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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雲杉

當暗影潛入密莫瓦斯王國,想要綁架天選之子時,是雲獸救了他。密阿瑪斯由幻想築成,而密莫瓦斯則由愛建成。沒有愛就沒有音樂,沒有音樂就沒有密莫瓦斯,而天選之子是整個王國最受喜愛的人。如果暗影帶走了他,就會導致不眠大陸的沒落。如果密莫瓦斯隕落則密瑞瓦斯也會隕落,如果密瑞瓦斯隕落則密阿瑪斯也會隕落,如果密阿瑪斯隕落那麼密奧達卡斯就會隕落,如果密奧達卡斯隕落那密普洛瑞斯也會隕落。因為沒有音樂就沒有夢,沒有夢就沒有童話故事,而沒有童話故事也就沒有勇氣,沒有勇氣就無人能承受悲傷,如果沒有了音樂、夢、童話故事、勇氣和悲傷,不眠大陸就只剩下一個王國:密巴塔洛斯。但密巴塔洛斯不能單獨存在,因為沒有了其他王國,戰士們就一名不值,他們會失去值得為之戰鬥的東西。

那當然是外婆從《哈利·波特》裡偷來的,值得為之戰鬥的東西。但愛莎原諒了她,因為這說法真的很酷。如果一件東西確實很好,你還是可以抄它的。

雲獸看見暗影在密莫瓦斯的房屋間偷偷摸摸,於是它們像箭一般俯衝,又如巨輪般穩健飛過王國上空。它們變形成單峰駱駝、蘋果和叼著雪茄的老漁夫。暗影很快中了圈套,搞不清追捕的目標。然後所有的雲獸一起消失,其中一隻已帶走了天選之子,一直帶到密阿瑪斯。

那就是無盡戰爭的開始。如果不是雲獸,那時戰爭就結束了,那一天,暗影就獲勝了。

愛莎整晚都待在不眠大陸。她現在能隨時想去就去,彷彿從來沒出過問題。她不知道為什麼,估計是因為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東西了。暗影已來到真實世界,愛莎知道他是誰,她知道外婆是誰,狼心是誰,以及一切是如何聯繫起來的,她不再害怕了。她知道戰爭即將到來,不可避免,知道這個事實本身就讓她堅強地鎮定下來。

不眠大陸並沒有像夢中那般燃燒。不管她去哪裡,都和以往一樣美麗寧靜。只在醒來時,她才意識到自己避開了密阿瑪斯。她去了其他五個王國,甚至是密巴塔洛斯經歷無盡戰爭之後的廢墟。唯獨沒有去密阿瑪斯,因為她不想知道外婆在那裡或者不在那裡。

爸爸站在她臥室的門口。她立刻徹底清醒,就像有人在她鼻子下噴了薄荷。

「出什麼事了?媽媽病了,還是『小半』?」

爸爸看上去猶豫不決,還有點兒不知所措。愛莎眨了眨眼,眨去睡意,想起媽媽正在醫院開會,離開前曾想叫醒愛莎,但愛莎裝睡沒起來。喬治在廚房,她記起他之前進來問過要不要煎蛋,但她還是裝睡。所以現在,她困惑地看著爸爸。

「今天不應該是你來陪我吧,是嗎?」

爸爸清了清喉嚨。有時爸爸們會突然意識到,以前他們做某件事是因為那對他們的女兒來說很重要,然而現在卻變成了他們的女兒做這件事是因為那對爸爸們很重要。這是一條很細的分界線。爸爸們和女兒們都不會忘記他們越過這條線的時刻。

愛莎在腦中數了數日子,立刻想起來並馬上道歉。她是對的,這不是和爸爸待在一起的日子。但她忘記今天是聖誕夜的前一天,一個不應該忘記的日子。聖誕夜前一天是屬於她和爸爸的日子。聖誕樹日。

正如名字所示,這是愛莎和爸爸一起去買聖誕樹的日子。當然是塑料的,愛莎拒絕買真樹,但爸爸非常喜歡這一年一度的傳統,所以他們每年買一棵新的塑料樹。有些人覺得這是個挺奇怪的傳統,但外婆說過:「每個離異家庭的小孩都有權力時不時冒冒傻氣。」

媽媽當然因為塑料樹的事很生外婆的氣,她喜歡真正的雲杉的氣味,總說塑料樹是外婆哄騙愛莎的後果。因為外婆給愛莎講了密阿瑪斯聖誕樹舞蹈的故事,而聽過那故事的每個人都不會再想要一棵被人鋸下並當作奴隸售賣的雲杉樹。在密阿瑪斯,雲杉樹是有生命、會思考的物種——考慮到它們是松類——對家庭裝飾有著不可理解的強烈興趣。

