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耶路撒冷告白 > 8 艾梅克勒方街鬼魂的詛咒 >

8 艾梅克勒方街鬼魂的詛咒

「你太不負責任了。」當天晚上我們回家後,裡歐這麼說道,「帶她去布什大廈的BBC國際頻道上班是一回事,但是拉著她去動盪的難民營根本大錯特錯。」

「既然這樣,那你為什麼不幫忙帶孩子?」我說。我懂他的意思,我的確不該帶她去難民營,但我拒絕認錯。

「你說啊,你怎麼不幫忙帶孩子?」我再度質問裡歐,還哼了一聲以示不滿。

「我跟你說過很多次,我們得請個幫手,找個全職保姆。我們的房子有多餘的廂房,要把它改成保姆房很容易。」

「那你怎麼不去找一個?」

「你不會喜歡我選的人。上一次我找到了,你又否決了。」

「你上次帶來的巴勒斯坦女人完全不會說英語或希伯來語。我該如何跟她解釋要怎麼照顧瑪亞?如果發生什麼嚴重的事情,她要打電話給我,她又該如何跟我溝通?」

「嗯,如果有什麼急事,你的阿拉伯語程度也足以溝通了。要不然她可以打給我啊。你沒發現你總是想方設法怪罪我嗎?」

「要是你人在加沙走廊或利比亞或開羅或貝魯特(Beirut),而她找不到你呢?我不能找一個不會說英語的阿拉伯保姆。」

「我要去念故事給瑪亞聽了。」他往瑪亞的房間走去,此刻她正在房裡等待她爸爸。

「請別問她今天發生了什麼。我想幫她先把這件事埋在心底一陣子,直到她年紀大到能理解這個國家的衝突給人們帶來的各種羞辱、痛苦再說。」我喜歡故意說出「這個國家」這幾個字,好強調要是我們待在其他地方就不會發生此事。畢竟這該死的巴以衝突可是他家的事。我不知道這股憤怒從何而來,但我幾乎無力壓抑或紓解它。我很挫敗,我想挽回錯誤,但一切已經太遲。我這樣一個不負責任的母親,竟為了工作而讓自己的女兒經歷如此可怕而不必要的遭遇。從某方面看來,我過去為了照顧孩子而留守家中的種種努力,都因為走錯這一步而前功盡棄。

我坐在窗台上,覺得自己頓時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我對著外頭深色長角豆樹哭泣,它的枝幹因長了豆莢而顯得沉甸甸的。長角豆樹的豆莢煮熟並萃取內容物之後,嘗起來非常像可可。來這裡以前,我從沒嘗過長角豆。我的內心空虛,罪惡感把我的心蝕得千瘡百孔,但我太驕傲而不願承認。裡歐責難的語氣更是雪上加霜。過了幾分鐘,裡歐顯然讀了篇幅甚短的床邊故事給瑪亞聽之後回到了客廳。他站在客廳中央的希伯倫地磚上,一臉困惑,不知是否該給我一個擁抱,因為一旦抱了我就等於這回爭吵他認輸了。他還沒準備好要認輸,我也沒有準備好要讓步。重點是,我並非魯莽地帶著瑪亞去簡陋的難民營工作,而是別無選擇,非帶著她不可。我沒開口要他幫忙是因為我知道他不可能答應,他只會說我試圖阻撓他工作。好笑的是,他卻從沒想過他拒絕分擔為人父母職責也會讓我無法工作,最後我們只能像個中世紀家庭,根據性別進行角色分工。我的工作變得無足輕重,成了某種閒暇之餘的消遣,而他是尊貴的和平使者,一個背負改變中東世界使命的男人。

除此之外,記得我們剛抵達此處時,幾乎每週末我們都會去一些可能對他工作派得上用場的地區旅遊。我們有好幾個週六都在西岸地區納布盧斯(Nablus)附近的山丘上,跟以色列極端右翼的警衛隊談論和平共存的可能;或在希伯倫舊城區市場,一邊跟巴勒斯坦店主喝茶,一邊看著佔據該地且住在市場頂樓的以色列猶太移民把用過的衛生棉條和尿布等垃圾丟到巴勒斯坦人的店舖與住家上頭。那幾次旅程固然美好且發人深省,但絕非理想的週末放鬆之旅。

