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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艾莉絲:2012年6月25日新罕布什爾州

夏令營即將迎來第三批新成員時,我們的狼人故事已經昇華到了一個嶄新的層次。我們不打算向任何人提起,但我們會故意留下種種線索,讓他們自己疑神疑鬼去。

星期天上午,新成員還沒到。我、蒂莉還有其他稍大點的孩子除了要做雜務和打掃衛生,還有一項秘密任務就是偷偷佈置狼人故事的線索。我留下的線索是蒂莉的一件舊T恤,我們故意把它扯得稀巴爛,還在上面倒了些紅色的東西冒充血跡。在選擇用什麼冒充血跡方面,我們著實費了點周章,因為營地沒有人工色素。後來我們試著把蜂蜜和可可粉混合起來,因為坎迪說她在電影《精神病患者》中見過這樣的橋段,那裡面的血漿其實就是用巧克力糖漿代替的。我們還在裡面加了些櫻桃,然後攪拌均勻。混合後的溶液看起來很像血,只是有一點黏稠,不過沒關係,這看起來會更真實血腥,人們會以為那裡面有……怎麼說呢,有人的肉渣之類的東西。

我把爛得不成樣子的T恤衫揉成一團裝在口袋裡。早餐過後該喂雞的時候,趁沒人注意,我偷偷溜進樹林,把「血淋淋」的T恤衫放在我們昨天選好的地點。我發現蒂莉比我更早開始行動,因為她的任務是把一些零碎的皮毛粘在周圍的樹枝上(皮是從賴安妹妹的大猩猩公仔身上剪下的,毛髮則是從每個人的梳子上面收集而來,亂糟糟的,看著挺噁心)。

具體該把T恤丟在哪裡,我倒猶豫了一兩分鐘。這裡出奇地安靜,我感覺全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當初剛來這裡時,我以為會有很多這樣的機會,去親近美麗的自然,享受獨處的快樂。之前爸爸媽媽也是這麼安慰我們的,他們說到這裡之後,我們可以自由自在地漫步,沒有了電腦網絡等亂七八糟的干擾,我們更容易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可事實上呢?大部分時間我們都是集體活動,不論做什麼幾乎都是斯科特說了算。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猛地轉身,心想怎麼這麼倒霉又被抓住?轉過身後我才發現是賴安,他手裡拿著雞骨頭,還有我們剩下的假血漿。他的任務是把雞骨頭丟到樹林裡,在樹葉、石頭或其他東西上灑上「血跡」。擦肩而過時,我們相視而笑,並做出蒂莉發明的一個秘密暗號:雙手十指相扣,伸出兩根食指互相碰兩下。我走出樹林,繼續干我的活兒,心裡卻美滋滋的,因為我現在有了一個秘密。

星期天最令人嚮往的部分就是午餐後的一小段時光。這時新營員開始整理各自的東西,我們則回到自己的小屋,和家人們體驗一會兒真正的家庭生活。今天的這個時刻,媽媽去洗淋浴了,爸爸拿著一本書坐在沙發上。我忽然想起以前他是超級愛看報紙的,在這裡卻是難得一見的場景。

我坐在爸爸旁邊,頭枕在沙發靠墊上,眼睛盯著佈滿水漬的天花板。「嘿。」我說,「我們好像完全錯過父親節了。」

爸爸看著我,蹙起眉頭,彷彿在仔細回想。「好像真是這麼回事。」他說,「不過沒什麼。我們還有母親節呢。」

「你知道,我最想送你什麼樣的父親節禮物嗎?」

他放下手中的書,臉上露出家長特有的古怪笑容,好像不管答案是什麼,僅僅因為我想到這個問題就足以讓他驕傲了一樣。

「什麼禮物?」他問。

「一份報紙。」

他很驚訝地笑起來,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頂。「那我肯定會很喜歡的,」他說,「真的。」

