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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亞歷珊德拉:2008年3月華盛頓特區

有時你是個白癡,有時你又是個大白癡。2008年冬天,你養成了在開車時痛罵自己的習慣。把孩子們安全送到學校之後,車上便只剩下你一個人:你,和你那可憐的大腦。你從來不用擔心應該從何罵起,畢竟你已經活了三十九個年頭,只要稍加思忖,由頭便滾滾而來。也許上周,也許30年前,你說過一些蠢話。在和你的初戀男友,或者和西夫韋超市裡某個排隊的女人說話時,你沒有把握好分寸。你錯過了某個機會。你和人說話時語氣過於粗重。你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你做了一件在道德上存在爭議的事。你對陌生人不夠和善。你傷了某個親人的心。

「白癡」或許不夠貼切,因為你並不認為自己很蠢,但這兩個字罵起來格外順口。「賤人」也可以,但這個詞的含義實在太模糊,它既有歧視女性的味道,又可以當作一句俏皮的口頭禪。

可歸根結底還是下面的意思:你不是一個好人,從來都不是。小時候,你從來沒有為任何一個受欺負的夥伴出過頭;相反,你只是冷眼旁觀,心裡還暗暗得意被欺負的人不是自己。你沖爸媽發過無數次的脾氣。你葬送了一段珍貴的友情。你打過蒂莉,而且是在狂怒中狠狠打了四下她的屁股。

這樣的例子不計其數,而你碰巧每天都要開車出門。於是回家的這段單人旅程就成了你批鬥自己的時間。懺悔、懺悔、懺悔,但僅此而已。車子成了你的教堂,只是你從不奢求在這裡得到寬恕。

所幸能讓你痛罵自己的時間並不長。車子開到家門口,當你從車裡鑽出來的那一刻,這個儀式便宣告結束。平心靜氣,按下停止鍵。因為你知道,將會有別的東西填滿你的心。

當你坐在電腦前,快慰與內疚的感覺不出所料同時光顧。這幾年,你作為家庭主婦的角色已經改變,因為孩子們都已上學,如何打發漫漫長日倒成了一個頗為頭疼的問題。難道繼續自怨自艾?得了,放鬆點。饒了自己吧。我們在車上不是已經懺悔過了嗎?把新的內容留到下次出門好了。

你打開筆記本電腦,進入另一個世界。在這裡,你建造了一座屬於你自己的城市。它坐落在一片原本荒蕪得只夠養活少量原始人的土地上,而今它卻已經包含了一個市政廳、十六家餐館和一座大體育場。你正拚命賺錢攢錢,準備建一座世界級的藝術博物館。

這是一款比較新潮的電腦遊戲,你已經連續玩了好幾個月。在它之前,你還玩過一個快餐店經營遊戲,在不同的歷史環境中賣漢堡和奶昔。遊戲好玩的地方在於,當客人等餐的時間太長時,他們會怒氣沖沖地甩手而去。在遊戲裡,拿破侖買過你的辣味熱狗,莎士比亞買過你的蘋果派,埃及艷後更是對你的薯條讚不絕口。

現在你建了一座城,並把它命名為「迪占庭」。你種莊稼、開工廠、設計公園,想盡一切辦法讓你那些小居民過得舒服愜意。在你的城市裡,你可以指揮控制很多人,他們是一群可愛又靠不住的小傢伙。當你無法滿足他們的需求時,他們就成群結隊地走上大街,製造混亂,在你的紀念碑上亂塗亂畫,肆意損壞。最後,街頭暴動,害你不得不絞盡腦汁平息事態。然而當你滿足了他們的需要——比如建一個新的雜貨店,或者在與對手城邦的海戰中贏得勝利——他們又會用歡樂的遊行向你致敬。

