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龍頭鳳尾 > 十一 他的皇后 >

十一 他的皇后

回到香港兩星期,陸南才一直強迫自己忍耐,不去找仙蒂,更不找張迪臣,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已經不太一樣,因未確定如何用新的身份跟他們對應,不敢輕舉妄動。他比以前背負了更多的秘密,自己的,堂口的,不可輕率,因為他們於他非常重要,得謹慎行事。而且當天離開香港,走得如此窩囊,他答應過自己,當重新出現在他們眼前,必須先有一些像樣的作為,如今孫興社設堂,他已是龍頭老大,總算是適當的時候。

仙蒂早就知道陸南才回來了。在灣仔出入的人都知道,一個堂口冒起,如果仙蒂懵然不察,便沒資格在灣仔打混了。所以當陸南才出現於Crazy Darling酒吧門前,仙蒂並未太感意外。

傍晚時分,酒吧鐵閘仍然拉上,只打開了中間的小門,陸南才彎身踏進,燈火昏暗,仙蒂正在神台前上香供奉關老爺,轉身望他,眼神發亮,尖起聲音用廣東大戲的腔調道:「呵,南爺駕到,小女子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陸南才正色道:「講乜捻野?是否唔歡迎我?」

仙蒂仍然笑著,刻意吊高嗓門,用粵曲的腔調說:「豈敢豈敢!南爺系龍頭老大,要我生就生,要我死就死,小女子哪兒有不從之理?」

陸南才趨前幾步,神台亮著一盞紅燈泡,紅光映照到仙蒂臉上,她未化妝,眼袋浮腫,嘴唇蒼白,才過了短短的時間,看上去竟然老了許多。抑或是她本來這樣,只不過陸南才忘記了?距離愈遠,愈易把舊事想像成美好。

兩人坐下,陸南才不知道從何說起,陌生感讓木訥的他更木訥,幸好有仙蒂在,不會有冷場。她嘰哩呱啦地說了一堆姐妹近況。毛妹沒教英文了,她的肺病一直沒好轉,住院留醫數月,蕭家俊照顧她,被傳染了,整天留在家裡養病。家俊的父親被政府驅趕出境,一去沒回頭,三個哥哥看管堂口生意,聲勢大不如前。另一些姐妹,瑪莉、蘿娜、艾麗等等,仍在酒吧討生活,來港英軍和加拿大兵愈來愈多,冬叔多開了兩間酒吧,把吧女們東調西遣,碰面的機會也少了。毛妹那邊有肺炎病菌,姐妹都搬走了,沒人敢去。陸南才發現仙蒂沒提半句佩姬,那個曾經讓他明白女人和女人有愛也有情的佩姬。

陸南才忍不住問道:「她呢?可好?」

「她?哦,Peggy。」仙蒂微愣,眼神暗淡下來,道,「嫁人了。她好命,去年有個英國鬼佬,做銀行的,同佢玩了幾晚,難捨難離,給冬叔三千蚊美金替她贖身,帶咗佢走。離行前兩公婆還在英京酒家擺了三桌,風光到不得了。姐妹們為她高興,哭成一團。女人嘛,不高興喊,高興也喊,女人就是水多。」怪不得仙蒂忽然老了許多。陸南才感到心痛。

仙蒂把煙屁股在煙灰缸裡捻熄,站起,背向他,左右揮手不知道在忙什麼,半晌,轉身把一杯血紅的東西放到他眼前,道:「嘗嘗,有點辣,但辣得很過癮。鬼佬叫這作『血腥瑪莉』,Bloody Mary,我剛學懂調配,他們愛喝。鬼佬把不同的酒亂七八糟地混配在一起,稱為『雞尾酒』,因為雞尾色彩繽紛。嘻,我們中國人聽見雞尾只想到雞屎忽,烤來吃,又肥又香!」

陸南才仰起脖子打算乾杯,仙蒂囑他慢慢品嚐。濃烈的「血腥瑪莉」,像中國人的芝麻糊,只不過是紅色,酒裡插著一根綠綠短短的西芹,紅配綠,狗臭屁,喝下倒有一番糾纏甘甜的辣味,像有幾條小蟲從舌尖開始往胃的方向緩緩爬進,卻停在喉間,讓你麻癢得不確定應把它們吐出來抑或吞進去。「Not bad!」陸南才刻意賣弄一句英文。

仙蒂笑道:「不錯嘛,居然仲記得點講英文!」

當然是記得的。記得的可多呢。Bloody,是 Bloody Mary,也是bloody yellow monkey,陸南才當然記得那個夜晚的羞辱和惡鬥,若沒有那個鬼佬的那句bloody,他便不會跑回廣州,也沒有後來的孫興社了。不,孫興社仍是會有的,但不會有他這個龍頭,他也不會由北變南。如果沒有那個夜晚,他和張迪臣的後來呢?會不會有後來?對了,現在呢?現在的他在做什麼?

