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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披薩

密阿瑪斯和現實世界一樣在平安夜慶祝聖誕,但意義卻不一樣,因為那是講述聖誕故事的日子。在密阿瑪斯,所有故事都是珍寶,但聖誕故事是非常特別的。一般的故事可以有趣,或悲傷,或刺激,或恐怖,或高潮迭起,或感人至深,但一個聖誕故事必須包括全部這些元素。「必須用你擁有的每一支筆來書寫聖誕故事。」外婆曾經這麼說。而且必須是大團圓結局,這是愛莎自己補充的規則。

愛莎不是傻瓜。她知道如果在故事的開始有一頭龍,那麼在故事結束前,龍一定會再次出現。她知道在所有事情都圓滿結束之前,故事一定會先變得更黑暗更可怕。所有最好的故事都是這樣的。她知道她一定將面對戰鬥,即使她已厭倦戰鬥。這個童話故事必須大圓滿結局。

必須。

她下樓時懷念起披薩的香味。外婆說,在密阿瑪斯,聖誕節吃披薩是一條法律。這顯然是外婆的瞎話,但愛莎還是隨她去了。因為她喜歡披薩,而對一名素食主義者來說,聖誕食物其實很糟糕。還有一個好處,烤披薩的香味蔓延到整個樓道,這讓布裡特-瑪麗特別生氣。布裡特-瑪麗會在她和肯特的家門前掛上聖誕裝飾,因為肯特的孩子們會來過聖誕,而布裡特-瑪麗想「讓每個人都覺得樓梯看上去很漂亮」。她的聖誕裝飾整年都會聞上去有股披薩味兒,這惹怒了布裡特-瑪麗,因而她宣稱外婆「未經文明教化」。

「那個老女人自以為知道什麼是『文明教化』?沒人比我更講文明了!」外婆總會不屑地評論。作為一項傳統,她每年都會偷偷把小塊的麵餅掛到布裡特-瑪麗的聖誕裝飾上。當布裡特-瑪麗在聖誕節早上暴躁地出現在媽媽和喬治的門前時,她每句話都要說兩遍。外婆辯解說那些是「披薩聖誕裝飾」,而她只是想「讓每個人都覺得這些很漂亮」。有一次,她甚至把整張麵餅從布裡特-瑪麗和肯特的投信口裡塞了進去。那個聖誕節早晨,布裡特-瑪麗氣得都忘記穿她的印花外套了。

誰都無法解釋到底是怎麼把一整張麵餅都塞進投信口的。

愛莎在樓梯上深吸了幾口氣來穩定情緒,媽媽告訴她生氣時要這樣做。媽媽真的總是做外婆從不做的事情。比如讓愛莎邀請布裡特-瑪麗、肯特和其他所有鄰居一起吃聖誕晚餐。外婆絕不會這麼做。「除非我死了!」如果媽媽提出這樣的建議,外婆一定會衝她這麼吼。她現在做不到了,因為她的確已經死了,愛莎意識到這點。但不管怎麼說,這是原則問題。外婆如果在這裡,她就會那麼說。

但現在愛莎不能跟媽媽說不,因為媽媽終於沒抵擋住女兒的軟磨硬泡,同意讓嗚嘶在聖誕節期間藏在外婆的公寓裡。當愛莎說肯特還想殺了它時,媽媽歎著氣說這是「誇大其詞」。

另一方面,愛莎很高興嗚嘶一見面就不喜歡喬治。倒不是說愛莎覺得應該有人恨喬治,而是說從來都沒人恨他,所以有個例外也挺好。

生病男孩和他媽媽將搬到外婆的公寓裡。愛莎下午和男孩玩「藏鑰匙」遊戲時,媽媽、喬治、阿爾夫、萊納特、莫德和男孩的媽媽坐在廚房裡說悄悄話。他們當然對此表示否認,但愛莎知道悄悄話聽上去是什麼樣子的。當你即將八歲時,你就會知道。她討厭媽媽有秘密瞞著她。有人瞞著你秘密時,你會覺得自己被當成了白癡,沒人喜歡被當成個白癡。媽媽應該最清楚這點。

愛莎知道他們在說,如果山姆來了,外婆的公寓更安全。她知道山姆遲早會來,而媽媽會在頂樓召集外婆的軍隊。在媽媽試圖以一種沒什麼要緊事的語氣告訴莫德「就帶上必需品」時,愛莎就在萊納特和莫德的公寓裡。莫德和嗚嘶打包了所有他們能找到的餅乾桶,裝進大袋子。媽媽見了,歎著氣說:「拜託,莫德,我說必需品!」莫德看著媽媽,困惑地回答:「餅乾就是必需品啊。」

