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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之差

意大利·威尼斯

我們想像將時間快放一億倍,那整個世界的生滅其實就像一場沙畫表演,創造者揮舞著沙土繪盡善美,然後隨著音樂的結束,將畫面一把抹去。

一場歌劇結束了,小灃從鳳凰歌劇院出來,天色已經有點兒暗了。被夜晚籠罩的威尼斯有種朦朧的美。小灃乘坐小船,經過歎息橋的時候,他留意到橋上一個留著絡腮鬍子的西方男人,獨自眺望遠方,一隻手不停地做著奇怪的動作,好像在撫摸著一隻貓。

小灃好奇地自言自語:「這個男人看起來好奇怪啊!」

划船的人隨著小灃的目光看了一眼,笑著搭腔:「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在威尼斯,你可以盡情地做自己,不會有人向你投去異樣的目光的。」

聽了划船人的話,小灃微微一笑,自己這段時間遠走他鄉,好像流放似的讓自己置身於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地方,不就是為了看清楚真正的自己嗎。有的時候,越是刻意,越是不得法。在威尼斯,小灃忽然意識到了之前的自己活得有多累。

在划船人的推薦下,小灃去了一間據說很有名的酒吧喝酒。當他走進酒吧裡時,發現那個站在橋頭的男人也在裡面,但似乎沒有約朋友,只是一個人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緊張地觀察著四周。

小灃坐在吧檯上,無意間聽到隔壁的女孩正用普通話在對話,一股親切感油然而生,他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女孩的對話。

女孩化著很濃的煙熏妝,在酒吧昏暗的燈光下,小灃覺得她的面容有些像抽像畫般模糊。

幾杯烈酒下肚,年輕男女之間很快就沒有了距離,女孩時不時挽著小灃的手腕,小灃對此也沒有任何迴避。

時不時有金髮美女路過小灃身旁,如果眼神有了對視,小灃便友善地舉杯,女孩也都善意地回應,眼神裡好像在對小灃說:「你好,東方人。」

從酒吧出來,微風習習,小灃沿著河道慢慢步行。

周圍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漫步在這如同童話般的世界裡,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一種叫作幸福的東西。

以前,撒花總喜歡問小灃一個問題:「你幸福嗎?」

對於撒花不厭其煩地問這個同樣的問題,小灃每次總是很敷衍地回答,但其實他當時內心也很茫然。他那時每天忙碌於寫作,犧牲睡眠、犧牲吃飯的時間。可是,當他最終成為一名真正的暢銷書作者的時候,他的心裡卻是失落的。

現在,走在這裡,小灃覺得心裡一直空著的那一塊,正在一點兒一點兒地被填滿。

「考泥雞哇!(日語:你好)」突如其來的問候讓小灃嚇了一跳,小灃回身,看到酒吧裡的大鬍子男人正站在自己身後。

「為什麼和我說日語?」

男人故做驚恐狀:「啊!你和我說話了!難道我要死了嗎?」

小灃莫名其妙地看著男人,男人指著月亮,高聲地說:「在新月之下,水流之旁,偉大的忍者的話音,那是每個人死亡之前,能聽到的最後的聲音!」

一隻烏鴉從小灃腦子裡飛過:「讓你失望了,我不是忍者,我來自中國!」

男人聽到小灃的話,彷彿更加驚恐:「可……可你的髮型分明就是忍者哦!對了,難道你是錦衣衛?傳說中的中國007!你的武器呢?形如半弦月的寶刀,刀一出鞘就有綠色的惡龍從東方出現,口吐著烈日般的火焰,可以吞噬整片山脈!」

小灃滿臉黑線:「你說的是青龍偃月刀?」

男人鄭重地點頭。

小灃說:「錦衣衛和青龍偃月刀那根本都不是一個朝代的。」

男人神經兮兮地,沒有理會小灃的話題:「不過你看起來還是像日本人多一點兒。」

「如果你一定要這樣說,那請說日本人像我!」

「啊!真是一個倔強的中國人。你有煙嗎?」

小灃遞給男人一根煙,順手給男人把煙點著。

男人忽然開口:「我叫昆塔斯。既然你不是忍者也不是特工,那你是做什麼的?」

「我叫小灃,我是一個作者。」

昆塔斯好像忽然來了興趣:「是嗎?那看來我們兩個的職業還算相近,我是一名詩人。」

昆塔斯抽了幾口,過了過煙癮,對小灃說道:「謝謝你的煙,我給你念一首我最喜歡的詩,當作我回送給你的禮物吧。」

小灃剛想回絕這個神經兮兮的昆塔斯,但他還沒等小灃回應,便清了清嗓子,聲情並茂地朗誦了起來。

昆塔斯的嗓音很低沉,有點兒像男中音:

希望是物長著羽毛,

寄居在靈魂裡,

唱著沒有詞的曲調,

絕無絲毫停息,

微風吹送最為甘甜,

暴雨致痛無疑,

能夠使得小鳥不安,

保有此多暖意。

聽它越過奇妙大海,

飛過嚴寒田地,

可它不要我的麵包屑,

哪怕飢餓至極。

昆塔斯朗誦的是狄金森的一首詩,恰巧也是小灃喜歡的一首詩。在小灃讀大學的時候,他就曾送過自己暗戀的女孩一首狄金森的詩,他現在還記得那首詩的第一句:天使,在清晨時分,許在露中看到她們,彎腰——採摘——微笑——飛翔——難道這花蕾屬於她們?

看到小灃似乎聽進去了,昆塔斯清一清嗓子:「我給你念一首我自己創作的詩歌吧,它們都是我這些年的心血。」

昆塔斯用意大利語念著他自己的詩,小灃一句也聽不懂,但他看得出昆塔斯完全沉醉在自己的詩歌世界中。

昆塔斯一邊念詩,一邊做著撫摸什麼的動作。

昆塔斯的這個舉動,讓小灃想起第一次看到他時的樣子。

「你……為什麼總要做這個動作?」

「我在懷念皮特,皮特是我以前養過的一隻貓,它給了我許多的創作靈感。在深夜的時候,皮特總是陪伴在我身邊,和我度過一個又一個孤獨的夜晚。可是,在兩年前的時候,皮特被一輛汽車撞死了,皮特死後,我傷心了好長時間。從那之後,我便再也不養貓了,我只要在念詩的時候閉上眼睛,就彷彿感到皮特還在我身邊陪著我,我只要伸出手,它就會跳上我的膝頭。」

小灃聽得心頭一軟:「這種感覺我理解。」

昆塔斯歎了口氣:「在別人眼裡,皮特只是一隻貓,但在我心裡,皮特是我最好的朋友,是另一個我。」

「我的那隻貓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它教會了我很多,也改變了我很多的習慣。」

旺財是小灃還在上海的時候和撒花一起撿到的貓。第一次遇到旺財的那天,小灃對它說:「如果你能跟我走到六樓,那我們以後就是兄弟了。」

旺財好像聽得懂人話,一聲不喵就跟著小灃走回了家裡。

後來撒花離開了小灃,旺財就被小灃帶回了廈門的房子裡照顧。可到了廈門旺財卻變得不如以前那樣活潑,總是靜靜地蹲在窗台前,望著外面的世界,好像知道自己又被主人拋棄了一次。

再後來小灃開始對貓過敏,但他仍舊沒有拋棄旺財,只是對待旺財要盡可能保持距離,不能像以前那樣親暱。他盡量赤手不碰它,盡量少抱它,甚至不能讓它睡在自己床上。他知道那段時間的旺財,一定是很失落的。

在一次出差回來之後,小灃發現旺財已經病得不輕,經過了寵物醫院幾天的輸液,旺財在一天半夜裡,在小灃的懷裡離開了人間。

也許是旺財知道撒花再也不會回來,小灃也不會再抱它了,所以選擇了放棄掙扎。

小灃把旺財埋在了山上的一棵樹下,也正是在那一刻,他決定踏上尋找撒花、尋找自我的路程。因為隨著旺財的離去,他的生活裡就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了。