當然,他會替自己辯護,說他擬定的每趟旅程都很安全,都經過深思熟慮的規劃。事實上,我現在回想我們在耶路撒冷多數的一日「週末」[37],大多是把時間花在參加被導覽行程上,好「教育」自己瞭解巴以衝突。我們一家人參加過「尋找綠線[38]」旅行團、「巴勒斯坦廢村」旅行團、「消失的巴勒斯坦故鄉」旅行團,還有其他十幾個類似的行程。甚至就連我們外出露營、住民宿,或開著我們那輛擊敗四輪驅動車的小車穿越朱迪亞沙漠,這些活動也都是為了繼續勘探這片全球主權爭議性最高的土地的模糊輪廓。我們所做的每件事都是為了更瞭解巴以衝突,我們成了這場衝突的奴隸。在英國那幾年的週末連假,我們去沼澤區、西北部湖區以及綠草如茵的丘陵漫步,或在新森林國家公園裡騎腳踏車,然後半路停在村裡酒吧喝杯啤酒,這些日子如今已成為遙遠的烏托邦幻影。當前往鄰近阿拉伯國家旅行時,我們花了很多時間探問阿拉伯人是否有與以色列和平共存的意願。他們多數是完全不願意!你只要隨意走入開羅任何一個市集就能聽見主流輿情,而埃及還是中東除了約旦以外唯一願意與以色列和平共處的國家。我並非不享受這一切,但是不知為何,生活成了一場未曾停歇的比賽,時時刻刻追逐著中東當前形勢。

裡歐走過來,坐在我身旁,一隻手環抱著我,說:「你不用一天到晚生我的氣,我沒有要刻意刁難你。我只是得完成我的工作。」

「我也想工作,什麼工作都好。你當初說我們來這裡以後會過上規律的家庭生活,你將不再出差,就算有,也是偶爾。我沒想到我們現在甚至連好好過個週末都辦不到。週日要上班,週五你又因為那一天是歐洲的上班日而拒絕休假。如果我們都還單身且沒有小孩,那這一切都不是問題。我們當中總得有人負責照顧孩子們,但不能永遠都是我。」

「我很抱歉,」他說,「我知道這一切對你來說很辛苦,但你得給我一點時間。」

「我們來這裡已經一年了。我給了你很充分的時間,但現況完全沒有改變。」

「等加沙的事情告一段落,我應該就可以盡力陪伴你們。但此刻我無法馬上預測以色列撤兵之後會是什麼狀況。」他輕聲說著,這本應能軟化我的心,但不知為何我無法壓抑內心一股排山倒海而來的憤怒。我覺得自己被利用了。我站起來,經過他晃到廚房,怒喊著我對他已失去信心,我後悔來這裡看著自己青春凋零,受困在這段不平等的關係裡。

「你扼殺了我的夢想,從現在開始我也要扼殺你的。雖然我不能像你以前那樣打包行李,找個旅館說走就走,但我從此以後會拒絕合作,想辦法讓你過苦日子。我不想浪費一整晚坐在你身旁。我要坐在這裡,坐在這張餐桌前剪接我的帶子,完成我的訪問。你就會知道跟一個冷血工作機器人一起生活是什麼感覺。」

「這就是我走開的理由,我要逃離你的控訴。我這週末本來要待在家的,但現在不會了。我明天一早就走,去加沙。」說完,他便快速上樓,進入他的書房。

這是他的典型反應。如果我一派甜美,他就會說他為了工作不得不走。如果我怒目相向,拿他飄忽不定的行蹤借題發揮,他就會說他之所以離開全是因為我對他大吼大叫。近來我們持續陷入爭執之中,我已分不清每一回爭論的頭尾。我們讓自己陷入毀滅的循環漩渦裡;我們會不斷重拾上一回爭執的論點,在目視範圍內,這一切既無起點亦無終點。

在這種情況下,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保持冷靜,等情緒平穩後再來處理。但此刻他單方面決定離去,令我受挫,而受挫影響了我的意志力。我被憤怒掌控而無力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把一切搞砸。

