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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耶穌氣味之海

裡歐想帶孩子們到外地去度週末,他說我也可以一起去。我雖樂於在週五晚上在他住處與全家人共享安息日晚餐,但還沒準備好與他一起出遊。我內心很想參與,但若是在加利利海湖畔帳篷內的密閉空間共度浪漫的長週末後,回到耶路撒冷後我會不知該如何面對我們已然分居的事實。因此,最後他還是獨自帶著基蘭與瑪亞上路了。

這幾個月以來,每逢週末我都會與孩子們分離,至今我仍覺得不知所措。起先我真不知該如何利用這整整兩天的獨處時光,我盡可能以各種創新的方式妥善利用,但近來漸漸想不到新主意了。週末開始變得漫長,我不知該如何利用這麼多時間。我試過各種活動好維持自己對這座城市的興致。我幾乎把每條著名的散步路線都走過了,餐廳與咖啡店也幾乎去遍了。當孩子們與他們的父親去露營時,留我一人茫然地面對又一段漫長的四十八小時。

傍晚時,哈穆迪打來的電話解除了我在穆斯惹拉這棟房子的寂靜魔咒。

「Yallah,Taali,來嘛,來阿斯卡迪尼雅這裡,這裡有最棒的牛排。」

「我不吃牛排的。」當我抵達那家位於東耶路撒冷的餐廳時,我這麼對他說,「我本來吃素,一直到最近才解禁。我現在可以吃一點肉,但還沒辦法吃牛排。」

「對對對,我在印度待過三個月。你們把牛當神一樣膜拜,我們喜歡吃你們的神!」哈穆迪竊笑。

「哈哈,你果然很懂印度!」我說。每回只要有人對印度教的多神信仰或習俗發表高見,他們姿態總是那麼高傲,令我很不舒服。要想讓以色列人或巴勒斯坦人理解聖牛或其他古老習俗、儀式對印度人的意義,只會徒勞無功。我發現特別難向閃族宗教的信徒解釋這些事情,因為在他們的文化裡,一神論是由偶像崇拜自然進化而來的。我常對我的猶太朋友與親戚表示,他們只要盤子沾過不符猶太教規的肉類,上頭裝的食物就一律不碰這種行為,跟印度教徒不吃「聖牛」其實同樣古怪,這話他們聽了總會生氣。在印度,即便是不信教的印度人都會避免吃牛,因為那是種古老的傳統,只要在那種環境下成長便很難擺脫。同樣地,許多不信教的猶太人也不吃甲殼類海鮮,因為他們不習慣那個味道。有趣的是,儘管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這幾種閃族宗教在歷史上互有衝突,但彼此間互為盟友。舉例而言,根據伊斯蘭教規,穆斯林可與猶太人或基督徒成婚,但不准與印度教徒、佛教徒或瑣羅亞斯德教徒通婚,除非他們願意轉化為穆斯林才行。伊斯蘭教將這三種閃族宗教的信徒稱為「有經者」,因為伊斯蘭教認可聖經以及所有比穆罕默德更早出現的先知。

要是我承認自己是無神論者,恐怕會冒犯許多人,在這個地區,膜拜聖牛還是比當個無神論者好得多。但宣稱自己是印度教徒也未必比較好,因為沒有人確定該如何向我宣揚一神論。這意味著多數時候我被排擠在外,我被視為一個有著異國原始信仰的人。無論是走在西耶路撒冷街道還是舊城區巷弄間,我一天至少會碰上一次有人對著我唱起印度歌謠。

為此我決定忽視哈穆迪方纔的話。他點了一瓶梅洛葡萄酒,然後說:「你一定得試試這裡的牛排,這是全世界最棒的。相信我,你的神要是知道自己這麼美味,知道人們這麼愛吃它多汁的肉,它也會很欣慰的。」

「你這樣有褻瀆聖物的嫌疑喲。」我笑了。

「你一定得試試。就勇敢打破禁忌吧,沒有比這裡更適合的場所了。」

「我已經把其他所有禁忌都打破了。每次我朋友切牛排,看見血水溢出滲到馬鈴薯泥裡頭,我就覺得很不舒服。」

「你可以點五分熟,這樣肉還是多汁,但不會有血。還有,這裡的肉是按伊斯蘭教律法屠宰的,不像歐洲的那麼多血水。相信我,你絕對忘不了阿斯卡迪尼雅牛排。不然做個交易如何?如果你今天晚上在這裡吃牛排,我就免費替你工作一天。」

我很訝異他竟如此堅持,局面演變至此實在太荒謬了。我不吃牛排其實跟任何禁忌都無關,只是對於像我這樣瘦弱的人來說,牛排看起來份量實在太大了,我無法消化那麼多肉。

然而哈穆迪把我沉默的微笑視為同意,逕自替我點了一份牛排,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幾分鐘之後,我會成為一個貨真價實的肉食者,因為一旦我在眾人面前吃了阿斯卡迪尼雅牛排,我就無法再聲稱自己吃素。我打算順從地接受命運,默默地啜飲著酒。

