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星星上的人 > 第7章 艾莉絲:2012年6月4日新罕布什爾州 >

第7章 艾莉絲:2012年6月4日新罕布什爾州

今晚我們吃燒烤,以此來慶祝我們在這裡共同度過的第一個夜晚。我和爸爸過去時,已經有人在餐廳後面一片開闊的草地上支好了烤架。媽媽是燒烤的負責人之一。她穿著她那套黑色的泳衣,但下身多穿了一條短褲。她從來只穿連體泳衣,我猜她是怕穿比基尼顯胖,但她穿這套很好看,既突出了胸部,又不會顯得輕浮。媽媽的胸部很大,我一直在想自己將來會不會也像她那樣豐滿。我覺得蒂莉的胸部也開始變大了,但看上去有點鬆鬆垮垮,因為她不喜歡戴胸罩。

媽媽看見我時,像祝酒一樣衝我舉起她手中的雙齒叉。蒂莉在餐廳和野餐桌之間來回穿梭,端上盤子和碗。奇怪,明明午飯的時候還在一起,可我卻感覺和媽媽還有蒂莉彷彿分開了很久,久到讓我禁不住想念她們。我不知道是這裡的時間感覺不正常,還是第一天到這兒的緣故。

空地上擺了幾張小桌,搭配著放了一些折疊椅。起初我沒注意,但很快我就發現每個座位前都放好了姓名卡片,好讓各人對號入座。明擺著的,他想讓大家借此機會互相認識。一家人不能坐在一起,必需拆得七零八落。我和高夫家的媽媽(黛安)以及魯芬家那個不愛說話的海登坐在一桌。我很討厭這種分配方式,因為我只想和爸爸媽媽還有蒂莉坐在一起,假裝一切都再正常不過,哪怕只有五分鐘。

斯科特忙前忙後地準備東西。他戴著一頂廚師帽,看起來比平時更像個傻瓜。他把一大碗水果沙拉放在桌上,頓了頓,皺著眉頭環顧四周,彷彿在心裡暗暗點著人數。隨後他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吸引我們的注意。這時海登哭了起來。

「大家晚上好。」斯科特拿出當眾講話的語調,聲音蓋住了海登的哭喊(他的媽媽就站在他身旁,正彎腰示意他不要吵鬧,可惜根本不管用)。「晚飯已經快好了,但在開飯之前,我想請大家首先看看自己待會兒要坐的位置。年齡大的小朋友要幫助年齡小的。」

正式開飯時,每個人都拿起一個碟子——真正的碟子,而不是通常野餐時用的紙碟子——挨個兒到餐桌前取食物。晚飯準備了漢堡和熱狗,但我敢肯定這裡的熱狗絕對和我們在快餐店裡吃到的不一樣,因為裡面不含硝酸鹽或亞硝酸鹽,也不含防腐劑或人工色素。素漢堡,假熱狗,還有整串的烤雜蔬,沒有薯條之類。除了大罐的水,並無別的飲料。

媽媽端著一個大托盤從烤架前走來,我讓她在我的碟子裡放了一個漢堡。「是普通瘦肉堡,對嗎?」我問。

她笑了笑,「怎麼,你不喜歡袋鼠肉堡?」

「媽媽,別開玩笑了。」我有點不耐煩,但這可以理解,畢竟這一天下來我早就累慘了。

「沒事,親愛的。這是普通牛肉,你會喜歡的。」

我找到我的位子,坐下便開始吃了起來,儘管此時鄰座的人都還沒有回來。一兩分鐘後,海登和他的媽媽珍妮爾走了過來。珍妮爾衝我微微一笑,說了聲「嗨」,並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好像我們已經認識了一樣。可當她看到寫著名字的卡片時,立刻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我聽見她低聲咕噥了一句什麼,隨即扶海登坐到椅子上,把食物放在他面前,然後便喊斯科特。