昆塔斯拿出手機,給小灃看皮特的照片。昆塔斯的拍照技術很好,將那只桀驁不馴的貓拍得活靈活現。

「你的貓很可愛,它的離去很可惜。」

「我總是想留住身邊的所有人,所有東西,但是我發現,我越是拚命想留住的,離我越遠。」

小灃苦笑道:「是啊,有些事就好像和我們作對似的,偏偏不肯如我們所願。」

昆塔斯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其實,剛才在酒吧我就想問你了,怎麼樣才能俘獲一個女孩子的心,讓她和你度過一個甜蜜的約會?」

小灃有些驚訝:「為什麼要問我?」

昆塔斯說:「剛才在酒吧裡,我看到你在許多女孩子中間游刃有餘,不論你說什麼,做什麼,都行雲流水,我很佩服你。我就不行,我一看到女孩子,就緊張得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我已經好久沒有和女孩子正式約會過了。」

小灃打量著眼前這個略顯羞澀的昆塔斯,雖然臉上有濃密的鬍子,但樣貌也算英俊,而且身材勻稱,應該是一個會受女孩子歡迎的人。

小灃問:「難不成這麼多年,你就從來沒有和女孩子談過戀愛?」

昆塔斯低頭沉默不語,欲言又止地支吾道:「我談過一場戀愛,那是我第一個愛上的女人,也是最對不起的一個女人,她的名字叫勞拉。」

昆塔斯在月光下,給小灃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二十多歲,大概也就是你這麼大的時候,深愛著勞拉,她也很愛我,我們本來都計劃好要結婚了,還計劃了婚後的甜蜜生活。那時的我,雖然沉浸在愛情的喜悅中,但心裡總覺得無法安定下來。有一天夜裡,我忽然從夢中醒來,我知道了自己要的是什麼,我要的是生命的激情,我沒辦法說服自己一輩子活得好像一潭死水一樣。」

這是多數年輕人面對婚姻時,心裡難免的困惑。

「那你怎麼對你女朋友交代呢?」

「當時我也很猶豫,我捨不得放棄自己的愛情,但我更不想讓我的生命有缺憾,我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一心籌備婚禮的女朋友,只好和我最好的兄弟講。沒想到他說他和我想的一樣,我們兩個人便約定了日子,準備一起逃婚,逃開這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地方,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昆塔斯指著自己身上的衣服:「這件衣服本來是我打算結婚時穿的,勞拉親自為我挑的,只可惜,從來沒有派上過用場。」

「你和你的兄弟,真的離開了你們的愛情,選擇了自由嗎?」

「嗯,是的。當時我們說定以後,就連夜排隊每人買了最近的一張船票,就在船馬上要開的時候,勞拉和我兄弟的女朋友趕來找我們。他女朋友很決絕地說:『如果你乘船離開了,我是不會等你的。』那時候他猶豫了幾分鐘,選擇了下船。勞拉看到這個情景也急忙說:『我也不會等你的。』可我沒下船,我站在甲板上對她說:『我不要你等,但請你記得無論何時,海水漲潮的時候,就是我思念你的時候。』」

小灃聽著昆塔斯的回憶,幻想著那猶如舊電影裡的畫面。

昆塔斯掐滅了煙頭:「後來,我去了世界上許多地方,真的比我想像中的更精彩,我看過了世界上許多地方的大海,在海水潮起的時候,我總是想在地球的另一邊,我深愛的人在做什麼。後來,我回到了家鄉,她果然沒有等我,她嫁給了一個畫家,那個畫家才華平庸,整日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創作。勞拉每天既要賺錢養家,又要操持家務,看到她過得那麼辛苦,我很心疼。就在我想該如何幫助她的時候,她丈夫忽然感染了疾病,病得很重,聽說不但很難醫治,還有一定的傳染性。」

小灃感歎道:「愛的兩個男人都不能照顧她,這個女人的命運,也真是坎坷。」

昆塔斯自嘲地歎了口氣:「那時候,我以為我的機會來了,我找到她,我請求她回到我身邊,我答應會好好照顧她。但是她拒絕了我,她說要照顧自己的丈夫。她看著我說道:『在我最孤獨無助的時候,是他陪著我,照顧我,不是你。現在他生病了,我不能拋下他不管,像你這種自私的人,才會永遠只想到自己。不要和我說你愛我,你的愛只給了你自己。』勞拉不肯回到我身邊,她每日悉心照料她臥病在床的丈夫,看著她日益消瘦,我決定拿出一筆錢幫幫她。」

他說著說著站了起來,挺直了腰桿:「那天,我就是這個樣子,把自己打扮得像一個新郎一樣,帶著錢去勞拉家。我在窗口,看到她正在給她的丈夫餵藥,她丈夫已經病入膏肓,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但是我心愛的她卻像看著一個天使一樣,細心溫柔地和他說話,餵他喝水。那一刻,我的心被嫉妒充滿,我知道就算我再怎麼光鮮亮麗地站到勞拉面前,她都不會瞧我一眼。我捏緊了手裡的錢,轉身離開了,因為我的私心,因為我的嫉妒,我沒有把那筆錢給他們。也是從那天起,因為極度的憤怒情緒,我對女人產生了一種恐懼感,我再也無法正常地和一個女人面對面交談了。」

看著昆塔斯沮喪的樣子,小灃問道:「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你對女人這麼畏懼,這麼恐懼?」

「不是畏懼,是愧疚,深深的愧疚。在我從女朋友家離開後沒幾天,她丈夫就因為沒錢吃藥,延誤了病情去世了。勞拉十分傷心,每天都以淚洗面,沒多久,她也感染了那種病毒。當時我真的很後悔,我覺得如果我早一些把錢拿給她,她丈夫就不會死,她也不會生病。我拿出自己幾乎所有的錢給她治病,給她找了最好的醫生,用了最好的藥,但都無濟於事。醫生告訴我,哀莫大於心死,勞拉早就放棄了求生的意志。就算給她吃仙丹,她也無法活下來。」

昆塔斯歎了口氣:「後來她一個人躲在了附近的村子裡,當我得知她的下落,找到村莊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村裡的人告訴我:『每天漲潮的時候,她都會去海邊張望,無論天氣有多冷,風有多大,她都會去看那些往來的船隻,一看就是大半天。』」

一幅悲傷的畫面,直觸小灃心底。

「村裡人告訴我她消失了,之後的幾年裡都沒了她的音訊。」說到這裡昆塔斯突然一臉竊喜,「但是上個禮拜當我經過這條河的時候,我明明看到她乘船經過了這裡,看她的臉色像是已經痊癒了。之後的幾天,我每天都能看到她乘船經過這裡,我試著跟她打招呼,她也看到了我,但是她好像不記得我一樣。」

「怎麼會這樣?」

「一開始的時候我也很疑惑,但後來想了想無論是什麼原因導致她不記得我,這難道不是上天賜給我的絕佳機會嗎?她已經忘了那些不愉快的經歷,也就是說一切都可以重新來過,這是我重新譜寫自己人生的機會,敢問這世上有多少人有這樣的機會?」

小灃想到,如果撒花也失去了和自己有關的所有回憶,自己要是能重新追她,得到她的芳心的話,在新的戀情裡,自己會不會像先知一樣,在所有問題將要發生之前,巧妙地避開甚至圓滿地化解。這個故事是不是就能像一開始想的那樣,一路走到生命的盡頭。

昆塔斯又說:「但我已經太多年沒和女人說過話了,現在的我,沒有一點兒把握讓完全不記得我的她重新愛上我。這段日子裡,我一直在酒吧附近觀察哪些人容易取得女孩子的青睞,也問過了許多人,但是沒有人願意幫我……」