我注意到有神秘的影子在地板上舞動。抬頭一看,只見露台上仙人掌的剪影被街燈燈光放大,透過天窗填滿了燈光微弱的廚房。憤怒使我盲目,我無法專心剪接我在難民營的採訪錄音帶。我開始在廚房裡來回踱步,焦慮的雙眼瞥見了傳真機與電話,我拿起這兩台機器猛力往地上一摔。

因為他全靠這兩台機器與加沙走廊保持聯繫,所以我得毀了它們。這是我的一點報復,規模不大不小。他當然可以逃離這裡,但在他動身之前我也不會坐以待斃,我要砸爛他的通信方式。

幸運的是基蘭當時去上吉他課了,我聽見樓上的瑪亞開始哭泣。裡歐趕緊下樓來到廚房,難以置信地看著這場混亂。他試圖把我推離廚房,但是我死命反抗。我把他往牆上一推,拿起他的眼鏡照樣把它往地上砸。

「你好大的膽子!眼鏡就是我的眼睛,沒有眼鏡,我什麼都看不到。你太可惡了,你瘋了。瘋子!」

「哼,沒了眼睛,看你明天怎麼去加沙。」

樓上的瑪亞哭得更大聲了。裡歐緊抓著我的手臂把我拉向客廳,我掙扎扭動著想脫身,他反而抓得更緊。他說:「我要把你困在這裡,直到你恢復理智為止。」

「不要,你不可以,你他媽的又不是我的主人。」我的手臂很痛,我試圖掙脫卻掙脫不了。我往他腿部猛然一踢。他大喊一聲把我推開,他似乎是受傷了。他突如其來的一推,再加上我正試圖抽開我的手,兩股力量相加,把我推往客廳遠處另一端,讓我失去平衡後摔倒在地。我的膝蓋因狠狠地撞上咖啡桌而感到劇痛,撞到的是我受過傷的那條腿。我之前在約旦傑拉什(Jerash)的圓形競技場跟基蘭玩耍時,從一道羅馬式城牆上摔下來,那條腿跌斷過。痛楚令我暈眩想吐。我應該是昏厥了幾秒鐘,因為當我睜開雙眼時,我看見瑪亞站在客廳中央歇斯底里地大哭。

「爸爸剛才出去了,他說要去配新眼鏡。媽媽,你還好嗎?你又摔斷腿了嗎?我去幫你倒水,媽媽。」

「過來,媽媽抱抱,過來。」我對她輕聲說道。

「對不起,媽媽。你能修好電話嗎?因為我們要叫救護車。」

「別擔心,親愛的,情況不嚴重,這以前也發生過。我必須找到我的護膝,就放在醫藥櫃某處。」

「我去幫你拿,我知道在哪裡。」啜泣的瑪亞邊說邊轉身上樓要去浴室。

「我自己來,過來扶我。」我對她說。

但當我試著移動身子,傳來的劇痛令我險些再度昏厥。我只能繼續坐在地上,坐在那張笨重的玻璃咖啡桌旁。這張咖啡桌桌腳和底座是用我們從約旦買回來的一具貝都因人打穀機重新設計而成的。我很慶幸玻璃沒破。我坐在那裡抱著我的孩子,她可愛的手臂環抱著我,我試著從她小小身體的溫暖與擁抱當中獲得一絲慰藉。這讓我的情緒得以平復,暫時拋下羞愧與罪惡感。我褻瀆了為人父母之職。我女兒此刻賦予我安全感,但這本該是我給予她的,我不但沒做到,還翻轉了她小小世界裡對父母的信任。

在我以此姿勢睡著之前,我內心將一切怪罪於這棟艾梅克勒方街房子裡的鬼魂。它們就是不肯放過我們。我們打擾了它們,因此它們便打算摧毀我們的生活。我們搖搖欲墜的婚姻,本該在耶路撒冷這個新環境逐漸穩定,但這種環境反倒開始映射出圍繞在我們身邊的種種衝突。從抵達此地之際,運載我們全部家當的貨櫃失蹤開始,我們婚姻本已鬆動的根基搖晃得更加厲害。耶路撒冷給我們帶來的衝突多於和平,這是我們始料未及的。這棟房子和這個國家都試圖表明立場:他們不需要局外人過來定居。無論是這棟房子還是這座城市甚至是整個國家,全都被鬼魂纏繞,嚇跑了各方好事之徒3這足以解釋為何當地人總持續排斥國際干涉,也解釋了二年的戴維營高峰會[39]為何最終誘發了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義。而一九九三年巴以雙方共同簽訂的《奧斯陸協議》[40]將西岸地區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各自的控制區強硬劃分為A,B,C三區,結果造成了行政管理困難且官僚政治橫行的一團混亂,至今無解。巧合的是,我在同一年年尾懷了我們第一個孩子,從此我們的家庭生活也被分成三區,而此刻這三區想必沉浸在極度悔恨與自艾自憐的濃烈情緒中。

