:「請留在各自的座位上,安靜地聽我說些話好不好?」法比安有個古怪的習慣,常會用「好不好」和「明白了嗎」這些不必要的語氣詞來陳述一件事。「我有些不好的消息要告訴你們,」他說,「事實上,是非常不好的消息,明白了嗎?得克薩斯州的達拉斯發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卡梅隆說:「總統今天就在達拉斯。」

「沒錯,但請別打斷我好不好?我說的非常不好的消息就是,總統被人槍擊了。我們還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死了,明白了嗎?」

有個學生大聲罵了出來。令人驚訝的是,法比安竟沒搭理他。

「現在我希望你們保持平靜。學校裡的一些女孩可能非常不安。」數學課上沒有女孩子,「比你們更小的孩子需要安撫。希望你們表現得像小男子漢,能幫助比你們軟弱的人,明白了嗎?現在,和平時一樣去休息一下,留意之後課程表可能的變化。好了,休息去吧。」

卡梅隆拿起書本,從教室走進走廊。走廊不像老師希望的那樣安靜有序。跑出教室的孩子們馬上就喧鬧起來:一些孩子漫無目的地亂跑,一些孩子瞠目結舌地愣在那裡,一些孩子在哭,大多數孩子則在扯著嗓門喊。

所有人都想知道總統是不是已經死了。

卡梅隆不喜歡傑克·肯尼迪總統的自由主義政策,但突然間,這無關緊要了。如果到了可以投票選舉總統的年齡,卡梅隆無疑會選理查德·尼克松,但他還是會對此感到憤怒。肯尼迪是民選的美國總統,襲擊總統就相當於襲擊整個美國。

誰槍擊了我的總統?他突然想到。是蘇聯人嗎?是菲德爾·卡斯特羅嗎?是黑手黨還是三K黨?

他在校園裡看見了妹妹杜杜。杜杜對他叫著:「總統真的死了嗎?」

「沒人知道,」卡梅隆說,「誰有收音機?」

杜杜想了一會兒。「校長先生有。」

校長辦公室的確有一台胡桃木的老式收音機。「我這就去他那裡。」卡梅隆說。

他穿過走廊走到校長辦公室門前,敲了敲門。「進來吧。」道格拉斯校長說。卡梅隆走了進去。校長正和其他三個老師一起聽著收音機。「杜瓦,你來幹什麼?」道格拉斯校長用一貫沒好氣的語氣問。

「先生,學校裡所有人都想聽收音機。」

「孩子,校長辦公室沒辦法容納那麼多人。」

「我想你也許可以把收音機放在禮堂,調大音量,讓所有人都聽得見。」

「我?現在?」道格拉斯校長似乎想輕蔑地加以拒絕。

可副校長埃爾科特夫人卻輕聲說:「這主意不壞。」

道格拉斯校長猶豫了一陣,然後點了點頭。「杜瓦,想法不錯,去禮堂吧,我會把收音機給帶去。」

「謝謝你,先生。」卡梅隆說。

加斯帕·默裡受邀參加倫敦西區國王劇院《一個女人的審判》的首演。學生報記者一般不會受邀出席,但參演的伊維·威廉姆斯卻把加斯帕列入了嘉賓名單。

加斯帕的報紙《真相》辦得非常順利。加斯帕特意休學了一年,專心運營這份報紙。簡恩爵士在迎新周對第一期關於監事會的報道表示了憤怒,結果第一期很快銷售一空。加斯帕很高興能激怒這樣的英國特權階級,他把滿腔的熱情都投入了這份報紙。第二期報紙深入揭露了學校高層的不法行為和他們失敗的投資。《真相》第三期就實現了盈利。加斯帕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黛西·威廉姆斯,他怕黛西會找他還錢。

第四期明天就將下廠印刷。他對這期不是很滿意:沒有什麼有爭議的內容。

加斯帕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不再去想他的報紙。這時伊維已經放棄學業,專心於表演了——如果已經在電影中有了角色,在西區的舞台劇中也獲得了出演機會,就沒必要再上戲劇學校了。曾經對加斯帕有莫大吸引力的伊維已經成為了一個成熟而自信的女人,她還看不透自己的能力如何,卻對前進的方向堅信不疑。