隔著酒吧桌子,陸南才臉對臉注視仙蒂,兩道魚尾紋攀爬在她兩邊眼梢,像牆上剝裂的痕跡。兩人之間隔著時間。短短的時間,卻有難以預料的變化。一股酒氣突然從胃裡衝上喉頭,再從喉頭撞擊腦袋,彷彿剛才喝進肚的蟲子突然後悔了,往回爬出,掙扎奪路,重返人間。不能再等了,陸南才做了決定,要把時間的變化掌握在自己手裡,他要搶回先前所可能失去的一切。

不像去年,陸南才這回沒哭。去年他仍叫陸北才,今年已叫陸南才,不一樣了。他沒聽仙蒂勸告,很快便把「血腥瑪莉」喝完,再要求一杯威士忌,然後,再一杯,也喝了幾杯拔爛地,邊喝邊中英夾雜地把在廣州的遭遇說完又說,喝至最後,頭昏腦漲,眼前的仙蒂面目模糊,皺紋不見了,眼,耳,口,鼻都不見了,只剩一個蒼白的影子,忽而向前,忽而後退,似在招引陸南才伸手觸碰。

陸南才抬起軟弱的手臂往前抓去,呢喃道:「別走……只要別讓那些人知道,我在這裡……別走。」手還懸在半空,已經嘩啦嘩啦朝地上嘔吐。

仙蒂取來熱毛巾替他敷臉,輕撫他的背,在他耳邊溫柔地說:「Don't worry, honey. Be brave, go get what you want.」

陸南才沒聽見,他已沉沉睡去。

當夜由哨牙炳把他背回家,陸南才睡了整天整夜,張開眼睛,見到阿炳坐在客廳,不禁慌張,唯恐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讓他聽見的醉話,卻又不好意思直問,擔心愈描愈黑,只好暗中觀察他的神態臉色,幸好沒發現異樣,稍覺放心。休息夠了,一天午飯後,陸南才穿妥衣服,深吸一口氣,像上戰場一樣,推門到水手館找亨利哥。

張杭吏見到陸南才,老遠高聲喊道:「Holy cow! 阿才!Look at you!依家好架勢!」立即趨前把他緊抱入懷,因為比他高大,肚皮頂到他胸前,大鬍子磨擦他的額,一股濃濃的混著古龍水的雪茄氣味衝入陸南才鼻裡,有久違了的刺激感,令他頓然憶起那夜在亨利哥家裡的慌亂情景,憶起那夜的誘惑、猶豫,也憶起那夜的被拒絕。所以陸南才立即從亨利哥懷裡退後兩步,姿態是故意的不禮貌,是小小的報復。他來這裡是為了先探路,打聽張迪臣的現下狀況,始決定何時找他,或不找他,畢竟分開了一陣子,自己感受如何,自己明白,至於他那邊,難說了,還得謹慎。

陸南才這天穿了一套墨綠色的薄麻西裝,在押店買的,衣袖有點短,雙肩倒畢挺,典型的俄國樣式,還戴了巴拿馬帽,刻意讓亨利哥明白,今天的陸南才已經不是去年的陸北才。可是他沒告訴亨利關於改名的事,反正亨利仍然喚他「阿才」。

寒暄一番,陸南才佯言歸鄉侍奉父母,如今回來香港,買了廣州手信送給亨利哥,也希望親自送給張迪臣。亨利說張迪臣已經升職,從灣仔警署調到中環總部上班,但仍可用電話聯絡他,答應代陸南才約他明天中午在安樂園餐室見面。

翌晨六點半,陸南才從床上轉醒,頭痛得像被石頭咚咚咚地敲打。昨夜睡得不好,只記得睡睡醒醒,做了許多短暫而急促的夢,但忘記了夢境,只記得身子不斷搖晃,似在奔跑追趕一些什麼,卻又似被一些什麼追趕。緩慢地爬起床,沏了一杯濃墨的普洱茶,沒開燈,在廚房呆坐。陸北風回穗後,陸南才獨居於灣仔道的唐樓單位,雇了幫傭,但不留宿,他不喜歡有陌生人住在家裡。忽想起好久沒練棍了,步出客廳,隨手執起一支晾衫竹迴旋揮舞,棍影竄動,把眼前影像打得支離破碎,但突然心神慌亂,湧起一陣驚恐,忘記了眼前是什麼地方,現下是什麼時間,而自己,到底是什麼人。冷不防雙手一鬆,晾衫竹啪聲掉到地上,棍影止住,世界不再轉動,彷彿跟當年離開河石鎮時相同,孤身一人,不知道前路何在,只知道一定有人在某處等他、盼他。——但這其實是知道,抑或只是渴望?

