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耶路撒冷告白 > 2 母親不是猶太人 >

2 母親不是猶太人

那日在倫敦,一個昏暗的贖罪日(Yom Kippur)[12],夜晚裡歐從猶太教堂回家,即將結束為期二十四小時的禁食。在這寒冷的秋夜裡,我也剛從BBC國際頻道位於布什大樓的新聞編輯室值了十二小時的班回來。我手指刺痛,背部酸痛,而長時間暴露於霓虹燈光下的雙眼此刻正在適應家中廚房的柔和黃光。我把包和外套扔在廚房裡,泡了杯茶,坐在餐桌前。我們六歲的兒子基蘭正在畫圓臉火柴人,還有他最拿手的圓圓大眼。我跟裡歐打招呼,他正站在兒子後方看著他畫畫。

「今天還好嗎?」

「還不錯。」

「你看起來好蒼白。」

「有嗎?」

「格裡克祭司還好嗎?」

「他很好。」

「要喝些茶嗎?」

他沒回答。從我剛進屋到現在,他始終繃著臉。他開始整理餐桌上的雜物,迴避我的眼神。我這才意識到是怎麼回事,心裡想著我是否該道歉。我不夠敏感,沒有意識到他正處於贖罪日禁食期間,在我找到適當詞語清楚表達我的歉意之前,他先開口了,以他獨有的沉靜而堅定的語氣說道:「今天是猶太曆最神聖的一天。我知道你對宗教不感興趣,但你至少可以試著尊重我。」

「你這話什麼意思?我當然尊重你的信仰。你不在家的時候,我甚至還帶兒子去猶太教堂參加星期六的祈福式[13],我很喜歡格裡克祭司和他的家人。」

「那你怎能在我禁食的時候在我面前喝茶?你大可再等上半小時左右,禁食就快結束了。」

「拜託,不要找我吵架!我工作了一整天,壓力很大。你可能會有興趣知道以色列正不分青紅皂白地炮擊黎巴嫩南部……」

「你怎麼可以在贖罪日上班?你明知道這對我有多重要。」

「你在說什麼?我不敢相信你會這樣講。我不是猶太人,你奉行你的宗教我沒意見,但我為什麼要禁食?我又為什麼不該去上班?你怎麼可以這麼霸道?」

「你根本不懂。我一整年都在壓抑自己,唯有這一天我一想到我的孩子永遠不會是猶太人,就會從睡夢中驚醒。」他聲音顫抖地說。我害怕那每年至少得吵上一回的話題又要來了。我們總是在爭論該不該讓孩子成為猶太人,每逢贖罪日,這個議題就會被提起。若要讓孩子成為猶太人,我就得先皈依猶太教。

「就因為我不是猶太人?所以你要我怎麼做?戴頂假髮,吃符合猶太教規的食物,不吃海鮮,進行為期三年的轉化?你瘋了嗎?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很棒的一對兒;我們想要證明縱使我們來自不同的大陸,有著不同習俗,但我們還是可以共同生活,用健全、自由的價值觀教育孩子。我一直想相信我們之間的一切是一個偉大的跨文化的愛情故事。」

「但是每當贖罪日我的感受就會不一樣。」他說。一想到我永遠不可能轉化成猶太人,他的語氣難免有些沮喪。但此刻他正全神貫注地看著兒子,我決定趁勢結束這個話題。我朝臥室走去準備更衣,好前往他父母位於倫敦漢普斯特德區(Hampstead)[14]的家,一起迎接禁食告終。

「我從來沒要求你轉化,但如果你愛我,你就會知道什麼對我最重要。」

當我聽見他這番令人瞠目結舌的言論,我在樓梯口停下了腳步。

「因為我愛你,所以在我生產完從醫院回家沒多久,當我們的兒子還只是個嬰兒時,就讓你替他施行割禮,這已經是我這輩子遇過的最難以妥協的事情。」我邊說邊爬上狹窄的樓梯,進入臥室。

「我不能歸化猶太教,裡歐,這一點你是知道的。因為我根本沒有宗教信仰!如果我是虔誠的印度教徒或伊斯蘭教徒,事情就簡單多了。但我不是,你很清楚。」幾周後,我再次向他重申立場。

如今回首過去,我常思考我那激進的無神論是從何而來。一定是起因於我拒絕了父親的信仰。而我拒絕父親的信仰,導致童年時他無法保護我。

裡歐內心或許也很矛盾。根據猶太律法規定,他兒子不算猶太人,這令信仰虔誠的他感到絕望;但另一方面,他出身英國公立學校的背景使他也有理性思考的一面。裡歐擁抱我,要我再次安心,雖然他聲音顫抖,但他說:「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我不會要你轉化成猶太人。」