它們不住在森林裡,而是住在密阿瑪斯的南部——近幾年那裡變得很現代,它們常在廣告行業工作,在室內也喜歡戴著圍巾。每年第一場雪降下之後,所有的雲杉就會在城堡下的大廣場集合,為了去別人的房子裡過聖誕的權利而競爭。是雲杉選擇房子,而不是反過來。選擇由一場舞蹈大賽決定,過去是跳雙人舞,但雲杉通常跳得很糟糕,總是要好久才能決出勝負。於是它們現在改跳雲杉舞,這種舞看上去很特別,因為雲杉樹沒有腳。如果其他人想模仿一棵跳舞的雲杉樹,他們只要上下跳就可以了。這招很實用,特別是在擁擠的舞池裡。

爸爸在跨年夜喝了一杯半香檳後,有時就會在廚房裡和莉絲特一起跳雲杉舞,但對爸爸來說,這僅僅就叫「跳舞」。

「對不起,爸爸,我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愛莎大喊著,蹦跳著穿好牛仔褲、套頭衫和外套,跑向玄關,「我只是要先做一件事情。」

愛莎昨晚將嗚嘶藏在雷諾裡。她從莫德家帶給它一桶肉桂卷,告訴它,如果有人進車庫的話,就躲在後排的毯子下面。「你要假裝自己是一堆衣服或者一台電視機或是其他什麼東西!」愛莎覺得嗚嘶看起來並沒有被完全說服,所以不得不從莫德那裡又拿了一大袋「夢想」餅乾,之後嗚嘶就屈服了,鑽進了毯子下面。雖然那樣看起來並不像一台電視機。

愛莎說了晚安,溜回樓上,在黑暗中站在生病男孩和他媽媽的公寓外面。她本要按門鈴的,但沒能做到。她不想再聽更多的故事了,不想知道暗影的事情。所以她只把信塞進門縫,然後就跑了。

今天他們的門鎖著,就和其他家的門一樣。起床的人都已離開房子,其他人都還在睡覺。愛莎聽見樓下肯特的聲音,雖然他說得很小聲,但樓梯間的音響效果就是這麼棒。愛莎知道「音響效果」,因為它是生詞罐裡的一個詞。她聽見肯特小聲說:「是的,我保證今晚我會回來的。」然而,當她下到最後幾級樓梯,經過嗚嘶、狼心和那對母子的公寓時,肯特突然開始用響亮的聲音喊道:「呀(好的),克魯茲!法蘭克福見!呀,呀,呀!」然後他轉過身,裝作剛剛注意到身後的愛莎。

「你在幹什麼?」愛莎懷疑地問。

肯特叫克魯茲別掛,笨拙的樣子就好像電話那頭根本沒有克魯茲的存在。他穿著件英式橄欖球衫,胸前有號碼和一個騎在馬上的小人。肯特告訴過愛莎,這樣一件衣服價值超過一千克朗,而外婆以前常說這種衣服挺不錯的,那匹馬是製造商用來警告人們,穿著這衣服的人很可能是個蠢貨。

「你想幹什麼?」肯特冷笑道。

愛莎盯著他,然後又盯著他分散放在樓梯下的幾個裝著肉的小紅碗。

「那是什麼?」

肯特甩了甩手,快得差點兒把克魯茲甩到牆上。

「那獵狗還在附近,這影響到了房價。」

愛莎警惕地後退,目光沒有從小碗肉上移開。肯特似乎意識到他表達得有點兒笨拙,所以又試了一次,用像肯特這個年紀的男人自以為應該對愛莎這個年紀的女孩說話的口氣:「布裡特-瑪麗在樓梯上發現了狗毛,你知道嗎,親愛的?我們不能讓野生動物在這房子裡到處跑——這會損害租賃權轉換的價值,明白吧?」他屈尊笑了笑,她看出他不安地瞥著他的電話。「我們不是要殺了它!它只需要睡一會兒,明白嗎?現在你為什麼不做個乖孩子,回家找媽媽呢?」

