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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百年孤寂

瑪亞與基蘭的學校位於Rehov Hanevi』im,字面直譯為先知街,街上有許多教堂和其他基督教機構。那條街很長,下坡段盡頭可通往一號公路,上坡段盡頭則與雅法路以及馬哈耐·耶胡達市場交會。分界未明的東西向綠線沿著一號公路展開,更遠處則是大馬士革門。之所以被稱為大馬士革門,是因為昔日來自耶路撒冷的貿易商與朝聖者都要通過這個位於耶路撒冷舊城北邊的城門,才能踏上前往敘利亞的旅程。我的新房位於先知街的街尾,就在綠線西側邊緣,那一區也被稱為俄羅斯區。

有著壯麗尖塔與宏偉建築的優雅教堂散落在此區。聖公會學校本是十九世紀末一家傳教醫院,後來傳教士們在該處興學來向猶太人宣揚基督教。身處此區,會讓人忘記此刻穆斯林與猶太人正在爭奪耶路撒冷。在這裡,人們會面對一段不同的歷史:九世紀前歐洲天主教派出了一支殘暴的軍隊攻打穆斯林、猶太人與異教徒,而耶路撒冷便是這支軍隊的據點。雖然先知街上的教堂是幾世紀後才興建的,但它們能提醒訪客,耶路撒冷曾是個十足的基督教城市。這些教堂訴說著另外一個故事,在不算太久遠的過去,裝點市容的曾是十字架而非六芒星。塔瑪與我另一位左翼以色列友人時常拿這段耶路撒冷被基督教佔領的歷史開玩笑。他們說當初是十字軍率先把這裡打造成一座要塞城市,他們躲在這個要塞裡統治耶路撒冷長達百年之久。於是我的朋友們發明了這個理論:以色列追隨十字軍的腳步建起一道道安全牆,替猶太人打造了一個新家園,他們隱居在城牆之內。因此,以色列很可能會重演十字軍的命運,它可能會一如當年的十字軍,在百年之後敗給自己的傲慢與目光短淺。

「好吧,那這樣我們距離世界末日只剩四十年了。」塔瑪會邊說邊暗自竊笑。

由於我之前仍處於分居療傷期,加上又忙著一個人在耶路撒冷尋找新住處,我與塔瑪已數月未見。事實上我連菲妲都不常見,不過是出於其他原因就是了。當我的住處與工作都安頓妥當,覺得自己已準備好走出分居之痛後,我便去了一趟艾因喀拉姆探望塔瑪。她正準備下半年前往美國進行博士後研究,主題是以色列如何以行政手段遂行殖民之實。她的目標是有一天能參與祖國的政策制定,以避免她口中的玩笑成真。她不希望以色列因故步自封而崩裂,她想阻止猶太人步上十字軍的後塵。「這裡是我唯一的家。」幾乎每回見到塔瑪,她都會如此向我強調,「我也想把這個家與當地的巴勒斯坦人共享,此外還有這裡的國際人士、埃塞俄比亞人、越南船民[63]的孩子們。相信我,這裡有足夠的空間容納所有人。要是這個國家能吞下仇外的自負會有多美好。我不想住在法國或突尼斯,我屬於這裡!」

自從菲妲搬走後,塔瑪便一個人住在艾因喀拉姆,我當時還不知道她們為何突然間就鬧翻了。從過去與菲妲談話的片段中,我已嗅到這兩個女人之間有一絲不和。顯然是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觸犯了菲妲的底線,才讓她決心與塔瑪決裂。她甚至連談都不願談,只對我說光是想到那件事就令她渾身不舒服。看得出她傷得很重。

「如果你離開了,誰來阻止?」我對塔瑪說道。我坐在她家的露台上,聞著底下山谷傳來的麝香草與敘利亞奧勒岡的香氣。我想念菲妲,少了她,艾因喀拉姆便不再是記憶中芬芳的所在。

「阻止什麼?」

「阻止四十年後的世界末日。」

「我會回來的!我只去四年。不過我最近對於該如何阻止以色列集體沉淪有了新的想法,要不要聽聽看?方法就是通婚。只要命令哈馬斯成員和極端正統猶太教徒一起參加雜交派對,讓他們釋放壓抑的憤怒與挫折就好了。」塔瑪說完便笑了,但我知道她不是在說笑。她是真心相信不同種族、宗教、人種、膚色的人們應當通婚,直到這世界不再以膚色為依據劃分成區。有時候為了某個棘手的案子忙了好幾晚沒睡又抽了太多煙之後,她會對著我大喊:「世界之家是屬於你們的!」她會指著我的孩子說道,「他們就是未來,屬於這世界的混血未來。」

