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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4 槍聲 1963年 第二十一章

喬·亨利的舞蹈團每週六晚在東柏林歐洲飯店的餐館演出,為東柏林的精英以及他們的妻子們表演爵士標準舞曲和流行樂。在瓦利看來,真名為約瑟夫·海因德的喬不是個好鼓手。但他即便醉了也不會影響鼓點,還是音樂家協會官員,所以永遠不會被解雇。

晚上六點,喬開著輛黑色的老式弗拉莫V901小貨車來到飯店的員工入口,他那面珍貴的鼓綁在後車廂綿軟的墊子上。當喬坐在酒吧開始喝啤酒時,瓦利就負責把鼓搬運到舞台上,從皮套裡拿出來以後,按喬喜歡的樣式組裝起來。一整套鼓包括帶踏板的低音鼓、兩隻手鼓、一面小軍鼓、一對踩鈸、一面銅鈸和一個牛鈴鐺。瓦利像移動易碎的雞蛋一樣小心地搬運著這些樂器:這是四十年代喬從一個美國兵那裡打牌贏來的美國名牌斯林格蘭鼓,喬永遠不可能再弄一套這樣的鼓了。

搬鼓賺不了多少錢,但作為交易的一部分,瓦利和卡羅琳可以像鮑勃西雙胞胎那樣在中場休息的二十分鐘裡進行表演。更重要的是,儘管年僅十七歲的瓦利並不夠格,但他和卡羅琳已經弄到了音樂家協會的會員證。

把二重唱組合的名字告訴英裔外祖母茉黛的時候,茉黛咯咯直笑。「你們怎麼不叫弗洛西和弗雷迪,或伯特和南啊?」她說,「瓦利,你真是把我逗樂了。」原來鮑勃西雙胞胎不像埃弗裡兄弟,一提到鮑勃西雙胞胎,人們就想到那對臉頰紅潤的雙胞胎兄妹,以及他們完美的鮑勃西家族。但無論如何,瓦利和卡羅琳都決定要一直沿用這個名字。

喬是個笨蛋,但瓦利還是從他身上學到了東西。喬讓自己的樂隊足夠大聲,以免被觀眾忽略,不過有人抱怨這樣很難交談。為了讓團員們高興,每次演出時,他都會用聚光燈對準某個團員,讓他單獨出現在聚光燈下。喬總是會安排一個觀眾喜歡的團員開場,當舞池裡座無虛席的時候就結束了,讓觀眾期待看到更多表演。

瓦利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但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他將成為一個音樂人,一個樂隊的主唱,舉世聞名,深受喜愛。他打算專攻搖滾樂。共產黨人也許會軟化對美國文化的態度,允許成立流行樂團。稱心如意的話,瓦利也許會找到去美國的方法。

但這些都還遠著呢!現在他只希望鮑勃西雙胞胎可以出名到能讓他和卡羅琳成為全職樂手。

豎鼓的時候,舞蹈團的團員們悄然登上了舞台。表演在七點整正式開始。

共產黨人對爵士樂的態度很矛盾。他們對美國的一切持懷疑態度,但納粹禁止爵士樂,爵士樂成了反納粹的象徵,最終他們因為爵士樂的喜聞樂見而默認了它的存在。喬的舞蹈團沒有歌手,完全可以演奏歌詞中帶有資產階級價值觀的樂曲,例如《禮帽、白領帶和燕尾服》《裝扮高雅》。

卡羅琳很快就到了,她的到來像蠟燭一樣點燃了簡陋的後台,使灰色的牆和骯髒的角落剎那間都有了生氣。

瓦利的生活中第一次有了和音樂同等重要的東西。瓦利以前有過幾個女朋友,事實上釣上她們沒費他多少工夫。她們一般都願意和他發生關係,大多數同班同學難以企及的性事對他來說完全不是個問題。但他從沒經歷過對卡羅琳那樣的愛和激情。「我們思想很接近——有時甚至會說同一件事。」有一次他對外祖母茉黛說。外祖母回答:「我明白——你們是精神上的伴侶。」瓦利和卡羅琳可以像談論音樂那樣輕鬆地談論性事,坦言各自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雖然卡羅琳沒什麼不喜歡的。

舞蹈團還要表演一個小時。瓦利和卡羅琳跳上喬的小貨車的後車廂,躺了下來。在停車場昏黃的路燈下,後車廂宛如少女的閨房。車廂裡的墊子是天鵝絨的,卡羅琳像個柔弱的宮女一樣坐在墊子上,解開衣服讓瓦利親吻。

他們曾經戴著避孕套做過愛,但兩人都不喜歡用。有時他們不用避孕套,在高潮快到時瓦利及時撤出,但卡羅琳說這樣不能保證不受孕。這天他們用手互相愉悅。當瓦利探進去以後,卡羅琳引導著他的手指,教他如何讓她愉悅。隨著手指的一進一出,卡羅琳發出更像是驚訝的小聲歎息。

「和你愛的人做愛是世界上第二等快樂的事情。」茉黛對瓦利說。祖父母這輩通常會說出父母不會說的話。

「如果這是第二等,那第一等是什麼?」瓦利問。

「當然是看到孩子們幸福快樂地成長了。」

「我以為你會說是『彈奏拉格泰姆』。」瓦利的這話把茉黛逗笑了。

和以往一樣,瓦利和卡羅琳像無縫對接一樣從性事轉移到了音樂上,好像它們是一回事。瓦利教給卡羅琳一首新歌。瓦利的臥室裡有台收音機,他能從收音機裡收聽到西柏林的美國電台,可以聽到美國流行音樂排行榜上的最新歌曲。這首新歌名叫《如果我有把錘子》,由一個名叫「彼得、保羅和瑪麗」的美國三重唱組合演唱。這首歌的節奏感很強,瓦利覺得觀眾一定會喜歡。

卡羅琳對歌詞裡的公正和自由心存疑惑,生怕因此會惹上麻煩。

瓦利說:「在美國,皮特·西格因為寫了這首歌都被稱為共黨分子了!哪裡都有恃強凌弱的事。」

「這又幫不到我們!」卡羅琳用實事求是的冷酷口氣說。

「反正這裡又沒人懂英語。」

「好吧,」卡羅琳不情願地退讓了,但接著她又說,「無論如何,我不能再做這種事了。」

瓦利很震驚。「你這是什麼意思?」

卡羅琳表情憂鬱。瓦利意識到她不想破壞歡愉的興致,刻意隱瞞了一些壞消息。卡羅琳有著超強的自控能力。她說:「我爸爸被斯塔西問話了。」

卡羅琳的父親是汽車站的管理人員,似乎對政治不感興趣,不像會被秘密警察懷疑的那種人。「為什麼會這樣?」瓦利問,「他們問了他些什麼?」

「問你的事情。」她說。

「哦,真該死。」

「他們告訴他,你是個意識形態上無法信賴的人。」

「審訊他的是誰?是個叫漢斯·霍夫曼的人嗎?」

「我不知道。」

「我猜是的。」即便漢斯沒有親自審問,他也是這件事的幕後黑手,瓦利這樣覺得。

「他們說再看到我和你公開登台,爸爸就會丟掉飯碗。」

「你還需要聽父母的話嗎?你都十九歲了!」

「但我還和他們一起住呢!」卡羅琳已經高中畢業,但還在專科學校學會計。「無論如何,我不能讓父親失業,我擔不起這個責!」

瓦利很震驚,他的夢想眼看就要毀滅了。「但……我們是如此之棒!觀眾喜歡我們!」

「我知道,真是太對不起了。」

「斯塔西怎麼會知道你在登台演唱?」

「你還記得認識的那天晚上跟蹤我們的那個戴著帽子的男人嗎?近來我見過他幾次。」

「你認為他一直在跟蹤我嗎?」

「也許不是一直。」她壓低了聲音說。即便沒人偷聽,說到斯塔西時人們都會不由自主地低下聲音。「也許隔段時間會跟蹤一次。跟蹤了一兩次以後,他很快發現了你和我的關係,於是又開始尾隨我。查出了我的名字和住址後,他們就對我爸爸下手了。」

瓦利拒絕接受無法和卡羅琳一起登台的事實,「我們到西邊去。」他說。

卡羅琳表情痛苦地說:「老天,我真希望能和你一起過去。」

「經常有人逃過去。」

瓦利和卡羅琳經常談論逃到西邊的事情。叛逃者有的游過運河,有的使用假冒的證件,有的藏在汽車的後備箱裡,有的乾脆直接闖關。西德的廣播電台有時會播放叛逃者們的故事。東德的民間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流言。

卡羅琳說:「叛逃不成而被打死的人也很多。」

在渴望逃亡的同時,瓦利也在擔心卡羅琳會不會在逃亡時受傷甚至被打死。邊境的守衛開槍的唯一目的就是把人打死。同時,柏林牆也在不斷發生著改變,變得越來越難以逾越。原來的鐵絲網現在在很多地方變成了帶有聚光燈的雙層水泥牆,之間有些地方還有巡邏的警犬和瞭望的塔樓。柏林牆前甚至造了些防止坦克穿越的障礙物。即便經常有邊防軍人叛逃到西方,但總不會有人開著坦克硬闖吧。