嗚嘶聽見這話,開心地低吼了一聲,然後用失望而不是生氣的眼神看著媽媽,示威地將另一罐巧克力花生餅乾推進袋子裡。然後他們把這些都帶上樓,去了外婆的公寓,喬治請大家喝香料熱紅酒。嗚嘶把所有的酒全喝光了。現在,所有的大人都坐在媽媽和喬治的廚房裡,說著悄悄話。

雖然布裡特-瑪麗和肯特的門前掛滿了聖誕裝飾,但愛莎按門鈴時,沒人應答。她發現布裡特-瑪麗在樓下的走廊,就站在大門內側。她雙手疊放在腹部,愁苦地盯著那輛嬰兒車,它還鎖在欄杆上。她穿著印花外套,戴著胸針。牆上有一張新告示。

第一張告示寫的是禁止停放嬰兒車。有人把那張告示撕掉了。現在上面貼了張新的,愛莎注意到布裡特-瑪麗湊近了在看。那是一張填字遊戲。

布裡特-瑪麗看見愛莎在看她,嚇了一跳。

「你是不是覺得這很有趣?」她說,「你和你那一家子,讓我們其他住在樓裡的人看上去像傻瓜。但我一定會查清楚到底是誰幹的,我向你保證。在樓梯井放置嬰兒車,還有在牆上貼告示,這些都是火災隱患!紙有可能燒起來的!」

她揉擦著胸針上看不見的污垢。

「我真的不是個傻瓜。我真的不是。我知道在這個租戶協會裡,你們都在背後說我壞話。我知道的!」

愛莎不太清楚當時自己心裡在想些什麼,但也許就是「不是傻瓜」和「背後說壞話」這兩句話結合而產生的。愛莎的喉嚨裡湧出一種不悅、酸澀、惡臭的感覺,花了很長時間,她才極不情願地承認,那是同情。

沒人喜歡被當成白癡。

所以愛莎沒有發表任何評論,比如,布裡特-瑪麗如果希望別人更常和她說話,就應該少管閒事。她甚至沒有提到這不是個真正的租戶協會。她吞下心中湧起的滿足感,喃喃道:「媽媽和喬治想邀請你和肯特明天一起來吃聖誕晚餐。樓裡所有人都會來。」

布裡特-瑪麗的凝視動搖了片刻,讓愛莎突然想起她今早露出的充滿人性的表情,但瞬間就消失了。

「嗯,嗯,我沒辦法現在就對這樣的邀請做出答覆,因為肯特在辦公室,這棟樓裡還有人要工作。你就這樣告訴你媽媽,不是所有人在聖誕節都放假。而且肯特的孩子們明天會來,他們可不喜歡跑來跑去,去參加別人的派對,他們喜歡和我還有肯特待在家裡。我們會吃一些正常的聖誕食物,像有教養的家庭一樣。這就是我們。你可以這麼轉告你媽媽!」

布裡特-瑪麗氣沖沖地走開了,愛莎站在原地,搖頭念叨:「蠢貨,蠢貨,蠢貨。」她看著嬰兒車上方的填字遊戲,不知道是誰貼上去的,但現在她希望自己能早點兒想到這主意,因為這顯然讓布裡特-瑪麗氣瘋了。