菲妲對此事的看法與塔瑪相同:「要是伊斯蘭教的神學專家可以公佈一條新教令,告訴信眾隨時隨地做愛是神聖的行為,要人們不用為了houris,也就是美麗的天堂之神守身,這會是一個多麼放鬆的世界!」

我向塔瑪轉述了這番話,但她聽完之後並未露出笑容,只點了根香煙,然後說道:「你知道菲妲現在住在伯利恆嗎?」

我對她說:「如果法官決定要剝奪她的身份,那她的案子就得在幾個月內開庭再審,可是菲妲現在已經不在意法院怎麼判了。」

「像她這種特殊案例,她必須住在耶路撒冷才行。」塔瑪以律師的口吻說道,「但是她人幾乎不在這兒。」

塔瑪看起來一臉疲憊。我對她說我近來不常與菲妲碰面,而我今後與塔瑪見面的機會也不多了。

因為再過幾個月,她便要前往美國普林斯頓大學。

「四年好長啊。」我對她說。

「是啊,我知道,但我希望普林斯頓能讓我的生活稍微回歸正常,它能讓我過著年輕博士生該過的生活,而不是當個過度早熟的律師,一心一意想以修正以色列充滿種族歧視的法律制度為挑戰。我畢竟不是聖人。」塔瑪說。

「但是被人需要的感覺一定很棒吧。」我說。

「是啊,但有時候我覺得,好比說,我對菲妲付出太多,反而讓她窒息。」塔瑪說道,「我嚇跑她了。身為一個激進主義分子,我根本不可能有正常的人際關係。我已經厭倦這片我生長的土地,也許五年之內我會有不同的感覺,但我現在真的需要好好休息。耶路撒冷實在太殘酷了。」

「你讓我想起奧茲。」

「你是說阿摩司·奧茲 ?」

「是啊,他在他的回憶錄《愛與黑暗的故事》裡也提到同樣的殘酷。」

「你是指他母親自殺那一段?」

「沒錯。」

「你看耶路撒冷都幹了什麼好事?它只會『不斷把一個個情人逼上絕路』,」塔瑪引用了奧茲書中的話,「不要愛上耶路撒冷。這裡只是一個中繼站,但我把我的一生都花在這裡。這個城市也曾經在百年之後把十字軍逼走,記得嗎?」

而我心想,這裡不只會把愛人逼上絕路,也會讓愛情壽終正寢。自從搬來這裡之後,我與深愛十六年的男子成了陌生人。過去即使在伊拉克戰爭期間,兩地分隔都未能拆散我們。

但我沒把這些話說給塔瑪聽。此刻她正準備投身她遠大的新未來,一個遠離耶路撒冷的無憂未來,我卻想著自己微不足道的私人悲劇,這實在令我感到羞愧。她坐在露台上,食指與拇指始終夾著一根點燃的煙,而她的手機每三分鐘就會響一次。她有時會接聽,有時置之不理。「都是我的客戶,」她說道,「他們都想知道我離開之後誰會接手他們的案子。有些人還不知道我要走,所以打來要跟我談新案子。這樣你可以明白為什麼我要暫時逃離了嗎?我實在迫切需要些寧靜。去哪兒都好,我只想逃離這種電話從早上六點響到午夜的生活。我好幾次半夜被電話吵醒,我的客戶哭哭啼啼地打來,因為他們的丈夫或兒子或侄甥或任何一個他們所愛的人,在半夜被突襲的以色列軍隊帶走。他們打來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的親人被帶到哪裡,不知道被帶到哪座監獄或是國內哪個地區,這些恐怖分子嫌疑犯就這樣遭到監禁。沒有記錄,沒有權利可言。正常而言,我的一天就是從接到這些嫌犯絕望的親人打來的電話展開,我會開始追查他們被關在國內眾多監獄中的哪一間,這通常得長途跋涉才能辦得到,從位於北部黎巴嫩邊境旁的謝莫納城(Kiryat Shmona)一直到南部的內蓋夫沙漠。」