伊維那著名的男友坐在加斯帕身旁。漢克·雷明頓和加斯帕一樣大,儘管他是個百萬富翁,在世界範圍內都很出名,卻沒有輕視加斯帕這樣的學生。事實上,因為十五歲就輟了學,他一直都很尊敬他覺得有知識的那類人。這點讓加斯帕非常高興,雖然沒有明說,但他覺得漢克的天賦比學校的考試更有用。

伊維的父母和他們坐在同一排,伊維的外祖母艾瑟爾·萊克維茲也坐在這排。只有當晚同樣有演出的弟弟戴夫沒來。

幕布拉起了。伊維參演的這部是部法庭劇。加斯帕聽伊維背過台詞,知道第三幕發生在法庭上,但第一幕戲卻開場於一個律師事務所。扮演律師女兒的伊維在第一幕中段登場,和父親展開爭論。

加斯帕被伊維的自信和在舞台上的統治力征服了。他只能一再提醒自己,伊維只是和他生活在同一屋簷下的那個小孩子。他發現自己很討厭戲中父親的傲慢,對女兒的憤怒和沮喪感同身受。第一幕接近結束時,伊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憤怒,她慷慨激昂的訴求讓觀眾們屏住呼吸,紛紛為之而動容。

這時發生了一件事。

觀眾們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起初台上的演員沒有注意到台下的動靜。加斯帕四處張望,想知道是不是有人暈倒或嘔吐了,但並沒有看到什麼特殊情況。觀眾席的另一側有兩個人離開座位,與一個顯然是來叫他們的人匆匆離開了劇院。坐在加斯帕身邊的漢克低聲罵道:「這些渾蛋為什麼就不能保持安靜呢?」

又過了一分鐘,伊維的表演出現了短暫的停頓,加斯帕知道她顯然也發現了觀眾席上的不對勁。伊維試著放大角色的戲劇性來贏回觀眾的注意。她的聲音更大了,語調裡飽含著情感,在舞台上做出各種略顯浮誇的動作。這種努力使加斯帕對她愈加敬佩。但這些都沒有用。嘰嘰喳喳的小聲交談很快就變成了嗡嗡的談話聲,有人甚至開始大呼小叫起來。

漢克站起來,轉過身,對身後的人說:「你們能閉上嘴好好看戲嗎?」

伊維在台上顯得不知所措。「想想那個女人……」她猶豫了一會兒,「想想那個女人經歷了什麼……忍受了什麼……又……」她陷入了沉默。

扮演律師父親的老演員從書桌後站起身,「親愛的,別慌。」這句多半不是劇本上的台詞。他走到伊維站著的地方,抱住伊維的肩膀。接著,他轉過身,在聚光燈的照耀下,直接對觀眾開口說話。

「女士們、先生們,」他用招牌的渾厚男中音說,「有人能告訴我們究竟發生了什麼嗎?」

麗貝卡·赫爾德的時間很趕。和伯納德一起下班之後,她做了晚飯,在伯納德收拾的時候又準備去市議會開會了。作為漸漸增多的女性成員之一,麗貝卡剛當選為漢堡市議會的議員。「你確定不介意我出去嗎?」她問伯納德。

伯納德轉過輪椅面對著麗貝卡。「別為我放棄任何事,」他說,「別為我作任何犧牲。永遠不要因為要照顧殘疾的丈夫而放棄什麼。我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這樣你才會快樂,才會繼續愛著我,才會留在我身邊。」

麗貝卡的話只是出於禮貌,但伯納德顯然對這個問題已經想得很透了。他的話感動了麗貝卡。「你真是太好了,」她說,「你和我父親沃納很像,像他一樣強壯,也像他一樣永遠正確,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愛你了。」

「說到沃納,」伯納德說,「你從卡拉的信中看出了些什麼?」

所有出入東德的信都會被秘密警察審閱。如果在信裡——尤其是寄往西德的信裡說錯話,就會被投入監獄。信裡如果有「艱苦」「短缺」「失業」或者「秘密警察」這種字眼,寄信人就要大禍臨頭了。因此卡拉總是會在信裡用上各種暗語。「她說卡羅琳現在與她和沃納住在一起,」麗貝卡說,「所以我覺得,這可憐的姑娘多半被父母趕出來了——秘密警察多半施了壓,說不定還就是漢斯本人幹的。」