這個充滿了悲傷卻又充滿了希望的故事,在小灃的心底燃起了一點點火星,一股激動上湧:「你有錢嗎?」

昆塔斯不明所以:「什……什麼意思?多少錢?」

「足夠買一件新衣服的錢,足夠買一朵玫瑰,付一頓燭光晚餐的錢。」

昆塔斯似乎有點兒會意:「哦,有的。」

「明天下午兩點在這裡碰面。先說好,我不是什麼和女孩子交往的高手,我只能盡可能地用我的經驗幫你找回自信,但是一切還是要靠你自己,不要在我身上抱太大的希望。」

昆塔斯聽完立刻明白了小灃的意思,欣喜若狂得像個未成年的孩子:「謝謝你,這位來自中國的作家,無論結果怎麼樣,我都萬分感激。」

第二天下午,兩人如約來到了河邊,照著威尼斯旅行攻略的路線,小灃帶昆塔斯來到了一家很有品位的男裝店裡。

昆塔斯不解地問道:「我是希望你教我一些如何和女孩子聊天的技巧,你幹嗎帶我來買衣服啊?」

小灃不斷地拿著一套又一套衣服在昆塔斯身上比畫:「一個男人的魅力,來自很多方面,心理強大、學識淵博、幽默搞笑、善解人意等,那是一種內在的魅力;另一方面就是一套完美的西裝,一雙足夠閃亮的皮鞋。按照你的說法,你的前女友現在對你是毫無印象的,所以你穿什麼和她說第一句話,就決定了她會不會和你說第二句。」

從更衣間出來,昆塔斯換上了一套得體的灰色西裝,站在鏡子前,昆塔斯疑惑地看著自己,時不時拉扯自己的衣角。小灃站在他身後幫他掰直了身板:「放輕鬆,自信一點兒,你現在看上去,就像一個特別有型的中年模特,大鬍子,凌亂的頭髮,看起來很有風格,很時尚,不過就是你的眼神!」

「我的眼神怎麼了?」

「不夠迷人!看我……像我這樣。」

小灃在鏡子前微微地瞇起眼,做出了一副深邃的樣子,眼神充滿侵略性,他輕輕一抬眉毛,那種自信的感覺,就好像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他辦不到的事情。

昆塔斯看得有點兒癡迷。小灃說:「看見沒有?來,輪到你了。」

昆塔斯慌慌張張地學著小灃的樣子低下了頭,他慢慢地抬頭凝視著鏡子,眼睛瞪得又大又圓。

「你這是上門收債的智障兒童。再來!」

昆塔斯換了個表情又做了一遍。

「你這表情像自大的基佬。來!深呼吸,先閉上眼,在內心默念十遍:我很帥!然後再來!」

昆塔斯鄭重其事地閉著眼沉默了幾秒,「自信」滿滿地看向鏡子。

「你這是上門收債的智障基佬。再來!」

……

「再來!」

……

「再來!」

……

「再來!」

小灃和昆塔斯走在去理髮店的路上。

經過了幾個小時的「眼神急訓」和小灃動之以情的洗腦之後,這時的昆塔斯,眼神裡已經開始透露出一些從容的自信。

「為什麼要學天鵝走路?」小灃看著身邊的昆塔斯,走著走著硬是把腰桿挺得像只黑天鵝。

昆塔斯不解地問:「我在配合我的眼神,如此迷人的眼神難道不應該配合絕對筆挺的形體?」

「直男是不會這樣走路的。」

「那這樣怎麼樣?」

昆塔斯試著不走得那麼筆挺,誇張地晃動著肩膀。

小灃忍不住說:「你以為你是扮演流氓的布拉德·皮特?來!站直……不不不……這樣太直……對,就這樣……肩膀下沉,感覺有東西壓在你的肩膀上……像我這樣……下巴微收,感覺有人在拉扯你的脖子,看到沒,這樣子你的肩頸就會呈現出最完美的弧度。」

小灃親身示範著站直,昆塔斯看在眼裡,彷彿看到自己光芒萬丈的未來。

小灃跨出步子:「然後走,走的時候注意肩膀是不能動的,這樣看起來才紳士,穩重。」

昆塔斯走得就像個低成本科幻片裡的劣質機器人。

小灃述說著成為作者之前培訓模特的經驗:「走的時候,注意你背部的肌肉是放鬆的……對……保持眼神,步子盡可能邁大,邁出步子的時候把胯送出去……不是,不是,不是讓你做健美操……像這樣,微微把胯送出去,這樣走起路來最有風度。」

小灃原地站著演示如何扭動自己的胯,昆塔斯站在一旁學著小灃的樣子扭動自己的胯。小灃時不時站到昆塔斯身後,用雙手扶著昆塔斯的腰部,教他怎麼扭才是正確的角度。有幾次小灃急了,讓昆塔斯扶著自己的腰,讓他感受正確的做法。

路人看著兩個男人站在街上癡迷地扭動著自己的臀部,驚訝之餘無不面帶善意,默默祝福。

兩人邁著一模一樣的步伐,用幾乎一樣的姿勢,走進了一家理髮店。

昆塔斯有點兒迷茫地看著小灃:「你不是說我現在的樣子已經很有風格了嗎?」

「但你要考慮到你的對象是一個年齡幾乎和你一樣的中年女孩,你現在的樣子去時裝周現場泡泡25歲以下的妹子還行,但如果是針對那個年齡層的女性,你會被當成小屁孩轟走的。」

昆塔斯二話不說坐在理發台上,理髮師根據小灃的要求把昆塔斯的鬍子刮得乾乾淨淨。

小灃下載了一張《聞香識女人》裡瞎子男主角的照片,讓理髮師給昆塔斯剪一個和圖片裡的男人一樣的髮型。

修整完畢之後,離開理髮店,小灃讓昆塔斯站著別動,自己朝前方跑出了20米有餘,站定之後對昆塔斯大喊:「來!眼神!站姿!走路……注意肩膀……送胯……對……深吸一口氣把重心放在頭頂……眼神別鬆了……對……就這樣……沒錯……」

昆塔斯一步一步朝小灃迎面走去,小灃一邊後退一邊指導,也不知道走了多遠,小灃終於無法在昆塔斯身上挑剔什麼了。

看著他從容自信的眼神略帶點兒閱歷留下的滄桑,筆挺優雅的步伐帶著歲月沉澱出的風度,再加上灰色西裝的襯托,恍神間小灃眼裡的昆塔斯竟然和《聞香識女人》裡的阿爾·帕西諾的形象微微有點兒重疊。小灃想起電影裡的那段經典探戈,不禁由衷地感歎道:「要是你會跳探戈,那真的能迷死所有女人了。」

這次昆塔斯出乎意料地沒有露出迷茫的表情:「探戈?哦,我會啊!我之前在英國的時候專門學了好久。」

一種被徒弟超越的羞恥感在小灃心裡油然而生:「閉嘴!」

這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小灃帶著昆塔斯回到他們昨晚見面的那個酒吧。

昆塔斯一走進酒吧裡,就吸引了許多女人的目光。

昆塔斯卻好像對此都視而不見,他還是選擇了一個角落的位子坐下。小灃招手,叫了兩杯喝的。

昆塔斯問:「為什麼帶我來酒吧?」

「讓你練習一下,看看怎麼才能和女人正常交流,你不能一直這樣逃避下去。」

小灃指著昆塔斯的方向:「那個女人從你進來就一直在偷瞄你,你現在過去和她搭訕,請她喝酒。」

昆塔斯有些緊張:「那我第一句跟她說什麼?」

「你現在這個樣子,第一句說什麼都沒關係。」

「那總得有個第一句吧?」

小灃想起了《偷心》裡的經典情節:「你就說,你好,陌生人!」

「你好,陌生人!」

「不是這樣,壓低嗓子,讓聲音低沉一點兒,你好,陌生人!像這樣。」

昆塔斯壓低了嗓子,意式英文脫口而出:「你好,陌生人!」

小灃打了個響指:「完美,去吧!聊天的時候不冷場就行,要記住,如果打完招呼她願意和你說話,你要想辦法打開話題。你要觀察女人的表情,如果她覺得無聊你就立刻換話題;如果她和你聊下去了,而且聊得很開心,你就繼續你的話題,說一些驚人的觀點。」