愛莎感覺不太好。她不喜歡肯特說「睡一會兒」時,兩手憑空做引號的樣子。「你在跟誰講電話?」

「克魯茲,一個德國的工作聯繫人。」肯特回答,明顯沒有這回事。

「是啊。」愛莎說。

肯特皺起眉。

「你這是什麼態度?」

愛莎聳聳肩。

「我覺得你現在應該回家找媽媽了。」肯特凶巴巴地重複道。

愛莎指著碗。「裡面有毒藥嗎?」

「聽著,小丫頭,流浪狗是有害動物,我們不能放任它們在這裡出沒,包括車庫裡的破爛車,還有其他所有這些垃圾。這會讓房價下跌的,你明白嗎?這對所有人來說都沒好處。」

在他說「破爛車」時,愛莎在他的聲音裡聽出了一絲不祥,所以她推開他,衝下地下室樓梯。她用力撞開車庫門,雙手發抖地站在那兒,心臟猛烈地跳動。她跌跌撞撞地跑回樓上。

「雷諾在哪裡?你他媽的對雷諾幹了什麼?!」她沖肯特大喊,朝他揮舞拳頭,但只抓住了克魯茲,所以她把克魯茲扔下樓梯,玻璃顯示屏和塑料殼子被砸爛,小塊電子碎片紛紛滾向儲藏間。

「你他媽——你這該死的……你瘋了嗎,熊孩子?你知道那手機值多少錢嗎?」肯特大叫,然後告訴她這該死的手機值八千克朗。

愛莎告訴他,她才不關心這玩意兒多少錢。肯特的眼中閃著暴虐,告訴了她他對雷諾幹了什麼。

她跑上樓去找爸爸,但猛地停在了倒數第二層樓。布裡特-瑪麗站在她家門口,雙手交疊在腹部,愛莎看見她在冒汗。她穿著印花外套,別著大胸針,粉色的彩彈印記幾乎看不見了,身後的廚房傳來聖誕食物的香味。

「你不能讓肯特殺了它。」愛莎睜著大眼睛懇求,「求求你了,布裡特-瑪麗,它是我的朋友……」

布裡特-瑪麗看著愛莎的眼睛,那一秒她的眼睛裡透露出一些仁慈,愛莎能看出來。但隨後肯特的聲音響起,在樓梯間沖布裡特-瑪麗說,她得再拿些毒藥,然後平時的布裡特-瑪麗就回來了。

「肯特的孩子們明天要來。他們怕狗。」她態度堅決地解釋說。

她抹平了一道裙子上並不存在的皺褶,然後撣了撣印花外套上不存在的灰塵。

「我們明天要吃傳統的聖誕晚餐。正常的聖誕食物。就像任何有教養的家庭。你看,我們可不是野蠻人。」

然後她重重地關上了門。愛莎站在原地,意識到爸爸無法解決這件事,因為在緊急情況下,猶豫不決可不是一項很有用的超能力。她需要支援。

她足足敲了超過一分鐘的門,才聽見阿爾夫拖著地板的腳步聲。他打開門,手裡端著一杯咖啡,咖啡濃得都快成糊狀了。

「我在睡覺。」他抱怨道。

「他要殺了雷諾!」愛莎啜泣著說。

「殺?不會發生這回事的,那不過就是輛該死的車。」阿爾夫吞下一口咖啡,打了個哈欠。

「那不只是一輛車!那是雷諾!」

「誰告訴你要殺了雷諾的?」

「肯特!」

愛莎還沒來得及解釋雷諾的後座上有什麼,阿爾夫就已經放下咖啡杯,穿上鞋,走下樓梯。她聽見阿爾夫和肯特互相衝著對方怒吼,內容可怕得讓她不得不捂上耳朵。她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除了一堆髒話,肯特吼著什麼租賃所有權,什麼「破爛玩意兒」不能停在車庫,因為那樣人們會覺得房子裡都是無業遊民。那是肯特說「該死的蠢貨」的方式,愛莎知道。然後阿爾夫怒吼「該死的蠢貨」,那是他表達的方式,因為阿爾夫不喜歡把事情搞得太複雜。

隨後,阿爾夫重新上樓來,瞪大眼睛,喃喃道:「那雜種讓人把車給拖走了。你爸爸在嗎?」

愛莎點點頭。阿爾夫不發一言,衝上樓,過了一會兒,愛莎和爸爸就坐在出租車裡了,雖然爸爸其實並不情願。

「我不太想這麼做。」爸爸說。

「總得有人把那該死的雷諾開回家。」阿爾夫發著牢騷。

「我們怎麼知道肯特把它送哪兒去了?」愛莎問,爸爸則盡可能地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遲疑。