「那傢伙的報復就沒完沒了了嗎?」伯納德問。

「好在卡羅琳很快就和十五歲的莉莉交上了朋友,莉莉這個年紀恰巧對懷孕這種事很感興趣。卡羅琳還能從外祖母茉黛那裡得到很多生產方面的建議。如同我父母被殺的時候一樣,那幢房子可以成為卡羅琳最安全的避難所。」

伯納德點了點頭。「你從來沒想過去尋根嗎?」他問,「你從來沒跟我談過猶太身份。」

麗貝卡搖了搖頭。「我父母都不信教。我知道沃爾特和茉黛以前常去教堂,但卡拉脫離了教會,我更是和宗教無關了。種族什麼的也已經忘掉了,我只想以為東德和西德的自由民主作鬥爭來祭奠父母。」說完她慘然地笑了笑,「抱歉對你說這麼多,我應該把這些話留到議會上。」說完她拿起裝有文件的手提包去了議會。

伯納德說:「走之前看看新聞吧,也許裡面有你需要知道的內容。」

麗貝卡打開電視。新聞剛開始。新聞播報員說:「美國總統約翰·肯尼迪今天在得克薩斯的達拉斯遇刺身亡。」

「不!」麗貝卡尖聲驚叫。

「年輕的總統和總統夫人在乘著敞篷車穿過街道時,遭到了一個槍手的襲擊,槍手發射了幾顆子彈,總統被擊中,數分鐘後在醫院裡被宣佈死亡。」

「他妻子真是太可憐了!」麗貝卡感歎道,「還有孩子們。」

「據信,同在車隊裡的副總統林登·約翰遜將即刻返回華盛頓接任總統一職。」

「肯尼迪是西柏林的守護者,」麗貝卡神色慘然地說,「他曾經說『我是個柏林人』。他是我們的英雄。」

「他的確是。」伯納德說。

「現在我們會遭遇什麼?」

「我犯了個可怕的錯誤,」卡羅琳對莉莉說,她們坐在柏林米特區家中的廚房,「我應該和瓦利一起過去。能給我倒杯熱水嗎?我又有點痛了。」

莉莉從碗櫥裡拿出一個橡膠瓶,在熱水龍頭下接滿了水。她覺得卡羅琳對自己太嚴厲了。莉莉告訴卡羅琳:「你已經為孩子作出你當時的最佳選擇了。」

「我太懦弱了。」卡羅琳說。

莉莉在卡羅琳背後忙活著。「要來點熱牛奶嗎?」

「來點吧。」

莉莉把牛奶倒進鍋裡,放在火上加熱。

「我的行為都是因為恐懼,」卡羅琳說,「我覺得瓦利太年輕,不值得信任,只有父母才能讓我依靠。事實正好與之相反。」

斯塔西威脅卡羅琳的父親要剝奪他的車站管理員職位。在斯塔西的威脅下,卡羅琳的父親拋棄了自己的女兒。莉莉聽說後非常吃驚。她不知道竟有父母能做出這樣的事。「無法想像父母這樣對我。」莉莉說。

「你父母永遠不會。」卡羅琳說,「當我身無分文、帶著六個月的身孕出現在你家門口時,他們毫不猶豫就收留了我。」又一陣陣痛襲來,她的臉因痛苦而扭曲了。

莉莉將熱牛奶倒進杯子裡,遞給卡羅琳。

卡羅琳啜了一口牛奶:「我非常感謝你和你的家人。但我不會再相信任何人了。我慢慢發現,可以依賴的人永遠只有自己。」她皺起眉:「哦,天啊!」

「怎麼了?」

「我把自己弄濕了。」卡羅琳的裙子前端出現了一塊水漬,正在逐漸擴散。

「你的羊水破了,」莉莉說,「這說明孩子就要生了。」

「我得洗洗乾淨。」卡羅琳站起身,但馬上又呻吟起來。「我覺得我走不到浴室了。」她說。

莉莉聽到家裡的門開了又關的聲音。「媽媽回來了,」她說,「感謝上帝!」很快卡拉就走進了廚房。她看了眼情況,問:「陣痛多久來一次?」

「每隔一兩分鐘。」卡羅琳回答道。

「天啊,我們剩的時間不多了,」卡拉說,「沒時間把你弄上樓了。」她手腳麻利地在地板上鋪了幾條毛巾。「你就在這兒躺平。」她說,「我就是在這兒的地板上生下瓦利的,」她鼓勵卡羅琳,「你也一定能在這生下孩子。」卡羅琳躺在毛巾上,卡拉幫她脫下浸滿羊水的內褲。