「這瓶梅洛葡萄酒可是為了搭配牛排特別選的。」哈穆迪邊說邊替我又斟了些酒。

結果送來的牛排並非如我想像中那樣是一大塊肉堆在馬鈴薯泥上,而是一小塊散發著炭香味、整齊地印著燒烤烙痕的肉,一旁還放著兩小朵脆口的綠花椰菜與兩小顆水煮馬鈴薯,上頭撒了氣味濃郁的粉紅色鹽膚木香料,盤子邊緣同樣撒上了鹽膚木香料與一些紅椒片。這道菜最有趣的部分莫過於這塊炭烤肉排上放了一堆快炒過的青椒丁與蒜蓉,此外還灑上了大量頂級冷壓初搾橄欖油,我從未見過擺盤如此精緻的肉,看起來簡直像是奉獻給神的祭品。

「Tafaddali(快點動手啊)。」哈穆迪邊說邊等著看我開動。我手握一把鋸齒牛排刀,面露微笑。眼前這道擺盤精緻看似獻神聖品的料理,莫名讓我有了下手的動力。哈穆迪面前也有盤一模一樣的料理,他等著我先開動。我切了一小片這禁忌的肉排,肉塊呈現粉紅色澤,多汁卻不血腥。我緊張地笑了一下,然後將其送進嘴裡,等了一會兒,接著開始咀嚼,然後吞了下去。結果倒也沒發生什麼地動天驚的後果,我既沒遭到印度教裡三億三千萬男女神祇的天譴,也沒有變成老鼠或刺蝟之類的低等動物。

我甚至還喜歡上了這個調味:辣椒、大蒜、鹽膚木香料、橄欖油。

我們坐在吧檯前,坐在附近的人全都鼓掌歡呼。我不知道哈穆迪原來在等的是此刻的勝利。我看見大廚從廚房窗戶探出頭來,滿足地微笑著。他的左臉頰上有一顆黑痣,讓人聯想起美國演員羅伯特·德尼羅。

隨著夜深了,吃下牛排的興奮與香醇的梅洛葡萄酒所帶來的醉意都逐漸消退。我無須查看時鐘,因為沒有保姆在家裡等著我回去交班,這感覺實在很古怪。事實上,我毫無回家的理由。當需要我的家人不在身邊,我便不知該如何面對現實。我不禁想起跟著父親在加利利海湖畔露營的孩子們。

哈穆迪與我配著美酒享用這頓佳餚之後,我們走到外頭抽煙。有許多人也在琵琶樹下享受著芬芳的傍晚微風,抽煙閒聊。當晚天上掛著滿月,也許正是月的魔咒才會令我情緒如此翻騰。我很想念我的孩子們,我不喜歡如此安排週末。我急切地想打電話追問他們此刻的行蹤。此時我的手機響起,小小屏幕上,裡歐的名字在我晦暗的雙眼前亮起,令我頓時從現實中抽離。

「喂?」

一開始我只聽見潮水聲,那是加利利海湖的聲音。背景裡頻頻破音的播音系統正放送著熱門希伯來語歌曲。我記得這波浪,我曾見過天鵝悠遊其中。他是蓄意要傷害我,他帶孩子們去這美麗的景點露營,好讓我想起我們過去曾共同經歷的刺激探險。

「你聽得見波浪聲嗎?」他聲音顫抖地說。此刻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我感到一陣暈眩襲來。

「聽得見。」

「再聽一次。」他把電話放到岸邊,我眼前浮現出拿撒勒山腳下那片廣闊的湖水,此刻我漂浮在過往回憶裡。

我們起了個大早。我看著他打包,帳篷、炊煮用具、打火機、烤肉架。我欣羨地看著他。

他帶了好幾罐罐頭,還帶了一盒新鮮雞蛋。孩子們興奮極了,瑪亞比基蘭來得更興奮些。他懂得如何規劃一趟完美的露營之旅,懂得如何在漆黑中搭帳篷,懂得如何半夜三更在陌生的地方弄來食物,懂得如何生起營火。我們抵達了基乃勒特湖3那是加利利海在聖經裡的名稱,他讓我睡在充氣床墊上。他在黑夜裡搭起帳篷。

到了早上,他煮了幾個水煮蛋,開了一罐焗豆罐頭直接放在營火上加熱,然後將早餐送到我床前。瑪亞不停地把耶穌掛在嘴邊,因為他之前不斷對瑪亞說,耶穌在湖邊丘陵上的生活種種。

在加利利海湖畔,我們聽著瑪亞談論耶穌,說著他是如何從拿撒勒的丘陵來到湖畔,在湖水中游泳。

我們在基乃勒特湖裡游泳,一如當年的耶穌。孩子們情緒高昂。我們起個大早,躍入冰涼的碧綠湖水,我們在滿是聖彼得魚的湖水中游泳。「我可以聞到耶穌的味道。」我們如天使般的女兒開口說道,她沒來由地改編起兒歌歌詞胡亂唱著,「耶穌下山了,就要下山了,就要下山站在湖邊,都是爸爸告訴我的。」