你明白自己在幹什麼,你在利用這類易於操控的人工環境滿足你的社交和情感需要。在蒂莉的3歲生日派對開始前一個小時,喬希發現你坐在亂七八糟的遊戲室裡,小心翼翼地給一個玩具屋佈置傢俱。也許那比不得在泰坦尼克號甲板上擺躺椅更出成效,卻同樣能讓你心滿意足。

玩遊戲的時候,你就把手機放在旁邊,因為即便在你想辦法維持一座城市的平衡或者制定攻打鄰邦的戰略時,你放心不下的仍然是你的女兒蒂莉。她最近的表現已經越來越讓學校頭疼了。

為蒂莉找一所合適的學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儘管你用了很久才發現實質的問題所在。整體而言,她在第二家幼兒園——蒂莉不得不離開第一家幼兒園,是因為你們的坐便盆訓練無法達到對方的要求——度過的這兩年還算順利。她不喜歡和別的孩子交往,但因為她年齡還小,你也就沒把這當回事(比較流行的觀點是,蒂莉太聰明了,不屑於和別的3歲小孩兒打交道,這種觀點甚至在蒂莉同學的父母中也不乏認同者)。況且老師們似乎都非常喜歡她,所以你就更沒理由庸人自擾了。

但如今事實已經擺在眼前,蒂莉不適合繼續在你們當地的公立小學待下去,儘管這所學校的教學質量相當不錯,而且你當初還特意把房子買到了這裡。她現在越來越安靜,甚至有些恍惚,經常把自己封閉在幻想的世界裡。你想讓她認真聽你講話時,她卻沒完沒了地說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你想讓她安安靜靜坐著時,她卻在屋裡不停地走來走去。你根本猜不透她的心思,更摸不準她的脾氣。舉例來說,吃通心粉的時候,倘若你平時都是先加牛奶後加芝士粉,而這一次卻先加了芝士粉後加了牛奶,她可能就會莫名其妙地大發雷霆。

你和喬希根據你們的經濟能力做了番調查,最後看上了一所私立學校,因為他們的網站做得很漂亮,說得也頭頭是道。於是你們讓孩子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來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

學校九月開學,到感恩節時,毫不誇張地說,蒂莉已經處於崩潰的邊緣。崩潰,在一個5歲的小孩兒身上會有怎樣的表現呢?她做噩夢、尿褲子、又踢又咬、性格反叛,越是不讓她做的事情越偏要做。

剛剛出現苗頭時,學校也做了一些工作。他們請你過去,與老師和輔導員一起開會商量。他們給你推薦了一些書,並特別建議你給蒂莉買一張蹦蹦床。

蹦蹦床的事把你搞糊塗了,即便老師們用一大堆諸如「感官輸入」「運動計劃」之類的詞彙向你解釋,你仍是一頭霧水。但他們並沒有費多少唇舌就說服了你。不需要特別大。他們交代說。要三條腿,有很多圓環的那種。你可以到玩具店或體育用品店裡看看。當然,你滿口答應,一定會給女兒買一張蹦蹦床。當然,你也一定會開車到郊區商場找一找;一定會在家裡找個合適的地方安置,並堅持敦促女兒每天早晨上學之前在床上蹦十分鐘。你仍然記得當時充滿希望的感覺:我要給女兒買張蹦蹦床。我要幫她。

也許蹦蹦床的確起到了作用,但顯然還不夠。你可以說她被學校開除了,也可以說被勸退了。倘若遇到心情不好的時候,你甚至可以說那些渾蛋把你的女兒給趕了出來。但你不能說,也永遠沒有資格說,因為你無力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最重要的是,她還那麼小。有時候看著照片你甚至不敢相信。而和她有關的許多事情卻大得與她毫不相稱:她強大的意志力,超群且仍在不斷顯現出來的智力,她超乎想像的破壞力以及她為你們整個家庭所帶來的巨大混亂。可她歸根結底還只是一個小女孩兒。天啊,看她第一天上學時的照片:她穿著精緻的紫色套頭衫站在門廊下,多麼小巧可愛。無論何時看到這張照片,你都禁不住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從那天起就做出了錯誤的選擇?

