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你的孩子在出生之時便擁有一對翅膀。這無疑是件好事，對吧？那意味著離開地面的自由，翱翔於藍天的自由。但翅膀代表的不只是飛行，而是飛行的可能。這和許多與孩子有關的比喻有異曲同工之妙。
但是它的負面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孩子的人生從此變得複雜。她會受到別人的取笑，走在街上會引人注目。你買來的衣服要修改之後，才能穿到她身上。需要擔心的事情太多太多，還有更多的突發狀況令你防不勝防，可那又怎樣？她是你的女兒。
她的翅膀起初很小，正如她出生時身體的各個部位。只不過是兩片帶羽毛的小臂膀緊貼在她的後背上。撫摸她的時候，翅膀會輕輕扇動。當她睡著的時候，它們還會無意識地顫抖。儘管你不會大肆宣揚，儘管你曾悄悄提醒陌生人或朋友，你的女兒並非超自然的異類，而同樣是個有血有肉的普通的人類嬰兒，但偶爾你也會情不自禁地稱她為你的天使。
到了蹣跚學步的年齡，你也買來了學步繩。現在的學步繩在設計上已經特別人性化了。你買的是一個猴子形象的毛茸茸的背包，可以用一根帶子固定在她的上半身。當她歪歪扭扭地走在人行道上時，你就跟在她身後兩三步遠的地方，手裡緊緊攥著繩子。
你要考慮的安全問題自然和別的孩子不同。嬰兒車和汽車座椅都需要加裝額外的設施。走親訪友時，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觀察對方家裡的天花板上是否有吊扇，窗戶是不是開著。你對易碎物品、清潔用品和藥品必須格外留心。每當看到商品上「避免兒童接觸」的警示語，你都忍不住想打電話給廠商，不找到他們的負責人就絕不罷休。你想向他們解釋你的情況，你想讓他們知道為什麼你需要額外的使用說明。
在公園裡，人們的反應形形色色。有的父母相對友善，並對你的女兒表現出興趣，有的父母則盡量躲開你們，甚至不願直視你的眼睛。「看好你的女兒，行嗎？」當你的女兒輕輕飛起並準備落在一輛嬰兒車旁時，嬰兒車的主人——一位媽媽，她的孩子正在車裡——不悅地對你說道。
在沙盤中，你的女兒從一個小男孩手中奪過一把小鏟，並盡力向空中飛去。你只好向對方家長連連道歉，尋求和平共處的方法，同時又輕輕拉著繩子，把她拽回地面。這時你發現女兒也意識到了：她能從其他孩子手中奪過小鏟，卻不能快活地在沙地上挖沙。
你的第二個孩子沒有翅膀。這是所有的育兒書上都不會涉及的主題。你發現自己很喜愛這個二女兒，這個更普通的孩子，喜愛得甚至有些內疚。在你當媽媽之前，這就是你想像中的當媽媽後的樣子。這個小寶寶在毛毯上來回翻滾，小手不管抓到什麼都往嘴裡塞。對她的保護主要集中在地面。當你把她放進嬰兒床時，你不必在床上罩一個網以防止她半夜飛過床欄。
大女兒對妹妹柔軟光滑的皮膚喜歡得入迷。一天，她問妹妹的翅膀什麼時候才能長出來，於是你和她開始了一場很可能會持續多年的對話。你對她說，世界是豐富多彩的，我們每個人既有相同的一面又有不同的一面。你的任務非常清晰明確，和任何一位家長都不會有太大不同。你要教你的女兒學會在矛盾中生存，既要與眾不同，又要像普通人一樣過平凡的生活。
你想了很多辦法來鍛煉她。比如你讓她幫你打掃屋裡高處的角落，粉刷天花板上的水漬。逛超市時，你把購物單按照商品所處貨架的高低分成兩份，兩個孩子一人拿著一份去幫你挑選東西。你甚至為這樣的小花招編了打油詩。
終於，你到了不得不解下繩索的時候。但你為她制定了飛行的基本原則：在學校時不准飛；和保姆在一起時不准飛；在朋友家時不准飛。飛起來時不准高過爸爸的頭頂；不准從大街上飛過；不准帶著別人一起飛。
衣服也是個讓你頭疼的問題。隨著她漸漸長大，翅膀也變得越來越大。小時候，每到夏天你就乾脆讓她光著上身。因為你總不能用不同的標準去要求她和妹妹，那不公平。你的鄰居們也漸漸習慣了看她們光著上身在院子裡做遊戲或玩泥巴。有時候，她們玩遊戲玩到忘我的地步，你就看見你的大女兒興奮地拍打起翅膀，等她飛離地面幾英尺之後才忽然想起，妹妹不喜歡她飛起來（平時發生爭執的時候，她就用這一招來氣她的妹妹）。她的情緒很多時候總能準確無誤地反映在翅膀上。當她憂傷的時候，翅膀會緊緊收在後背；當她高興的時候，翅膀會輕輕扇動，而且很多時候都是不由自主的。
當初在你的新娘送禮會(1)上，一位好心的姑媽送了你一台縫紉機，你覺得很不可思議，但如今你卻經常用它。你把女兒的襯衣從後背上剪開一條長長的縫，然後把邊緣縫得結實耐磨。遇到冷天的早上，給她穿衣服會特別麻煩，因為你要把她的翅膀從一層層的衣服中掏出來，你經常因為她動來動去而失去耐心。偶爾有人會問你，如果當年你有機會改變這一切，你會去做嗎？但這樣的問題毫無意義。你的女兒長著翅膀，沒有翅膀她就不是你的女兒了。這不是你看問題的方式，但無論如何，你都不會希望睡在女兒床上的是另外一個人。
從很多方面來說，她的翅膀都只是她身體的又一部分。你在浴缸裡用沐浴液為她清洗翅膀，用浴巾為她擦乾。癢的時候她會讓你替她撓，於是你把手指伸進她的羽毛中間，輕輕摩挲羽毛下的肌肉，感受她那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彎曲著的中空的骨頭。進入青春期後，她的翅膀似乎變得更加敏感；她抱怨說靠在硬硬的椅背上時翅膀會疼。有一次你突然想——你真希望自己沒有那樣想，可你無能為力——說不定這對翅膀將來能變成她的性感帶呢。她的丈夫、男朋友、伴侶或者別的隨便什麼——你每次只願想到這裡。總之你有個希望。希望將來有一個人，能在她需要的時候溫柔撫摸她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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