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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滿城都是漢奸

廣州不久後陷落,而且比想像中的快和易,有點似孩子玩兵賊遊戲,甚至比孩子更兒戲,日軍從大亞灣登陸到佔領五羊城只花了十三天時間。

死了人,但傷亡不重,因為敵人一來,廣東省政府主席吳鐵城、第十二集團軍總司令余漢謀、廣州市長曾養甫、一五一師師長莫希德等中國軍政大員跑的跑、逃的逃、降的降,近乎不戰而陷。一九三八年十月廿一日的香港報紙全部出版號外專刊,宣告「華南重鎮遭日軍攻陷」,並且再度發揮廣東人的促狹性格,把軍政大員的姓名拼合為十六字偈:

「希德不德,余漢無謀,吳鐵失城,曾養冇甫。」

陸南才坐在灣仔家裡的馬桶上,雙手攤開報紙,邊讀邊笑。

張迪臣卻未太擔心,他仍然堅信日軍不敢貿然跟英國開戰,日本人的主戰場在中國大陸,不願分心,尚未準備好直接對抗歐美敵人,英國此刻該做的事是公開宣佈香港為「不設防城市」,並限制本地人的抗日行動,避免挑釁日本。

張迪臣坐在露台的籐椅上抽煙,雖已穿回白襯衫和長褲,終究是洋人,格外顯眼,陸南才從廁所步出看見,馬上喚他回到客廳。陸南才知道把張迪臣帶來家裡是冒了很大的險,但他太渴望在家裡看見張迪臣的身影,他希望床單上、枕頭上,都有張迪臣的餘溫和氣味。張迪臣輕聲道:「Right!」他聽他的,進室坐到床上繼續抽煙沉思。忽然,張迪臣問陸南才有沒有弟弟的廣州消息。他搖頭,張迪臣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眉宇之間略現一種奇特的歉意。

陸南才移步過去,倚靠他,撫摸他,隔著衣服仍可感覺到他胸前的毛茸茸,也聞到腋下傳來的體味,像小時候在鄉間失足掉進草叢,炎熱的夏天,粗刺的野草被太陽曬得散發強烈的腥臊,湧進鼻孔,卻牽動強烈的溫暖。陸南才喜歡這樣的溫暖,幾乎近於癡迷,這氣味像一道厚牆把他們和時局隔開,紊亂的世界在另一頭,沉靜的他們在這一頭,兩頭互相對看,恐怕都認為對方瘋狂。

英國警官與堂口龍頭接觸必須萬般謹慎,幸好張迪臣負責情報收集,堂口是情報重地,跟堂口龍頭交往便是光明正大的工作。陸南才當然並非張迪臣第一個有這碼子工作關係的男人,卻是第一個這麼長久、這麼纏綿而深入,他讓張迪臣得到昔未曾有的滿足。床上的刺激倒是其次,一回兩回三回以至卅回,再刺激的男人亦會漸覺無味,像烤雞的肉啃光了,再吮一輪雞骨,沒有保留的必要。陸南才剛相反,初識張迪臣時只是車伕,後來陸北才變了陸南才,車伕變了老大,等於雞骨上面慢慢長出肉來,變成肥美的雞了,而裡面有張迪臣的功勞,陸南才不只是他的工作目標,更是他的工作成績。床上的陸南才是張迪臣的bad boy,工作裡的張迪臣是陸南才的God,張迪臣在他身上看見自己的成就。

孫興社確實得到張迪臣不少幫忙,明的暗的,很快便打出場面。敵人主要是「潮安會」和「和樂堂」,他們的地盤被孫興社侵奪,面子固然不好看,骨子裡更如廣東人說「多只香爐多隻鬼」,權力和鈔票皆遭攤薄,自必對抗,幾邊人馬打了大大小小的架,各有傷亡。一個晚上有兩個傢伙衝進人擠人的孫興社的番攤館潑火水,幸好「四二六紅棍」黃德松在場,奮不顧身撲倒在剛燃起的火頭上,用身體把火壓熄,右手前臂留下像樹籐般的焦爛創疤,堂口弟兄從此喚他「消防松」,許多年後他信仰了基督,在教會宣道,經常展露手上疤痕,憶述昔日的英雄往事,自嘲笨蛋,勸吁聽眾加入三合會不如加入基督教會。

三方人馬鬥得元氣大傷,終於約定在大三元酒家談判, 張迪臣竟然不請自來,把槍從腰間掏出,放在桌上,朗聲道:「你們難道不知道政府最近立了《煽動條例》?還敢打?未死過?大家好自為之,亂起來,一拍兩散,對誰都沒好處!」