「我那時候不得不答應你替基蘭舉行割禮,但你要明白我是為了你才這麼做,不是為了兒子。」我如此對他說。

「是,我很清楚。我很感謝你。」

他的感謝融化了我的心,導致我做出更多的讓步。雖然我不是真心相讓,但我發現自己就像個少女,想借此表達我對他的愛。這種模式在我們的關係中不斷重演。我總是迫切地想得到他的認可,我會拋下自己的理性判斷,不顧一切地想滿足裡歐對我們家庭的願景。在我看來,他替我們的生活立下了許多令人氣憤且自私的規則,但我不斷地接受,這一切把我推向崩潰邊緣卻無力掙脫。因為一旦掙脫,便表示我得獨自存活在這浩瀚世界裡,這對我而言是如山一般巨大的挑戰;當年我離開父母,切斷與過去的一切聯結時便體驗過這一切,那可不是什麼愉悅的回憶。除此之外,每當我又接受一條裡歐的中東任務戒律,他就會以一種出人意料且迷人的方式向我傳達愛意。儘管我懷疑這是他刻意的伎倆,但此招一出總能化解我的所有疑慮。

「如果你想要以猶太教的方式教育基蘭或我們未來的孩子,我不介意。」我聽見自己這麼說。

他深情地凝視我的雙眼。我立刻就後悔自己方才許下了這個承諾。我想收回,但一切都太遲了。我想要大喊來表示,雖然我不信奉神明,但印度教文化仍然對我很重要,而我也希望把這文化傳遞給我們的孩子。

就在那些年裡,熱情與孤寂開始交織出第一道紗線,紗線最終編成了一張在我們婚姻裡反覆出現的織錦。我們的情感起伏不定、難以預測,時而出現的高峰令我們持續相互迷戀,然而當無可避免的低潮降臨時,這份不確定亦會撕裂彼此,讓我們不知不覺間成了受害者。我開玩笑稱裡歐是「和平鬥士」,因為在我看來,他一心一意地把國際事務置於家庭之前。起初,我很輕易就願意為了他而犧牲。當時的我充滿大量的青春腎上腺素,扮演一個女超人對我來說是種享受,身為一個年輕的母親,我還得同時兼顧BBC的工作;而他只須專心在中東替許多英美新聞社擔任特派記者。但是當我的「和平鬥士」愛人提議我們全家搬離英國時,我激動地跳了起來。裡歐說他無法想像自己永遠在倫敦生活,他研讀阿拉伯語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要在英國首都老死、腐爛,比起在這個污穢的都會中生活、繳貸款,他有更高的使命要完成。我當時覺得他的話不無道理,心想離開倫敦對我沒什麼損失,既然我能把孟加拉國的一切拋在腦後,在倫敦自在地建立我的第二個家,那麼只要家人能團聚,要在其他地方打造「第三個家」也不是難事。於是我離開倫敦,前往摩洛哥,只是去了之後才發現裡歐的工作都集中在其他地區,於是我和兒子經常長期獨自待在一棟寂寞的濱海房屋裡,屋裡彷彿有一千扇窗戶,而大西洋的冷風不分晝夜地灌進屋裡。因為我們還沒安頓好,廚具、傢俱、木炭全都付之闕如,所以我們在壁爐裡燒報紙、燒海邊拾來的漂流木,一度甚至燒起舊小說;我們還得用熱水瓶煮雞蛋。我們的住處距離首都拉巴特(Rabat)搭公交車要三十五分鐘,而我們還沒有租車。然而裡歐這位大記者跑去跟科菲·安南[15]參加一項聯合國任務,在北非各國巡迴,留下基蘭與我兩人瑟縮在濱海住宅裡,面對大西洋惡魔的訕笑。

我撐了一年才離開拉巴特,丟下裡歐回到倫敦。那一年裡,我常幻想自己是《北非情人》[16]的女主角。我試著融入這個人人頭戴土耳其毯帽的中古世紀之城,並且在馬拉喀什(Marrakesh)色彩繽紛的市集裡與地毯業者討價還價,又或者走在拉巴特烏代亞(Udayas)舊城區裡的藍白巷弄內,在那裡大西洋猛烈衝擊岸邊,彷彿要毀滅岸上馬穆魯克(Mamluk)所建造的壁壘。然而當我遊走北非街頭時,身後永遠跟著一個嘮叨、不受控、走路搖搖晃晃的小孩,他總愛問我:「媽媽,我們什麼時候要去找賣蝸牛的?我這次想吃二十六隻。」他之前的最佳紀錄是十八隻。這道摩洛哥佳餚攤後的男人對我說:「你兒子會讓許多女人心花怒放。」據說這道蝸牛湯加了十四種具有催情效果的草藥。他只是想與我們攀談、閒聊,但聽見這句話只會令我加速離去。基蘭與我漫步回古老的城市迷宮內,繼續與攤販喊價好消磨時光。我永遠無法勇敢地把一切拋在腦後,讓自己徹底沉浸在摩洛哥中世紀古城的迷宮之中。當漫漫長日將盡,我會拖著酸痛的雙腿帶著兒子搭上行駛於濱海公路上的公交車返家。吃下兩打蝸牛的他如今睡在我大腿上,一想到他如此信任我,我的心就被罪惡感與自我懷疑壓得不斷發抖。

