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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成年禮

基蘭在二○○八年的春天舉行了成年禮。儀式進行期間他的表現令人讚歎不已。在這場全程以希伯來語進行的儀式到來前,他更是出乎我們預料地定期前往猶太教堂上課,背誦典禮上須朗讀的經文。裡歐的家族龐大,來自英國、美國、以色列各地的家族成員都在這場儀式中團聚一堂。這樣的大陣仗連我都有些恐懼,遑論我年僅十三歲的兒子,然而他小小年紀便展現了高明的社交手腕,那恐怕是我畢生苦練都無法精通的技巧。在籌備成年禮的過程中,他說他之所以願意配合全是為了要讓眾人開心,他永遠不會自認為猶太人或隸屬於任何教派。他只是為了讓家族有機會團聚才配合演出。要是我和裡歐都能學學他的深謀遠慮與圓滑的手腕,我們的婚姻便不會走到今日這般田地。

我們在我住處的花園裡辦了一場派對,一部分家族成員在裡歐的公寓過夜。在分離所帶來的痛苦與未解的心結平息之前,我們便為了這場成年禮又湊在一起。儘管我一心想與他復合,但希望會是發生在其他狀況之下。我不確定此刻是否為適當的時機,但我們沒有時間多想,因為這場基蘭的3或者該說裡歐的3人生大事已迫在眉睫。

我們就是無法坦承我們其實尚未做好復合的準備。

第一個徵兆是在基蘭準備成年禮的過程中,我不斷覺得自己是個異類。我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家族,我感到迷惘,覺得自己被擋在門外。孩子們至少有一半的猶太血統,而我什麼都不是。我看著每個人,就連我不信教的大姑也顯得如魚得水。畢竟猶太身份是與生俱來的,它無法借由後天努力完整取得。我許多朋友不辭辛勞地完成了轉化過程,但他們仍然覺得被拒於猶太民族之外。從這個角度而言,伊斯蘭教與基督教就顯得更為大方與寬容,因為就算生下了半猶太的孩子,也無助於融入這個猶太俱樂部。

我覺得自己不但同意基蘭舉辦成年禮,而且還積極協助籌劃此事是非常有雅量的舉動。但我內心確實有過遲疑,我不確定自己在此事之中到底扮演什麼樣的角色。裡歐注意到我內心隱藏的兩難,想必是我無意間露出端倪。他能察覺到我並非百分之百投入,而且內心相當焦慮,我們太過瞭解彼此,因此他勢必能察覺。在裡歐眼裡,他只看見我並未全心投入。然而我實在難以面對這個在以色列茁壯的宗教所展現出的排他性。況且我是個無神論者,我自認已盡我所能做到最好。但有一天當我一臉鬱悶地坐在猶太教堂時,裡歐對我說:「你就不能偶爾讓我開心一下嗎?」

「我很努力了,你看不出來嗎?」我含著淚,心生挫敗地說道。

我們才經歷過那樣難堪的分手,此刻並非重修舊好的最佳時機。我們尚未好好療傷,我們尚未重建自信並立下決心不再重蹈覆轍。儘管我對於大環境過早把我們倆湊在一起感到有些不安,但內心有一部分仍為此感到滿足。我已厭倦分居兩地的日子,我厭倦在他公寓享用安息日晚餐,然後深夜獨自走回我寂寞的房子,我厭倦隔一周週末都要讓孩子們隨他外出。到最後我的決心開始動搖,我們都曾立誓要努力改變自己,待狀況安穩後再重新開始,儘管此刻我們明明尚未達成此目標,我卻故意視而不見。