在小灃的鼓勵下,昆塔斯深吸一口氣,走到了那個女人身邊。5分鐘左右昆塔斯就回到了座位上,昆塔斯簡單敘述聊天的過程,小灃通過昆塔斯的敘述和眼見的情況加以分析。

「十二點鐘方向,紫色禮服的棕色女人,去。」

這一次對話持續了15分鐘。

「四點鐘方向,金髮白女人,去。」

……

「去。」

……

「去。」

……

「去。」

……

昆塔斯最後一次上前搭訕,游刃有餘地聊了四十多分鐘,當他轉身回來找小灃的時候,小灃可以看得出那個女人是意猶未盡的。

昆塔斯好像完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任務一樣,興奮地問小灃:「下一步是什麼?」

小灃眼帶笑意地看著他:「你說呢?」

「我說什麼?」

「你現在眼神、自信、聊天技巧、髮型、服裝都已經搞定了,接下來就是想辦法約你心愛的勞拉,為她佈置一場完美的約會!」

之後的幾天昆塔斯和小灃精心策劃甚至排練了約會的種種細節。

終於,在一個傍晚,昆塔斯站在小橋頭,迎著夕陽,等待著勞拉的來臨,小灃站在20米遠的橋邊上假裝路人。

本來那場約會小灃是沒打算摻和的,但是那幾天昆塔斯幾次哀求:「老師!一定要來,你只要一站在附近,我就好像服了一顆定心丸一樣,我一定要在你的周圍才會有足夠的自信。」

小灃想說服他:「那你以後怎麼辦?」

昆塔斯堅定地說:「我的一生中只需要這樣一場約會,今天如果成功了,那將來也沒必要再約會了,不是嗎?」

「你好,陌生人。」昆塔斯低沉的意式英語,打斷了小灃的思緒。

小灃裝作若無其事地朝橋上看去,這時候勞拉還沒來,小灃心想也許昆塔斯是因為太緊張了正在練習講話的發音。

昆塔斯靠在石墩上,肩頸保持著優雅的弧度,Hold著眼神就這麼自己一個人聊了起來。

小灃越看越是奇怪,他知道自己沒有教他在約會前對著空氣做這麼多的發音練習。

小灃站著,看昆塔斯自言自語了大約5分鐘,越演越是入戲,時不時對著空氣大笑,時不時還故作沉思。小灃終於上前:「喂,你到底在幹嗎?」

昆塔斯沒想到小灃過來,愣了一下之後,微微一欠身子,指著身旁的空氣:「親愛的老師,這是勞拉女士。勞拉女士,這位是來自中國的作家,小灃先生。」

小灃看著昆塔斯眉飛色舞的樣子,再看看他的身邊空無一人。身為無神論者,小灃內心迅速地分析出了僅有的可能性,一陣又一陣細密而持久的疼痛蔓延在他心裡。

昆塔斯湊近小灃的耳朵:「你好歹也打個招呼,你這樣沉默我很尷尬。」

這次換成了小灃有點兒手足無措,他猶豫著要不要打破昆塔斯的白日夢,可身旁的昆塔斯一直對他使眼色,示意他讓他打招呼。一時陷入無意識狀態的小灃,鬼使神差地對著「勞拉」說道:「很高興遇見你。」

打破了「沉默」之後,昆塔斯突然興奮地對「勞拉」說:「剛才您說您會跳探戈,我們又恰巧在這裡遇到了來自中國的小灃先生。」昆塔斯轉頭看向小灃,「如果不介意,我讓小灃先生用手機幫我們播放一首Gardel創作的Por Una Cabeza(《只差一步》),不知道有沒有榮幸請您在這裡跳一支舞?」

昆塔斯站在橋中央做好了起手式,轉身偷偷地朝小灃豎起了大拇指,小灃掙扎地用手機播放了舞曲。

音樂響起,昆塔斯摟著「勞拉」跟隨著音符邁出了舞步,音樂微微轉折,他輕輕摟著「勞拉」轉了個身,「勞拉」彷彿做了個下腰的動作。音樂漸強,昆塔斯猛地退後一步,「勞拉」好像在他的腋下轉了個身又回到他懷裡。他們越跳越激烈,「勞拉」時不時好像走錯了步伐,惹得昆塔斯開懷大笑。

最後一縷夕陽染紅了威尼斯的天空,昆塔斯矯健的探戈舞步,在這如詩如畫的威尼斯,浪漫悲愴,純粹優雅,一塵不染。

幸福的方式有太多種,有許多甚至讓人難以想像,但這不代表那份幸福就是假的,那只能代表我們太無知,越是無知就越是不懂得包容。

有些人喜歡醉生夢死於燈紅酒綠,有些人喜歡在懸崖絕壁一個人攀巖,有些人喜歡沉浸在夕陽下的探戈。這種滿足,源於自己的心裡,不需要旁人認可,這種快樂,沒有確切的標準能加以定義。

我們想像將時間快放一億倍,那整個世界的生滅其實就像一場沙畫表演,創造者揮舞著沙土繪盡善美,然後隨著音樂的結束,將畫面一把抹去。起起伏伏只會留在有心人的心裡。

有沒有輪迴都好,用自己的方式快樂,那便是問心無愧。

直到小灃離開威尼斯的時候,夕陽下的那一曲探戈,始終縈繞在小灃的腦海裡。

那個傍晚,他最終沒有叫醒身旁的白日夢想家。當他一路退到拐角時,昆塔斯仍舊與那個不存在的情人「勞拉」,沉浸在舞步裡。

他知道那一刻對昆塔斯而言,夢中的愛人,經歷了離別和重聚,走過了責任和病痛,最終忘記了最難堪的歲月,像一張白紙一樣回到了自己身邊。

那個夕陽下的孤影,是一場不能再完美的約會。

那個面帶微笑的紳士,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

一支花臂的傳說

日本·名古屋

如果今生我們倆都沒辦法再愛上別人的話,算不算也是一種長相廝守?雖然不能與子偕老,但卻把最真、最美的自己,留在了彼此最好的時光裡。病痛和老去太麻煩了,那些統統都留給自己。

也許這份回憶,會在你我臨終的那一刻浮上心頭,讓我們最終含笑死去,孩子們都不知道那一絲笑容的含義。只待在奈何橋上再相遇,笑著對他說一句:「原來你也是到死都沒有忘記。」

吃完早餐,小灃乘電梯來到了酒店的頂層,在那裡的觀景台上,可以看到整個名古屋的樣子。整座城市的感覺難以形容,好像一張被刻意調成了暖色調的照片,也好像遙遠童年居住的臥室裡,貼在牆上的一張懷舊海報。

冬季的風很大,小灃在乾燥的空氣中,嗅著風中裹挾著的塵埃的味道。不遠處,一個穿著黑色長風衣的銀髮老人,也在眺望著遠處。老人看起來有六十多歲,側臉的輪廓在晨曦的微光下顯得格外立體。男人老了就是這樣,歲月會帶走皮膚的光鮮,但留下的閱歷卻能散發出另一種魅力。