瓦利說:「我姐姐就逃過去了。」

「但她丈夫卻摔成了殘廢。」

麗貝卡和伯納德結了婚,住在漢堡。儘管伯納德沒能完全從墜樓中康復,必須坐上輪椅,但兩個人都成了學校的老師。他們寫給卡拉和沃納的信經常被審查員拖延。雖然有種種的磨難,但麗貝卡和伯納德總算到達了西方。

「我無論如何都不想待在這兒了,」瓦利自嘲般地說,「待在這兒的話,我永遠得唱共產黨批准的歌曲,你不是當會計,就是頂替你爸當個車站管理員。與其這樣,還不如去死。」

「社會主義不會永遠當道。」

「社會主義已經從1917年持續到了現在。如果有了孩子,我們的孩子該怎麼辦?」

「你怎麼這麼說呢?」麗貝卡尖刻地問。

「留下來的話,我們不僅自己要過一輩子監禁的生活,我們的孩子也將被監禁受折磨。」

「你想要孩子嗎?」

瓦利原本沒想提出這個問題。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要孩子。在結婚要孩子之前,他首先要挽救自己的生命。「我不想在東德要孩子。」瓦利以前沒想過這個問題,但現在對問題的答案卻非常確定。

卡羅琳的表情很嚴肅。「我們也許應該逃過去,」她說,「但怎麼逃過去呢?」

瓦利有過很多念頭,但最鍾意的卻只有一個。「你知道我學校邊上的那個檢查點嗎?」

「沒有真正留意過。」

「運送肉類、蔬菜、奶酪等貨物到西柏林的車輛都從那兒通過。」東德政府不想給西柏林送食物。但瓦利的父親說,東德政府很需要錢。

「我們怎麼做?」

瓦利描述著想像中的更多細節。「關口的欄杆有六英吋厚,單層木製。出示證件以後,邊防兵拉起欄杆讓你的卡車過去。邊防兵在兩道欄杆之間的空地上檢查貨物,然後拉起另一側的欄杆讓你過去。」

「是的,我想起來這些程序了。」

瓦利故意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更自信一點。「司機可以先假裝和邊防兵吵架,然後開車闖過這兩道欄杆。」

「瓦利,那樣太危險了。」

「沒有萬無一失的方法可以過去。」

「你連車都沒有。」

「我們可以偷走這輛車。」演出結束以後,喬總會在瓦利往車裡放鼓的時候去酒吧喝酒。瓦利收拾完樂器以後,喬或多或少已經有點醉了,瓦利會開車送他回家。瓦利沒有駕駛執照,但喬並不知情,醉醺醺的他根本不知道瓦利在無證駕駛。送喬回公寓以後,瓦利負責把鼓放在玄關,然後把車停進車庫。「今晚演出以後,我就能把車弄到手,」瓦利對卡羅琳說,「明天一早檢查點開放以後,我們就開車過去。」

「如果晚回家的話,爸爸會到處找我的。」

「你像平時一樣回家上床睡覺,明天早點起床就行。我會在學校外面等你。喬要到中午才起床。等到喬注意到卡車不見的時候,我們已經在蒂爾加登公園閒逛了。」

卡羅琳親吻了瓦利。「我很害怕,但我愛你。」她說。

瓦利聽到樂隊在演奏第一幕的結束曲《阿瓦隆》,意識到兩人談話的時間有點過長了。「五分鐘以後得上台,」他說,「我們快去吧。」

舞蹈團離開舞台,舞台上空無一人。瓦利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手腳麻利地支好麥克風和吉他音箱。觀眾們一邊喝酒,一邊開始聊天。這時鮑勃西雙胞胎組合上台了。一些人根本不關注他們,另一些人卻饒有興致地觀看著他們的表演。瓦利和卡羅琳是很登對的表演組合,總能以震撼人心的開場給人留下難以忘懷的印象。

和往常一樣,他們用惹人發笑的《再跳一支舞》開場。接著他們唱了幾首民歌,兩首埃弗裡兄弟組合的歌曲以及一首美國二重唱組合保羅和保拉演唱的《嗨,保拉》。瓦利的高音非常棒,和卡羅琳的女中音配合得非常好。瓦利獨創的吉他指法使旋律非常有節奏。

他們以一首《如果我有把錘子》結束了演唱。大多數觀眾很喜歡這首歌,隨著曲子的節奏不斷鼓掌,不過仍然有幾張面孔在聽到「公正和自由」時表情壓抑。

瓦利和卡羅琳在震耳欲聾的鼓掌聲中走下舞台。看到組合很受歡迎,瓦利高興得手舞足蹈。這不是沉醉,他已經飄飄欲仙了。

喬在舞台的側翼和他們擦肩而過時說:「再唱那首歌,明天你們就不用來了。」

瓦利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高興勁兒一下子消失了。他怒氣沖沖地對卡羅琳說:「這就好辦了,我今天晚上就走。」

他們回到喬的小貨車那邊。平時他們都會在這時再親熱一次,但這天兩人都很緊張。瓦利一肚子火不知道往哪裡發。「明天你最早什麼時候能來和我會合?」他問卡羅琳。

卡羅琳思考了一會兒。「現在回家以後,我告訴爸媽因為明天早起我要早點睡……我就說明天一大早學校要進行五一大遊行的排練。」

「非常好。」瓦利說。

「他們不懷疑的話,我可以七點和你見面。」

「太好了,禮拜天一早,沒幾輛車會通過那個檢查點。」

「再親我一下。」

他們纏綿地親吻了一會兒。瓦利撫摸著卡羅琳的乳房,然後從卡羅琳的懷抱中掙脫出去。「再次親熱的時候,我們就自由了。」他說。

他們下了車。「明早七點,不見不散。」瓦利重複了一遍第二天碰頭的時間。

卡羅琳揮了揮手,在夜色中消失了。

一整夜,瓦利都在憤怒和希冀中度過。他想對喬表現出不屑,又怕機緣巧合之間偷不到喬的那輛小貨車。但即便他表露出了不屑,喬也沒注意到。凌晨一點,瓦利把車停在了校外的街道上。檢查點離學校有兩條街的距離,從學校看不到檢查點——這對瓦利來說反而更好,他不希望被邊防士兵看見,引起不必要的懷疑。

瓦利閉著眼睛躺在後車廂的墊子上,但冷得根本睡不著。一晚上他大多數時候在想些家人們的事情。一年多以來,父親的脾氣一直大得嚇人。沃納不再擁有西柏林的電視機工廠了——他把廠子讓渡給了麗貝卡,使東德政府無法把工廠從弗蘭克家族收回。儘管不能去西柏林,他仍然設法在管理工廠。他雇了一個丹麥的會計師在東柏林和西柏林之間進行聯繫。身為外國人的埃諾克·安德森每週可以去一趟東柏林和沃納會面。通過中間人管理工廠的辦法明顯是隔靴搔癢,沃納簡直快被急瘋了。

瓦利覺得母親也很不快樂。作為一家大醫院的護士長,卡拉把全身心都投入在了工作裡。和痛恨納粹一樣,她也痛恨著德國的共產主義。可對於現在的局面,她根本什麼事都做不了。

外祖母茉黛還是那麼堅忍。她說從她記事起德國就在和蘇聯爭鬥,她只希望能活到看見哪方鬥贏的那一天。她覺得瓦利會彈吉他是種了不起的成就,而不像沃納和卡拉那樣認為這純粹是在浪費時間。

他唯一放不下心的是莉莉。她十四歲了,瓦利比以前更喜歡她,幼年時的莉莉總像個小跟屁蟲一樣跟著他。

他試著不去想面臨的危險,不想在事情沒做之前就被嚇破膽。在精神和意志力都趨於薄弱的下半夜,他想到了喬對他說的話:「再唱那首歌,明天你們就不用來了。」一想到這裡,瓦利就怒火中燒。繼續留在東德的話,他就要聽從喬這種死腦筋的話,由他人來指定哪些歌該唱,哪些歌不該唱。這不是生活,這完全是座地獄,瓦利不可能繼續這樣生活下去。不管發生什麼,他都必須離開,很難想像他還會有其他別的選擇。

這樣一想,他突然間有了勇氣。

早晨六點,瓦利下了小貨車,到街上找熱飲和能吃的早飯。可街上卻完全買不到吃的,連火車站邊上的商店都關著門。他只好飢腸轆轆地回到車上。好在走路讓他身子暖了一些。

日光把寒氣趕跑了。他坐在駕駛座上,可以時不時往外看上一眼,搜尋卡羅琳的蹤影。卡羅琳只要一來,就能輕鬆地找到他:卡羅琳認識這輛車,附近也再沒有別的車了。

他一次次地想像著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他要打邊防兵一個出其不意。在意識到有人闖關前,他們會愣上幾秒,接著也許會朝車射擊。

運氣好點的話,邊防兵會被瓦利和卡羅琳甩在後面,只能對著車尾射上一通。瓦利一點都不知道,這樣闖關會有多麼危險。他從來沒被人當目標射擊過。不論是因為何種原因,他都沒見到任何人開過槍。瓦利不知道子彈會不會穿過車板,擊中他們。爸爸曾經說過,槍支不像電影裡那樣容易打中人。對於槍械的威力,瓦利就只有這一丁點兒知識。

一輛警車從小貨車旁邊開過去的時候,瓦利感到一陣緊張。副駕駛座上的警察嚴厲地瞪了瓦利一眼。如果警察要看駕駛證的話,闖關的企圖就全泡湯了。他責罵自己太傻,應該躲在後車廂而不是待在駕駛室裡。好在警車沒停下,很快就開走了。

瓦利覺得,如果事情出岔子,他和卡羅琳都會被邊防兵射殺。但現在他卻想到,他們也有可能會一死一活。想到這種可能性,瓦利就覺得非常可怕。他們經常對彼此說「我愛你」,可是現在瓦利對愛卻有了全新的認識。現在他意識到,愛上一個人是多麼寶貴,他完全受不了失去自己所愛的人。

他又想到一種更糟的可能性:兩人中的一個會像伯納德那樣殘廢。如果卡羅琳因為瓦利的過錯而變成殘廢,他會怎麼想。他一定會去自殺的。

表針終於走到了七點。他很想知道卡羅琳有沒有產生過同樣的想法。瓦利可以肯定,卡羅琳產生過類似的想法。不想這些,卡羅琳這一夜又有什麼好想的呢?她會不會沿著街道走過來,坐在他身旁,告訴他自己不願承擔這個風險呢?瓦利不想放棄希望,在鐵幕後面了卻餘生。但他真能拋下她一個人獨自離開嗎?