「嘿,珍妮爾。」斯科特喜滋滋地說,「什麼事?」

「不好意思啊,我們家海登需要一個大人陪著,要麼我,要麼湯姆。不過最好是讓我陪著。」

斯科特一面點頭,一面鄭重其事地聽完她的話。「珍妮爾,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今天他們面對的改變的確已經夠多了。可你要清楚,我們的一切都要按計劃進行。除了你和湯姆,海登必須學會相信其他人。」

珍妮爾笑著連連搖頭。「我知道,那聽起來很有道理。我也並不是有意要破壞規矩,但問題是讓海登和一群他不認識的人在一起吃飯,這簡直比要他的命還恐怖。除非你打算把他綁在椅子上。」

斯科特扭頭看了眼海登,那小傢伙正抱著一塊西瓜猛吸裡面的汁水,西瓜瓤的邊緣已經被他吸成了白色。「我看他倒挺自在的。」斯科特說。

「那是因為我還站在這裡。要是我轉身離開,他一定會跟著我。要是你想攔住他,他立馬就會哭鬧起來。我覺得那對大家都沒好處。」

「珍妮爾,在費城的時候,海登是不是上了日托班?」

「是,不過後來他們就看不住他了。」

「那你每天是把他送到日托班就走了呢,還是留下來陪他,免得他傷心難過呢?」

珍妮爾皺了下眉。「不,這不是一回事。我不是要過分保護他,也不是說要一直順著他。我想你也見過,他一天到晚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小事心煩意亂。我只想讓你的見面會能夠順利進行,免得因為他一個人攪了大家的興致。」

斯科特說:「我們只管試一下好嗎?哪怕幾分鐘。請你給他一點信心。」

珍妮爾沉默了片刻。她看上去有些左右為難,但最後還是說:「那好吧。」

她蹲下來對海登說道:「小傢伙,媽媽會一直待在附近。你坐在這裡和……」她望了望我們的座位卡,「……黛安還有艾莉絲一起吃晚飯好嗎?吃過晚飯我們一起去游泳,到時候你可以和爸爸坐快艇,好不好?」

海登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我不確定他是否聽明白了他媽媽的話,但當珍妮爾走開時,他嘴裡發出類似「唔唔唔」的聲音,而且還想從椅子上下來。可他未能如願以償,因為斯科特雙手按著他的肩膀,把他牢牢固定在原處。

海登開始大喊大叫,並用雙手拍打自己的腦袋,而他的臉更是扭成一團,一副如臨大敵驚恐萬分的樣子。此刻他給我的感覺與平時蒂莉歇斯底里發作時給我的感覺是一樣的:一半同情,因為他傷心透頂的樣子實在可憐;一半惱怒,因為說白了他媽媽就在五步之外的地方,如此鬧騰實在有點小題大做。可他比我還小,而蒂莉卻比我還要大,所以此時此刻我更傾向於同情他。

珍妮爾背對我們,一手捂著臉。我猜她一定很想轉身回來哄哄兒子。斯科特小聲安慰著海登,可他的話不起任何作用。這時我突然想到一個法子,便立刻伸手從口袋裡掏出我的鑰匙鏈。那是我們華盛頓老家的房門鑰匙,暫時已經沒什麼用處,但我喜歡隨身裝著它們,以便回憶往昔的時候有所寄托(而在昨天之前,這個往昔還不存在)。總而言之,那串鑰匙鏈上掛著一個小閃光燈,只要輕輕一捏就能閃閃發亮。我把它舉到海登面前閃了幾下。

他並沒有立刻止住哭,但我看得出來,閃光燈引起了他的興趣。至少他的手不再拍打自己的腦袋,而是向我的鑰匙鏈伸來。我任由他從我手中拿走了鑰匙鏈,但可想而知,閃光燈滅了,因為他還沒有搞清楚它閃光的原理。