我閉上雙眼,想著這位來自拿撒勒的先知。我在這充滿耶穌氣味的湖水中游泳,呼吸著滿是魚腥味的空氣。「謝謝你帶我來。」我對裡歐說。我走向他身邊,把吃了一半的雞蛋三明治擱在一旁,給了裡歐一個擁抱,對他說:「謝謝你帶我來感受這令人震撼的歷史。」

我跳進湖水裡。他就在我身旁,肩並肩,我們一起泅遊湖水中。

「你聽得見波浪聲嗎?」裡歐低語道。

「聽得見。」

「我想跟你一起游泳。」

「我也想跟你一起游泳。」

「拿撒勒人耶穌曾在這裡游泳。」他說,語氣像極了瑪亞。

「我也曾經在拿撒勒人耶穌行走過的水面上游泳,我是跟你一起去的。」

「我想再跟你一起游泳。」

「我真希望現在就在你身邊。」

「你聽得見波浪聲嗎?」

「可以,我聽得見。我聽得見。」

我還想對他說我吃了一塊牛排,想對他說我打破了禁忌,想對他說我無法壓抑心中澎湃的情感,無法承受過去幾個月來命運的曲折。

「怎麼了?」哈穆迪問道。我們還坐在餐廳外頭。

「沒什麼。」我說,我試著壓抑洶湧的淚水。

「怎麼回事,habibti?」哈穆迪關心地把一隻手臂環繞在我身上。此刻我多麼渴望一個擁抱,但我不能接受他的。我想念裡歐的臂膀,想念他強而有力的懷抱。

我在加利利海游泳。和他單獨一起。

「到底怎麼了?Shou? Shou sar?」哈穆迪再次問道,「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我無法對他交代來龍去脈,我無法對他說此刻我正發了狂似的想念裡歐。

「Yallah,我們來轉換一下心情。」哈穆迪說,「我們去散步吧。」

「去哪裡?」

「去舊城區。我帶你去看一個會讓你忘掉一切世俗煩惱的東西。」

我們一起走到維亞多勒羅沙街。在這狹窄街道走了約一百米後,我們來到一處轉向右方的陡峭階梯。我們爬上階梯,哈穆迪指引我看向一對漆成藍色的鐵門,在月光下襯著白色牆面看來格外顯眼。

「看起來我們站的位置離古跡群很近。」我對哈穆迪說。我記得這條路線,週五要去禮拜的穆斯林們都會走這條路。圓頂清真寺建築群其中一道大門應該就在這藍色大門後方。

「那來吧。」他推開門,我們來到了一處開放式露台。突然間我們已沐浴在月光下,但又不只是月光。我感應到這附近勢必存有什麼不可思議的壯麗景色。我迷惘了好幾分鐘。當我的雙眼適應了光線之後,我看見哈穆迪的臉,他還是擺著我吃下牛排時那副勝利的表情。他捲了根大麻煙,此刻正站在我身旁點煙。

「閉上眼睛。」他說。接著他引領著我走進一條狹窄通道。我仍閉著雙眼,但可以感覺到光線變得更亮。

哈穆迪幫助我站上某個圓頂,感覺像是舊城區裡某處圓頂屋頂。

「現在張開雙眼。」他說。

我的臉正對著光源,感覺似乎伸手就能夠到月亮。我睜開雙眼看見了圓頂清真寺的圓頂,距離如此之近,幾乎可以觸摸它。金色圓頂將月光映照在我們臉上。哈穆迪把大麻遞給我,但我無法伸手接過,因為我覺得只要一動,眼前這被月光洗滌的古跡就會消失,而我方纔所見不過全是幻影。

此刻我與圓頂距離如此之近,我能看見金色嵌板接合處的脊狀突起。我可以看見圓頂下方精緻華麗的綠色馬賽克磚。而圓頂下方作為基底的八角形建築物,據說正是蓋在先知穆罕默德的登霄石之上。據說穆罕默德騎著名為布拉克的馬形神獸,在登霄石上不停繞圈直到飛入七重天。

我覺得自己何其有幸能如此接近這壯麗的古跡,接近這全球政治地圖上最熱門的衝突象徵,我轉過身,對著帶我來看這不可思議美景的傢伙投以微笑。我熱淚盈眶,聽見他的聲音迴盪在這超凡的景色之中:「Habibti, ma Tiklakhi, Kul ishi rahekun mniih, 」。意思是:「不要擔心,親愛的,一切都會沒事的。」當我哭泣時,我想到裡歐此刻正坐在提比裡亞湖畔的營火邊。

我就著月光在加利利海湖水之中游泳。孩子們在帳篷裡熟睡,我們沐浴在月光之下。我們伴著棲息在淺灘裡的聖彼得魚,泅游在充滿耶穌氣味的湖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