七點十五分到了,卡羅琳還沒出現,瓦利有點失望了。

七點半時瓦利開始感到擔憂,八點時他產生了絕望。

出什麼岔子了?

卡羅琳的父親發現第二天沒有五一大遊行的排練嗎?他為什麼要去查證這種事呢?

卡羅琳病了嗎?可前一天晚上她完全沒有異樣啊!

她改變想法了嗎?

卡羅琳也許改變了主意。

卡羅琳從沒有像他那樣打定逃亡的主意。她對瓦利說出了自己的疑慮,預見到了逃亡過程中可能會遇見的種種困難。昨晚談到這個話題的時候,瓦利覺得談到在東德養育孩子前卡羅琳一直是反對逃亡到西方的。想到養育孩子的問題之後,卡羅琳才趨向於贊同瓦利的想法。但現在,卡羅琳似乎又改主意了。

瓦利決定等到九點。

接著該怎麼辦?獨自闖關嗎?

瓦利不再覺得餓了。他非常緊張,完全吃不下東西。但他很渴,如果有人用加奶的熱咖啡換他的吉他,興許他會考慮一下的。

九點鐘時,卡羅琳依然沒有出現。

走還是留?

再唱那首歌,明天你們就不用來了。

瓦利發動起小貨車。

他慢慢往前開,在第一個街口拐了個彎。

他必須把車開得很快才能闖過木欄。但如果這時就開得很快,邊防兵一定會注意到。他需要以平時的速度行駛,快到關卡時降速以迷惑邊防兵,接近關卡再猛踩油門,一鼓作氣衝過去。

不幸的是,踩下油門並沒讓車加快很多。弗拉莫900系列有個三缸的二沖程發動機。瓦利覺得他也許該把那套鼓留在車上,使鼓的重量能在闖過木欄時給車帶來更大的推動力。

轉過第二個街口,檢查點出現在眼前。三百碼開外,路被由警衛室操縱、把空地圍在中央的兩道木欄擋上了。進口木欄和出口木欄間大約有五十碼距離。出口木欄後大約有三十碼的空地,之後便是普普通通的西柏林街道。

到了西柏林之後再進入西德,瓦利琢磨著,到了西德之後再去美國。

有輛卡車等在入口的木欄前。瓦利趕緊停下車。如果排在車隊裡他就有麻煩了,排在隊裡很難有加速的機會。

卡車通過關卡以後,第二輛卡車停在了關卡前。瓦利只能繼續等。這時他看見有個邊防兵在朝他看,意識到已經被人注意到了。為了掩飾自己的目的,他下車繞到車後,打開後備箱的門。車後面能看到後視鏡,可以觀察到後面有沒有車。第二輛車開到木欄間空地時,瓦利坐回了駕駛座。

他啟動了貨車,猶豫了起來。現在還可以掉頭開回去。他可以把車開回喬的停車庫,然後走回家,要解決的唯一問題是向父母解釋為什麼整夜未歸。

是選擇生,還是冒死一闖?

如果再等下去,又一輛卡車也許會過來,擋在關卡前。邊防兵也許會沿街走過來,問他在檢查點前閒逛到底是想幹嗎。來之不易的機會也許就將因此而付之東流。

再唱那首歌……

瓦利放下手閘,把車往前開。

車速到了每小時三十英里以後,瓦利降低了一點車速。站在木欄邊的邊防兵看著他。他踩下剎車,士兵轉頭看別的方向去了。

瞅準這個機會,瓦利把油門一踩到底。

邊防兵注意到了發動機的聲響變化,微微皺起眉頭轉過身。看到車速變得越來越快,他向瓦利做出了「減速」的手勢。瓦利反而加大了踏油門的力氣。弗拉莫車像頭大象一樣突突地向前衝,但根本快不起來。瓦利發現邊防兵的表情慢慢地從好奇變成了難以置信。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以後,邊防兵變得非常恐慌。儘管不在小貨車的行進路線上,但他還是後退三步,緊貼在了牆上。

瓦利半是憤怒半是恐懼地叫了一聲。

小貨車伴著金屬的變形聲撞上了第一道木欄。巨大的前衝力把瓦利甩向方向盤,他的肋骨撞得生疼。瓦利事先沒想到被撞著,一時完全接不上氣來。但木欄卻像被槍打過似的裂了一條縫。貨車繼續向前闖,撞擊只使貨車的速度略微減慢了一點。

瓦利把排擋拉到第一檔,加快了車速。前面的兩輛貨車都停在一邊作檢查,給瓦利留下了一條沒障礙的通途。三個邊防兵和兩個司機轉身看噪音從何而來。弗拉莫車速越來越快。

瓦利感到非常自信。他就要實現目標了!這時一個處變不驚的士兵單腿跪地,把機關鎗瞄準了小貨車。

士兵正好在小貨車衝向出口途中的一側。剎那間瓦利意識到士兵可以近距離擊中自己。他必死無疑。

他沒多想,猛扭方向盤向邊防兵撞了過去。

士兵開火了。貨車的前擋風玻璃炸裂開來。讓瓦利吃驚的是,他並沒有被子彈擊中。這時他幾乎要軋上那個士兵了。他突然對軋上一個活人感到恐懼萬分,又扭了下方向盤想避開對方。但他拐彎拐晚了,車頭隨著令人心悸的重擊聲撞倒了這位士兵。瓦利大叫一聲:「不!」但車輪一側卻還是從士兵身上軋了過去。「哦,我的老天。」瓦利哭號道。他沒想要傷害任何人。

伴著滿心的絕望,瓦利漸漸把車速放緩下來。他想跳下車,看看士兵是否活著。活著的話,瓦利還想救他一命。很快邊防兵又開火了,瓦利意識到如果可能的話,關卡上的邊防兵想現在就殺了他。他聽見子彈打在車後面的金屬板上。

他踩下油門,再一次扭轉方向盤,試圖把車開到正對出口木欄的路上。車已經沒有了之前的那股衝力,瓦利只是把車頭對準了出口木欄。他不知道車速是否能快得衝過木欄。抗拒著變擋的衝動,瓦利開著貨車呼嘯地向前衝。

他突然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像刀紮在腿上一樣。他震驚和痛苦地大叫一聲。他的腳離開了油門,車速馬上變緩了。儘管腿十分疼痛,他還是強迫自己踩上油門。瓦利一邊把腳往下踩,一邊撕心裂肺地大聲喊。他感到濕熱的鮮血不斷從小腿往鞋裡流。

小貨車撞上了第二道木欄。瓦利再一次被衝力往前甩,肋骨再一次被撞腫,木欄再一次被撞碎,弗拉莫車終於闖過了第二道木欄。

貨車開過一片水泥地,槍聲停下了。瓦利看見一條滿是商店的街道。街上有香煙和可樂的廣告牌,有閃閃發光的新車。最棒的是,面前出現了幾個受到驚嚇的穿美軍制服的士兵。他把腳挪離油門,盡力去踩剎車。疼痛突然間加重了。他的腳像癱了一樣,完全不能動,根本無法踩下剎車。絕望中,他猛打方向盤,把車撞向一根燈柱。

士兵們跑到小貨車前,其中一個用力打開門。「小伙子,幹得漂亮,你成功了!」他說。

我成功了,瓦利心想。我活著,我自由了,但我失去了卡羅琳。

「你真是太厲害了。」一個士兵由衷地讚歎道。這個士兵看上去不比瓦利大多少。

放鬆下來以後,瓦利腿上的疼痛加劇了。「我的腿傷了。」他拼盡渾身力氣說。

士兵低頭查看。「老天,你的腿上全是血,」他轉過身,交代身後的人,「快叫輛救護車來。」

瓦利昏過去了。

瓦利的槍傷很快被縫合了。第二天,他帶著瘀腫的肋骨和右側小腿上的繃帶出了院。

報紙上說,被小貨車碾過的邊防兵最後還是死了。

瓦利一瘸一拐地走到弗蘭克的電視機工廠,把闖關的事情告訴了廠裡的丹麥會計師埃諾克·安德森。安德森保證為他去東柏林向沃納和卡拉報平安。埃諾克給了瓦利一點西德馬克,瓦利在基督教青年會弄到了一個房間。