這時蒂莉從臥室出來,嘴裡沒頭沒尾地說著話。她經常這樣,就像我們在她腦子裡已經和她聊了十分鐘似的。

「你們倒是說說,為什麼我們對某些人的事知道得那麼多,比方喬治·華盛頓,而對某些人,比如他的鐵匠,或者鐵匠的妻子和孩子,卻一無所知呢?就算一個人沒有當上總統,將軍或別的大人物,但他們也同樣活了一輩子呀。對於他們的家庭以及他們深愛的人來說,他們也是舉足輕重的人啊。」

「呃,你說得很……」爸爸話沒說完,蒂莉已經又搶過了話頭。

「我想問,為什麼不能給喬治·華盛頓的鐵匠或者拿破侖的廚師也豎一尊雕像呢?包括你或者我,我們全家。」

「顯然不能每個人都立一尊大雕像。」我說,「我們哪有那麼多地方啊。」但在心裡我覺得這的確是個很酷的想法。我想像著一座巨大的艾莉絲雕像矗立在山頂,周邊好幾英里的人們都能看到。

「我懂你的意思了,蒂莉。」爸爸說,「地球上生活著幾十億人口,但大多數都是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普通並不代表我們不重要,或者可有可無。只是我們不會像偉大的領導者、藝術家、發明家或別的名人那樣被許多人紀念罷了。」

「真希望我們也是名人。」我說,「要不我們組建個樂隊吧,或者幹點別的。」

「是啊。」蒂莉附和說,「但為什麼我們不能因為自己很了不起就出名呢?或者就因為我們是人。」她開始來回踱步,這是她思考時的習慣動作,「哈蒙德一家。」她彷彿已經看到了廣告牌上的名字,「說不定會有寫咱們的書,或者關於咱們的電影,甚至還可能有一座博物館。」

爸爸微笑著說:「哈蒙德博物館,你覺得裡面會放些什麼?」

「可以放我們小時候的照片,我們第一次理發時用信封裝起來的一小撮頭髮。」蒂莉說,「我們在學校裡做過的事,度假時買的紀念品,就像我在北卡羅來納州買的那個帶燈塔的雪景球……」

「那『銀河』呢?」爸爸問,「會給它專門弄一個地方嗎?」

「當然咯。」蒂莉說,「它會擺在一個專屬於它的特別展區,人們想上的話甚至還可以上去看看。」

「銀河」是放在我們華盛頓特區老家的一輛破車子。我說的老家是指真正的家,車庫和房子連成一體。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一直留著那輛車——我懷疑是爸爸在我出生之前,就買下的。他喜歡老爺車,可自打我記事起,這輛車就從來沒有開過。我到三四歲時才知道「銀河」的存在。有一天蒂莉帶我去看它,我當時驚呆了。那就像夢裡常見的情景,你在自己家裡發現了一個從沒見過的秘密房間:不會吧?它一直都在這兒?

以前我和蒂莉經常鑽進車裡,把它當成我們的遊樂場。車裡空間真的很大,比我坐過的大多數轎車都要寬敞舒適。它的方向盤巨大無比,後背座位可以折疊,車門上有可以升降玻璃的小手柄。有時候我們模仿大人的樣子假裝開車,有時候則乾脆把車子當成我們的房間,一個不受大人干擾的小小世界。我們經常把各種各樣的玩具拿進車內,卻從來不知道拿出去,結果久而久之,後排座上就像開展覽會一樣擺滿了玩具。後來我們漸漸長大,到「銀河」車裡玩的次數也就慢慢少了。但是這一刻,我好想再次鑽進車子。這個願望比什麼都強烈。

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失落。我甚至感覺自己快要哭了。「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故意說了一半,等著引起他們的注意,「……我們留在華盛頓的東西全都會放進博物館,是嗎?那些被爸爸和媽媽收起來的所有東西?」