愛莎回到樓上,敲了敲黑裙女人的房門。

「我們明天在家裡吃聖誕晚餐。如果你願意的話,歡迎你來。」愛莎補充道,「那肯定會很棒的,因為布裡特-瑪麗和肯特不來!」

女人愣住了。

「我……我不擅長跟人打交道。」

「我知道,但你一個人看上去也沒多好。」

女人看了她好一會兒,一隻手順著自己的頭髮。愛莎堅定地盯著她。

「我……也許能來。來……一小會兒。」

「我們可以買點兒披薩!如果你,我是說,不喜歡聖誕食物的話。」愛莎期待地補充道。

女人笑了。愛莎也笑了。

女人上樓時,阿爾夫正從外婆的公寓裡出來。生病男孩歡快地繞著他打轉,蹦蹦跳跳。阿爾夫手中提著一個很大的工具箱,看見愛莎時,他趕緊把它藏起來。

「你在幹嗎?」愛莎問。

「沒什麼。」阿爾夫躲躲閃閃。

男孩蹦跳進媽媽和喬治的公寓,朝著一大碗巧克力聖誕老人跑去。阿爾夫想從愛莎身側下樓,但愛莎擋住了他的路。

「那是什麼?」她指著工具箱。

「沒什麼!」阿爾夫重複道,想把它藏在背後。

他聞上去有股木屑的氣味,愛莎注意到。

「你說沒有就沒有吧!」她氣呼呼地說。

她不想再讓別人覺得自己是個傻瓜了,但不怎麼成功。

她看著公寓裡的男孩。他似乎很高興,和所有面對一大碗巧克力聖誕老人的七歲小孩一樣。愛莎好奇他會不會等待的不是巧克力做的聖誕老人。愛莎自然不相信聖誕老人,但她相信那些相信他的人。以前每個聖誕節她都會寫信給聖誕老人,不只是願望清單,更是完整的一封信。內容很少涉及聖誕節,主要是關於政治的。愛莎覺得聖誕老人對社會問題關注得不夠,她相信有必要告知他這一點,每年其他小孩都會給他寫一封充滿貪婪的信,但必須有人有點兒責任心。有一年,她看了可口可樂的聖誕廣告,那次她在信裡指責了聖誕老人「為利益出賣靈魂」。[1]另一年,她看了一部關於童工的電視紀錄片,緊接著又看了好些美國聖誕喜劇,她不確定聖誕老人是怎麼定義「聖誕小精靈」的——是古老北歐神話裡的「精靈」,還是托爾金筆下住在樹林裡的「精靈」,或是聖誕老人雇的童工,她要求聖誕老人立刻給她一個明確的答覆。

聖誕老人沒有回復,所以愛莎又寫了另一封充滿憤怒的長信。第二年,愛莎學會了如何用谷歌,她終於知道聖誕老人不回信的原因是他根本不存在。於是她再也不寫信了。第二天她對媽媽和外婆說聖誕老人不存在時,媽媽沮喪得被香料熱紅酒給嗆到了,外婆見狀立馬做作地轉向愛莎,裝作更沮喪的樣子,大吼道:「不要這麼說,愛莎!你這是在歪曲事實!」

媽媽沒有因此大笑,外婆也不在意。愛莎倒是笑了好半天,這讓外婆樂壞了。那年聖誕的前一天,愛莎收到了聖誕老人的一封信,信上好好地責備了一番愛莎,因為她「態度不好」,然後是一長段高談闊論,開始於「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小混蛋」,緊接著說因為愛莎不再相信聖誕老人,所以小精靈們今年「對公資不滿了」。

「我知道是你寫的。」愛莎嫌棄地對外婆說。

「怎麼知道的?」外婆表現出誇張的憤怒。

「因為聖誕老人不會蠢到把工資寫成『公資』!」

外婆頓時洩了氣,然後道了歉。接著她想讓愛莎去商店買個打火機,以交換外婆不再對她生氣。但愛莎沒有上當。

後來,外婆氣呼呼地拿出她新買的聖誕老人裝,她們去了外婆朋友工作的兒童醫院。外婆在那兒待了一整天,給得了重病的孩子們講故事,愛莎則跟在她身後分發玩具。那是愛莎度過的最棒的聖誕節。外婆保證,她們會把這個當作傳統,年年都做,然而這個傳統很爛,因為她們才遵循了一年,外婆就死了。

愛莎看了看男孩,又看向阿爾夫,雙眼緊鎖在他身上。趁著男孩看見一碗巧克力兔子而跑進公寓時,愛莎溜進玄關,打開那裡的箱子,找出聖誕老人裝。她回到樓梯,把它按在阿爾夫的懷裡。