離開摩洛哥之後,我非常迅速地在倫敦重建生活。我有一份全職新聞編輯的工作、一位德國保姆。突然之間我的生活有了全新樣貌:兒子、保姆與我三人一起生活,而我奔走中東的丈夫每兩個月會來探視我們一次。我的倫敦生活十分繁忙,我有知己好友,還有一份很棒的工作。這樣看似完美的生活維持了一段時間。

我穿梭在社交聚會與搖頭派對之間;我和我最親密的友人3一位名廚兼中餐食譜作家,一起烹飪,一起在倫敦各高級餐廳享用美食;裡歐旅外工作期間,我屢次幻想要以出軌作為報復,但終究未曾實現;我努力嘗試在伴侶缺席的日子裡獨自享受生活,但仍宣告失敗。最終,當我們的寶貝女兒瑪亞在基蘭出生八年後誕生時,我發現自己無法繼續在倫敦如此過下去。身為兩名幼子的母親,我想緊緊跟在裡歐身邊,我開始想像自己可以當個更知足常樂的女人,可以像我母親一樣放下所有的自我需求,像我婆婆一樣信任丈夫,盲目效忠丈夫指派的工作與任務。我腦中不斷想著:「BBC的工作有什麼了不起?為了愛,為了守護這份幸福,我什麼都可以放下。」我只想沉浸在與裡歐共處時所感受到的濃烈幸福之中。我當時在新聞編輯室任職區域編輯,正處於發展事業的黃金時期,但沒多考慮便申請了停薪留職一年。我的上司們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彷彿我是個叛徒。他們不但視我為得意門生,還陞遷我的職位,我卻背叛了他們。

某個美好的日子裡,在我情緒亢奮之際3甚至比我有如女超人般膽大妄為的二十幾歲時所經歷的迷幻藥之旅還亢奮3我告訴裡歐我會隨他一起去敘利亞。當時他又提起移居中東的計劃,而那正是他想去的地方。裡歐說,當年他在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學習阿拉伯語時遇見了最棒的老師,他想要繼續向他們學習,然而封閉的敘利亞政權拒絕讓他以記者身份在大馬士革定居。我們推測是因為當年他在大馬士革留學一年研讀阿拉伯語時,敘利亞政府已把他的猶太人身份登記在案。那段時間他正經歷一段宗教覺醒,前去參訪了該國僅存的幾座猶太教堂,他認為他的行徑一定是被敘利亞秘密警察記錄下來了。我懷第二胎期間,某次假期我們前往大馬士革旅行,結果「不是那麼秘密」的秘密警察證實了我們的推測。裡歐在機場被審問了好幾個小時,這段期間他們肯定會在他的檔案裡添油加醋寫上幾筆,他們拷問他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甚至我父母和祖父母的姓名,只為了再度確認和重建他的猶太族譜。那回旅行之後,他屢次申請敘利亞簽證遭拒,甚至被置之不理。裡歐推斷他只能暫時擱置他的大馬士革夢。因此他聯繫兩家報風嚴謹的英國報社,自願前往約旦首都安曼(Amman)擔任特派記者。那時關於美國即將攻打伊拉克總統薩達姆·侯賽因赤色政權的謠傳不斷,那些報社編輯很開心能找到這位充滿熱情且操著一口流利阿拉伯語的年輕的中東專家自願深入戰區採訪。幾個月後我們到了安曼,在那裡住了一年。那一年裡,裡歐經常前往伊拉克首都巴格達,替幾家英國主流報紙採訪伊拉克戰況。

住在安曼的十三個月裡,正逢伊拉克戰爭揭開序幕,我當時沒想過這將會是我與裡歐日後中東生活的縮影。待在約旦的那段日子裡,每當裡歐前往巴格達時,我不只要擔憂自己與兩個孩子獨自住在不友善的環境裡,並且當新聞傳來巴格達暴動者綁架並破頭殺害西方人的消息時,我總是膽戰心驚。