每次在床上翻身他的肋骨都會感到鑽心的疼,他每天都睡得很不好。

第二天,他從車裡拿出了吉他。和瓦利不同,吉他在闖關時沒有被損壞,但喬的小貨車卻完全報廢了。

瓦利拿到了逃亡者一經申請就可以弄到手的西德護照。

他自由了,逃脫了瓦爾特·烏布利希的社會主義強權統治。他想唱什麼歌都可以自由地唱。

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他也非常可憐。

他想念卡羅琳。他覺得自己像失去了一隻手似的。他每每會想到第二天要對卡羅琳說的話或提出的問題,然後突然想到他沒辦法跟她說話了,痛苦的回憶像踢在肚子上的重重一腳讓他痛不欲生。在街上看到漂亮女孩的時候,他會想到下週六晚上也許可以和卡羅琳一起在喬的後車廂裡狂歡,接著他會意識到不會再有那樣的夜晚了,這時他會被悲傷擊垮。他時常會走過一些可能會讓他臨時演出的夜總會,每當這時,瓦利都會想,他是否能在卡羅琳不在場的情況下獨自表演。

瓦利和麗貝卡在電話裡通了話。麗貝卡讓瓦利去漢堡同她和她丈夫一起住。感謝了她之後,瓦利卻拒絕了。他無法在卡羅琳還在東邊的情況下離開西柏林。

由於對卡羅琳的極度思念,一個星期以後,瓦利在對卡羅琳的回憶中去了兩年前他們第一次登台的「民謠歌手」夜總會。夜總會外面的標識牌上寫著「週一不營業」,但門開了一條縫,於是瓦利就進去了。

夜總會的年輕老闆兼表演主持人丹尼·豪斯曼正坐在吧檯前的凳子上記賬。「我記得你,」丹尼說,「你是鮑勃西雙胞胎的一員,你們表演得很棒。你們後來怎麼沒再來啊?」

「東德警察砸了我的吉他!」瓦利解釋說。

「但現在你不是又有了一把嘛!」

瓦利點點頭。「但我沒有了卡羅琳。」

「太不幸了,她是個漂亮女孩。」

「我們都住在東德。她留在那裡,我逃過來了。」

「怎麼逃過來的?」

「我開了輛車衝過了關卡。」

「原來是你啊!我在報紙上看到了這條消息。小伙子,你真是太棒了!但你為什麼沒把小姑娘也給帶出來呢?」

「她沒能在見面地點出現。」

「太糟糕了!想喝一杯嗎?」丹尼繞到吧檯後面。

「謝謝。我想回去找她,但在那邊被當作了殺人通緝犯。」

丹尼從酒桶裡泵出兩杯生啤。「共產黨人造了不少輿論,他們把你叫作暴力殺人犯。」

東德政府還要求把瓦利引渡回去。西德政府以東德士兵向一個只是想從柏林的一條街道前往另一條街道的居民射擊為由拒絕了。西德政府說,一旦瓦利被引渡到東德,就很有可能橫死在非民選產生的東德政府控制的監獄裡。他們不能縱容這樣的事情發生。

瓦利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但在心裡,他卻很難接受自己殺了人這個事實。

他對丹尼說:「過境的話,他們會把我逮起來。」

「是的,我想你死定了。」

「我還是不知道卡羅琳為什麼沒來。」

「你沒辦法回去問她,除非……」

瓦利豎著耳朵。「除非什麼?」

丹尼猶豫了一下。「沒什麼。」

瓦利放下酒杯。他不會把這樣一條消息就這麼放過去。「夥計,快說——究竟有什麼法子啊?」

丹尼若有所思地說:「在所有的柏林人中,我想自己能相信的大概也只有殺了東德邊防軍人的你了。」

這話實在是太瘋狂了。「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丹尼下定決心。「哦,只不過是件聽說的事情。」

如果只是聽說的事情,丹尼不會這樣神神秘秘的,瓦利心想。「你聽說了什麼?」

「也許能找到個不通過檢查點回東柏林的辦法。」

「怎麼過去?」

「我不能告訴你。」

瓦利很生氣。丹尼看上去似乎在戲弄他。「那你他媽的說這幹嗎?」

「別著急好嗎?我無法告訴你,但可以帶你去見個人。」

「什麼時候去?」

丹尼想了下,然後用提問回答了瓦利的問題。「想不想馬上就回去?比如說現在?」

瓦利很害怕,但他沒有半點猶豫。「可以,但為什麼要這麼趕呢?」

「這樣你就沒機會告訴別人了。他們在保密方面不是很專業,但他們並不傻。」

丹尼似乎在說一個有組織的團體,聽上去還挺可靠的。瓦利跳下椅子。「可以把吉他放你這兒嗎?」

「我會把它放在店裡。」丹尼拿起放吉他的盒子,把它和幾件別的樂器以及擴音器一起擺進櫥櫃。「我們走。」他說。

夜總會離庫達姆大街不遠。丹尼關上門,然後和瓦利一起走向最近的地鐵站。丹尼發現瓦利走路一瘸一拐的。「報紙上說,你腿上挨子彈了。」

「是的,一動就疼得要死。」

「我想我能相信你,斯塔西特工再裝也不會真把自己射傷。」

瓦利不知道該興奮還是該害怕。今天,他真能回到東柏林嗎?瓦利完全不敢相信這竟然會是真的。但他還是滿心害怕。東德仍然保留著死刑。如果被抓的話,他很可能死在絞刑架上。

瓦利和丹尼乘地鐵穿越柏林。瓦利想到這也許是個陷阱。斯塔西也許在西柏林派有特工,民謠歌手夜總會的老闆也許就是其中的一員。他們會大費周章把瓦利抓回去嗎?這完全是件耗時耗力的活,還很可能暴露夜總會老闆的真實身份。但有漢斯·霍夫曼挖空心思報復的前車之鑒,瓦利知道這完全是有可能的。

坐地鐵的時候,瓦利一直在偷偷打量著丹尼。他會是個斯塔西特工嗎?丹尼二十五歲,一頭長髮梳理成最新式樣,穿著有鬆緊帶的尖頭靴。他還有一家生意不錯的夜總會。他太時髦了,根本不像個特工。

從另一方面來看,作為夜總會老闆,他卻可以完美地監視西柏林的年輕反共分子。這些人大多都會去他的夜總會。他肯定認識西柏林幾乎所有的學生領袖。斯塔西真在乎西柏林的年輕人都在幹些什麼嗎?

他們當然在乎。他們像中世紀捕獵巫師的神父一樣妄想把所有的反共分子都一網打盡。

但如果這意味著只要能和卡羅琳再說上一次話,瓦利就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他告訴自己要機警一些。

當他們從韋丁區一個地鐵站走上地面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丹尼帶著瓦利朝南走,瓦利很快意識到他們在朝麗貝卡逃離東德的伯諾爾大街前進。

在落日的餘暉中,他發現這條街已經變了。在南邊豎鐵絲網的地方立著一道水泥牆。東德那邊的樓房正在被拆毀。瓦利和丹尼站立處的西面一片衰敗,瓦利猜測這是因為沒人願意住在這道醜陋的牆邊。

丹尼把瓦利帶到一幢大樓背後,他們從一家廢棄商店的後門走進樓內。這家店看上去似乎是家雜貨店,店牆上點綴了些罐裝沙丁魚和可樂的琺琅畫廣告。但店堂和周圍的房間都是壘得老高的松土,中間只有一條狹窄的過道能走人。瓦利猜測著這裡正在發生著些什麼。

丹尼打開一扇門,順著一段被燈泡點亮的樓梯往下走。瓦利緊跟在丹尼身後。丹尼對了句也許是暗語的話:「潛航者過來了!」樓梯底下是間毫無疑問曾經被商店用來當儲藏室的大間地下室。這時地下室的地板上已經打出了一碼見方的大洞,洞的上面安放著一套看起來很專業的起吊工具。

有人正在挖地道。

「挖了有多久了?」瓦利問。如果知道有這條地道的話,麗貝卡可以從這裡逃過來,伯納德也不會殘疾了。

「地道特別長,」丹尼說,「我們上周才最後完工。」

「哦。」麗貝卡是沒有機會用上這條地道的。

丹尼說:「只有在黃昏時才能用上它。白天太顯眼了,晚上又要用上手電筒,容易吸引不必要的注意。與此同時,每帶人通過一次,被人發現的風險就會多上幾分。」

一個穿牛仔褲的青年爬梯子鑽出洞:多半是個負責鑽洞的青年學生。他仔細打量了瓦利一番,然後問:「丹尼,這是誰啊?」

「貝克爾,我可以為這個人擔保,」丹尼說,「柏林牆還沒建成以前我就認識他了。」

「他為什麼在這兒?」年輕人還是敵意重重。

「他要到那邊去。」

「他想去東邊嗎?」

瓦利解釋說:「我上星期才逃過來的,但我想回去見女朋友。因為殺了個邊防兵,我無法從檢查點過境,我因為殺了邊防兵正被東德當局通緝。」

「你就是那傢伙嗎?」年輕人重新打量著眼前的瓦利,「是的,你就是報紙上的那個人。」他的態度變了,「你可以過去,但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他看了看表,「有批人要在十分鐘以後從東邊過來,地道裡沒有地方可以擦肩而過。我不希望因為你而造成堵塞,從而減慢他們的步伐。」

