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烤見面會結束的第二天上午，斯科特在早餐之後向我們發表了一通講話。我們坐在餐廳裡，面前仍放著尚未收拾的空餐盤。桌子的擺放很有規律，三張桌子如同佔據了一個四方形的三條邊，斯科特坐在首桌，正好在我們中間。
「各位。」他首先說，「請聽我說幾句。」他停下來喝了口咖啡。我們紛紛挪動椅子面向他。他等大家安靜下來之後才放下杯子，微微坐直身體。
「好。」他開口說道，「第一批參加夏令營的客人再過兩周就要到了，在那之前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可以預先告訴你們，這些事做起來可能不會那麼有趣，也不會那麼容易。但不管什麼事，我們都將一起來完成。你們，我，咱們所有人。這一點才是至關重要的。」他用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圈，意即包括了我們所有人，「在座的總共13個人，我們就是一個大家庭，是和諧夏令營的核心。我們每個人都不是因為偶然才來到這裡的。我選擇你們，是因為我從你們每個人身上都看到了特別的地方。我希望能和你們一道走完這段旅程。」
我低頭看著我的餐盤。因為我實在受不了大人們如此一本正經地煽情。
「所以。」斯科特頓了頓又接著說，「讓我們開始吧。我們要在這裡建一座屬於我們自己的小城市。我們已經有了房屋，也有了差不多四通八達的道路。你們覺得我們的城市還需要什麼呢？」
「汽車。」賴安說。
「好，很好。」斯科特贊同道，「不過我們已經有汽車了，況且我們這座城市並不會那麼大。」
「摩天大樓！」夏洛特說。
斯科特點點頭，裝出認真考慮的樣子。「有意思。」他說，「這主意不錯。」隨後他徑直望向我，若有若無地點著頭說，「還有別的嗎？」
他嘴角微微上揚，彷彿剛剛說了一個除了我們倆誰都聽不懂的笑話，又好像我們倆都知道這些回答愚蠢至極，而真正有水平的答案正在我口中呼之欲出。「食物。」我說，「比如開一個雜貨店，或者之類的。」
「對極了！」他指著我說，「我們需要吃飯對不對？民以食為天啊，這才是最重要的。」媽媽扭頭讚許地衝我笑了笑，其他大人們也紛紛朝我看過來，「所以說，倘若我們不願靠其他城市提供的食物維生，那我們應該怎麼做呢？」
我故意等了等，但其他人似乎誰都沒有要開口的意思，於是我只好再次回答說：「自己種地。」
「沒錯！」斯科特高興地說，「我們的第一個任務，種地！」
他起身從牆角拿來一個舊畫架，在我們面前支好，並在上面鋪了一大張紙。「坎迪？」他說，「不如你來給我們做記錄員吧？」
坎迪走上前去，斯科特遞給她一支黑色的馬克筆。
「把這個任務寫在最上面。」他對坎迪說，「種地。然後我們在它的下面列出其他細分的任務。」
「嘿。」蒂莉突然說，「我知道了。」
所有人都扭頭看著她。我不由得一陣緊張，因為這會兒不是集體討論的時間，況且誰知道她會說些什麼出來？我嚴重懷疑她能提出一些對開荒種地有益的建議。說不定她又會開始說她的雕塑，或者笑話斯科特·比恩的名字念起來像斯科特·賓。
「想說什麼，蒂莉？」斯科特問。他看上去不僅沒有因為自己的話被打斷而不高興，反倒有些興趣盎然。而坐在下面的爸爸和媽媽也都是一副不驚不慌的樣子。按常理他們應該各自捏著一把汗，隨時準備伸手去拉蒂莉的胳膊，免得她說出什麼令人難堪的話才對。可實際上並非如此。於是我明白了，此時此刻，蒂莉可以放心大膽地做回平時的蒂莉。不會有人介意，不會有人覺得我們家出了個怪胎。
「我們可以叫它比恩鎮。」蒂莉說，「我們的這座小城市，要麼就叫斯科特鎮。」
一些家長忍不住笑起來，但他們並沒有別的意思，就連媽媽也衝她微微笑呢。
「我喜歡你的想法，蒂莉。」斯科特說，「你看得總是那麼長遠。可問題是你這兩個名字都和我扯上了關係。我覺得這不妥當。大家覺得叫它和諧鎮怎麼樣？」