儘管有見多識廣的母親在場,莉莉還是被嚇壞了。莉莉無法想像如此大的嬰兒怎能從如此狹小的通道裡鑽出來。幾分鐘後,當陰道口開始撐大時,莉莉比剛才更害怕了。

「生得很順利,」卡拉鎮定地說,「你很幸運!」

卡羅琳的痛苦呻吟似乎開始減輕了。莉莉覺得要是換了自己,一定會把喉嚨喊啞的。

卡拉對莉莉說:「把手放在這裡,寶寶的頭出來以後,用手托住。」看到莉莉在猶豫,卡拉對女兒說:「沒事的,照我說的辦。」

廚房門開了,莉莉的父親走了進來。「你們聽新聞了嗎?」沃納問。

「這裡不是男人該待的地方。」卡拉看都沒看自己的丈夫,「去趟臥室,把櫃子最底下的抽屜打開,把淺藍色的羊絨披肩拿來。」

「好,」沃納說,「但是,有人槍擊了肯尼迪總統,他已經死了。」

「待會兒再說,」卡拉說,「先把羊絨披肩拿來。」

沃納消失了。

「他說肯尼迪怎麼了?」過了一會兒,卡拉問莉莉。

「我覺得嬰兒就快要出來了。」莉莉恐懼地說。

卡羅琳痛苦而用力地長吼一聲,嬰兒的頭終於擠出來了。莉莉用一隻手托住嬰兒的頭,小小的頭濕滑而溫暖。「她生命力很強!」莉莉突然間對眼前的小生命產生了愛和保護的慾望。

她也不再害怕了。

加斯帕的報紙是在學生會大樓的一間小辦公室辦的。小辦公室裡有一張桌子、兩部電話和三把椅子。離開戲院半個小時以後,加斯帕在那裡和皮特·鄧根碰了頭。

「我們學院有五千個學生,倫敦的其他大學有兩萬多名學生,其中有不少美國人,」皮特一進門,加斯帕就對他說,「我們要打電話給報紙的每位作者,讓他們立刻行動起來。他們必須找能想到的每個美國學生談談,最好今天晚上,最遲明天上午。如果一切順利,我們能賺上一大筆錢。」

「著眼點放在哪兒?」

「也許可以放在美國學生的『心碎』上面。記得留下說得好的人的面部照片。我去找美籍的教師:教英語文學的希斯洛普、教工程學的羅林斯……還有教哲學的庫珀,他肯定會說出很多聳人聽聞的話,他一直都那樣。」

「我們應該在側邊欄附上肯尼迪總統的生平,」鄧根說,「也許可以專門弄一頁他的生平照片——在哈佛上大學時的照片、海軍時期的照片、和傑姬在婚禮上的照片——」

「等等,」加斯帕說,「他不是在倫敦讀過書嗎?他老爸曾經是美國駐英國的大使——我記得是個支持希特勒的右翼分子——但我記得他是在倫敦經濟學院上的學。」

「對的,我想起來了,」鄧根說,「但幾星期以後,他就中斷學業回國去了。」

「沒關係,」加斯帕興奮地說,「學院裡一定有人見過他。能找到一個和他說過四五分鐘話的人就好。我們只需要一句評論。即便只是『他非常高大』也好。這裡的側重點在於『我所認識的學生時代的肯尼迪』。」

「我馬上去找。」鄧根說。

距離白宮一英里的時候,車流不知為什麼停了下來。喬治·傑克斯不停地按著車喇叭。他的腦海中出現了瑪麗亞躲在不知什麼地方獨自哭泣的樣子。

周圍的車開始紛紛響起喇叭。前面有輛車的司機跳下車,和路邊的人聊起天來。六七個人圍在街拐角一輛開著車窗的汽車前,好像是在聽車裡的收音機。喬治看見一個衣著考究的女人用手摀住嘴。