瓦利很害怕,但又不想失去這次機會。「我馬上過去。」他掩飾著自己的恐懼說。

「好,現在就過去吧。」

瓦利握了握丹尼的手。「謝謝你,」他說,「我會回來取吉他的。」

「祝你女朋友好運。」

瓦利爬下扶梯。

挖出的豎井有三碼深。豎井下面是個大約一碼見方的地道入口。瓦利很快注意到,地道挖得很整潔。地上鋪著厚木板,頂上隔開一段距離就有根柱子支撐。瓦利雙手雙膝趴在地上,開始向前爬行。

很快他意識到地道裡沒有燈光。爬了一段以後,地道就全黑了。他感到發自內心的恐懼。他知道真正的危險來自他從東德那頭走出地面的時刻,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道裡爬行時,他本能地感到非常害怕。

為了驅除恐懼,瓦利開始想像頭上的街景。地道的上方先是西柏林的馬路,然後是柏林牆,最後是東德那邊拆除了一半的房子。但瓦利不知道地道會延伸多長,更不知道地道的終點在哪裡。

他的呼吸隨著不斷的爬行而越來越沉重,手和膝蓋在厚木板上磨得很酸,小腿上的槍傷更是鑽心的疼痛。但他沒有退路,只能咬牙堅持。

地道不可能永無止境,總有爬到頭的地方。他只要一直往前爬就可以了。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迷失,是屬於孩子氣的恐慌。瓦利必須保持平靜,他完全可以做到。卡羅琳就在這條地道的終點——儘管卡羅琳不會在那兒等著,但那張綻放出笑容的性感大嘴卻使他驅散了內心的恐懼。

前面真有道閃光,還是僅僅出自他的想像?很長時間這道光一直很微弱,但最後終於變強了,沒過一會兒,他出現在了燈光下。

瓦利又站在了一個豎井之間。他沿著相似的一把扶梯往上爬,爬進另一間地下室。三個人瞪著從扶梯爬上來的瓦利。兩個帶著行李:瓦利猜測他們是這批要逃的人。第三個像是學生組織者的人說:「我不認識你。」

「丹尼帶我來的,」瓦利說,「我是瓦利·弗蘭克。」

「太多人知道這條地道了。」學生組織者的嗓音裡帶著焦慮。

當然是這樣,瓦利想,所有通過地道逃亡的人都知道這個秘密。他知道丹尼說隨著使用次數的增多地道會越來越危險的意思了。瓦利不知道回程的時候還能不能用上這條地道。一想到會被困在東德,他幾乎立刻想掉頭再爬回去。

學生模樣的人轉身對提著行李的兩個人說:「出發吧。」接到指令以後,兩人下了豎井。看到逃亡者走了以後,他重新把注意力轉到瓦利身上。他指著一段石頭樓梯對瓦利說:「上去等著,等四邊沒人的時候,克裡斯蒂娜會把滑板門打開。出去以後,你就得完全靠自己了。」

「謝謝你。」瓦利沿著石階往上走,一直到頭頂在一扇鐵製的滑板門時才停下腳步。這扇滑板門以前一定是用來傳遞什麼東西的,瓦利心想。他伏在石頭台階上,強迫自己靜下心。如果外面沒人就好了,不然離開時也許會被人發現。

過了幾分鐘,滑板門開了。在夜色中,瓦利看見一位戴著灰色頭巾的年輕女郎。他躍出滑板門,和兩個帶著行李踏下石階的人擦肩而過。名叫克裡斯蒂娜的年輕女郎關上滑板門。瓦利驚奇地發現,克裡斯蒂娜的腰裡竟然別著手槍。

瓦利朝周圍看了看。他正站在被拆除樓房後邊一個被牆圍住的小院子裡。克裡斯蒂娜指著牆上的一道木門說:「從那兒出去。」她說。

「謝謝你。」

「走吧,」克裡斯蒂娜說,「快從我眼前消失。」

兩人都緊張得忘了禮貌。

瓦利打開門,走到街上,左邊沒幾碼遠就是那道柏林牆。他向右拐,邁開步子往前走。

起先他不斷東張西望,生怕警車會鳴著警笛開到他面前。接下來他試圖表現得正常一點,像以前那樣在人行道上閒晃。但不管再怎樣努力,他的腿都是瘸的:他的腿傷太重了。

瓦利想直接衝到卡羅琳家裡去,但他不能這樣做,卡羅琳的父親會招來警察的。

他原本沒有好好考慮過。

第二天下午卡羅琳下課時攔住她也許會更好。在學校外面等女朋友的男孩不會招來懷疑,瓦利過去經常在校門口等待女朋友。但這次不能讓卡羅琳的同學看到他的臉。他迫不及待想馬上看到卡羅琳,但不會瘋狂到不採取預防措施。

在這期間,他該幹些什麼?

地道出口位於從南面融入米特老城區的斯特雷澤大街,瓦利的父母就住在這個區。事實上,他現在的位置離父母家只隔了幾條街。瓦利完全可以回家去看看。

他們也許會樂於見到他。

快到父母住的街道時,瓦利突然產生了幾分疑慮,心想是不是有人在監視那幢房子。如果受監視的話,他就沒法回去了。瓦利又一次想到了換裝的問題,但手頭卻並沒有可以改頭換面的衣飾:早上離開基督教青年會的時候,他萬萬沒想到晚上會回到東柏林。儘管家裡有帽子、圍巾和其他服飾,但首先他必須得平安地回到家。

好在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他沿著父母房子對面的街道往前走,不時查看有沒有像斯塔西暗探的人。他沒看見在街上閒逛的人,沒在停著的車裡看見人,也沒見窗口站著人。但他還是走到街盡頭,繞著這片街區走了一圈。走回來以後,他悄悄地鑽進了通向家裡後門的小巷。他打開後門,穿過院子,走到廚房入口。這時是晚上九點半,沃納還沒鎖門。瓦利推開門,走進廚房。

廚房的燈開著,但廚房裡一個人都沒有。晚飯早吃完了,家裡人應該都在樓上的客廳裡。瓦利穿過過道上了樓。客廳門開著,瓦利走進客廳,他的媽媽、爸爸、妹妹和外婆都在看電視。瓦利說:「大家好,我回來了。」

莉莉尖叫一聲。

茉黛用英語說:「哦,我的老天啊!」

卡拉雙手捂嘴,臉色變得蒼白。

沃納站起身。「我的孩子!」驚叫一聲以後,他跨出兩步,張開雙臂把瓦利摟在懷中,「感謝上帝,我的孩子回來了!」

瓦利心中被壓抑的情感釋放出來,眼淚開始唰唰地往下掉。

緊接著卡拉淚流滿面地擁抱了他,然後是莉莉,最後是外祖母茉黛。瓦利用粗棉布襯衫的袖子擦拭淚水,但眼淚還是止不住往下流。瓦利沒想到自己的情感竟然會如此強烈。他原以為十七歲的自己在離開家一個人生活以後已經堅強了很多,但現在他知道自己只是在假裝成熟而已。

最後,他們平靜下來,擦乾了淚水。卡拉為兒子清理了爬過地道時流血的傷口,重新綁上了繃帶。接著她煮了些咖啡,給兒子拿來幾個蛋糕,這時瓦利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餓壞了。吃完蛋糕,喝了咖啡以後,瓦利把事情的前前後後告訴了家人。回答完家人們提出的問題,他才上床睡覺。

第二天下午三點半,瓦利戴著帽子和墨鏡,靠在卡羅琳學校對面的一面牆上。他到早了:姑娘們四點才放學。

太陽暖烘烘地照耀著柏林。城市裡宏偉的老式建築、稜角分明的現代住宅,和戰爭期間遭到轟炸,現在正逐漸消失的空地不搭調地融合在一起。

瓦利的心中滿是期盼。很快他就能看到卡羅琳金色長髮掩映下的俏臉,看到她張開大嘴的笑顏了。瓦利會用親吻來跟她打招呼,用嘴唇感受卡羅琳豐潤圓滿的唇。也許他們還能在長夜過去之前躺在一起做愛呢!

他同樣還很好奇。九天前卡羅琳為什麼沒有出現在會合地點和他一起逃?他幾乎可以肯定必然有什麼事破壞了他們的計劃:卡羅琳的爸爸也許洞悉了將要發生的事情,把她關在家裡;或者類似的壞運氣。他同時又有幾分輕微卻不能忽略的擔心,擔心她改變了和他一起逃亡的念頭。他想不出任何可能的理由。她還愛著他嗎?人通常都是會變的。東德媒體把他稱為一個沒心沒肺的殺手。這類報道影響到她了嗎?