對峙氣氛緩和下來,陸南才主動舉杯向兩個堂口的香主敬酒,並且願意賠錢,聲言把地盤劃分後,河水不犯井水。孫興社從此站穩了腳,陸南才有了跟張迪臣相依為命的暖和感,當天離開河石鎮,他要找一個等待他的人,如今他覺得,找到了。

有了靠山,孫興社在灣仔開疆闢土,賭攤由一變三,由三變十,麻雀番攤牌九字花,賭桌旁日夜爆棚,連他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這麼多爛賭鬼。客棧、歌廳、導遊社亦是客似雲來,他搬用以前在廣州那招「火燒連環船」,叫雞送賭券,賭錢送餐券,吃飯送雞券,叫完雞送白粉券,顧客覺得佔了便宜,鈔票花得開心。

蕭頓球場位處灣仔中心,白天是運動場,到了晚上則成為賣武賣藝賣吃的熱鬧夜市,無所不賣,大江南北的男男女女前來此地討生活和找樂子,故有「平民夜總會」稱謂,雖仍歸警察管理,真正維持秩序的卻是堂口弟兄,由和樂堂、孫興社和潮安會三分天下,各收規費,但收來的錢要跟差佬分享,老百姓付保護費給堂口,堂口付保護費給警察,三安無事,天下太平。蕭家俊病癒,乾脆說服三位兄長把昔日堂口歸屬到孫興社門下,他亦不敢叫陸南才作「阿才」了,跟大家一樣,叫南爺。

孫興社在黃賭毒以外另有忙碌:替杜先生辦事,確保他所需要的人和貨能夠經灣仔入港,也能夠經灣仔出去,所以陸南才花了很大力氣跟其他堂口搶奪海岸線的地盤。張迪臣曾經抱怨陸南才為了一個小碼頭的控制權弄得殺氣沖天,害他花了很大力氣替他擺平。張迪臣皺眉道:「搞歸搞,唔好搞得太過分!」

每當張迪臣皺眉,陸南才即覺他的藍眼睛變成黑色,心底暗驚,像在海洋裡遇上風暴,波濤驟起,彷彿隨時翻船沒頂。陸南才沒解釋,他不相信張迪臣不懂,只不過,懂是一回事,要他付出到不想付出的地步又是另一回事,原來再親近再相依為命的人之間畢竟仍有防線,萬萬不可逾越,也唯有在碰觸到防線的時候,始可看見一個真實的對方。

杜月笙來港一年,辦公室門前一直掛起兩副招牌,「賑濟委員會第九區賑濟事務所」和「中國紅十字會總辦事處」,前者他是主任,後者他是副會長,都是要花錢的事兒,但當然花的只是重慶撥交的錢,這邊廂把國民政府的達官貴人從北平、上海等地接來,或暫居香港,或轉往其他城市,那邊廂遙控淪陷區和租界裡的徒弟門生忙裡忙外,把各式名目的補助費分發予各路英雄,讓他們跟日本鬼子唱對台戲,誰若不聽話,即依戴老闆的臉色予以教訓。

人不在滬,黃浦灘的浪濤聲聲入耳,有時候做起事來更為方便,像刺殺青幫大佬張嘯林,若杜先生仍在上海,唯恐落人口實,不宜出手,而既然身處遠方,只須於事情了結後輕輕說道:「張先生要當漢奸,他之死當然是罪有應得的。不過,由我的弟子殺了我老把兄,論江湖義氣,我實在站不住道理。」

殺張嘯林可費工夫,前後數回始得手,當死訊傳來,杜月笙剛於柯士甸道洋房裡抽完大煙,躺在床上,仰頸用細嘴壺喝茶,壺乃獨特設計,蓋子上鎖,壺口亦有隔片,茶水只可出沒法進,防人下毒。迷濛裡向報訊者問了一句:「利落弗?」

報訊者回道:「轟轟轟,三下。」

杜月笙稍感寬心。盜亦有道,更何況是對拜把兄弟,能爽快便應爽快。他常對門生說,能用軟的就用軟的,軟的談不成,就先假嚇,假嚇兩三次不成,才出傢伙,但最好盡量手腳利落,每個人都有娘親,不管青幫紅幫黑幫綠幫,都是會痛的肉。