陸南才重新坐下,不知不覺地伏在桌上睡去,忽然驚醒,瞄一下鐘,已經十點三刻,連忙更衣出門。跟張迪臣約定見面的安樂園餐室在德輔道中,接近中環「戲院裡」,從灣仔沿著皇后大道中徒步往西,途經雲鹹街,路程不遠,陸南才卻覺得走了好久好久,比昔日拉車更不好受,幸好雲鹹街窄窄的石板巷道兩旁佈滿花檔,花香飄溢,令他心跳更急。

陸南才曾聽在香港土生土長的米佬勝感歎,二三十年前的雲鹹街、荷李活道、威靈頓道等地從早至晚香氣不散,因為這是洋妓寨的集中地,老鴇訂下規矩,恩客必須先在門前選買鮮花,等同門票,進場後,賞歌喝酒須另算費用,花檔遂在門外開得成行成市,這帶其中一條小街的中文譯名也由原來的「倫核士街」正式改為「擺花街」。其後政府禁娼,卻不代表洋妓和嫖客消失,只不過遷到更隱蔽的地點,也用了更隱蔽的形式,慾望有了便有了,此路不通找他路,千山萬水,別擔心,總會找得到出口。

洋妓寨關了,花檔卻留下,紅的綠的黃的白的,從皇后大道中沿著梯級往上開展,香氣充盈,憑弔昔日的那番燦爛。

炎熱的中午,陸南才把墨綠色的西裝外套脫下,挽在手裡,捲起襯衫衣袖,汗流浹背,伸手推門,發現手在微抖。踏進安樂園,遠遠望見一張熟悉的臉龐,一對熟悉的眼睛,立刻停步。是了,是他,張迪臣比去年胖了一些,坐在窗邊桌前,陽光把他的臉照射得額外蒼白,那雙曾經牢牢盯住他背的藍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人就在眼前,但陸南才突生猶豫,思量是否應該轉身離開。跟張迪臣太接近了,接近得使他不知所措,更何況張迪臣旁邊坐著一個中國小伙子。

來不及了,張迪臣看見他,點頭微笑,眼神和笑容都篤定,彷彿好久好久以前早已約好在此相聚,不見不散。陸南才唯有走近,手心冒汗,才幾步的距離卻似隔著萬水千山。張迪臣低頭輕聲對年輕人說了兩句英文,年輕人略顯不快,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起立離座,完全沒理會他。

陸南才坐下來,向侍應生點了一杯熱奶茶,張迪臣喝的是熱鴛鴦。面對面,陸南才直視張迪臣的藍眼睛,似是久違,卻又像日日夜夜看著,一直在藍色的湖水裡泛湧。侍應生端來杯子,他把兩顆方糖沿著杯緣滑進鴛鴦裡去,用小匙輕輕搗拌,方糖立時融開,彷彿兩個身體無聲無息地在湖裡融解。

「你終於回來了?」張迪臣端起杯子,眼睛透過杯緣,望向他,滿是笑意。

「嗯。回來了。」

「這麼久。早就該回來。」張迪臣放下杯子,忽然收起笑容。

陸南才低頭望向他的杯,心裡一陣疑惑。早就該回來。到底什麼意思?他希望他回?他想他?還有其他應該回來的理由嗎?笑什麼?為什麼又不笑了?陸南才討厭他故作神秘。但真的是討厭嗎?或者其實是一直喜歡他的神秘?

「孫興社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是龍頭,有好多弟兄跟你搵食。我不敢再叫你阿才了。應該稱呼南爺,對嗎?」張迪臣又笑了。笑。不笑。陽光和雨水,陰與陽,把陸南才的心情搗動得混亂,像杯裡的熱鴛鴦。「南爺,how are you?」

「你厲害,什麼都知道。」陸南才忽然覺得坐在前面的人非常遙遠。分隔了時間,似乎所有關係都得重新整理。於是用冰冷的語調問道:「我回來,沒問題吧?」

「Of course not!Don't worry!」張迪臣擺擺手,小銀匙仍然夾在食指和中指間,在半空晃了一下,像一支銀色的香煙,「你唔講,我唔講,就 no problem 了。你的朋友阿昌更冇機會再講。By the way,那晚我確實喝多了,也很緊張,我好像出手推過你,對嗎?如果有,請接受我的道歉。」