很快他就會知道了。

他的父母被發生的事嚇壞了,但無意改變他的計劃。他們覺得瓦利太過年輕,不想讓他離家,但他們知道瓦利如果留在東德,就免不了牢獄之災。他們問瓦利過去以後學習還是工作——瓦利說在和卡羅琳談過之前,自己什麼都決定不了。他們接受了瓦利的想法,沃納第一次沒有對瓦利指手畫腳,父母已經把他當作了一個成年人。幾年來,瓦利一直想讓父母把他看作一個成年人,但這一刻來臨的時候,他卻心裡沒底,感到非常害怕。

學生們開始陸續走出校門。

這是個銀行大樓改建成的學校。學生都是些十八九歲,想要成為打字員、秘書、會計和旅行代理的女生。她們有的拿包,有的拿著書本和文件夾。她們大都上身穿著毛衣,下身穿著長裙:這些職業的見習生必須穿著得體。

最後,卡羅琳終於出現了:她穿著綠色運動衫褲,夾著個放著書的舊皮包。

瓦利覺得她看起來不一樣了:臉似乎稍稍變圓了一些。卡羅琳不可能在一周之間胖了那麼多吧?她正在與另兩個女孩閒聊,卻沒有和另兩個女孩一樣一直在笑。瓦利擔心現在上前和她說話會引起那兩個女孩的注意。被人注意就危險了:儘管做了喬裝,但她們也許知道卡羅琳的男友就是那個臭名昭著的殺人犯,懷疑戴墨鏡的這個人很可能就是瓦利。

他又感到害怕了:怎麼能在經歷了這麼多苦難,就要成功前功虧一簣呢?很快卡羅琳的兩個朋友折轉向左,跟卡羅琳揮手作別。卡羅琳則一個人穿過馬路。

卡羅琳快走到跟前時,瓦利摘下墨鏡對她說:「你好,寶貝。」

卡羅琳很快認出了瓦利,驚恐地尖叫一聲,站在原地不動了。瓦利在她的臉上讀到了吃驚和害怕,但還有些別的東西——莫非是罪惡感?接著她跑向瓦利,扔掉手裡的皮包,撲向了瓦利的懷抱。他們擁抱接吻,瓦利鬆了口氣,感到非常欣慰。他的第一個問題得到了解答:卡羅琳還愛著他。

很快他意識到路人都在看著他們:有的微笑,有的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瓦利重新戴上墨鏡。「我們走,」他說,「我不想被人認出來。」說著他拿起被卡羅琳扔掉的皮包。

他們手牽著手離開了學校。「你怎麼回來的?」卡羅琳問,「在這裡安不安全?你準備怎麼辦?有人知道你過來了嗎?」

「我們有很多事要談,」瓦利說,「我們得找個隱秘的地方坐下來。」他看見馬路對面有座教堂,也許那裡還在為尋求精神慰藉的人開著門。

他把卡羅琳帶到教堂門口。「你的腿跛了。」卡羅琳說。

「邊防兵打中了我的腿。」

「疼嗎?」

「當然很疼。」

教堂門沒鎖,瓦利和卡羅琳走進去。

這是座簡樸的新教教堂,裡面燈光昏暗,放著幾排硬木的長條凳。教堂一頭有個包著頭巾的女人正在給講壇擦灰。瓦利和卡羅琳坐到後排,輕聲地交談起來。

「我愛你。」瓦利說。

「我也愛你。」

「週日早晨怎麼回事?你原本應該來見我的。」

「我嚇壞了。」她回答說。

這不是瓦利想要的回答,瓦利覺得卡羅琳的回答很難讓他理解。「我也很害怕,」他說,「但我們相互發過誓。」

「我知道。」

看得出她很後悔。但其中還包含著一些別的東西。瓦利不想折磨卡羅琳,但他必須知道真相。「我冒了很大的風險,」他說,「你不該不告訴我就退出。」

「對不起。」

「我不會對你這麼做,」瓦利說,然後又負氣地補充了句,「我真的非常愛你。」

卡羅琳渾身一顫,像被重擊了一樣,但給出的答案卻非常有生氣。「我不是個懦夫。」她說。

「如果真愛我的話,你怎麼會辜負我呢?」

「我連命都可以給你。」

「如果真是這樣,你就會和我一起走了。現在你怎麼還能說出這種話呢?」

「因為受威脅的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生命。」

「你指的是我嗎?」

「還有另一個人的。」

瓦利迷惑了。「老天,究竟是誰的命啊?」

「我是說我們的孩子。」

「你說什麼?」

「我們就要有孩子了。瓦利,我懷孕了。」

瓦利的嘴巴大張,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的世界在頃刻間顛覆了。卡羅琳懷孕了。有個孩子進入了他們的生命。

他的孩子。

「哦,我的老天。」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地說。

「瓦利,我簡直崩潰了,」她極度痛苦地說,「你得試著去明白這一點。我想和你一起去,但我不能讓孩子去冒風險。聽說你要開車闖過木欄,我就更不能上你的車了。我受傷沒什麼,但不能傷了孩子。」說完她乞求瓦利,「快說你明白的。」

「我明白,」他說,「我想我能明白。」

「謝謝你。」

瓦利握著卡羅琳的手說:「沒事,我們商量一下接下來該怎麼辦吧。」

「我知道我將要做什麼,」她堅定地說,「我已經愛上了這個孩子,我不會把他流掉。」

瓦利猜測卡羅琳已經知道懷孕好幾個星期了,對此進行過長時間的思考。但與此同時,他還是被卡羅琳的意志力驚呆了。「你這樣說,好像我和這孩子根本沒關係似的。」瓦利說。

「孩子在我的身子裡。」卡羅琳大聲說。清潔工四下張望了一眼,卡羅琳雖然馬上壓低了嗓音,但聲音還是很堅定。「我不需要任何男人對我的身體指手畫腳,你和我爸爸都沒有這資格。」

瓦利猜測她爸爸可能是讓她去流產。「我不是你爸爸,」瓦利說,「我不會告訴你該怎麼做,更不會讓你去流產。」

「對不起,我的話說重了。」

「但有一點要弄清楚。這只是你的孩子,還是我們的孩子?」

卡羅琳哭了起來。「這是我們的孩子。」她說。

「那我們是不是該談談接下去該怎麼辦——我和你一起?」

卡羅琳捏了捏瓦利的手說:「你很成熟,對一個十八歲以前就當上父親的人來說,這是件非常好的事情。」

卡羅琳的話讓瓦利非常震驚。他想到了剃著平頭、穿著大衣的父親。現在瓦利也得扮演起這樣一個角色:言出必行,有權威,可以依賴,有能力養家。儘管卡羅琳說他已經很成熟了,但瓦利其實還沒準備好。

但無論怎樣,他必須有這個覺悟。

「預產期是什麼時候?」瓦利問。

「十一月。」

「你想結婚嗎?」

雖然帶著淚,但卡羅琳還是笑了。「你願意娶我嗎?」

「當然願意,我都迫不及待了。」

「謝謝你。」卡羅琳擁抱了瓦利。

清潔工責難地咳嗽了幾嗓子。說話可以,但肢體接觸絕對不行。

瓦利說:「你應該知道,我無法留在這邊。」

「你爸爸不能為你找個律師嗎?」卡羅琳問,「或者施加點政治上的壓力。解釋清楚以後,政府也許會赦免你的。」

卡羅琳出生於平民家庭,但瓦利卻出生於政治世家。瓦利很清楚殺了邊防兵絕對得不到赦免。「不可能的,」瓦利說,「如果被抓,我會因為殺了人而被判死刑。」

「那你會怎麼辦?」

「我必須回西邊去。除非這裡的社會主義國家垮台,不然我必須一直待在那裡。社會主義垮台的一天我恐怕見不到了。」

「那一天會來臨的。」

「你必須和我一起去西柏林。」

「怎麼去?」

「我們可以沿我來時的路返回。幾個學生在伯納爾路下面挖了條地道。」他看了看表,時間過得很快,「我們必須在太陽落山前到那兒。」

卡羅琳表情驚慌。「今天就去嗎?」

「是的,馬上就走。」

「哦,我的老天啊!」

「你不願意讓我們的孩子生活在自由的國度裡嗎?」

卡羅琳的內心激烈掙扎,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我不想冒太大的風險。」

「我也不想,但我們沒別的選擇。」

卡羅琳把目光從瓦利身上挪到成排的長凳和勤勉的清潔工,以及牆上寫著「我是道路、真理、生命」的匾牌上。瓦利覺得這句聖言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但卡羅琳卻似乎拿定了主意。「那我們走。」說著她站起身。

離開教堂以後,瓦利帶著卡羅琳往北走。卡羅琳情緒陰鬱,瓦利一直在設法讓她高興起來。「鮑勃西雙胞胎要去歷險了。」這句話讓卡羅琳破天荒地綻開了笑容。

瓦利思考著他們是不是受到了監視。他確信今早離開父母家時沒有受人監視:從後門出來以後,沒人在後面跟著他。但卡羅琳會被人跟蹤嗎?有沒有哪個偽裝高手會不為人注意地在校門口等待著卡羅琳的出現呢?