「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這樣爸以後就不能說我連試都沒試過。」基蘭說。

「我之所以這麼做,也是為了讓你爸不能說我沒有試著融入。」我對他說。

其實我還有兩位姐妹人在英國,但我沒邀請她們,是因為擔心她們身處裡歐的大家族之中會覺得不自在。況且我的小妹里拉才度過一段詭異痛苦的時期:她分居的丈夫從北倫敦一所小學偷偷帶走他們的獨子,他帶著兒子離開英國,躲在孟加拉國一處村落裡。警方開出國際搜索令,知名律師也參與此案協助找出男孩的下落,助他重返母親身邊。里拉此刻實在無力扮演我的姐妹淘,她需要我的大力支持,而我也大量投入此案,我幫忙找律師並且持續跟進警方與司法部處理進度,以確保這個孩子會得到法院監護。我唯一邀請的人是基蘭從前的德國保姆—卡特卡,當年裡歐在摩洛哥時她與我們一同住在倫敦,我想她是唯一一個瞭解我在這場儀式中的困惑的人。卡特卡能理解身為一位「非猶太人」,身處這場猶太成年禮之中是什麼滋味。話雖如此,對她而言這一切終究充滿異國情調。但對我來說,我是個身為異教徒的母親,這是最難吞忍的一環。

身為猶太教堂裡的外人,想不到最後我心中燃起的並非全是疏離感。當基蘭致辭時,我內心升起一股驕傲與歡騰。講詞是他親自寫的,他以個人角度詮釋儀式中他必須朗讀的那一段猶太經文。這場儀式正好在逾越節期間,於是基蘭學了一段聖經中關於以色列人逃離埃及奴役的詩文。那篇詩文的希伯來語稱作「Shirat HaYam」,意思是「海洋之歌」,那是一篇美麗的、令人難忘的詩歌。我的兒子基蘭轉瞬就長大了,對著猶太教堂裡滿滿的群眾發表自己對這首詩的見解。我心跳加速、得意揚揚地坐在那兒,臉上閃現一抹神秘的微笑。

基蘭在致辭中表示,那篇詩歌很美,但他認為故事本身並非那麼討人喜歡。他說照他的理解,那個故事是在讚揚上帝把跟著摩西與以色列人來到紅海的埃及人全數淹死。他說逾越節理應是個值得慶祝的節日,但這個故事無法讓人興起慶祝之情。

他接著補充說道,從某些層面看來,巴勒斯坦人就像是當年困在埃及的以色列人,試圖從佔領中掙脫。

當天深夜所有慶祝活動告終之後,我們的小家庭回到穆斯惹拉的房子裡,我問裡歐:「你幫基蘭寫講稿了嗎?」還好我的屋裡並未有賓客留宿,我們把他們全都安頓在裡歐的公寓裡。此刻我們得以獨處,為彼此同心協力成功舉辦了這一場重大儀式感到驕傲。我先前因自己非猶太人而感到被孤立的自憐情緒,此刻已被我暫時擱置在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歡欣鼓舞之情,因為我們這個家庭在經歷許多挫敗之後,終於有個小小的成功故事可說。基蘭在他致辭中所傳遞的人道精神就像一股鎮靜心神的香氣,盤旋在我們腦海久久不散。

「不算有。我何必幫他?是猶太祭司幫他挑了《海洋之歌》當作成年禮時朗讀的經文,也是基蘭自己決定要根據這篇詩歌來寫他的講稿。」

「他一定跟你討論過講稿的含義之類的吧?」

「嗯,我讀了他自己寫的稿子後,唯一給的建議就是以色列佔領和埃及奴役之間的聯結。」

「我就知道!你難道沒有替你兒子感到驕傲嗎?」

「當然有,你不也是嗎?」

言語難以表達我倆此刻的心情,我們只能微笑著擁抱,這或許是自分居以後我們最為親近的一刻。既然我們無法對幸福達成共識,只好在混亂的生活中各退一步。這段婚姻雖已看似無望,但我們還有孩子,那是我們倆生活中的唯一交集。

如今裡歐已經正式在我穆斯惹拉的房子裡住下。瑪亞在法國學校也適應良好,不出一年她的法語水平便已說寫流利,但令我們失望的是她的希伯來語卻日漸退步。但我們可以接受這個結果,畢竟我們是為她好才替她選了法國學校,理應欣慰她在這麼短時間內就能適應新環境。她的政治意識也逐漸覺醒。她的「以色列外皮」已逐漸剝落,慢慢培養出一個不具地方特色的新身份,以及這個年紀的孩子不該有的成熟度。如今她班上幾乎有三分之二的同學是巴勒斯坦人,對他們來說,法國學校是一個能暫時逃離以色列佔領磨難的避難所。瑪亞小心翼翼地不讓班上同學發現她會說希伯來語。她仍像往常一樣時常提出一大堆問題,但這些問題漸漸展現出她對所居之地的政治意識已逐漸覺醒。無論她在屋裡閒逛、刷牙還是在寫功課,她會突然提出某個不相干的話題,堅持要我們仔細解說。