老人似乎覺察到了陌生人對自己的偷窺,忽然將臉轉向了小灃。

在與老人的目光接觸的一剎那,小灃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將臉扭到一邊。

「你是中國人吧?」在短暫的幾秒鐘沉默後,老人率先開口,地道的中國北方口音。小灃猜老人應該是位來名古屋的旅遊者。

小灃點點頭。

「我也是。」老人走近小灃。

小灃看老人的樣子,不像是有同伴相陪。

老人問:「小伙子一個人來的吧?」

小灃點頭默認。

老人眉毛微挑,向小灃伸出手:「這麼巧,我也是一個人。好吧,認識一下,我叫藺山仁,大家都叫我仁叔,你也可以這麼稱呼我。」

小灃握住老人的手,也做了自我介紹。

小灃和老人聊著閒話,從觀景台上下來,老人指著路對面的一輛車問小灃:「我已經讓前台服務員幫我叫好了車去覺王山,你去哪裡?順路的話我送你。」

「我……」小灃想了想,自己並沒有特別想要去的地方,但又不好推辭老人的好意,於是說,「我也去覺王山那邊。」

兩人一起上了車以後,在前往覺王山的途中,老人問:「你常常一個人出來旅行嗎?」

小灃想了想,似乎是在撒花離開之後,自己才有了獨自出門的習慣,但他不想多說,只是慣性地沉默點頭。

老人從口袋裡抽出一根煙,慢悠悠地吐著煙圈:「我這幾年,也總是一個人出門,我去過很多地方,全世界,基本都走了一大半了。」

看到小灃沒有反應,老人用強調的語氣,提高音調:「你別不信,雖然我不會英語,也不懂什麼上網制定路線,但我就是憑著自己的一雙腳,環遊世界。當然,我也是有自己的訣竅的。」

小灃問:「什麼訣竅?」

老人故弄玄虛:「這可不能輕易告訴你。除非你請我喝酒。」

小灃其實沒有很想知道答案,但出於對長者的禮貌,他還是從背包裡掏出一罐啤酒遞給老人,老人雖然伸手接了過去,但嘴上還是不饒人:「一罐啤酒可是撬不開我的嘴的。」

「好吧,那等有機會吧。」小灃說完,在老人疑惑的目光中,閉目養神,還有一陣子的車程才能到覺王山,小灃想休息一下。

「真是個奇怪的年輕人,年紀輕輕就心事重重的樣子。」小灃聽到老人在他耳邊喃喃說道。小灃並沒有接話。

這世上有許多值得好奇的事情,小灃這幾年只對一件事情的答案關心,他走遍世界各地,也是為了尋找自己心中所想的答案。小灃側目看看老人,老人正專心致志地望著窗外的風景,眼神中流淌的憂鬱,就像窗外的山長水遠,綿延不休。

那種憂鬱,讓小灃覺得似曾相識。

到了覺王山,小灃和老人感受著那裡的古樸和幽靜。兩人之間的話不多,基本都是老人在問,小灃回答。

「這是什麼?」老人指著小灃鎖骨上露出的文身。

小灃拉開衣領,露出刺青:「哦,是文身。」

老人細細觀察起來:「你的文身還挺好看的,看著龍飛鳳舞的,是個什麼圖案?」

「秋蓮!」

「嗯?」老人茫然地看著圖案。

小灃用手指比畫著文身的圖案:「秋蓮是我媽媽的名字,這是我用秋蓮兩個字做成的圖騰。這句英文:A word means my world,中文的意思就是一個單詞代表我的世界。」

老人小心翼翼地看著:「你不說還真看不出來這是秋蓮兩個字,不過你這樣一說就看懂了,你媽媽知道你把她的名字文在自己身上一定很感動吧?」

小灃回想起母親的樣子:「嗯,我覺得應該會很感動吧,只不過那時候她什麼都沒說,看到的時候只說很難看很難看而已。」

老人笑嘻嘻地說:「但凡孩子為父母做些什麼,父母都是很感動的,只是我們中國的父母比較不善表達而已。像你這麼貼心的孩子,這個年代已經很少見了。」

這個文身,是撒花陪著小灃去文的,他本來想文的是撒花的名字,撒花剛知道這個決定的時候,開心得眼眶紅紅的,但最終她阻止了小灃文自己的名字。她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這世上只有親情是永恆不變的,不如文媽媽的名字吧。再說我們也還沒結婚,萬一哪一天你變心了,我們分開了,那我的名字豈不是要被你往後的各任女友怨恨了。」

老人看到小灃在發愣,推一推他:「在想什麼?」

小灃呆呆地傻站著,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仁叔,這世上有比忘不掉更痛苦的事情嗎?」

老人眼神晃動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回答:「也許是記不得吧。」

兩個深陷於各自人生回憶中的人,在異國的寒風中,且行且遠,他們不知道自己要花多久,才能從早已逝去的往昔中抽身而出。也許正是因為彼此都是不夠果斷、勇敢,才會一直留戀過去的人,上天才讓他們在這裡重逢,相互從對方身上,看到自己的未來與曾經。

在一所寺廟前,老人停下腳步。

「我們進去拜一拜吧?」老人提出要求。

跟隨老人走進寺廟,小灃看到老人十分虔誠地雙手合十在許願。寺廟不大,整潔靜穆,老人站在佛堂前,柔情似水地隔空述說著什麼。

在寺廟的一棵老樹下,老人從脖子上摘下一串做工精緻的項鏈:「這是我專門找人定做的,是不是很漂亮?」

小灃看到那串項鏈的墜子是一顆圓形的珠子,在日光下散發著溫和的光:「很漂亮,就是有些不像是男人戴的。」

對於小灃的實話實說,老人笑了起來:「這是為我老伴做的,十年前,我老伴得肝癌去世了,在我老伴去世前,她總是和我說想多出去走走,看一看這個世界,但是我總嫌她囉唆,不願意帶她出來。她躺在病床上的時候,還提過幾回,說等身體好些了,就出國轉轉。我從那時候起,就開始關注出國旅遊的各種事情。」

老人歎了一口氣:「可是,我老伴再也沒走下病床。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天裡,我常常拿著從外面買來的旅遊雜誌,給她念上面的文章,她一邊聽,一邊笑著對我說,真好啊,我們一定要去看看。」

小灃看到老人緊緊攥著項鏈,好像攥著老伴的手。

老人低下頭:「老伴去世的那個下午,她精神突然好了起來。我扶著她從床上下來,一步一步挪到窗前,看著外面落了一地的秋葉,老伴靠在我肩膀上,我們像年輕時候談戀愛一樣,彼此依靠著,不說話,也覺得心裡安穩。老伴就那樣一直靠在我胸前,我握著她的手,感到她的手漸漸變涼,變冷,我摟緊她,想讓她暖和起來,她最怕冷了,但是……

「老伴火化後,我一直把她的骨灰放在房間裡最顯眼的地方,想她的時候就看幾眼,感覺她好像還沒有離開我。後來,我找人用特殊的工藝,把一些骨灰放到了這條項鏈的珠子裡,我每天戴著,心裡就覺得踏實了。」

老人說著故事,小灃習慣性地把故事裡的主角幻想成撒花和自己。即便是幻想,那種感覺仍舊讓他覺得,好像有人抽乾了身邊的空氣。

風漸漸大起來,小灃和老人離開寺廟,準備回酒店去。在回去的路上,老人變得沉默起來。

傍晚的時候,老人提議去喝一杯。他們一起來到一家居酒屋,老人一進門就熱情地和老闆打了招呼。

小灃好奇地問道:「想不到你在這裡還有熟人?」

老人得意地眨眨眼:「昨天才認識的,他太太是中國人,正巧還和我是老鄉,所以我們很快就熟了起來。」

居酒屋的老闆身材寬大,臉盤方方正正的,長得很有喜感,一口字正腔圓的漢語說得令小灃十分佩服。

老闆熱情地為他們端來了許多酒和美食:「請用,多吃些。」

老人小聲對小灃說:「這就是我的訣竅!」

「什麼?」小灃沒明白。

老人喝下一杯清酒,滿足地仰著頭:「不論走到哪裡,我首先都會尋找中國人的影子,只要找到同胞,他們總會幫我解決一些難題。這就是我獨自一人環遊世界的訣竅。」

多數人都覺得沒吃過的雞蛋就是好的,而自己每天吃的雞蛋沒事也說它有骨頭。小灃見過太多稍微走過一點兒國家的華人,一到國外就忙著和「中國人」撇清關係,彷彿撇清了和老媽的關係,然後去討好別人,別人不會笑你沒媽,而是真的能待你就像親生的子女。