塔瑪很平靜,但她內在壓抑的不安仍會不時竄出,她的聲調會突然拉高,然後再降回憂鬱低沉的語氣。「我累了。」她輕輕地說道。

我替她感到難過。我想給她一個擁抱,但抑制住了,因為我擔心那樣會太過戲劇化。

「但你會回來這裡沒錯吧?」我問道。

「當然。」

「什麼時候?」

「我過去之後,前兩年要在普林斯頓校園裡上課,接下來就能有所選擇。如果成功完成我第二年的課業,那接下來就要展開實地調查,其中一年會在以色列進行,另外一年則在印度。」

「什麼樣的實地調查?」

「我會比較印度和以色列的殖民回憶,精確來說,應該是孟加拉國與耶路撒冷。」

我覺得這個主意有趣極了。我心想,塔瑪將來的研究成果勢必會極具啟發性。我的思緒一時之間回到自己在牛津中斷的博士研究。「出於家庭原因」,我當時如此寫信給我優秀而失望的老師們,向他們解釋我無法繼續研究未分裂前的孟加拉國口述歷史。

「等你學成歸國之後,你會從政嗎?」我問塔瑪,心中對這片土地燃起一線希望。

「我是有這樣的規劃。」

「這裡需要像你這樣的人。有了像你這樣的未來領袖,你的世界末日理論就永遠不會成真。」我微笑補充道,「這樣就可以有多一些時間思考如何與巴勒斯坦人取得永恆的和平。」

「你怎麼對我的角色那麼有把握?怎麼會認為大家會接受我從政?」

「四五年之內形勢就會有所改變。雙方人民都受夠了,他們都迫切想找到一個政治解決之道。」我對她說。

「嗯,我的確是想做點什麼好阻止猶太至上主義在這個國家繼續快速漫延3這絕對是二十世紀最古怪的現象!」塔瑪語氣不帶一絲猶疑。她非凡的自信與清晰的思路令我印象深刻。她發表言論時極具說服力,聽者會相信她對自己的理念深信不疑,這不就是一位政治人物應該具備的嗎?

「但我不想加入任何一個政黨。」她補充道,「我想籌組一個有實際作為,而不只空口說白話的政府,我不想當那種整天出現在全國性報紙頭版或電視新聞裡的政治人物。」

「你要怎麼辦到?你要怎麼籌組政府?」

「既然我之後會拿到行政管理的博士學位,那我想我應該有能力管理內閣,我會從腐爛的系統內部著手改善這個政府。總之,我們等著看吧!」

「你要怎麼從內部著手改變政治系統?」

「我自有計劃。」她語氣溫和,但卻帶著一抹堅定的微笑。

「所以現在我眼前的這位就是以色列未來的領導人,這代表完美的『一國方案』即將出現,這片土地上的兩個民族將能和平共存咯?事實上,根據你夢想中的理論,這裡會成為一個猶太人、巴勒斯坦人、國際人士、越南船民、埃塞俄比亞人等各個種族都能和平共存的地方咯?」我說道。我心想她最好在這些難民頸上掛著的鑰匙成為難以負荷的重擔之前回來,否則他們就會掛著這些鑰匙客死異鄉[64]。

塔瑪彷彿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說:「我得趕在那些難民的夢想破滅之前回來。」

「你動作要快。他們都老了,那些親身經歷以色列建國的難民大多已七八十歲了。」

「我希望他們可以再撐個五六年。」塔瑪說。

「我也希望如此。」我對她說。

美麗的夕陽再度降臨她家的露台之上。一股帶著香草氣味的怡人微風吹拂過我們的臉龐,一股哀傷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們都還年輕,儘管此刻令人陶醉的微風正輕拂著我們被陽光親吻的肌膚,我們心中卻滿載著責任與絕望。

「我非回來不可。」塔瑪心中有許多無以名狀、杞人憂天的煩惱,她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我要回來推倒隔離牆。我要讓以色列從封閉情結中解放。以色列必須明白,若要長治久安就不能豎起一道道高牆,只為了阻擋當初自己招惹來的敵人。哈馬斯是以色列自己一手扶植出來的科學怪人。你一定知道,在八十年代以色列提供哈馬斯軍火與資金,好讓他們對抗巴勒斯坦解放組織。」