不知何時裡歐回來了,我不敢去看時間。此刻去質問他並不是個好主意,畢竟我需要他的協助。他躡手躡腳地把瑪亞從我懷中抱起,帶她回她自己的房間。我從餘光裡看見他配了副新眼鏡,款式更高檔、時髦。這副眼鏡讓他看來年紀長了些,我正好奇基蘭在哪裡,他大概意識到我的疑惑,便告訴我說他去音樂班接基蘭下課,然後帶他去耶申家借住一晚。這個做法很聰明。方才發生的這起不幸爭執令我現在無顏面對基蘭,雖然說這樣的場面在他成長過程中早已屢見不鮮。

「你需要看醫生嗎?」

「要。我可能弄斷或扭傷了幾條韌帶,得把它們弄回原位才行。」

「你能等到明天嗎?等送瑪亞上學之後,我可以帶你去哈達薩醫院。」

「應該可以,但我需要我的護膝,就放在浴室裡。」我仍坐在原地,我試著用力,即使最輕微的動作都會往我大腦傳送一陣令人眩暈的痛楚,使我眼前一片黑。

「來,我替你拿了一些強效止痛藥。」

此刻我的情緒鎮定多了,每回爭執過後都是如此。極度厭惡被極度親密取代,此時需要的是對方的熱情擁抱與充滿愛意的輕聲低語。我瞭解他的感受,也清楚自己的感覺,我們彼此都知道此刻想從對方身上得到些什麼。

他坐到我身旁,我們擁抱彼此。

我們坐在冰冷的石頭地板上,看著舞動的影子,我哭了出來。此刻是如此平和。

第二天從醫院回家的路上,拄著暫用枴杖的我請出租車司機停在歐莉家門前。當我得獨自從醫院回家時,前一晚短暫享有的寧靜與溫暖便已煙消雲散。裡歐無法留在醫院陪我並帶我回家。他也沒與我討論我該如何去幼兒園接瑪亞放學。值得慶幸的是基蘭搭校車上下學,不用我操心。

「誰幹的好事?」歐莉問道。

「沒有人,這是意外。」

「什麼叫意外?」

「我被咖啡桌絆倒。」

「他沒打你吧,有嗎?」

「當然沒有。」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剛剛說了!」

「他推你了?」

「沒有,是我推了他。」

「所以他回推了你一把?男人不能幹這種事情,他們力氣比較大。」歐莉聽來語氣十分嚴肅。

「為什麼你一開始就認定我的意外跟他有關?」我問她。

「拜託,別傻了,全都寫在你臉上。不然你怎麼會趁著孩子們都在學校的時候過來?那你的BBC報道怎麼辦?你之前說你今天要忙這檔子事的。」

「我不知道有這麼明顯,你竟然看得出來我們起了爭執,不過是我起頭的。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是我開始了第一步。」

我內心有股強烈的衝動想告訴歐莉一切經過。我急切地想減輕我胸口的重擔,不想回到那棟寂寞的房子,我不想擔起接瑪亞放學的責任。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拄著枴杖去學校接她,然後又要獨自度過這一晚,獨自面對這場突如其來、令人措手不及的挫敗。像這樣一個夜晚,我必須以重複的答案回答兩個孩子重複的問題:

「爸爸去哪兒了?」

「他去加沙了。」

「但是他上星期才去過。」

「他得再去一趟。」

「為什麼?」

「因為他工作的智囊團要他寫一份加沙停火後的現狀報告。」

不,我應該不會如此詳細地解釋,因為我不想引發我女兒連珠炮似的提出一連串問題:「什麼是智囊團?是旅行團嗎?是很有智慧的旅行團嗎?」還有我兒子也會問起:「停火是怎麼回事?耶申說那不過又是猶太復國主義者的花招……」我不想與兩個孩子度過又一個漫漫長夜,回答這些孩子關於此地荒謬政治現狀的提問。我會讓他們早早上床,才能坐在客廳面對鬼魂,這些鬼魂如今永久附身在這些舞動的影子中,盤旋在我們的希伯倫地磚上面。我會質問它們:「你們現在開心了吧?你們贏了吧?你們當然有權去破壞這片和平,但你們為什麼不能去找其他房子?我猜這裡是你們家,你們才有權問我們為什麼不找其他房子住。也許我們該搬走,反正現在這屋子裡沒有人過得開心。但也許我該給這棟房子一個機會,給我們的關係一個機會。拜託,饒了我們,收起你們嘲弄的舌根吧。」

然後我會懇求他們:「要不然,這棟房子合法屋主的列祖列宗們,請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我該像六年前在摩洛哥那樣放棄,一個人帶著孩子們回倫敦重建生活,還是我該留下來,看看這一次我們能否成功?家庭生活的喜樂是否本就不屬於我,不屬於我們?我們來自兩個極端不同的環境:他有穩定的家庭背景,所以他想把這一切拋在腦後;而沒有家庭的我只想緊抓住一個家,甚至是半個家也好。是否正因如此,我們才無法融洽相處,無法相互理解?」

「這真是太過分了。」我聽見歐莉說道,她的聲音彷彿從一座遙遠的島嶼傳來。一杯烏龍茶在我眼前冒著熱氣,我一度有些恍惚,以為自己沒聽見她接下來的言論,但其實我聽得清清楚楚,而且覺得驚訝且困惑。我不否認歐莉所言正是我從醫院回家路上心中所想,我也是因此才決定半路在歐莉家停下來。裡歐當時幫我叫了輛出租車,說他無法改變計劃取消加沙之行,他已安排好那邊的會議,他不能「讓他們失望」,他無法讓巴勒斯坦人失望。

「這種行為實在令人無法接受。他臉皮真的很厚,發生這種事情之後還丟下你一個人和孩子們,自己跑去加沙……你說他要去多久?」

「我不知道。」

「不管你怎麼護著他,你知道這種狀況看起來是什麼樣嗎?這根本是惡意遺棄,讓一個拄著兩根枴杖的女人自己照顧兩個孩子。」

「噢,事情不是這樣的。我幾年前在約旦時摔斷過腿上幾條韌帶,之後我的膝蓋就常常移位。我不能騎單車,也不能跑太快,這跟我們吵架無關。我只是很羞愧自己沒能停止這場爭執,竟然讓瑪亞聽見。我不確定我們在她面前爭吵會給她帶來多大傷害,還有基蘭,給他的傷害想必已經很深。」

「那你還想繼續維持這段關係嗎?拜託,我們活在二十一世紀,你知道的,現代人會選擇放下,然後重建生活,你不能繼續這樣過下去。我認識你一年了,你口口聲聲說你愛他,但除此之外,我已經記不得你什麼時候說過這段關係的好話。你需要他的時候,他永遠不在你身邊,但他只要隨口一喊,你就總是隨時待命,滾進他懷裡。」

「你太誇張了,歐莉。我愛他是因為我們之間經歷過的種種,我們在一起非常久了。要破壞很容易,要建立很難。」

「但從你說的話聽起來,你什麼都沒建立。」

我疲憊到無法理解這一切。此刻我只希望有人安慰我,而非評判我的婚姻。我想起我倫敦的朋友們,就算他們跟歐莉有著相同的想法,但他們絕不會這樣說。歐莉習慣以明確的角度看待生活,她會根據自己的價值觀替每個人判定是非。然而對我的倫敦友人而言,生活中有更多灰色地帶。

「我有個律師朋友。」歐莉說,「我應該讓她打電話給你。就聊聊而已,沒什麼損失,你應該知道自己有哪些權利。」

烏龍茶溫暖了我,我的肌肉也跟著放鬆。聽見這些話,我沒有自己想像中那般驚訝。我認為這些話是對婚姻最終極的褻瀆。我伸展那佈滿繃帶的膝蓋,對歐莉說:「我知道自己有哪些權利3至少那些對我來說重要的權利。我知道我有權在這段婚姻中得到對方的同理心,有權要求對方與我一起承擔這個家。我也知道如果這個地方把我的家庭撕裂成碎片,我絕對有權離開這裡。但我不想要用任何世俗的法律條文懲罰我的另一半。」