「我已經開了三十年的出租車。」阿爾夫說。

「所以呢?」愛莎哼哼道。

「所以我當然知道怎麼找一輛被拖走的雷諾!」

二十分鐘之後,他們站在城外的一個廢品堆放場裡,愛莎抱著雷諾的引擎蓋,正如抱著一頭雲獸:用整個身體。她看見後座的電視機在挪動,對於自己沒有被第一個擁抱十分不滿。如果你即將八歲,忘記擁抱一隻在雷諾裡的嗚嘶,那是因為比起嗚嘶,你更擔心不小心發現它的可憐的廢品場工人。

阿爾夫和胖子領班對於花多少錢才能開走雷諾爭執了一小會兒。然後阿爾夫和愛莎對於為什麼她沒提到她沒有雷諾的鑰匙爭執了好一會兒。那個胖子在旁邊轉悠著,念叨說他早些時候肯定把外賣放這兒了,現在它到底上哪兒去了。然後阿爾夫和那個胖子又協商了一下,把雷諾拖回公寓要花多少錢。爸爸不得不掏錢。

這是他給愛莎最好的禮物,比紅色記號筆還好。

阿爾夫確認雷諾停在了車庫裡外婆的車位上,而不是布裡特-瑪麗的。愛莎介紹他們認識時,爸爸盯著嗚嘶,表情就像他馬上要接受根管治療。嗚嘶回應著他的注視,帶著點兒狂妄。愛莎覺得那有點兒太狂妄了,所以質問它是不是吃了廢品場領班的外賣。於是嗚嘶不再揚揚得意,縮進毯子下面,看上去像是在琢磨,如果人們不想它吃外賣,那就應該更加大方地給它肉桂卷的嘛。

她告訴爸爸,他可以坐在奧迪裡等,這讓他大大鬆了一口氣。然後愛莎和阿爾夫把樓梯間所有的紅色小碗收起來,放進一個黑色的大垃圾袋。肯特逮住他們,怒氣沖沖地說這些毒藥花了他六百克朗。布裡特-瑪麗就只是站在門口。

之後,愛莎跟爸爸一起去買塑料樹。布裡特-瑪麗錯了,愛莎的家庭不是野蠻人。其實真正的詞語應該是「野蠻羊」。因為在密阿瑪斯,這是雲杉們對真實世界那些砍下活生生樹木、把它們運走當奴隸販賣的蠢羊的稱呼。

「我給你三百。」愛莎對店員說。

「親愛的,我們店裡不能還價。」店員用生意人特有的口氣說,「要四百九十五。」

「我給你兩百五。」

那人嘲諷地笑了。

「現在我只準備給你兩百了。」愛莎對他宣佈。

那人看著愛莎的爸爸。爸爸看著自己的鞋子。愛莎看著那人,搖著頭說:「我爸爸不會幫你的。我出兩百。」

那男人露出一副「啊,這孩子真可愛但是很蠢」的表情。

「買東西不是這麼買的,親愛的。」

愛莎聳聳肩。「你今天什麼時候關門?」

「還有五分鐘。」男人歎了口氣。

「你這兒有大倉庫嗎?」

「這有什麼關係?」

「我就只是好奇。」

「沒有,我們這裡沒有倉庫。」

「你聖誕夜還開門嗎?」

他停頓了一下,說道:「不開門。」

愛莎裝作驚訝地噘起嘴說:「所以你這裡有棵樹。沒有倉庫。我再問一句,明天是什麼日子?」

愛莎用兩百買下了這棵樹。價格還包括了一盒裝飾燈和一頭巨大的聖誕麋鹿。

「你不許回去再給他錢了!」愛莎在爸爸把東西裝上奧迪時警告他。爸爸歎了口氣。

「我只幹過一次,愛莎。就一次。而且那次你真的惹得那個銷售員很不開心。」

「你必須得討價還價!」

外婆教愛莎這麼做的。爸爸也討厭和外婆一起去商店。

奧迪停在屋外。跟往常一樣,爸爸調低了音響音量,讓愛莎不必聽他的音樂。阿爾夫出來幫爸爸搬盒子,但爸爸堅持要自己來,因為這是傳統,他為女兒帶聖誕樹回家。在他走之前,愛莎想告訴他,等「小半」出生,自己想和他多待一些時間。但她不想讓他不開心,所以最後什麼也沒說。她只是小聲說:「謝謝你的樹,爸爸。」他開心地走了,回家和莉絲特還有她的孩子們在一起。愛莎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

因為如果你什麼都不說,就沒有人會不開心。所有即將八歲的小孩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