瓦利每隔一分鐘回頭看一眼,看看有沒有人一直出現在視線之內。他沒有看到可疑的人,但他的舉動卻嚇著了卡羅琳。「你在幹什麼?」她恐懼地問。

「看看有沒有尾巴。」

「你是說那個戴帽子的人嗎?」

「也許是的,我們搭輛公共汽車吧。」兩人正巧走過一個車站,瓦利把卡羅琳拉到隊伍的最後面。

「為什麼要坐公共汽車?」

「看看有沒有人跟我們一起上一起下。」

但這時正好是下班的高峰時間,幾百萬柏林人都在趕公共汽車或地鐵回家。公共汽車來的時候,瓦利和卡羅琳後面已經站了好幾個人。上車以後,瓦利仔細打量著後面上車的每一個人。這些人包括一個穿著雨衣的女人,一個漂亮姑娘,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男人,一個穿著西服、戴著軟氈帽的男人和兩個少年。

瓦利和卡羅琳向東乘了三站路,然後下了車。穿雨衣的女人和穿藍色工作服的男人和他們一起下了車。瓦利折轉向西,覺得跟他們走回頭路的人一定很可疑。

但沒人跟在他們後面。

「我確信沒人在跟蹤我們。」瓦利對卡羅琳說。

「我嚇壞了。」卡羅琳說。

太陽西垂,他們必須趕緊了。他們轉向北往韋丁區走。瓦利又一次看了看後面有沒有人。他看見一個穿著棕黃色帆布外套模樣像倉庫管理員的人,但這人他之前沒見過。「我覺得接下去會很順利。」他說。

「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我的家人了?」卡羅琳問。

「暫時見不到了,」瓦利回答說,「除非他們也逃過去。」

「我爸爸才不會過去呢,他喜歡他的公共汽車。」

「西邊也有公共汽車。」

「你不瞭解他,他死都不會過去。」

卡羅琳說得對,瓦利的確不瞭解卡羅琳的父親。卡羅琳的父親和聰明、意志堅強的沃納完全不一樣。卡羅琳的父親沒有政治頭腦,也沒有宗教信仰,對推崇自由的演講更是毫不關心。如果生活在民主社會,他這樣的人也許都不會去參加選舉。他愛他的工作、家庭和酒吧。他最喜歡的食物是麵包。社會主義社會有他所需要的一切。他永遠不會叛逃去西方。

瓦利和卡羅琳到達斯特雷澤大街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

沿街快走到柏林牆的時候卡羅琳變得越來越神經質。

瓦利看到前面有對帶著小孩的年輕夫婦。瓦利猜測他們也是逃亡到西方去的。沒錯,他們的確是逃亡者:走進小院門口以後,他們很快就消失了。

瓦利和卡羅琳走到院子門前。瓦利說:「我們進去吧。」

卡羅琳說:「生孩子的時候我想和媽媽在一起。」

「我們都快要成功了!」瓦利說,「穿過門以後,我們會在院子裡的地上看到一扇滑板門。從滑板門下面的地下室爬下豎井,我們就可以鑽地道過去了。」

「我不害怕逃跑!」卡羅琳說,「我怕生孩子。」

「你會沒事的,」瓦利絕望地說,「西邊有許多醫療水平很高的大醫院,生孩子的時候會有許多醫生和護士圍著你。」

「生孩子的時候我要和媽媽在一起。」卡羅琳說。

越過卡羅琳的肩膀,瓦利看見一百多米遠外,穿棕黃色帆布外套的男人正在和一個警察說些什麼。「該死!」他罵道,「我們被跟蹤了。」他看了門一眼,然後又看了看卡羅琳。「現在過不去的話,就永遠別想過去了,」他說,「我別無選擇,我必須過去。你是和我一起走還是留下來呢?」

卡羅琳哭了:「我想去,但去不了。」

一輛車疾駛過街角,在警察和暗探身邊停了下來。一個非常熟悉的身影跳下車:高大微跛的漢斯·霍夫曼。他對穿著棕黃色外套的男人說了些什麼。

瓦利對卡羅琳說:「要麼跟我走,要麼迅速離開這兒,這裡馬上就要有麻煩了。」他盯著卡羅琳說:「我愛你。」然後飛快衝過院子的門。

克裡斯蒂娜仍然戴著頭巾,腰裡別著把槍站在滑板門邊上。看見瓦利以後,克裡斯蒂娜迅速打開鐵製的滑板門。「你也許需要用槍,」瓦利對克裡斯蒂娜說,「警察過來了!」

他往回看了一眼,牆上的木門關著,卡羅琳沒跟他一起過來。瓦利覺得肚子一陣絞痛:都結束了。

他跌跌撞撞走下石階。

地下室裡帶孩子的年輕夫婦正和一個學生站在一起。「趕緊走,」瓦利大聲喊,「警察來了!」

一家三口沿著梯子下了豎井。先是母親,再是孩子,最後是父親。孩子在梯子上爬得很慢。

克裡斯蒂娜走下石階,「匡」的一聲關上鐵製的滑板門。「警察怎麼盯上我們的?」她問。

「斯塔西一直在跟蹤我女朋友。」

「你這個傻子,你背叛了我們所有人!」

「那我最後走。」瓦利說。

男學生下了豎井,克裡斯蒂娜跟著也下去了。

「把你的槍給我。」瓦利說。

克裡斯蒂娜猶豫了一下。

瓦利說:「我走在後面的話,你就用不到槍了。」

克裡斯蒂娜把槍交給瓦利。

瓦利輕手輕腳地接過槍。這把槍與麗貝卡和伯納德逃亡那天爸爸從廚房隱蔽處裡拿出來的那把槍非常像。

克裡斯蒂娜注意到了他的不自在:「你大概沒用過槍吧?」

「沒用過。」

她從瓦利手裡拿過槍,撥動擊鐵旁邊的一根撞針。「這樣保險栓就打開了,」她說,「你只要對準目標按下扳機就行。」她挪回撞針,關閉保險栓,把槍交還給瓦利,然後迅速地走下了梯子。

瓦利聽見外面的喊聲和汽車馬達聲。他不知道警察在幹什麼,但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很清楚事情是如何出錯的。漢斯·霍夫曼無疑是覺得瓦利有可能會回來找卡羅琳,所以一直在派人監視她。監視者看到卡羅琳和一個男孩見面,並和他一道走了。有人決定不立刻逮捕他倆,而是希望他們能把特工們帶到同謀者那裡。瓦利和卡羅琳下了公共汽車以後,監視者聰明地換了人,穿棕黃色外套的男人開始負責跟蹤。這其間他意識到瓦利和卡羅琳正在向柏林牆行進,於是連忙向上方發出了告警。

警察和特工正在廢棄的樓房後部進行搜尋,想知道瓦利和卡羅琳去了哪裡。他們隨時可能發現那扇滑板門。

瓦利跟在其他人後面,拿著槍走下梯子。

到達梯子最底部的時候,瓦利聽見鐵製的滑板門發出「匡當」一聲響。警察找到了入口。很快,警察發出夾雜著驚訝的勝利歡呼聲,他們一定是發現了地上的豎井口。

克裡斯蒂娜鑽進地道時,瓦利在地道口難熬地等了一會兒。他跟在克裡斯蒂娜身後鑽進地道,但馬上就停下了。他人很瘦,剛好能在地道裡轉身。他把頭伸出地道外面往上看了看,看見好多警察正在沿著梯子往下爬。

警察離他們很近,很難逃出他們的手掌心。警察可能會把槍口伸進地道,然後一通亂射。瓦利將是第一個被擊中的,接著子彈會越過他的屍體擊中克裡斯蒂娜,然後是學生和那個三口之家:這將是一場血腥的屠殺。他知道警察會毫不猶豫舉槍射擊,東德警察對逃亡者不會有憐憫。這將是一場大屠殺。

瓦利必須把他們攔在豎井外面。

但他不想再殺人。

瓦利跪在地道口內側,打開沃爾特手槍的保險栓,然後把手伸出地道,槍口向上,扣動了扳機。

手槍在瓦利的手裡震了震,槍響在有限的空間裡顯得特別刺耳。外面很快傳來驚慌和恐懼的聲音,但沒有慘叫,應該只是嚇著他們了,並沒有擊中任何人。他往外看了看,看見警察疾速爬上梯子,逃出豎井。

瓦利留在地道口。他知道因為帶了個孩子,前面的逃亡者爬得會很慢。他聽到警察正憤怒地談論接下來該怎麼辦。沒有警察願意下豎井——有個警察說,下去等於是送死。可他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逃亡者從眼前逃跑。

為了讓警察感受到危險,瓦利又開了一槍。他聽見上方傳出突然的驚動聲,警察一定是從豎井旁往後退。瓦利覺得自己一定成功地把他們嚇退了。他轉過身,開始繼續往前爬。

這時他聽到外面傳來漢斯·霍夫曼熟悉的聲音:「這種情況需要用手雷。」

「哦,真他媽該死。」他說。

他把槍插進腰帶,開始沿著地道往前爬。沒別的辦法了,只有離地道口越遠越好。很快他的頭就碰上了克裡斯蒂娜的鞋。「快點爬!」他大聲喊,「警察要用手雷了!」

「前面的傢伙爬得很慢,我根本爬不快。」克裡斯蒂娜說。

瓦利只能跟在克裡斯蒂娜後面亦步亦趨。這時天已經黑了,身後的地下室裡沒有傳來任何聲音。他想警察應該不會有手雷,但漢斯可以很快從附近的邊防戰士那裡弄來。

瓦利什麼也看不見,但能聽見同行逃亡者的喘息聲,以及他們的膝蓋和身體下木板的摩擦聲。孩子開始哭了。要是放在昨天,瓦利一定會責罵孩子的聒噪。但現在,他也是個有孩子的人,他只是為嚇壞的孩子感到可憐。