「從一個無神論者口中聽到這些很有趣!所以你相信冥冥中自有公道?噢,老天爺會懲罰他!善惡到頭終有報!」

「拜託,不要嘲笑我。我相信這個世界還是會有公理正義的,人一定還是會有些良心的。對了,烏龍茶很棒,謝謝你。」

「有些人就是沒良心,有些人只相信自己所謂的良心,我們猶太人就是如此。如果我們會被一些不切實際的道德感折磨,我們又怎能住在這裡,住在裡歐的巴勒斯坦?所有不自我痛恨的猶太人都必定先要克服罪惡感的啃噬。」

「又來了。」我心想。我可不想將這個上午拿來把自己的生活跟猶太人與巴勒斯坦人做比較。我不想討論他們有沒有罪惡感,或是巴以衝突到底正義不正義。難道沒有一種生活是可以超越巴勒斯坦與以色列,超越衝突的?我拄起枴杖離開。我家離這裡很近,我自己走回去應該不成問題。

就在當晚,就在我與我們屋裡的鬼魂開完會之後,沒想到我的手機竟接到了歐莉朋友的來電。我心跳加速但仍試圖保持鎮靜。我很高興瑪亞此刻已上床,至於基蘭,倒是不用擔心,因為他向來一有空就會戴著耳機大聲聽音樂。

這是歐莉頭一回惹惱我,也使我與裡歐之間的危機第一次看似嚴肅了起來。過去我從未覺得我們的婚姻已走到死胡同,再無挽回的餘地。然而我應當為剛才與律師的通話負起責任,歐莉約略向她提及了我的家庭爭執,我雖試圖否認卻未能掛了電話。她探問了我的財務狀況,諸如家用支出分擔以及名下有多少共同賬戶之類的問題。多數問題我都沒答,只對她表示我們的財務安排沒有問題,就算真的不幸離婚,亦不會有影響。但她表示,無論如何,我都該繼續告知她一切細節,因為倘若真的離婚,許多事情都會跟著改變。這場對話相當令人煎熬,多數時間都是她在解釋我的「權利」。其中不乏一些女權主義觀點,例如她向我講述男女之間的相處準則,並表示女人該堅守此準則,分毫不得退讓,否則這只會無形間使得其他處境類似的女子跟著受害。我心想,要是一段關係只須聽從某個女權主義分子的建議,或套用什麼行為模式便能得以維繫那就好了!我對那位律師表示,我不認為我為家庭所付出的一切是出於「女性的責任」,她聽了頗不以為然。

最後,我還是試圖認真地向她聲明:「那天晚上我先生跟我之間發生的一切並非家暴事件,我們沒打算分道揚鑣,至少目前不會。」我不想責怪歐莉,因為當她說要請她的律師朋友打電話給我時,我表現得不置可否。我當時沒想太多,因為我認為她會忘了這回事。我知道這個借口聽來毫無說服力,連我自己都說服不了;我得承認,我當下的內心有一部分充滿恨意,想讓一切順勢發展。然而律師接下來說的話令我措手不及,她說:「我下周會再打電話跟你確認情況。」

「謝謝,但我應該沒事了。」

「這種事誰都說不準,事情往往都在轉瞬間發生,接著以常人預料之外的速度急轉直下。如果發生任何暴力行為,可以打電話給我,我給你我的手機號碼。」

我坐在原地,感覺自己被玷污了。根本沒有什麼暴力事件,不是嗎?這場爭執是我起的頭,是我先出手推他的。歐莉的聲音不停在我耳邊響起:「是沒錯,但是他比你壯,男人不能推一個只有自己體重一半多一點點的女人。」我雙手摀住耳朵,我不想聽見「暴力」這個詞。沒有什麼暴力。裡歐與我不過就像兩個幼稚的青少年,我們從未真正長大,我們像孩子般不知羞恥地爭吵,毫無節制,沒有任何暴力。我沒準備好接受一位女權主義律師大肆評論我的生活,評論我與裡歐之間的關係。歐莉對裡歐有意見是一回事,但以我的生活現狀而言,找律師涉入此事只會令我神經更加緊繃。想到我的孩子們,我真的很害怕下周又接到她的電話。她很有可能真的會打來,因為光憑我優柔寡斷的拒絕,恐怕不足以勸退一位律師。