「好辦法。」小灃敬了老人一杯酒,對老人的行為感到些許敬佩。

老人連喝幾杯之後,臉色紅潤起來,剛才在寺廟裡憂傷的氣息似乎也減淡了不少,不停地和小灃講自己在國外的一些奇聞軼事。

居酒屋的老闆一直笑瞇瞇地看著他們兩個。

臨近打烊的時間,老人醉倒在桌子上睡著了,小灃無奈地看著老人,盤算著怎麼把老人弄回去。老人沉睡中,手還緊緊攥著脖子上的項鏈,生怕被誰搶走了似的。

居酒屋的老闆牽著老闆娘的手走了過來。

老闆娘身材纖弱,看起來像南方人。老闆娘試探著推了推老人:「好像比昨晚醉得還厲害啊!」

小灃詫異道:「昨晚,他也喝醉了嗎?」

居酒屋老闆點頭:「是啊,一邊喝,一邊講他太太的事情,說什麼太太的遺願清單上的任務還有一大半沒完成,責怪自己不是一個稱職的丈夫,總之,稀里糊塗地說了很多話。昨晚,我們把他抬到了後面的客房,讓他休息了一晚,可是今晚,我們有客人來了,所以……應該讓他住到哪裡去呢?」

小灃疑惑了:「遺願清單……」

居酒屋老闆娘將老人的外套輕輕披到老人身上:「聽他講,他妻子生前有過許多願望,但都沒來得及實現,他將這些心願都記錄下來,想要一件一件幫妻子完成心願,這樣將來在天堂見了面,他……」

老人醉得不省人事,老闆娘的話,聽得小灃心裡五味雜陳。

小灃對居酒屋的老闆和老闆娘說:「他跟我住在同一個酒店,我送他回去吧。」

小灃和居酒屋老闆、老闆娘道謝之後,背著老人回到了酒店。幸好酒店離居酒屋很近,小灃在前台確認了老人的房間號以後,氣喘吁吁地把老人背回他的房間,放到床上後,老人還是毫無反應,酣睡如一個嬰孩。

小灃幫老人把外套脫下時,外套的口袋中滑落出一個小本子,小灃翻開本子,上面記錄了老人走過的每一個國家,每一處景點。在每一個景點後面,老人都會寫上一句大意為「我們終於來這裡了」這樣的語句。

在這個本子上,還寫了許多待辦事項,小灃看到上面寫著:去名古屋看畫展、去居酒屋裡喝酒、文一隻霸氣的大花臂……

有些事項後面畫著對勾,但大部分的事項後面還是空白的。

小灃想這應該就是居酒屋老闆娘口中的遺願清單,帶著這樣一本清單,老人孤身一人,前往天南海北,也許只有當老人置身於每一個景色的時候,他心裡的愧疚和懷念,才不會顯得那麼淒涼吧。

小灃把本子塞回到老人外套的口袋裡,起身回到自己房間。

他打開電腦,卻也只是對著文檔發呆,他正在寫一篇關於愛情的小說,他看看自己的文字,再想起老人懷中那個小小的本子,那種無聲的遺憾和最真實的愛情。一整晚,他一個字也沒寫出來。

第二天一早,小灃迷迷糊糊,還在睡夢中就聽到床頭的電話響起。

電話是老人打來的,他邀請小灃去他的房間吃早餐。

粗略洗漱了之後,小灃來到老人的房間,剛一開門,就聽見老人中氣十足的聲音:「早啊,來吃早飯吧,我剛從外面買回來的,還是熱的。」

小灃和老人對坐在桌前吃飯,老人和小灃隨便聊著天:「看你整天心事重重的,想必心裡也有放不下的人吧!」

小灃喝了一口湯,然後說:「是啊,是一個離開了很久的人,她是一個陪著我長大的人,但是後來被我給弄丟了。」

老人看著小灃故作鎮定的樣子,好像回想起了什麼:「在我們那個年代呀,一切都慢,一輩子只夠愛一個人。那時候物質沒有現在這麼富裕,東西壞了,我們都會想辦法修好,修修補補一輩子也就過去了。到了你們這個年代,東西壞了大家的第一反應就是換,但是換到最後總有幾個人會開始懷念最初,總感覺最初的那個,才是真的,最純粹的。」

「就比如——我。」但這句話小灃沒說出口。

老人看著小灃,眼裡帶有些許欣慰:「在她心裡,你是個非常重要的人嗎?」

小灃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我想今後,她都不可能再這樣去愛一個人了。」

下意識的回答,道出了最難捨的結局。

看著小灃有些悵然,老人善解人意地站起來:「我吃好了,你慢慢吃,等下我們去別處轉轉,我昨天發現酒店不遠的地方,有幾家店很有特色。」

老人走進了衛生間,小灃卻是食慾全無。

他摩挲著回憶,他想如果今生他們倆都沒辦法再愛上別人的話,算不算也是一種長相廝守。雖然不能與子偕老,但卻把最真、最美的自己,留在了彼此最好的時光裡。病痛和老去太麻煩了,就統統都留給自己。

他甚至幻想,也許這份回憶,會在你我臨終的那一刻浮上心頭,讓我們最終含笑死去,孩子們都不知道那一絲笑容的含義。只待在奈何橋上再相遇的時候,笑著對撒花說一句:「原來你也是到死都沒有忘記。」

在小灃胡思亂想之際,老人慌慌張張地從衛生間衝出來,四下翻找,嘴裡不停地念叨著:「項鏈呢,我的項鏈呢……」

看著老人空空的脖頸,小灃記得昨天離開居酒屋的時候,項鏈還掛在老人的脖子上。看到老人失魂落魄的樣子,小灃趕忙安慰老人,和老人一路沿著昨晚回來的路線找去,希望能夠找到項鏈。

從居酒屋到酒店的路上,小灃和老人翻來覆去找了好幾遍,都沒有看到項鏈。居酒屋的老闆和老闆娘也把居酒屋上上下下翻找了一遍,但是依然一無所獲。

大家都知道項鏈對於老人的意義,此刻,看著頭髮散亂、雙手不住顫抖的老人,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安慰。

天氣陰沉,一絲陽光都沒有。

老人的電話響了,他愣愣地看著小灃幾秒鐘,掏出手機塞給小灃,撇著嘴,看似有些煩躁:「就說我在忙!」

居酒屋的老闆娘陪在老人身邊安撫老人的情緒,小灃接過手機:「喂——」手機那端是一個清亮的年輕女人的聲音,在焦急地喊:「我爸呢?他在嗎?」

小灃拿著電話有點兒尷尬:「你好,仁叔現在在忙,我是仁叔的……」

老人聲音洪亮地補充道:「結拜兄弟!」

小灃:「呃……我是仁叔的結拜兄弟……」

小灃剛想胡亂編些理由,電話那頭卻說:「項鏈又丟了吧,不用找了……」

女孩的回答,讓小灃突然沒有頭緒。

「可是,你爸爸他……」小灃看著老人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確定老人女兒的態度是否正確,「他的狀況很不好。」