警察會怎麼使用手雷呢?他們是為了保命而僅僅把手雷扔下豎井,還是要爬下梯子,把手雷往地道裡扔呢?如果是後者,他們全都得玩完。

瓦利覺得自己還得嚇嚇警察。他臥在地上,翻了個身,撐起左臂。雖然什麼都看不見,但他還是指著地道後方開了一槍。

周圍傳來幾聲驚叫。

克裡斯蒂娜問:「你怎麼了?」

瓦利收起槍,繼續往前爬。「我只是想嚇嚇警察。」

「看在上帝的份上,下次開槍前告訴我們一聲。」

前面出現了燈光,回去的路似乎比來時短了一些。前面的人發出如釋重負的歎息聲,看來地道的盡頭已經到了。頭抵在克裡斯蒂娜的鞋底,瓦利發現自己的爬行速度也加快了不少。

這時,身後傳來了一聲爆炸聲。

瓦利感受到一陣衝擊波,但這陣衝擊波並不強。他立刻意識到他們只是把手雷從豎井上方扔下來。瓦利在學校沒怎麼學物理,但他覺得在這種情況下,所有的衝擊力應該都是往上的。

但他能預見到漢斯接下來會幹什麼。確定沒人躲在地道入口以後,他會馬上派個警察爬下梯子,往地道裡扔手雷。

前面的人已經爬出地道,站在廢棄雜貨店地下室的豎井中了。「快爬上梯子!」瓦利朝前方大喊。

克裡斯蒂娜鑽出地道,站在豎井裡笑了。「這下放鬆了,」她說,「這是西柏林——我們自由了。」

「手雷就要扔過來了!」瓦利大喊,「盡快沿著梯子往上爬!」

帶孩子的夫婦異常緩慢地爬著梯子,男學生和克裡斯蒂娜跟在他們後面。瓦利站在梯子底下,恐懼和不耐讓他全身發抖。他跟在克裡斯蒂娜後面爬上梯子,臉貼在克裡斯蒂娜的膝蓋上。爬到地下室以後,他看見所有人都摟抱在一起笑著叫著。「臥倒!」他大喊一聲,「手雷要扔過來了!」說完他率先臥倒在地。

爆炸聲震耳欲聾,衝擊波似乎把地下室震了幾震。下方傳來噴湧的聲音,瓦利猜測是地道裡的土正在往外冒。彷彿要驗證他的猜測一樣,一陣土和小石頭落在他的身上。豎井上方的起吊裝置坍塌了,整套裝置掉進洞裡。

噪聲消失了。地下室裡只聽得見孩子的哭聲。瓦利四下看了看。孩子流鼻血了,但似乎沒有受傷,其他人看上去也都毫髮無損。瓦利在豎井口往下看了看,發現地道已經塌陷了。

雖然在不停地顫抖,但瓦利卻站得筆直。他做到了!他活著來到了自由之地!

可卡羅琳卻沒有一起來。

麗貝卡花了父親的很大一筆錢從一位年邁商人那裡買了漢堡的一處底層公寓。公寓的房間都很大,每間都可以讓伯納德的輪椅轉身——甚至連浴室也行。麗貝卡買來了所有對腰部以下癱瘓患者有用的輔助措施。牆和天花板上裝上繩索和抓手,可以讓伯納德自己洗漱、穿衣服、上下床。如果願意的話,伯納德甚至可以去廚房燒飯,只不過伯納德和大多數男人一樣只會煮雞蛋。

麗貝卡決心——痛下決心——儘管身有殘疾,她和伯納德也要盡可能地像普通人一樣生活,他們要充分享受婚姻、工作和自由帶來的幸福。他們的生活將是忙碌、多樣而令人滿意的。生活不如意的話,從東德的暴政下逃亡過來就沒有意義了。

離開醫院以後,伯納德的狀況沒有任何好轉。醫生說他也許會康復,千萬別失去希望。醫生說他們將來甚至也許能生孩子,麗貝卡不應放棄嘗試。

麗貝卡覺得讓自己舒心的事非常多。她又能進行擅長的教學了,帶年輕人領略這個世界擁有的巨大知識財富。她愛著伯納德,他的仁慈和幽默讓麗貝卡覺得自己每天都像身處天堂一般。他們可以想看什麼就看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思想也不受任何約束。在西德,他們不用擔心警察和密探的監視。

麗貝卡有個長期目標。她希望將來有一天和家人重新團聚在一起。她希望見到的不是生父生母——生父生母的遭遇雖然令人悲痛欲絕,但他們距離麗貝卡已經很遙遠了。把她從戰爭的地獄中拯救出來的是卡拉,在窮困恐懼的日子裡使她生活平安、衣食無憂的也是卡拉。住在米特街的房子裡的人都被麗貝卡深愛著並深愛著麗貝卡——瓦利弟弟,她的新爸爸沃納,還有戰後出生的妹妹莉莉。即便是儀表尊貴的英國老外婆茉黛,也深愛和無微不至地照顧著麗貝卡。

西德和東德統一的那一天,她就能和家人團聚在一起了。許多人覺得那一天永遠都不會到來。也許他們是對的。但卡拉和沃納教會了麗貝卡,如果想要改變,就必須採取必要的政治行動。「在我們家,從來沒有人自暴自棄。」麗貝卡對伯納德說。於是他們加入了自由民主黨,儘管不如威利·勃蘭特的社會民主黨主流,但同樣提倡自由主義。麗貝卡是自由民主黨一個支部的書記,伯納德成了財務主管。

在西德,民眾可以自由加入除共產黨外的一切政黨,共產黨已經在西德被取締了。麗貝卡不贊同取締共產黨。她痛恨共產主義,但取締是共產黨人的做法,崇尚民主的人不應該這麼做。

麗貝卡每天開車和伯納德一起上班。下班一起回家後,麗貝卡燒飯,伯納德收拾桌子。有時吃完飯後,伯納德的按摩師會來。因為伯納德不能動腿,因此必須讓按摩師經常按摩以促進血液循環,至少得防止神經和肌肉的緩慢壞死。伯納德和按摩師海因策到臥室裡按摩的時候,麗貝卡就開始打掃房間。

這天晚上,麗貝卡坐在桌子前,拿著一摞練習本批作業。她讓學生們寫段廣告詞,吸引遊客去莫斯科度假。學生們很喜歡這種寓教於樂的作業。

一小時後海因策離開了,麗貝卡走進臥室。

伯納德赤裸著身子睡在床上。由於經常用胳膊移動身體,伯納德上身的肌肉非常發達,相形之下,他的腿部像老人的腿一樣蒼白而瘦弱。

按摩以後,伯納德在肉體和精神上都似乎充滿了活力。麗貝卡靠在他身上,持久而深情地吻著他。「我愛你,」她說,「和你在一起真是太好了。」麗貝卡不僅僅是因為愛他而這麼說,也更是因為伯納德需要信心:麗貝卡很清楚,伯納德有時會琢磨她為什麼會愛上殘疾的他。

麗貝卡面對伯納德站著,褪去了身上的衣服。儘管不能讓他勃起,但伯納德說喜歡她這樣。麗貝卡知道,癱瘓病人很少因為挑逗或想法引起生理上的勃起,但當她解去胸罩、脫下長筒襪、踢掉內褲的時候,伯納德的目光中還是出現了確定無疑的欣喜。

「你看上去很棒。」伯納德說。

「我整個人都是你的。」

「我真是太走運了!」

麗貝卡躺在伯納德身邊,慵懶地愛撫起來。不管是出事前還是出事以後,和伯納德的親熱總是充滿了親吻和柔聲細語,而不是簡單的肉體撞擊。這和麗貝卡的第一任丈夫完全不一樣。和漢斯做愛是程序化的:親吻,脫衣服,勃起,進入。伯納德不講次序,只要麗貝卡喜歡就行。

過了不久,麗貝卡跨坐在伯納德身上,讓他可以吻她的乳房,吸吮她的乳頭。從第一次開始,伯納德就很喜歡麗貝卡的乳房,現在他以不亞於事故前的專注和興奮把玩著。這最能撩撥起麗貝卡的慾望。

興奮到頂點的時候,麗貝卡問伯納德:「你想試一試嗎?」

「當然想,」伯納德說,「我們早就可以試試了。」

麗貝卡往後退,兩腳分開跨坐在伯納德萎縮的腿上,把私處對準伯納德的陰莖。麗貝卡用手把玩著它,變硬了些,伯納德有了發射性勃起。片刻間伯納德的陰莖硬得足以進入了,但很快又疲軟下去。「別介意。」麗貝卡對伯納德說。

「我一點都不介意。」伯納德說。但麗貝卡知道他沒說真話。他也想有高潮,也想要孩子。

麗貝卡躺在伯納德身旁,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下身。他用麗貝卡教他的方式放好手指,她用手按住伯納德的手,開始有節奏地律動。這有點像手淫,只不過用的是伯納德的手。伯納德用另一隻手憐愛地撫摸著麗貝卡的頭髮。和以往一樣,手指的按壓使麗貝卡迎來了令人滿足的性高潮。

事後,麗貝卡躺在伯納德身旁說:「謝謝你。」

「沒關係。」

「不光是這個。」

「還有什麼?」

「謝謝你和我一起來,謝謝你和我一起逃亡。無論說什麼都表達不了我對你的謝意。」

「不用謝。」

門鈴響了。他們疑惑地對視了一眼:這時候應該不會有人來。伯納德說:「海因策也許落下了東西。」

麗貝卡微微有點氣惱,她和伯納德的歡愉被人打斷了。她穿上睡衣,脾氣暴躁地走到門口。

門口站著瓦利。他看上去很瘦,但似乎比過去成熟多了。瓦利穿著牛仔褲、美式的棒球鞋和一件很髒的襯衫——但是沒穿外套。除了一把吉他以外,瓦利什麼都沒拿。

「麗貝卡,你好。」瓦利說。

頃刻間,麗貝卡轉怒為喜,高興地笑了。「瓦利!」她說,「沒想到你會來!真是太讓人高興了!」

麗貝卡退後一步,把瓦利讓進屋裡。

「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麗貝卡問。

「我來投奔你。」瓦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