她下周電話打來時,我並非毫無心理準備,那柔軟的聲線再度以低沉單調的語氣說我得瞭解自己的權利。我很意外自己竟仍無法明確表示要她別再打來,並且對她說我不需要瞭解什麼權利,就算離婚,我們也不會有任何財務問題。這些話我一個字都沒說。我只是默默地聽著,彷彿自己是個脆弱的小女人。當她要我順路去她同樣位於艾梅克勒方街的辦公室看看,非正式碰個面時,我甚至也沒有婉拒。

然而出乎我預料的是,數周後一封來自律師事務所的信函從門縫底下塞了進來。我用顫抖的手指打開它,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這是一張索價一千美元的電話咨詢賬單。

我不敢相信我跟歐莉的友誼竟會走到我想躲開她的階段,我不想接受她的追問,也無意去質問她什麼。而以下發展恐怕也不是巧合:我把律師事務所的賬單隨手放在電話桌上,當裡歐安裝新傳真機時便拾起了這封信。

「這就是你跟你最好的朋友策劃的陰謀!」

「不要對我發飆,我也沒預料到。」

「你總是喜歡對你所謂的好朋友成天嚷嚷你有多苦,講得我好像是個打老婆的傢伙一樣。」

他怒氣沖沖地上樓,把律師信留在邊桌上。盛怒之下他忘了接上傳真機線路。我並無罪惡感,畢竟我無須對律師賬單負責,但我覺得我們的私人戰爭越界了,從臥室轉入了公共空間。如今這場戰事被記錄在律師的電話記錄裡,在這個雲端儲存空間動輒上兆位的計算機時代,這份記錄會永存直至網絡崩潰為止。一想到這兒,我就很不安。

「我們得搬離這棟房子。」一周過後裡歐這麼說道。

「很好,我們確實不該繼續住在一條到處說英語的街道上,還住在一棟被歷史幽靈纏繞的房子裡。」

「不只如此。我不希望我們繼續住在歐莉附近,這個女人處心積慮地想往我們的婚姻和家庭捅上一刀。」

「說得好像這段婚姻在她出現前沒有任何問題一樣!」我說。

「至少沒像現在這麼糟。過去你從未覺得有必要聽從朋友的意見找律師咨詢,想結束這段婚姻。如果我們真要結束,不需要找律師。」

「但你永遠不會放我走的。」我心想。究竟為什麼每回我們走到險惡的分歧點,當我已決定離去時,他就會帶著無比豐盈的愛回頭抓住我?於是我們會和好如初,融洽地度過幾天、幾周,又或者倘若我們幸運,則可長達一兩個月,接著我們又會陷入惡性循環,再度重蹈覆轍。

「還有,」裡歐說,「她想搶走我的孩子。我們非得搬家不可,她才不能拿著她的鯷魚漢堡拐騙他們進她的巢穴。」

每回我說我受夠這段關係了,裡歐就會指控我是要試圖奪走他的孩子。背負這般罪名有時令我心生恐懼,使我被困在這段婚姻裡動彈不得。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我覺得我需要證明自己永遠不會為了報復他而把孩子們帶走,孩子是屬於我們兩人的。