老人女兒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謝謝你照顧我爸爸,再見。」

小灃站到老人身旁剛想開口說什麼,一對從旁邊冒出來的情侶冒冒失失地打斷了小灃的話。

這對情侶看起來40歲左右,男人皮膚黝黑,粗聲粗氣地用中國話對小灃說:「你好,能幫我們拍張照片嗎?」

小灃本想拒絕,但看到女人已經站在陽光下整理起了頭髮,只好接過相機。男人拉著女人擺姿勢,一邊擺姿勢,男人一邊對小灃說:「我們也是從中國來的,剛才我聽到你們在說漢語,嗨,你們從哪個城市來?是來旅遊的嗎?我們是自由行,我們要不要一起……」

在這個話癆男人的嘮叨聲中,小灃為這對情侶拍了幾張照片。

女人注意到了一旁黯然神傷的老人,好奇地問小灃:「你爸爸怎麼了?看起來好像不太開心的樣子。」

「他不是我父親,我們只是偶然遇到的。」

女人有些驚訝,又認真看了看小灃和老人,抱歉地說道:「真是不好意思,不過,你們的氣質真的太像了。」

居酒屋的老闆娘簡單地和這對情侶講了講老人為什麼不高興,這對情侶熱心地幫忙找項鏈。

「是一條什麼樣子的項鏈啊?」女人一邊彎著腰四處張望,一邊問小灃。

小灃憑著回憶描述:「做工很精緻的項鏈,下面掛著一顆圓形的珠子,陽光下會很閃……」

女人忽然指著老人:「這不是在他身上嗎!」

大家一起將目光盯在老人身上,女人走到老人面前,輕輕蹲下身,伸手從老人的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東西。

女人攤開手,手心裡真的是老人的那條項鏈。

老人激動地拿過項鏈:「這……怎麼可能?我都找遍了,怎麼會在口袋裡……」

女人笑著:「我剛剛注意到口袋外有閃閃發亮的東西,沒想到真的是項鏈,其實好多東西就是這樣,我們越害怕丟,越是小心翼翼珍藏的東西,越容易被我們自己找不到。有的時候,還是放鬆點兒才好,是我們的東西永遠不會離開我們,不是我們的東西,再緊緊抓牢也沒有用,早晚會溜走的。」

女人的一番話聽起來簡單,卻把老人和小灃說得各自陷進了回憶。

找回了項鏈,老人似乎並沒有小灃想像中那麼高興。

為了不耽誤居酒屋的生意,小灃和老人就先回了酒店。老人不停地嘟囔:「我怎麼會這麼不小心,怎麼這麼不小心,我以為把她丟了,可是,她其實一直陪著我,真的是我太粗心了,太粗心了。」

看得出來,老人經過了剛才的一番折騰,有些身心疲憊了,好不容易安撫老人睡下,老人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小灃拿起來看,是老人女兒來的電話,稍稍猶豫片刻,小灃接起了電話。

「爸,這下你總該回家了吧?」

「不好意思,我是你爸的……呃……那個結拜兄弟。」

「你是……剛才那個人?」

小灃輕手輕腳走出房間,來到走廊上:「對,他剛找到項鏈,現在有點兒累了正在睡覺,你不用擔心,你可以一會兒再打過來……」

「項鏈又找到了……哎,等等。」

老人女兒似乎在糾結遲疑,好半天不開口,小灃耐心地等著。

老人女兒緩緩開口說:「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和我爸爸是什麼關係,但剛才我在電話裡聽到了爸爸說你是他的結拜兄弟,爸爸不是一個輕易會叫人兄弟的人,想必和你是有交心的情誼。我想告訴你一些事情,也許你能幫助我爸爸解開心結。」

小灃不明白:「心結?」

「是的。爸爸的心結就是我媽媽,媽媽嫁給爸爸之前結過一次婚,我不是爸爸的親生女兒。爸爸和媽媽剛結婚的時候,我還不到七歲,我那時候總擔心他們有了新的孩子就不再愛我了,所以我不願意他們有孩子,我希望他們只能有我這麼一個孩子,這樣他們就只會愛我。媽媽為了我,真的沒再和爸爸生一個孩子,我知道爸爸很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只是因為他愛媽媽,所以他沒說什麼。」

小灃可以想像得出電話那端,老人女兒的歎息該有多麼無奈。

「爸爸對我一直很好,像親生女兒一樣,只是我年紀越大,越發感受到了自己的自私給爸爸帶來了多麼大的遺憾。在媽媽去世後,爸爸整個人都變了,他原來愛說愛笑,後來經常好幾天也不說一句話,常常對著媽媽的骨灰髮呆。有一次我去看他,他居然說世上一個親人也沒有了,我當時不知道怎麼了,站起來沖爸爸嚷嚷,說爸爸從來就沒拿我當親人看待過,我怪爸爸生我的氣,氣我不讓他和媽媽生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孩子。其實,我是在生自己的氣,氣自己當年不懂事。」

小灃聽到房間裡有動靜,他偷偷看了一眼,老人還是安穩地躺在床上。

老人女兒接著說:「再後來,爸爸就常常獨自出門旅行,開始只是出去幾天,漸漸地出去一個月,再後來三個月、四個月,大半年都不回家。我每次給他打電話,他都說等幾天就回家,但是……我知道,他是在怪我,但我當時的話真的是氣話……如果……如果你有機會,和爸爸說,我一直在等他回家。雖然爸爸找到了項鏈,但他如果一直這樣,我真的很擔心,媽媽已經走了,但我還在,我會一直陪著爸爸的。麻煩你告訴他,我會帶著媽媽的愛,一直陪著爸爸。」

和老人女兒通完電話,小灃悄悄將手機放進老人的外套口袋裡。

躺在被窩裡的老人突然開口,嚇了小灃一跳:「你知道哪裡可以文身嗎?」

小灃回頭,老人兩眼亮晶晶地望著他。

和居酒屋老闆打聽了半天路線之後,小灃帶著老人去一家文身店。

在路上,小灃向老人轉達了老人女兒的話,老人聽後沉默了好半天:「其實,你們通電話的時候,我一直醒著,我的老年人手機聲音大,我都聽到了。」

小灃抱怨道:「那你還讓我講了這麼半天。」

老人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因為我想再聽一遍,我覺得很好聽。我老伴死了之後,我和女兒的話就少了很多,我知道女兒的心思,但其實我一點兒都沒怪過她,我愛她媽媽,也愛她,她在我心裡就和自己的孩子一樣。三年前,她嫁人生了孩子,我覺得她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完整的家,再也不需要我這個老頭了,我也算是對她媽媽有了交代,就決定帶著她媽媽的夢想,出來環遊世界。」

「你們兩個都是為了對方好,為什麼不把心裡話對彼此講清楚呢?」

「其實啊,我心裡清楚得很,不過我就喜歡她時不時替我擔心的樣子。不管怎麼樣,我心裡始終有點兒看不慣我那個女婿,雖然這個女婿對她很好,很忠誠,很愛她,各方面條件也都不錯,把家庭照顧得也是幸福美滿。」

「那你看不慣他什麼?」小灃不禁在心裡幻想各種高端的卑劣行為。

老人搖搖頭,笑著說:「你要是將來有了女兒你就會知道,你一點點把閨女養大,十幾年來她從來都是黏著你,衝你撒嬌,給你買衣服,突然交男朋友了,突然結婚了,這些本來應該我這個老爸享受的福利,全給別的男人佔了去……那個人還比你年輕,比你帥氣……唉!等你到了那天你就知道這種感覺能氣死你!」