「昨天我學校外面的街上有人開槍。」

「應該沒這回事。要是有的話我也會聽見,你的學校離家裡不遠。」

「但我沒說謊!我聽見砰砰聲。」

「可能是有人在放煙火。」

「媽媽!」我的答覆看來令她頗為困擾,「是大白天耶!」

瑪亞的大眼睛像極了巧克力聰明豆,她那外圍繞著灰綠色細圈的深褐色眼珠,此刻看似要爆出來了。

「嗯,說不定是調皮的男生在玩煙火。」

「不是,是有人在開槍,以色列人在射巴勒斯坦人。」

「我覺得不是。」

「我的老師丹尼艾爾先生說的。那時候是遊戲時間,大家都在外面跑來跑去。」

「丹尼艾爾先生這樣跟你說的?」

「他跟我們說砰砰聲是槍聲。但我知道是誰射誰,巴勒斯坦人不會帶槍上街!」

「他還說了什麼?」如果那個老師還對她說的確是以色列人與巴勒斯坦人之間發生槍擊,我也絲毫不感意外。這裡的人習慣跟小孩子分享大量可怕的事情。舉例來說,瑪亞班上所有學童都知道十年前有個巴勒斯坦自殺炸彈客,在先知街上的學校大門前把自己炸個粉身碎骨,他的殘骸連同頭顱都飛過高牆,落入校園內的遊樂場上。

「他說外頭有一隊以色列人要去哭牆慶祝耶路撒冷日[66],有人想擋下他們,結果槍擊就發生了。」

我心想我果然猜對了,他果然跟班上學生分享了一大堆信息!

「可能只是軍人朝天空開槍嚇阻那些抗議遊行的人。那些狂熱分子每年都要大肆慶祝耶路撒冷日,好嘲笑那些巴勒斯坦人,讓他們知道整個舊城區和西牆全都屬於猶太人。真幼稚。」

「什麼是西牆?」

「就是哭牆。」

「你是說牆上有很多字跡的那個嗎?」

「什麼字跡?」

「伯利恆那道有很多字跡的牆嗎?」

她以前看過一部分圍起伯利恆的以色列安全牆,激進主義人士和秘密革命分子用噴漆在上頭寫下潦草的反隔絕標語。她還看過平克·弗洛伊德樂隊的靈魂人物羅傑·沃特斯趁著最近來以色列開唱時在那道牆上留下出自專輯《牆》中的一句歌詞:「我們不需要思想控制。」 但是西牆指的不是那道牆,西牆是公元前十九年由大希律王所建,是聖殿山西側僅存的一道牆。我轉過頭對著我的女兒心不在焉地解釋:「不是,有字跡的那道牆是以色列蓋來阻擋人們進出用的。西牆是古代猶太聖殿唯一留下的遺跡。」

「是在金色圓頂那邊嗎?」

「沒錯,就在圓頂清真寺那邊,那裡也叫作聖殿山。」

「就是巴勒斯坦人說是他們的,猶太人也說是他們的那個地方嗎?」

「圓頂清真寺屬於巴勒斯坦人,那裡是聖殿山的最高點。但猶太人說聖殿山旁那道西牆是他們的,因為西牆屬於他們古代聖殿的一部分,而那個聖殿以前就蓋在圓頂清真寺現在的位置。」

瑪亞一度看似陷入沉思,然後她像大人一樣歎了口氣,接著說道:「很多地方都有牆。但最高最大的是伯利恆那一道,我的朋友拉雅和拉肯每天都從伯利恆搭校車來上學,都要穿過那道牆上的大門。他們不能跟他們爸媽一起來,巴勒斯坦大人不能穿過那道牆,小朋友可以,但一定要搭校車。拉雅和拉肯說他們從來沒看過海,因為他們不准去特拉維夫。他們是巴勒斯坦人。」

我頭一次注意到瑪亞省略了一個「坦」字,她不再說「巴勒斯坦坦人」了。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