「我知道你會回來的。你對這片土地懷有這麼多熱情與痛苦,你沒辦法離開太久的。」我對她說。

「我想我暫時離開幾年,遠離這個國家對孤立的偏執,這樣對我也比較有益,等我回來之後可以有個新的開始。」

我覺得非常榮幸能與塔瑪如此深交,這位未來的政治人物將會為這片土地帶來渴求已久的新能量,我對她有信心。

「要是普林斯頓的入學審查委員會知道他們收進來的學生是什麼來頭的話……」我笑了,好緩和這段漫長鬱悶的談話為這座露台所帶來的沉重氣氛,「她可是將重新打造以色列的未來領袖,她會替六十年來的孤立畫下句點。」

「如果我們不想步十字軍的後塵,我們就不該再望向歐洲,該把目光轉向阿拉伯世界!」塔瑪面帶微笑,思考著她著名的十字軍理論。

塔瑪再過不到六個月就要前往美國上課,我想好好珍惜我們還能相聚的時光。我心中還有許多問題尚未得到解答,比如她跟菲妲之間到底怎麼回事。我至今還不能接受她們鬧翻了這個事實。我曾經開車載菲妲來艾因喀拉姆拿東西,塔瑪刻意離家迴避。那已是四個多月前的事了,她們至今沒說過半句話。我想知道到底是什麼事讓菲妲心中充滿怨恨,因為是菲妲選擇與塔瑪決裂。

我開始揣測可能的原因會是什麼。

「菲妲曾經跟我說,你會跟某些巴勒斯坦客戶上床,是真的嗎?她是因為這個跟你鬧翻的嗎?」話才出口,我就對自己如此妄加揣測感到困窘。

「是有一些沒錯。」塔瑪沒注意到我的不安,「我確實跟比較可愛的客戶上床。怎樣,你有意見嗎?」

「從專業層面而言,你覺得這樣做沒錯嗎?」

「沒錯啊。我跟我的巴勒斯坦客戶之間並不是專業的律師、客戶關係,我是指我大部分是義務服務,反正他們也付不起律師費。」

「所以他們用身體償債?」這句話就這樣脫口而出,我後悔也來不及了。

「當然不是。」面對我聽起來像是挑釁的提問,塔瑪依然面不改色。我心想她果然是個頂尖的律師。「他們對我感到好奇,我也是,我們兩情相悅。」

「但在內心深處,你難道不覺得這樣做很不專業嗎?」

「我在法庭上代表巴勒斯坦人對抗以色列政府,免費替他們爭取與獄中親人聯繫的機會,那是因為我感同身受。如果我付出的時間與勞動能得到報酬當然也很好。我工作的方式本來就跟專業無關,我的動力來自我的政治理念與對國家的願景。我是個政治律師,你說的這些話措辭用字全都有問題,可能是菲妲灌輸你錯誤的信息。我沒有跟我的巴勒斯坦客戶上床,我跟我的巴勒斯坦朋友發生過雙方情投意合的性行為,而我碰巧代表其中幾位出庭。不然還能怎麼辦呢?每個巴勒斯坦人或多或少都要跟這個極權政府打交道,可能是要申請居留權、替自家房子加蓋、離開這個國家、在屋頂多裝一個水塔、要做研究、要求學……每個巴勒斯坦人都需要一位律師幫助他們達成目的。能怎麼辦呢?我是律師,你可以說所有巴勒斯坦人都是我的客戶,菲妲也是客戶。這樣說來,讓菲妲,也就是我的客戶住進我家是否也是一種不專業的行為?那跟她一起去德溫酒吧跳舞又怎麼說呢?我跟我的客戶菲妲時常一起喝酒,這種行為正確嗎?菲妲令我大開眼界。她讓我明白以色列人與巴勒斯坦人之間的友誼有這麼多小細節要顧,我們得如履薄冰,免得明明一腔助人熱血,別人卻覺得我們是自以為在給人恩惠。這些巴勒斯坦人全都驕傲得理直氣壯。」

他們的確如此,我心想。特別是菲妲,在我於此地所認識的人當中,她最能體現這股驕傲。

再度與菲妲聯繫時,我發現就在我們疏於聯絡的這幾周間,她的事業有了新突破:堪稱伯利恆地標的知名飯店阿瑟爾宮酒店看上她,聘請她擔任業務經理。

我去伯利恆看她。我完全認不出她來,她把頭髮燙直並剪成齊耳的長度,露出她修長的頸子和尖下巴。接待員帶我進入一間優雅的會議室。當周即將到訪伯利恆的前任英國首相東尼·布萊爾將在這家飯店舉辦會議,而身穿棕色套裝的菲妲正在會議室裡跟商務專員們討論相關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