杜月笙從床上站起,步出露台,初秋香港的空氣比上海潮濕,幸好比上海乾淨,住上這段日子,咳嗽少了,神清氣爽,日後遷回上海,亦須找機會多來走動,在這裡接觸的華人都講國語或上海話,話題亦是內地的風雲色變,然而吸入的每口空氣都讓他明白這是個很不一樣的城市,而到時候香港想必已從英國鬼子手裡收回,我杜月笙堂堂正正地來到中國土地,更比現在神氣。

公館露台上有小沙發,杜月笙坐下,遠眺高高低低的小樹林,馬尾松、黃樟、榕樹,在夜色裡格外沉靜,似是為了儲存精力,待太陽升起,重新爭鳴鼓噪。他欣賞廣東佬常說的「生猛」二字,不僅可用來形容海鮮,更適合於人,彷彿從早到晚不把精力耗盡不肯睡覺,即使耗盡,躺在床上仍在搗動念頭,像被抓到砧板上的魚仍在掙扎彈跳。上海人亦是精力充沛,底氣卻比香港人散亂,稍感吃虧便翻臉逞兇,稍得好處即低頭過好日子,不似香港人在忍氣時能夠非常忍氣,有機會吐氣揚眉便全心全意搜刮所有,什麼事都開門見山,不知道婉轉為何物。或因香港向來人來人往,大家都沒打算久留,使得真正久留的人也錯覺自己只是過客,不管發生了天大的事,忍一忍便過去了。也因為被英國鬼佬管得夠久,再急,亦不至於亂,習慣在框框條條內東摸西探。生活在這城市,有點似生活在棋盤裡,規矩都是看得見的,即連不規矩的規矩也是規矩,不像上海般連規矩也不被當作規矩。

杜月笙是上海人,張嘯林不是,生於寧波,成長於杭州,廿多歲始移居上海,出道比杜月笙早,更曾救過他命,後來被杜迎頭趕上,難免心有不甘。杜月笙來港前曾找他長談,張嘯林雙腳泡在熱水裡,毛巾敷面,杜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聽他道:「我不走了,老了,走不動,日本鬼子總要用人,留下來,多少還會給我點面子。」

「那豈不是當漢奸了?」杜月笙邊嗑瓜子邊道。

張嘯林臉上的熱毛巾微微抖了兩下,顯然動氣,道:「什麼漢奸不漢奸!鏞,若說漢奸,我們早就是漢奸!金榮大哥替法國巡捕房辦事,不就是漢奸?你和我,難道沒替租界的老外做事?日本人是老外,英國人、俄國人、法國人就不是?別忘了你是公共租界董事局裡的華董,誰是你的老闆?還不是英國人!何況委員長是不是真心抗日,難說。你不會不知道德國人正在拉攏他跟日本談和吧?不管談得攏談不攏,無論最後誰來控制上海,沒有我們,誰都管不下去。兵來兵走,將進將退,唯有我們不動如山,誰都不能沒有我們。鏞,要去香港,你自己去,好自為之。」

僅憑這幾句話,杜月笙完全明白這位把兄的心意。他說得對,什麼漢奸不漢奸,都是假的,張嘯林只是不希望他杜鏞留在上海跟他搶吃。好,我走。反正去了香港,我的老闆便是戴笠和蔣介石,我是真真正正的老大了,不再排在你張嘯林和他黃金榮之後。這一走,我們兄弟三人便是分道揚鑣,兩條陣線了。上海和香港,去與留,不是兩個城市而是兩個世界。想通了,杜月笙拉整一下長衫,緩緩站起,道:「兄,我懂了。我先回去。您休息。」

來港後,杜月笙其實愈發同意張嘯林。人們吶喊抗議日本鬼子侵略,可是,英國人呢?英國人不也是打完一場又一場仗才把這個城市搶奪過來?那雖是前朝的事情,但至今未把香港歸還中國,中國人也沒跟英國人把香港要回來,這裡的華人還被管得快快樂樂,彷彿只要住得爽快,鬼也是人,不爽快,人也是鬼,關鍵終究只是爽不爽快。

杜月笙在香港拜會過不少華人權貴,英國人說啥他們便做啥,聽話得很,有一回在周紳士家裡喝下午茶,有洋貴賓在場,周紳士因為個子比洋人矮,必須仰臉跟他們說話,然而當他轉頭跟其他華人賓客聊天,他明明比對方高,但竟仍把臉龐仰起,讓對方抬頭望他。杜月笙冷眼旁觀,心裡暗笑。那夜,司機把杜月笙載回家,從山頂的周公館沿著山勢下坡往中環駛去,窗外維港夕陽斜照,滿目黃金之城,他想起不願前來香港的把兄張嘯林,忍不住冷哼一句:「冊!滿城都是漢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