「你得這樣才能讓它閃光。」我說著把手慢慢放在他的手上,輕輕一捏,當我把手拿開時,他已經掌握了閃光的竅門兒。這時他終於不再叫喊,儘管肩膀仍然一顫一顫地喘著氣。

「對嘍!」我說,「就是那樣。」

斯科特不動聲色地拿開雙手,海登坐得安安穩穩。「真有你的,艾莉絲。」斯科特悄悄對我說。我咬了口漢堡,心裡有點驕傲,但也有些不好意思。

晚飯後(吃的東西都還不錯,除了做漢堡用的麵包,因為是無麩質的,幾乎一碰就碎得稀巴爛),斯科特把玻璃水杯舉過頭頂,拿勺子叮叮叮地敲了幾下。大伙安靜下來後,他又等了一會兒,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一一掠過。他一臉滿足,微笑中充滿了幸福和快樂。

「我實在無法用語言來形容見到大家之後的高興心情。」他說,「和諧營的誕生是一次偉大的勝利,不僅僅對我,而是對我們所有人。」

說完他微微停頓了一下,低頭嚥了口唾沫。有些人認為這是暗示大家給他鼓掌的意思。

「初次碰到在座的每一位和你們可愛的家庭時,你們正為自己面臨的困境感到焦頭爛額。你們每個人都經歷了一段痛苦的旅程,每個人都在努力尋找著改變的方法。」

「瞎說。」有人打斷了他的話。我不需要扭頭,僅憑聲音就知道說話的人是蒂莉。她似乎永遠都搞不清楚一個人面對一群人說話與私人談話之間的區別。

我聽見爸爸不知從哪個角落喊了一聲蒂莉的名字。這種場合他是不希望蒂莉出聲的,就算把她帶到一邊也在所不惜。我突然有些生氣。不,是怒不可遏。他要帶蒂莉到林子裡的其他地方了。在那裡她可以自由自在地走來走去,繼續滔滔不絕地講她的雕塑,而爸爸的注意力將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可氣的是,她甚至意識不到那是一種懲罰,意識不到她是因為自己的不正常舉動才被帶離的。

但斯科特擺手止住了爸爸。「蒂莉,現在是我說話的時候。」他說,「請你讓我把話說完。」隨後他吸了口氣,彷彿在回憶剛剛講到的地方,「可能是我的話只照顧到了大人,而忽略了孩子們。我很高興,蒂莉,還有在座的其他小朋友,如果你們的家人看起來像沒事一樣,你們的生活也一切如常,那說明你們的父母都很稱職,他們很好地保護了你們,把所有的壞事情擋在了你們的世界之外。」

我望了一眼蒂莉。爸爸正蹲在她身旁,悄悄對她說著話,多半是提醒她不要打岔。但爸爸沒有把她帶走,而是讓她和我們其他人一樣留在原地靜靜地聽斯科特講話。這多少讓我感到一絲安慰,竟卑鄙地偷偷樂起來。

「但是孩子們,還是讓我來告訴你們實情吧。我和你們的父母深入地交談過。我們討論的時間應該按小時來計算。他們在我面前痛苦地哭泣時,我拉過他們的手,擁抱過他們的身體。」

怎麼可能?我懷疑他在開玩笑。可當我扭頭觀察周圍的大人時,發現他們既沒有笑也沒有反對,更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所有的大人都一臉嚴肅,有些頻頻點頭,還有一些似乎在極力忍著不哭出來。

「我可以告訴你們兩件事:一、你們的父母都非常愛你們;二、他們目前並不快樂。」

現在連我都想要哭了。我努力搜尋媽媽的目光,期望她能偷偷地給我一個微笑,讓我知道斯科特的話是多麼荒謬。但她正目不轉睛地望著斯科特,注意不到我急切的眼神。

「但話說回來。」斯科特繼續說道,「我們不是為了過去的經歷來這裡訴苦的,我們到這裡來的目的是尋找讓明天變得更美好的方法。因為此時此刻,你們每個人都不再孤單。從今晚開始,你們已經不僅僅是魯芬家、哈蒙德家和高夫家。從這一刻起,你們都是和諧夏令營這個大家庭中的一員。透露個小秘密,這兒可是個很特別的地方。」