你視察著你的城市,留心任何需要完成的任務。敵方軍隊燒燬了你的兵工廠,這將嚴重打擊你方的士氣。修好兵工廠也許你就有足夠的點數升到下一級了,這也意味著你將獲得一大筆金幣並解鎖新的任務。於是你著手搜集資源,開始艱苦的重建任務。

你記得自己在大學的心理課上曾經讀過一篇關於「思維停頓」的文章。這種做法是精神控制的一種方式,通常被邪教組織用來訓練新成員。你給人們佈置一項能夠完全佔據他們心靈的任務,如此他們就無暇顧及其他問題。誦經、唱歌、講不為人知的語言(胡言亂語)。繁重的勞動通常是最受歡迎的做法:不停地工作,直至筋疲力盡;然後讓各種瑣事佔據你的大腦,直到睡意昏沉。假如你每天上午都和一群人誦經數個小時,你恐怕根本沒機會思考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假如你故意放空自己的大腦以便能脫口而出「聖靈的語言」,那你絕不會質疑究竟是你選擇了這樣的生活,還是生活選擇了你。原因在於你和生活已然串通一氣,你贊同自己走出的每一步。

蒂莉的診斷結果出來後,你主動聯繫了本地公共教育系統的特殊教育團隊,並請求他們對蒂莉做一個評估。他們提出的評估地點並不理想,那是一所主流小學內的自閉症特別班。班上大多數孩子都擁有比她更嚴重的缺陷,有些甚至不會說話。數量有限的老師和助教根本無力應付全體學生,教學效果可想而知。在這樣一個嘈雜而又缺乏新意的環境裡,蒂莉的行為逐漸走向失控的邊緣。

近來你愈發覺得,你的日子就像車窗上用的鋼化玻璃。還記得大學時期的某個晚上,你、喬希還有另外幾個朋友喝得醉醺醺的。你們鑽進朋友的豐田凱美瑞轎車,其中一個朋友拿打火機去烤後窗玻璃。當時正值寒冬臘月,玻璃上結滿了霜花,結果……從那以後你才知道,原來安全玻璃也會破碎,而且碎得更加徹底。這種玻璃的設計原理就是當遭受外力衝擊時(通常是巨大的外力,當然也不排除某個19歲的熊孩子突然發神經用火去烤玻璃,這件事他倒是要好好和他的父母解釋解釋了)會瞬間裂成千萬個玻璃顆粒,這些顆粒落在座椅上,鑽進你的頭髮裡,甚至過了幾個月之後你還能從當時穿過的衣服口袋裡翻出來一些,但你並不會被這些碎玻璃傷到,因為從它們身上你很難找到鋒利的邊緣。不過話說回來,這種玻璃只要碎掉,想修復就比登天還難了。

最近每天醒來時你都有種恍恍惚惚的感覺:新的一天有很多不可預知的事情,卻並非無所適從。你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叫孩子們起床,打包午餐,穿好衣服,吃早飯,上車,把她們分別送到學校。每天早上你都會吻一下蒂莉,順便悄悄囑咐幾句在學校裡遇到某些突發狀況該如何應對。然後你便回家守著電話,心裡默默祈禱能夠平安無事地度過這一天。

你通過電腦遊戲來釋放你的控制欲。你創建你的社會,一個麻雀雖小但五臟俱全的微觀世界。你努力使你的人民安居樂業,讓你的城市繁榮穩定。實在無聊了,你就種植農作物等待收成,以此打發時間。

你想盡可能為蒂莉做些事。你和她的老師碰過很多次面,你給地區特殊教育辦公室打過電話,卻苦於找不到真正管事的人。情況越來越緊急,而你卻束手無策,更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就在電話鈴聲響起之前,你的屏幕上彈出了一個對話框:恭喜,你的人民擁有了製造橡膠的能力。歡迎來到現代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