「新罕布什爾州，和諧鎮。」蒂莉念出了聲。看來她喜歡這個名字，因為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調皮地打著響指——這是她高興時才有的動作，「這可以當我們的地址了。新罕布什爾州，和諧鎮，和諧夏令營。」
連我都認為她的想法太簡單幼稚。你不可能自己隨隨便便就成立一個鎮，還期望得到官方的認可啊。郵局不會答應，其他隨便什麼部門都不會答應。然而當斯科特把話題重新轉回到種地上時，我伸出一條胳膊攬住她的肩膀，算是從側面擁抱了她一下。我在想斯科特對她說的話：我喜歡你的想法。看著蒂莉我心生好奇，不知道終於找到一個可以放心做自己的地方是什麼感覺呢？她是我的姐姐，而且經常把我氣得發瘋，但我愛她，勝過愛別的一切。有時候——不是所有的時候——我也挺喜歡她的想法。
上午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在構思我們的「建城大業」（這是蒂莉的叫法）。為了使我們的營地盡快投入運轉，我們當前的任務一共分為四大類：
——種植糧食和蔬菜（包括開闢一處園子用於種植，以及其他相關的任務，比如積肥和收集雨水用於灌溉）；
——飼養動物（我們有一隻雞，接下來準備孵小雞！最後我們可能還要養蜂釀蜜，但這件事我半點都不打算參與）；
——日常維護（做飯、洗衣、打掃衛生，採購一些我們無法自給自足的東西等無聊的事情）；
——營地成長。指一些隨機的、但帶有一定趣味性的事情，比如建造遊樂設施，製作「和諧夏令營」的新標誌牌，好取代「溫馨客棧」那幾個字。我真心希望這項任務能讓我參與，最好能讓我親自設計，因為毫不謙虛地說，我在美術方面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可那是清單上排在最後的任務。我參加的第一個工程是設計菜園的灌溉系統。和我共同承擔這項任務的人是斯科特和賴安。午飯剛過，斯科特就領著我們來到了種植區，那是樹林旁邊一片長方形的空地。我以為我們要從零開始，還小小激動了一回，因為對於開荒種地我多少還是知道一點的。我在華盛頓的學校裡就有一個園子，位於操場的一角。每個班的學生都到園子裡幫過忙。但這裡儼然已經是處園子了，土被翻成一壟一壟的，到處看得見新發的綠色嫩芽，有些地方的泥土中插著棍子（我猜是給豆角當架子用的），旁邊豎著小小的牌子，上面寫明此處種了什麼作物。
「那些是草嗎？」賴安指著地裡的作物問。我鄙視地偷偷歎了口氣，但沒讓他聽到。可我就納悶兒了，就算你是城裡的小孩兒（我也是啊），就算你一輩子什麼都沒種過，但也不至於笨到如此地步吧？動動腦子就能想明白，如果真的是草，會有這麼規則的間距嗎？況且如果是草，還用得著在旁邊豎個牌子嗎？
「不是。」斯科特說。這裡我不得不表揚一下他，因為他的語氣中沒有半點瞧不起賴安的意思，也沒有因為擔心賴安會拔掉他的作物而流露出一絲緊張。我開始拿斯科特與我的爸爸媽媽做對比，當然不是全面的對比，而是拿他對賴安的態度與我父母聽到蒂莉說出類似話語時的態度進行對比。他們和蒂莉說話時，語氣中也從來不會透出輕蔑之意，但是緊張的部分他們卻難以消除，尤其我媽媽。
「那是菜苗。」斯科特說，「將來是要結菜的。你們剛剛到這兒，但我已經在這裡忙活一個月了。實際上更早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收拾這片地啦。三月裡積雪剛化，我就在這片地上鋪了報紙和其他東西，防止雜草藉機發芽。然後上個月，我回來這裡沒多久就可以開始播種了。」
「這就說得通了。」我拿出行家裡手的架勢說。也許我是在故意顯擺，但我的確很想讓斯科特知道，我不是那種五穀不分的白癡，「因為要想在夏季裡吃到菜，就必須得提早下種。」
「說得沒錯。」斯科特略帶驚訝地說，「看來你還懂怎麼種地呢。」