阿爾夫看著它,就好像它會撓他癢癢。

「這是什麼?」

「你說是什麼?」愛莎說。

「不可能!」阿爾夫不屑地說,把服裝推回給愛莎。

「你的不可能才不可能!」愛莎又更用力地把衣服推回去。

「你外祖母說你根本就不相信見鬼的聖誕老人。」阿爾夫小聲說。

愛莎翻了個白眼。

「是啊,但全世界不是圍繞我轉的,好嗎?」

她指著公寓。男孩坐在電視機前的地板上。阿爾夫看著他,抱怨道:「為什麼萊納特不能扮聖誕老人?」

「因為萊納特沒法在莫德面前保守秘密。」愛莎不耐煩地回答。

「那有個狗屁關係啊!」

「關係就是莫德在任何人面前都守不住秘密!」

阿爾夫瞥了愛莎一眼,勉為其難地表示沒錯。因為就算把秘密黏在莫德的掌心裡,她都沒法保守。那天傍晚早些時候,喬治和愛莎、生病男孩在玩「藏鑰匙」的遊戲,莫德走到他們身後,小聲重複道:「也許你們應該去看看書架上的花盆。」然後,愛莎的媽媽跟莫德解釋,整個遊戲的重點就是要找到鑰匙藏在哪裡,莫德惆悵地說:「孩子們找東西時看上去很沮喪,我不想看到他們沮喪。」

「所以你必須扮聖誕老人。」愛莎下了結論。

「那喬治呢?」阿爾夫還在掙扎。

「他太高了。而且他肯定會把運動褲穿在聖誕老人的衣服外面,那就太明顯了。」

阿爾夫無法反駁。他不滿地踱了幾步,走進玄關,盯著箱子邊沿,似乎是想找到個更好的選擇。但他只看見了床單和愛莎的蜘蛛俠裝。

「那是什麼?」阿爾夫戳了戳它。

「我的蜘蛛俠裝。」愛莎想關上箱子。

「你什麼時候會穿這個?」阿爾夫好奇地問,顯然是期待知道一年一度的蜘蛛俠日到底是哪一天。

「我本來打算學校開學時穿的。我們有個作業。」她「砰」的一聲關上箱子。阿爾夫拿著聖誕老人裝站在那兒,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不感興趣得過分了。愛莎在心裡抱怨道。

「如果你非得知道的話,我不扮蜘蛛俠了,因為顯然女孩不許當蜘蛛俠!但我不在乎,我可沒有精力每時每刻都和壞人戰鬥!」

阿爾夫已經開始往樓梯方向走了。愛莎嚥下啜泣聲,不讓他聽見。也許他還是聽見了,因為他在欄杆角落旁停下腳步,拳頭緊握,捏皺了聖誕老人裝。他歎氣,又說了些什麼,愛莎沒有聽見。

「你說什麼?」愛莎急躁地問。

阿爾夫更重地歎了口氣。

「我說,我覺得你外祖母會希望你想穿什麼就穿什麼。」他沒有回頭,語氣粗暴。

愛莎把手插進口袋,盯著地板。

「學校裡其他人都說女孩不能當蜘蛛俠……」

阿爾夫拖著腳走下兩級台階,停下,看向她。

「你不知道很多混蛋也跟你外祖母說過這話嗎?」

愛莎盯著他。

「她也穿了蜘蛛俠的衣服?」

「不。」

「那你說的是什麼?」

「她穿上了醫生的衣服。」

「他們告訴她不能當一名醫生?因為她是個女孩?」

阿爾夫從工具箱裡拿出一件東西,塞進了聖誕老人衣服裡。

「更像是,他們告訴她不能做很多很多事情,因為種種不同的原因。但她還是做了。她出生後的幾年,他們還說女孩不能投票呢,但現在呢,女孩們還是投了。就應該站出來對抗那些告訴你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的混蛋。你他媽照樣干就對了。」

愛莎看著自己的鞋子。阿爾夫看著他的工具箱。然後,愛莎走進玄關,拿了兩塊巧克力聖誕老人,吃了一塊,把另一塊扔給阿爾夫,他用空著的那隻手接住,微微聳了聳肩。

「我覺得你外祖母會希望你想穿什麼就穿什麼。」

說完這句,他就溜走了,打開身後的房門時,意大利歌劇傳了出來。愛莎走進玄關,拿起整碗的巧克力聖誕老人。然後她拉著男孩的手,叫上了嗚嘶。他們仨穿過走道,進入外婆的公寓,爬進外婆死後就不再變大的魔法衣櫥。裡面聞上去有木屑的氣味。事實上,它竟然神奇地變大了,正好能容納兩個孩子和一隻嗚嘶。

生病男孩閉上眼睛,愛莎帶他去了不眠大陸。他們在六個王國上方飛過,飛到密莫瓦斯時,男孩認出了那個地方。他跳下雲獸,開始奔跑。到城門時,密莫瓦斯的音樂流淌出來,他開始舞蹈,跳得很美。愛莎與他一起跳了起來。

[1]可口可樂的聖誕廣告裡經常會出現聖誕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