爸爸心疼地嗯了一聲,在沙發裡坐直身體,摟住我說:「可憐的小乖乖,我知道你一定很懷念我們留在華盛頓的東西。」

蒂莉走過來同時抱住我們兩個。

「別難過,艾莉絲。」她說,「你就假裝它們全被放進博物館吧,我們隨時都可以去參觀。」

我們三人在一起抱了大概一分鐘,隨後蒂莉不知想到了別的什麼,鬆開我們,在屋裡兜起了圈子。

「喂,你們覺得他們會在哈蒙德博物館的禮品店裡賣些什麼?」她忽然興高采烈地問,「他們可以賣印著我們照片的明信片,或者鑲有我們誕生石的首飾。」

「還有裝著我們全家的雪景球。」我這麼說,是因為我知道這能讓她開心。我做到了。

在所有雜務活中,我最樂意幹的是照料小雞。我們一共有六隻小雞——原本應該有八隻,但一隻死了,另有一個蛋沒有孵出小雞——還有一隻老母雞,名叫母雞潘妮。又拗口又難聽的叫法,但斯科特讓我們集體表決過,而且最小的孩子一票頂兩票,所以……不過大多時候我們只叫它潘妮。

我最喜歡潘妮。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喜歡上雞。如果不是來夏令營,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見到一隻真正的活雞。雞給我的印象是,它們沒有特定的「雞格」,樣子也不算可愛,你沒辦法把它們當寵物養,或者讓它們幫你撿球。但潘妮似乎認識我,不是我自作多情,每次看到我過來時,她的叫聲都和平時不一樣呢。

這個星期二,我正在看著小雞,樹林裡忽然傳來一些孩子的聲音,而且非常靠近我們留下狼人線索的地方。我環顧四周,確信附近沒有一個大人,然後我放下手裡的飼料袋,飛快鑽進了樹林。

來到散落著皮、毛和假血漿的地方,我看到兩個孩子:一個是賴安,另一個叫林肯,是這周才入營的。他比我大,可能有13歲,和蒂莉差不多。

在我走近之前,他們已經看到了我,林肯湊到賴安耳邊嘀咕了句什麼,隨後兩人抽風似的狂笑不止。我最討厭其他小孩子這種莫名其妙的舉動。他們讓我無所適從。就好像一分鐘前還風平浪靜一切正常,而現在我卻完全摸不著頭腦了。原本我是有話要對他們說的。我們三個都是小孩,看起來非常平等。當然,你有很多種方法可以將我們分類,就像幼兒園裡老師教的一樣。比如說你有三顆珠子,每個珠子都不太一樣。如果你按顏色分,發紅的兩個形成一類,發藍的那個就顯得格格不入。或者你也可以按照形狀分類,如此一來兩個方的分在了一起,紅色的那個倒成了異類,因為只有它是圓形的。

照眼下的情形,他們兩個混在一起似乎並非因為他們都是男孩,而我是女孩。按道理我和賴安應該更容易結伴,因為我們都是核心營員,而且年齡相當,因此林肯才絕對是應該被孤立的那一個。可此時此刻,我心裡有種隱隱的不安,因為我不知道他們說了我什麼壞話。如果說三人中間有一個被孤立,那這個人絕對是我。

「嗨,夥計們。」終於走到可以正常說話的距離時,我說,「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賴安說,「林肯發現了一些東西,想讓我看看。」他指著那些假血漿,盡量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

「哦。」我說,「那是什麼?」

「咳,去他媽的。」林肯罵道,「很明顯是假的。白激動了一場。」我和蒂莉以前看成人類的電視節目或電影時,總會偷偷地來一場髒話比賽。顯然,如果林肯在的話,贏的人非他莫屬。

「不過。」他又接著說,「既然你們在這兒,那就好玩多了。」

我能感覺到自己情不自禁地張開了嘴巴,於是我集中精神把嘴巴閉上。我不知道眼睛該往哪兒看。他的話既像又不像是恭維,因為他說話的語氣聽著格外瘆人。

「我要回去餵雞了。」我說。

「別,等等。」林肯攔住我說,「你來看看這個。」他說著把手伸進牛仔褲兜,「我抓到了一隻小老鼠。」

「你口袋裡裝了一隻老鼠?」我驚訝地問,坦白地說,我有點擔心老鼠的命運。他的牛仔褲口袋多緊啊。

他稍微側轉過身,手依舊在口袋裡摸摸索索。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因為我怕他掏出的是一具老鼠的屍體。可我萬萬沒想到,當他轉過身時,褲子的拉鏈已經拉開,手裡正握著他的「小弟弟」。