當英國從安曼撤離僑民時,我便離開了那座城市,帶著瑪亞和基蘭來到波斯灣,那是我們印度之旅的第一站。

當我們人在阿布扎比(Abu Dhabi)時,氣溫上升至五十攝氏度,我焦躁地在阿聯酋(UAE)的首都游晃,把赤足埋在柔軟的綠草間。在距離我不到一公里處,有片廣闊的沙地往東延伸至阿曼灣(Gulf of Oman),往西橫跨沙特阿拉伯,一路直到紅海亞喀巴灣(Gulf of Aqaba)東岸。處在阿布扎比修剪整齊的公園裡,我待在鳳凰木樹蔭下開心地與南亞工人用印地語交談。這個國家裡,從清掃街道到經營百貨公司,每個角落都有南亞工人的身影,唯獨政府辦公室與機場入境審查單位例外。這些職位都由一身全白的男子把持,這些波斯灣阿拉伯人頭戴招牌白色阿拉伯頭巾,身著白色長袍。

我從阿布扎比飛到迪拜好逃離一場戰爭,那場戰爭在接下來的幾年內,給中東歷史與整個世界都留下了可憎且持續的影響。我在迪拜搭機前往下個目的地印度次大陸,第一站是德裡。接下來三個月內,當我的小女兒在孟加拉國村落裡試圖伸手拿一桶水時,踏出了人生第一步;而她在一家迪拜商場模仿一位售貨員說話時,吐出了生平第一個清楚的阿拉伯詞「mish mushkil」,意思是「沒問題」。

美國與伊拉克間戰火仍猛烈之際,我帶著一雙兒女回到倫敦。瑪亞滿兩歲時,我又回到BBC工作,重回熟悉的新聞編輯室。我很幸運,因為新聞機構有一項政策,支持女性職員延長產假。每當我發現自己隻身帶著兩個孩子待在倫敦,這份工作總一次次把我從抑鬱邊緣救回。

裡歐繼續在巴格達工作了一年,而我每天在倫敦撰寫許多關於伊拉克戰爭的新聞故事。許多夜裡我會從噩夢中驚醒。每當新聞報道又一名外國記者失蹤時,我會索性不看、不聽,好推開這令人不安的恐懼。

最終他還是回來了。他花了一年時間寫了本書,主題是日漸入侵的美國文化如何影響伊拉克新宗教秩序。那一年我們又討論要再次移居國外。我比較想去北非,想再去一次摩洛哥或是突尼斯,甚或阿爾及利亞(Algeria),然而裡歐先是語帶怯懦而後口氣斷然地宣佈,他認為自己唯一能派得上用場的地方是耶路撒冷。

「我絕對不要去耶路撒冷。你在開玩笑吧!我們為什麼要跑去住在一個隔離社會?」我備感挫折地想對他大喊。他成天把耶路撒冷掛在嘴邊,活像是縈繞耳邊從不間斷的嗡嗡聲。我把自己鎖在浴室裡好躲避他對耶路撒冷的高談闊論;我晚上離家與朋友聚會,以免他跑來質問我到底要不要跟他去耶路撒冷;我提早就寢好讓他沒有機會在床上與我討論耶路撒冷。一度他的嗡嗡聲似乎減弱,我也跟著鬆懈,以為他明白我的立場了。然而某個晚上他回家後,宣佈他找到一份國際危機智囊團的工作,被分派到耶路撒冷擔任中東分析師。

「你不是說很希望我能找一份不用一天到晚出差的工作?這就是了,這份工作可以讓我和家人定居耶路撒冷,只要偶爾去西岸和加沙走廊出差。我不用去戰區,也不用報道區域政治,只需要專心處理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間的衝突。」

「你確定?」

「沒錯。」他語氣堅定,不帶一絲顫抖,「我很確定。你願意一起來嗎?」

「無論我跟不跟,反正你都去定了啊。」我心想。我試圖權衡眼前兩種選擇的代價與利益:和兩個孩子留在倫敦,這樣的生活我再熟悉不過;或是一家團聚,隨他搬去耶路撒冷,儘管那是一個被安全牆、檢查哨、公交車炸彈分隔的城市。

最後我同意跟他去耶路撒冷。出發前幾個月,我試圖想像住在以色列會是什麼情景,我以往與以色列接觸的經驗就還挺有趣的。十八歲那年,我去加德滿都(Kathmandu)自助旅行,在大麻氾濫的尼泊爾小鎮和村莊裡,一群喧鬧的以色列年輕人令我詫異不已,因為他們正在享受他們的 「正常化假期」,所謂「正常化假期」是由政府補助退役士兵放假。這群年輕人說著我陌生的語言,在加德滿都骯髒的咖啡店與小吃店內尋歡作樂。倘若命運之神當下告訴我,日後我會和這些年輕男女住在同一片土地,說著希伯來語,以准猶太人的身份養育我的孩子們,我肯定會嗤之以鼻。