喬治的梅賽德斯前面停著一輛嶄新的白色雪佛蘭英帕拉。車門開了,司機下了車。他穿著西裝,戴著帽子,像是一個四處奔走的銷售員。他看了看四周,看見了敞著車篷的喬治,便走過來問:「這是真的嗎?」

「是的,」喬治說,「總統被槍擊了。」

「他死了嗎?」

「我不知道。」喬治的車上沒有收音機。

銷售員走到一輛打開了車窗的別克車前。「總統死了嗎?」

喬治沒有聽見車裡人的回答。

排成長隊的車依然一動不動。

喬治熄了火,跳下車,開始朝白宮方向狂奔。

喬治失望地意識到自己的身材已經走了形。他總是很忙,沒有時間鍛煉。他試圖回憶起上一次積極地鍛煉是在什麼時候,但怎麼也想不起來。跑了不久,他就呼吸困難,渾身開始出汗。儘管希望快點抵達白宮,他還是不得不把奔跑改成了快步走。

到達白宮的時候,他已經全身是汗了。瑪麗亞不在新聞辦公室。「她去國家檔案館取東西了,」滿臉淚水的內莉·福德漢姆說,「她也許還不知道總統遇刺的消息呢!」

「知不知道總統是不是真的死了?」

「他是死了。」說完,內莉又啜泣起來。

「我不想讓瑪麗亞從陌生人嘴裡聽到這個消息。」說完,喬治離開白宮,沿著賓夕法尼亞大道向國家檔案館跑去。

德米卡和尼娜已經結婚一年了,兒子小格雷戈裡也已經六個月大,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真正愛的其實還是娜塔亞。

娜塔亞和朋友們下班後經常去河畔酒吧喝酒。德米卡也養成了習慣,赫魯曉夫沒讓他加班的時候,他也和他們一起去。有時德米卡不只喝一杯。有很多次,他和娜塔亞是最後走的。

德米卡發現自己能把娜塔亞逗笑。他不是愛說笑話的人,但知道許多蘇聯人生活中反諷的話。娜塔亞同樣如此。「一個自行車廠的工人向人展示如何才能更快地生產出自行車的擋泥板,他把錫塊壓成一塊長方形再切割,而不是先一塊塊地切割再把切下來的小塊一一折彎。這個工人因為危害五年計劃而受到了指控。」

娜塔亞大笑起來,嘴巴大張,露出牙齒。她的笑十分不羈,常會讓德米卡覺得心馳神往。他常常會想像兩人做愛時娜塔亞也這樣頭往後仰。然後他會想像接下來五十年每天看著她笑該是多麼美好。德米卡意識到,這才是他所想要的生活。

不過德米卡並沒有表露心跡。她有丈夫,和丈夫在一起似乎還很快樂。儘管從沒趕著回家和丈夫在一起,娜塔亞對丈夫卻從沒有過任何抱怨。更重要的是,德米卡已經有了妻兒,必須對他們保持忠誠。

他很想對娜塔亞說:「我愛你。我準備離開我的家人和你在一起。你能離開丈夫和我在一起,成為我餘生永遠的朋友和愛人嗎?」

但他說的卻是:「天晚了,我必須得走了。」

「我開車送你回去吧,」娜塔亞說,「這天氣騎摩托車太冷了。」

娜塔亞把車停在靠近政府公寓的街角。德米卡把頭伸到娜塔亞身旁和她吻別。娜塔亞讓他蜻蜓點水般吻了一下她的嘴唇,然後很快把頭抽開了。德米卡下車走進政府公寓大樓。

上電梯時他盤算著該編造什麼理由向尼娜解釋。克里姆林宮的確面臨著一件麻煩事:今年麥子收成很不好,蘇維埃政府想盡一切辦法從國外購買糧食,讓蘇聯人民不致挨餓。

他走進公寓時,小格雷戈裡已經睡著了,尼娜正在客廳裡看電視。他吻了吻尼娜的前額說:「對不起,我在辦公室待晚了。我們必須完成一份有關歉收的報告。」

「你這個該死的騙子,」尼娜說,「你的辦公室每十分鐘打電話過來一次,想快點找到你,告訴你肯尼迪總統被人刺殺了。」

瑪麗亞餓得肚子咕咕叫。她看了看表,意識到自己忘記吃飯了。一連兩三個小時,她都埋頭於自己的工作中,沒人過來打擾她。不過這時她的工作已經差不多結束了。她覺得結束以後應該馬上去吃個三明治。