[5] 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1991年蘇聯解體後,改制為俄羅斯聯邦安全局。

[6] 位於英國倫敦。

[7] 威斯曼是東歐猶太人大姓。

[8] 胡格諾派為16世紀至18世紀法國新教教派,屬加爾文宗。

[9] 科普特人意指埃及基督徒。

[10] 瑣羅亞斯德教,舊譯祆教、拜火教等,為古代波斯帝國國教。

[11] 逾越節是猶太教的主要節日,又稱無酵節,此節期間教徒食用無酵食物作為慶祝。

[12] 贖罪日又稱敬畏者之日,為猶太人一年當中最神聖的一日,當日必須禁食且密集禱告。

[13] 祈福式為猶太人每逢節日與安息日前舉行的祝福儀式。

[14] 漢普斯特德區向來以人文薈萃聞名,許多知識分子、藝術家、文學家皆居於此處,此區亦是高級住宅區。

[15] 科菲·安南(1938— ),加納庫馬西人,為聯合國第七任秘書長。

[16] 《北非情人》為英國小說,內容描述一名英國少婦帶著兩個女兒,為了逃離英國的傳統生活,來到摩洛哥冒險。

[17] 閃米特人舊譯閃族,是起源於阿拉伯半島的遊牧民族,相傳諾亞的兒子閃是其祖先。阿拉伯人和猶太人都是閃米特人。

[18] 安息日為猶太教每週一天的休息日。

[19] 戈蘭高地,位於敘利亞西南部,西接以色列,目前被以色列控制。

[20] 這裡指印度九夜節,連續十天九夜。節慶期間,人們用各種儀式參拜杜嘉女神。

[21] 伊斯蘭教主要節日,在伊斯蘭教歷10月1日。按伊斯蘭教規,伊斯蘭教歷9月為齋月。

[22] 按照漢語系佛教的傳統,佛陀(佛教的創立者釋迦牟尼)誕生於農曆四月初八,每年這一天,世界漢語系佛教道場都會舉行各種喜慶活動。南傳佛教和藏傳佛教有各自紀念佛陀誕生的節日。

[23] 一國方案,為解決巴以衝突的方案之一,主張將以色列、約旦河西岸及加沙走廊合併為單一國家,其內居民不分猶太人或巴勒斯坦人,都能擁有平等公民權。

[24] 閃語族又稱閃米特人,是亞非語系(閃含語系)之下的語族之一,可以細分為六種語言:阿拉伯語、希伯來語、馬耳他語、阿姆哈拉語、提格雷語、亞拉姆語。

[25] 常見的猶太人名。

[26] 圓頂清真寺為耶路撒冷著名地標,其建造地點位於哭牆旁,猶太人認為該地正是猶太教最神聖的聖殿山,故雙方為此地長期爭執不休。

[27] 兩國方案為解決巴以衝突的方案之一,此方案主張在約旦河西岸地區與加沙走廊建立巴勒斯坦國,與以色列和平並存。

[28] 根據猶太教規,不得食用無鱗或無鰭的海產,因此淡菜和蝦皆屬違禁品。

[29] 印地(Hindi)指的是印地語,為印度第一大語言;印度(Hindu)指的是印度人、信奉印度教的人。

[30] 1947年印度獨立後分為印度與巴基斯坦兩國,孟加拉被分割為東巴基斯坦和西孟加拉邦,西孟加拉邦歸印度。1971年東巴基斯坦獨立為孟加拉國。

[31] 巴勒斯坦解放運動領袖,並因為與以色列簽訂《奧斯陸協議》,於1994年榮獲諾貝爾和平獎。

[32] 加利利海並非海,是以色列最大的淡水湖。

[33] 目前巴勒斯坦總統府等政府主要部門均設在拉馬拉。

[34] 門德爾松與瓦格納兩人皆為十九世紀德國音樂家,門德爾松為猶太裔。

[35] 傑克聯合為英國國旗的俗稱。

[36] 納薩爾派,泛指各種擁護印度共產黨、主張以武力反抗政府的政黨與組織。

[37] 以色列政府法定週末時間為週五下午至週日早上共三十六個小時。

[38] 綠線為第一次中東戰爭結束後,以色列與埃及、黎巴嫩、約旦、敘利亞於1949年簽訂的停戰協議中所劃分的界限,此線並非國界,僅為停火線。

[39] 戴維營為美國總統專用度假區,亦為美國總統與他國領袖非正式會面地點。2000年美國總統克林頓、以色列總理巴拉克與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主席阿拉法特在該處進行和平論談,商討巴以衝突解決之道,最終未能達成任何協議。

[40] 奧斯陸協定將約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區分為A,B,C三區:A區的軍事與民事管轄權均屬巴勒斯坦;B區軍事管轄權屬以色列,民事管轄權屬巴勒斯坦;C區軍事與民事管轄權則均屬以色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