四下裡響起一片掌聲,所有的大人和一部分孩子都在鼓掌。我也拍了一下手,但動作很輕,沒有發出半點響聲。

「大家是不是都已經穿好了泳衣?」斯科特問。所有人齊聲答道:「是。」包括我,只是我的聲音小之又小。

「那好,如果你們還穿了別的東西,鞋子、襪子、T恤之類的,現在就脫掉吧,要不然就得弄濕了。」他脫下自己的T恤在頭頂揮舞了幾圈。他的胸膛白得瘆人,根根肋骨清晰可見。我尤其不喜歡看到他胳膊下面的紅色腋毛。

「我想大家都準備好了吧?讓我們拉起手來。拉住你旁邊人的手,是誰都無所謂。」

有所謂的人只有黛安·高夫。海登方纔已經離開我們這一桌,重新回到了他媽媽身邊。黛安衝我笑笑,我讓她拉住了我的手。海登的爸爸湯姆隨即拉住了我的另一隻手。片刻之後,我們所有人連成了一個整體。

「下水的時候。」斯科特說,「大家一起唱和諧營的營歌。我知道大家都會唱,你們說過,私下裡你們已經在練習了。」

他說得沒錯。來這裡的路上,爸爸媽媽已經讓我們在車裡唱了好多遍。歌曲的調調很像可口可樂廣告中的一首老歌(爸爸似乎覺得這很有趣),但斯科特對歌詞做了改動。開唱之後,斯科特在前面領路,一群人手拉著手像條長龍一樣走下山坡,走向湖邊。

我願把世界建成一座夏令營,在每一個角落裡傾注希望。頭頂閃耀著星光,孩子們茁壯成長,愛是治癒一切的妙藥良方。

夕陽已經落到了湖面上,愉快和憂傷同時敲開了我的心扉,人們唱歌的時候總會遇到這種複雜的感覺。我一直不出聲,然而當歌曲進入第二段,內容也變成與和諧有關時,我情不自禁地跟著唱起來,而且我的聲音之大,不會輸給在場的任何人。

我要讓全世界一起歌唱,完美和諧是眾生所嚮往;千萬個聲音匯聚在一起,共同譜寫人類的交響曲。

斯科特領著我們呈「之」字形走向湖邊,隨後大家一個接一個踏入水中。湖水比我想像的要涼,水底在腳下的感覺與海灘完全不同,踩上去不像實地,反倒軟綿綿、黏糊糊的,也許全是淤泥吧。斯科特繼續唱著歌,領著我們只管朝更深處走去。一個突然的小落差,水一下子淹到了大人的腰部,而最小的孩子已經沒過了胸口。斯科特站住腳,看一眼大家,點點頭,歌卻並沒有停。他讓我們連成一個圈,隨即猛然下蹲,並用雙手使勁拉兩邊的人。由此產生的連鎖反應使每一個人都跟著他墜到了水面以下。重新從水裡鑽出來時,大夥兒都成了落湯雞,而且個個一臉震驚。但就像我們同時做出了一個同樣的決定,大家又齊聲接著剛才的地方唱了起來。

我有一個美麗的心願,全人類不分彼此攜手並肩,種族和需求的差異不該成為我們的羈絆,因為我們有同一個偉大的名字:人類。

我的身體有些發抖,但我微微笑著,甚至開懷大笑,我也不知道自己高興什麼。我用力握了握站在我兩邊的人——媽媽和蒂莉——而且我毫不懷疑她們會將這一舉動傳遞下去。這意味深長的一握將圍著眾人轉一個圈,最後回到我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