於是我把學校菜園的事告訴了他。我們還興致勃勃地聊了一會兒，而在此期間，賴安始終低著頭，無所事事地圍著菜園瞎轉悠。但冷不丁地，他突然走到我們面前打斷了我的話。「《韋氏詞典》上對結婚的解釋，」他說，「就是『在菜園裡除草的過程』。」說完他又走開了。
我眉毛一揚，給了斯科特一個「莫名其妙」的表情，但斯科特卻咧嘴笑起來，好像賴安剛剛講了一個特別應景的笑話。
「嘿，賴安。」他喊道，「過來過來。」
賴安猶豫了足足一分鐘，但最後仍然磨磨蹭蹭地走了回來。
「我猜你說的應該是《辛普森一家》(1)裡的情節吧？」
賴安一臉茫然地仰起頭。好像他已經完全忘記了剛才的事，如今正忙著思考別的東西。「她的心思總是動不動就開始神遊了。」媽媽經常這樣說蒂莉。
「結婚，除草？」斯科特提醒說。他一點都不覺得煩，也不介意我們的對話被打斷，甚至毫不在乎我們已經耽擱了半天還沒有開始幹活。他只是對賴安腦子裡想的東西充滿了興趣。
賴安恍然大悟地笑了笑，「對，你不覺得好笑嗎？那是荷馬·辛普森在教育人們怎麼維持婚姻時說的話。」
斯科特扭頭對我說：「賴安是《辛普森一家》的鐵桿粉絲。關於這個片子的一切沒有他不知道的，相當了不起。」隨後他話鋒一轉，「好了，你們兩個都聽著。看到那間小屋了嗎？」他指著菜園另一頭一棟帶斜頂的白色小型建築問，「我在那裡面存了一些裝牛奶的塑料盒，現在我需要你們在那些牛奶盒子上戳些洞。知道為什麼要戳洞嗎？」
我正要開口，斯科特伸出一根手指對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臉上帶著上午在餐廳時的那種微笑，彷彿他知道我知道答案，但現在他想要賴安來回答。
「賴安？」他說，「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在牛奶盒子上戳洞嗎？和我們的菜園有關哦。」
看得出來，要賴安從他的神思中抽身出來是件痛苦異常的事。可後來我發現他正在腦子裡思考著斯科特的問題，而且突然之間便豁然開朗了。
「澆水用的。」他說，「讓水一滴一滴地慢慢滴到苗苗上。」坦白地說，他比我想得還要透徹。我只知道牛奶盒子要用來裝水，卻並沒有想過具體的用法。
「來擊個掌。」斯科特對我們兩個分別舉起一隻手，「現在我告訴你們，怎麼讓這個任務變得不無聊。待會兒幹活的時候，艾莉絲要給我們講一些她在華盛頓時的小故事，隨便講什麼都行。賴安則看看能不能從《辛普森一家》裡找到應景的話或情節。明白了嗎？」
這是大人們的慣用伎倆，他們以為能通過這種方式哄著小孩子和睦相處，或者把做家務搞成一種遊戲，我才不會上當呢。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的這個點子聽起來著實很有意思，讓我不知不覺間放棄了抗拒。而一旦進入了狀態，我們很快就把這個遊戲變成了一種友好的競賽。我絞盡腦汁地回憶，希望我的故事能夠難住賴安，可每一次他都能從《辛普森一家》中找到對應的橋段。我並不是沒看過《辛普森一家》。有時候我會故意說一件簡單的事，然後自己從動畫片裡找出對應的橋段，結果讓他不大不小地吃上一驚。牛奶盒子全部戳完時，我們已經有說有唱了。
比如我說爺爺給我買了一件人造革背心，賴安就唱「看我的背心(2)」。我們把全部東西收進小屋時，我對賴安說起了我最喜歡的墨西哥餐廳，說起我如何喜歡那裡的西班牙涼菜湯。我告訴他說：「那其實就是番茄湯，只不過是冰鎮的。」於是我們兩個跟在斯科特身後，一邊唱著「吃沙拉交不到朋友(3)」，一邊模仿動畫片裡的動作笨拙地跳著康茄舞，沿著小路向我們的宿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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