然而猶太人對耶路撒冷的渴望對我來說並不陌生。早年我在倫敦與威斯曼一家人同住時,在我認識裡歐之前,我跟一位猶太復國主義者頗為熟稔,他總夢想著有一天能回到耶路撒冷。這座城市在猶太人的靈魂裡根深蒂固,就連對這個最古老的閃米特人[17]信仰的極端左翼支持者而言,耶路撒冷也有其象徵意義,它代表著希望。裡歐總說和平會由這裡開始,一旦交戰雙方同意停火,並且不再使用暴力,和平就會從這個眾人爭奪的城市開始漫延。他對此深信不疑,兩個民族都把各自的希望寄托於此,終有一天,他們於此和平共存的夢想將會開花結果。也是在這座城市裡,他們經歷了相同的恐懼,他們恐懼這個夢會因為雙邊政治勢力消長而蒙上陰影。然而許多耶路撒冷居民眼中的恐懼,在裡歐看來代表著希望,他認為有衝突至少表示雙方有交集,這裡不像以色列第二大城特拉維夫(Tel Aviv)那樣,刻意選擇性忽視發生在家門口的衝突,那裡的居民活在自我否定之中。

要我舉家搬離倫敦遷移至耶路撒冷的衝突區,我是百般不願意的,然而我內心對猶太人有一股家人般的情感認同。我想那是因為我的兩個孩子算是半個猶太人3雖然根據猶太律法,他們並不是偉大的猶太家族的一分子,因為唯有女方是猶太人,生下的孩子才算猶太人。但對我來說,生物學比猶太法典《塔木德經》來得重要,再說我的靈魂缺乏信仰,因此既然他們的父親是猶太人,那他們就是半個猶太人。我已逐漸接受他們的猶太身份,因為如此能讓裡歐開心。一開始我是出於妥協才同意以猶太傳統養育他們,但沒過多久我也開始喜歡上在安息日(Shabbat)[18]點蠟燭、全家聚在一起吃晚餐這些習俗。這個全世界最強盛的部落宗教在各方面都令我好奇,諷刺的是猶太教有許多來自歐洲的信徒,然而歐洲是一片擺脫陰暗宗教歷史已久的大陸。

至於巴勒斯坦人,我對他們的認同除了政治層面之外,還有其他許多方面。這群東方第三世界的居民在我眼裡格外親切。我能理解他們的熱情、憤怒與家庭觀,除此之外,儘管他們信奉的伊斯蘭教跟我在印度次大陸所熟知的版本在許多方面都有所不同,但我多少算是有些瞭解。就某方面而言,伊斯蘭教特有的街頭文化令我備感熟悉,比方說清真寺與禱告播音,還有耶路撒冷舊城區的巷道裡有許多商店門口散放著多彩香料與中國制的玩具,而巴勒斯坦攤販在一旁喊價。我成長於孟加拉國農村,那兒的市場有著同樣紛亂的場景:禱告播音與寺廟鐘聲迴盪在耳邊,還有一張張表情豐富的臉孔,一雙雙閃閃發光的雙眼投射出相似的原始情感。

然而某個週六早晨,當我在西耶路撒冷空蕩的街頭遊逛之際,聽見猶太教堂裡眾人正齊聲朗誦安息日祈禱文,這讓我內心滿溢一股奇特的情感。我在這世界上最愛的人,是這項傳統的一分子。我和他的孩子們也有一半屬於這個傳統,屬於眾人頌念的讚美詩,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屬於我現在居住的這座城市3三千年來,世界各地的猶太人每年逾越節的祈禱文裡都會提起這座城市:「明年在耶路撒冷。」到目前為止,我加入這個猶太家庭已近十五年,幾乎每年逾越節,整個家族都會圍在餐桌前,一起讀著《哈加達》。《哈加達》的內容是關於猶太人出埃及的故事,這則祈禱文我至少讀過十五次。

在我們終於抵達耶路撒冷的那一天,我終於認命了。「所以我們今年逾越節祈禱文是不是該改口了?」當我們在大衛·本·古裡安國際機場(Ben Gurion Airport)搭上出租車後,我這麼問裡歐,「改成『今年在耶路撒冷』!」

裡歐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用手肘輕推我,他雙眼發光,流露出難以言喻的款款深情,他說:「我們會搞定這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