「你瞧。」他朝我這邊跳了一下。我不由得後退一步。「可愛嗎?想不想摸摸?」說完他肆無忌憚地笑起來。

我心裡其實很緊張,甚至有種想吐的感覺。但我強忍著,我不能像個被嚇壞的小姑娘一樣跑開。我試著去想倘若蒂莉遇到這種情況會怎麼做。

「渾蛋。」我說。可惜我的話聽起來毫無力度。如果讓蒂莉來說,你就能清楚感受到她的憤怒了。

「哦,有個性。」林肯說,「我最喜歡潑辣的女孩兒。」

他輕輕摩挲著小弟弟,我看見那東西居然慢慢挺了起來,真是神奇,儘管那也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噁心的畫面。

「讓我看看你的咪咪。」林肯說,「你有吧?」

「我沒有。」我氣呼呼地喊道。這樣的回答實在不算明智,那會讓他覺得我在跟他互動。甚至會讓他誤以為我喜歡他。正確的做法,我應該扭頭離開。可心底,我卻不想表現得太過無禮。天啊,你相信嗎?我當時真的這樣想了。更不可思議的是,我在一定程度上居然還有點受寵若驚,或者至少我認為應該受寵若驚。

「我見過她的咪咪。」賴安說。這是我過來之後,他說的第一句話。

「你胡說。」我大吼道。此刻我對賴安的憤怒甚至超過林肯。這很容易,因為我瞭解賴安,知道如何對他發火。

「上個星期你在餐廳的衛生間裡換泳衣時被我看到了。」從他說話的腔調我知道他是個色厲內荏的傢伙,有那麼一會兒他的聲音中甚至流露出歉意,可他很快就想到自己要在林肯面前表現一番,於是立刻挺直了腰板,「你應該知道那個門鎖只是個掛鉤,有時候是關不嚴的。」

「長得怎麼樣?」林肯問。

賴安看看我,又看看林肯。用口型說了兩個字:「很小。」他以為我看不出來。

林肯手裡握著小弟弟,故意笑得前仰後合。「你聽見了嗎?」他問我,「他說你的咪咪很小。」

「對,是我說的。」賴安說。

「你知不知道,賴安褲襠裡也藏著一個小老鼠呢。」林肯淫邪地笑著說,「賴安,快亮出來吧。艾莉絲肯定很想一睹為快。」

「我才沒有。」我惡狠狠地瞪著賴安,看他接下來又想耍什麼花招。忽然之間,這對我無比重要起來。

賴安看起來有點膽怯。他是真的害怕。他看著我,臉擰成一團,彷彿要哭的樣子。可他嘴裡卻說了聲「好」,隨即伸手解短褲上的扣子。

不!門兒都沒有!我可不會傻乎乎地站在這裡等著賴安掏出他的小弟弟。「去你媽的!」我罵了一聲,衝上前去猛地將他推向了一棵樹。他的腦袋撞在樹幹上。我希望越疼越好。

隨後我轉身向樹林外跑去。我不想見任何人,也不想和任何人說話。我跑啊跑,一直跑到我們家的小屋門前。我一把拉開門衝進屋裡,隨即又使勁關上。媽媽在廚房,當她問我為什麼哭時,我沒有回答。沒什麼可說的。

我砰地關上臥室門,躺在床上。周圍一片寂靜,可我自己卻在不停地發出噪聲,不管我多麼努力地去控制都無濟於事。

幾分鐘後,蒂莉走進臥室。她來到我的床頭打算抱一抱我,但因為我是躺著的,結果她一不留神竟然趴在了我身上。可我發現這種感覺倒很不錯,她身體的重量把我壓進柔軟的床墊,就好像她橫在了我和這個該死的世界之間。

這一刻,我感受到了姐姐的溫暖和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