小灃無奈地笑了笑沒說什麼。他知道男人無論到了什麼年紀,只要放下了防備,他們都只是一個大孩子而已。

到了刺青店,一個渾身都是刺青的日本姑娘接待他們,姑娘問小灃想要做什麼圖案。小灃問老人想要什麼樣的刺青。

老人說想把一個國內的地址和一串電話號碼文到自己手臂上。

看著老人遞過來的紙上那一長串漢字和數字,小灃回想起了「遺願清單」裡寫的「霸氣的大花臂」,他試探性地問:「難道你不覺得大花臂比較霸氣嗎?」

老人白了小灃一眼:「你們小孩子就是不懂浪漫,花臂這種東西,就是要到一個地方文一點兒湊一點兒,等湊齊了一隻花臂,再看看,每一個文身都是一個回憶,多有意義啊。」

文身師準備工具的時候,老人突然一拍大腿,對小灃說:「哎呀,忘了讓你把地址文成英文的,快快去幫我翻譯,中文英文都要文,否則萬一遇到我的不是中國人,看不懂就麻煩了。」

小灃以為地址可能是老人和妻子的某些回憶,問:「為什麼要讓別人看?」

老人故弄玄虛:「先文吧,等下再告訴你。」

拗不過老人,小灃只好把老人的要求轉告給了店主。那位日本姑娘雖然滿臉不解的神色,但還是準備了工具,認真地為老人文身。

刺青的時間很長,小灃看到老人額頭不斷滲出汗珠,但老人一聲不吭,咬著牙堅持著。從刺青店出來,老人渾身輕鬆的樣子,和上午丟了項鏈時,判若兩人。

老人拍了拍裹著保鮮紙的手臂:「這是我女兒的住址和手機號碼,我怕我萬一哪天真的留在了異鄉回不去,死在了別處,發現我的人也能通過我身上的文身,找到我女兒,把我送到她身邊。」

小灃疑惑不解道:「為什麼非要等死了的時候再回去,在活著的時候,好好陪在愛著的人身邊,不是更好嗎?」

老人笑了笑,說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況且人家都有老公有孩子了,平時還得工作,還傻乎乎地養了隻貓,這就夠她忙的了,要我再回去,那她的日子得有多煩?有時候啊,捨棄也是一種珍惜。」

老人摸著項鏈:「況且我有更重要的人想陪,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人生到頭,不就圖個無怨無悔嘛。黃泉路上要是遇上了我那幾個結拜兄弟,老子也能挺直了腰桿對他們說:我是死在追夢的路上,不像你們,一個個死在病房裡,哈哈哈哈……」

看到小灃有些羨慕的樣子,老人接著說道:「不說這些了,你們年輕人哪裡能體會到這些。晚上我們去居酒屋喝酒去吧,明天就要離開名古屋了,和老闆、老闆娘道個別。」

終於又要起程了,就像這一老一少馬不停蹄的無數個日夜。

人生本來就那麼短,想走的路什麼時候出發都不算晚,哪怕最後完不成,也好過一直都沒出發過。

居酒屋的生意結束後,老闆和老闆娘圍坐在老人身邊。

老闆娘遞上自己親手做的壽司:「上午真是擔心死我了,怎麼樣,這次把項鏈放好了吧,不會再丟了吧?」

老人搖搖頭:「帶在身上呢。不過,不要緊了,找到了是好事,但其實,找不到也沒關係了,有些事情,不用那麼在意形式,放在心裡就好了。」

老闆娘聽得雲山霧罩,悄悄問小灃:「他這是怎麼了,為什麼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小灃沒看明白老人鬧的是哪樣:「沒關係,他自己懂就好。」

居酒屋的老闆娘看著小灃和老人:「你們兩個,說實話,真的很像一對父子,不光長得像,說話的語氣也像。」

小灃和老人笑了,毫無預兆地一起說:「不!我們是結拜兄弟。」

聽到對方說出了一樣的話,兩人哈哈大笑了起來。

在居酒屋的最後一夜,老人喝了很多酒,但沒有醉。

從居酒屋出來,老人在夜風中唱起了歌,是一首很老的歌,小灃從來沒有聽過。

老人抬起手,指著頭頂繁星中的一顆:「以前,老伴剛去世那陣子,我特別害怕,害怕老伴離我越來越遠,我攢下了她生前所有的東西,一樣都不敢丟。可是我越不放手,越覺得老伴走遠了,我將老伴的骨灰做成項鏈,帶在身上,以為這樣就能永遠留住老伴,可我錯了,離開的人就是離開了,他們不會回到你身邊了。」

繁星顆顆閃亮。

老人說:「項鏈失而復得,我反而覺得老伴以前陪在我身邊的感覺又回來了。現在,我每一刻都特別踏實,只要我一抬頭、一閉眼,老伴都會出現在我腦海中,樣子一點兒都沒變。我知道,她現在正在某顆星星上望著我,對我笑呢。」

人真的是很奇怪,一直苦苦想要握住的,總是把握不住;而輕輕鬆開手,從指縫間滑過的過往回憶,全部變成了顆顆鑽石,點綴在心頭。

第二天一大早,老人背著背包來找小灃。

小灃看著神清氣爽的老人:「你這是……要離開了?」

老人點頭:「我要向下一個目標出發了,不過離開名古屋前,我還要去美術館看看,我老伴喜歡藝術,她生前一直想去世界各地的美術館看看。」

小灃說:「我陪你去。」

稍微收拾了一番,小灃和老人一起去了美術館。美術館裡人不多,空曠的大廳內,一幅幅作品帶著生命力掛在牆上,任人評點。

老人默不作聲,一幅一幅畫看過,看得很認真,好像要把所有的畫都刻在腦子裡。

走出美術館,天上飄下了零星的雪花,路面很快被打濕。

小灃和老人肩並肩,走在一條人很少的路上。

老人從口袋裡掏出那個小本子,在本子上用力畫了一個對勾,隨後,老人將本子貼在心口,滿足地笑起來。

「原來逛美術館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以前還老笑話你裝文藝,看來,真的是我太俗氣了。」

小灃知道,老人這是在和老伴說出自己從未說出口的心裡話。

人們總是後知後覺,認為有些話不必說,一些人不必等,總以為來日方長,可不知不覺便沒了來日。

小灃問:「下一個需要完成的心願是什麼?」

老人神秘地笑了:「這可不能告訴你,這是我和老伴兩個人之間的秘密。」

站在一個岔路口,老人和小灃說:「我們就在這裡分手吧,有緣再見。」

小灃想說點兒什麼傳統的祝福,但想了想老頭的性格,千言萬語彙成一句:「那……一路順風。」

老人意味深長地看著小灃,輕輕歎了口氣:「一路走下去!到頭來,別辜負了自己。」

老人的手機響了,老人拿起來看:「是我女兒打來的。」

老人接起電話,和女兒講話,聲音柔和,像一個慈父。小灃不願再打擾他們,便無聲地揮揮手,轉身離去。

老人的聲音在小灃身後飄散:「我明天去冰島,對,一早的飛機,好啊,我們在冰島見吧!不過去完冰島以後要去北極,我看你的身子骨是吃不消……」

十一

站在名古屋的街頭,往來行人川流不息。

小灃拿出手機,在記事本裡寫下「遺願清單」這幾個字,轉念想想又把它刪除。他看看眼前的異國他鄉,心想既然已經在路上了,又何必讓夢想變成遺願的時候再去尋覓。

想到夢想二字,撒花的臉再一次浮上了他的心頭,只是這一次小灃感覺到自己不再像以前那麼擔心,那個萬一「找不回撒花」的結局。

人的一生,總會有些不甘心的事情,這不是理智可以決定的。我們能做的就只有讓那份不甘心,盡可能地接近問心無愧而已。

放手去追尋,去喝醉,去歇斯底里、淋漓盡致之後如果還是破碎,那碎片也會化作滿天繁星點綴在你熟睡的夢裡。

十二

謝謝我的「結拜兄弟」。

致40年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