她低下頭,看著老式賬本上的數字。沒看一會兒,她突然聽到一陣噪音。抬頭一看,喬治·傑克斯滿身是汗,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眼神中似乎還有一絲慌亂。「喬治!」她說,「你究竟是……」說著,她站起身來。

「瑪麗亞,」他說,「我很難過。」他繞過桌子,用雙手按住她的肩膀。兩人已經明確了純粹的朋友關係,這樣的動作未免太親密了一些。

「難過什麼?」瑪麗亞問,「究竟是怎麼了?」

「這麼跟你說吧,」瑪麗亞試圖掙脫,但喬治卻抓得更緊了,「他們槍擊了他。」

瑪麗亞發現喬治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她放棄了掙扎,靠得離喬治近了些。「誰被槍擊了?」她問。

「在達拉斯的人。」喬治說。

她漸漸明白過來了,一陣恐懼從她的心底升騰起來。「不!」她嚷了起來。

喬治點點頭。他輕聲說:「總統死了。我真的很難受。」

「死了,」瑪麗亞說,「他不會死。」她腿一軟,一下子跪倒在地。喬治也跪在地上,雙臂摟住瑪麗亞。「肯定不是我的約翰尼。」她嗚咽起來,「約翰尼,我的約翰尼啊!」她悲歎著,「約翰尼,請別離開我,請別離開我,別離開我。」周圍的世界突然變得一片昏暗,瑪麗亞無助地癱倒在地,很快,她閉上眼睛,失去了意識。

桃色歲月樂隊在飛馳夜總會唱完一曲狂放版的《目眩神迷的麗茲小姐》,下面的觀眾不斷在喊:「再來一首,再來一首!」

萊尼在後台對成員們說:「夥計們,這是我們組隊以來演得最棒的一次。」

戴夫看了看瓦利,兩人同時咧嘴笑了。樂隊進步很快,每次演出都會有新的提高。

戴夫吃驚地發現伊維在化妝間裡等著他。「演出怎麼樣?」他問,「很遺憾我沒法到場。」

「第一幕沒演完就結束了,」她說,「演到一半傳來了肯尼迪總統遇刺身亡的消息。」

「美國總統死了嗎?」戴夫問,「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幾小時以前。」

戴夫想到了在美國出生的母親。「媽媽很傷心嗎?」

「非常傷心。」

「誰開的槍?」

「沒人知道。槍擊發生在美國得克薩斯一個叫達拉斯的地方。」

「沒聽說過。」

貝斯手布茲問:「我們返場演什麼曲目?」

萊尼說:「別返場了,肯尼迪總統被人暗殺了,再加演就是種不敬。我們可以默哀一分鐘,或者做些別的表示哀悼的事情。」

瓦利說:「可以唱一首傷感的歌曲。」

伊維說:「戴夫,你知道我們該幹什麼。」

「我?」戴夫想了一會兒,「哦,我知道了。」

「跟我上台去吧。」

戴夫和伊維上了台,給吉他插上電,兩人一起站在麥克風前。樂隊的其他成員站在舞台側面看著他們。

戴夫對著麥克風說:「我和姐姐都是一半英國血統、一半美國血統,但此刻,我們覺得自己是完完全全的美國人。」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你們中的大多數人大概已經聽說肯尼迪總統遇刺身亡的消息了。」

他聽見人群中許多人倒吸了一口氣,看來好多人還不知道這個消息。夜總會很快安靜下來。「我們現在要演唱一首特別的歌,獻給在場的所有人,尤其是美國人。」

他彈起了G和弦。

伊維開始唱:

哦,你可看見,透過清晨的第一線曙光,

我們對著什麼,發出歡呼的聲浪?

夜總會一片死寂。

哪裡的條紋和星星,冒著一夜炮火,

依然迎風招展在我軍的碉堡上?

伊維的歌聲高揚起來。

火炮閃閃發亮,炸彈轟轟作響,

它們見證了國旗的安然無恙。

戴夫看見觀眾中有幾個人痛哭了起來。

你可看見,星條旗不是還高高飄揚在

這自由的國度、勇士的家園嗎?

「謝謝大家的聆聽,」戴夫說,「願上帝保佑美利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