推過?是摑了一記響亮的耳光!陸南才本仍耿耿於懷,想找機會發難,未料張迪臣先道歉了,他再介意亦唯有故作大方地不斷告訴自己,你是做大事的龍頭,便得有做大事的姿態。於是強迫自己答道:「Of course not! Don't worry!」

張迪臣哈聲笑了,道:「哈,你學得很快!人也變鬼馬了!」

陸南才覺得張迪臣的廣東話進步不少。他常感奇怪,中文這麼複雜,鬼佬怎會學得懂,可是他們偏偏學懂,由不得不佩服。後來陸南才學了英語,覺得原先的想法可笑,唐人不也一樣學習外語嗎?難道鬼佬學中文是可敬的本領,唐人學洋文卻是天經地義?如果不是把洋人看得太重,便是把自己看得太輕了。

陸南才沒有即時追問那個晚上的細節,他懂分寸,如果張迪臣想講,根本不必他問。

安樂園餐室那頓下午茶竟然吃了兩三個鐘頭,聊了不少廣州近況,陸南才漸漸安頓了心情,像重回那些拉黃包車的夜晚,滔滔不絕,他感到自在,也安全,但不同的是他這回全說實話,不像昔日般胡謅亂說。現在的他覺得對張迪臣說謊是一種背叛。只不過,實話歸實話,他並未說出所有,只提了萬義堂,沒提半句自己在客棧床上的浪蕩歲月,更不提半句對張迪臣的思念。一半實話並不等於謊言。更何況當時浪蕩,為的只是忘記他。

張迪臣也輕描淡寫地談了自己的事情。四個月前升了職,但仍然負責收集堂口情報,只不過管轄範圍不只是港島,九龍和新界亦要兼顧,日夜忙碌得一塌糊塗,日本軍隊隨時進攻廣州,香港更要提高防備。

陸南才沉默。張迪臣把話題轉回他身上,直望他眼睛,問:「你們搞的堂口叫孫興社,是戴笠取的名字?」

「嗯。」陸南才敷衍答道。他不願多談軍統的事情,儘管他所知亦極有限。

「哦,我懂,孫悟空的孫,兄弟的兄。」張迪臣故意挑釁道。

「是孫中山的孫,民族復興的興。」陸南才正色道,「孫先生亦是洪門弟兄。」

「系啊,孫中山在美國宣誓加入洪門致公堂。可是他當時入三合會是為了搞革命,你們現在搞三合會卻是搞搞震啊。You Chinese,總是做唔成兵就去做賊。做咗賊,卻仍念念不忘做兵!」張迪臣邊說邊翻看餐牌,似乎剛才跟那個中國小伙子尚未吃夠。

陸南才咬住嘴唇,忍住笑,因為張迪臣的洋腔廣東話把「搞搞震」說得似「鳩鳩震」。又或許只是他自己將之聽成「鳩鳩震」,心裡渴望的緣故。

張迪臣後來再點了一瓶白酒,葡萄牙貨,中文譯名是「碼頭老鼠」,甜滋滋,陸南才覺得像喝廣東糖水。

談及時局,張迪臣說英國人根據情報判斷,日軍即使拿下廣州,短期內亦不一定南侵香港,東條英機擔心分散戰鬥力,暫時不敢跟英國對著幹。陸南才同意,跟白種鬼佬相比,黃種鬼子終究矮了一截。

張迪臣對陸南才道:「孫興社如果要幫忙,隨時找我,I will take care of it。當然,我亦要孫興社幫些忙。做賊,不等於不可以同做兵的人合作。」

陸南才點頭,想起戴笠和杜月笙。兵和賊本就合作無間,中國人向來沒興趣把兵賊分得太清楚。但他沒把孫興社得聽令於杜月笙之事告訴張迪臣,也非刻意不說,只是覺得另有更適合去說的時機。於是把話題拉到堂口的生意狀況上面,笑道時勢愈亂,賭場和妓寨愈興旺,似乎所有人覺得只要能夠活好今天已是對得起自己,更對得起祖宗十八代,別的不去管了,要管也管不來。

張迪臣為他分析了灣仔堂口之間的強弱形勢,說幾個月前把一些堂口龍頭趕離香港,主要想警告爛仔,英國一天管著香港,他們便一天要聽英國人的指揮,別擾亂英國的歐戰部署。這兩年有許多爛仔做日本奸細,讓港督羅富國非常不高興。張迪臣道:「You Chinese 慣了做漢奸,沒法子。」

陸南才一時沒聽懂張迪臣說的是「關了」還是「慣了」,但旋即明白,是「慣」。也確實,日本鬼子是鬼,英國鬼佬也是鬼,唐人選擇住在香港,甘願被鬼佬管理,甚至還常幫鬼佬管理其他唐人,其實早就是漢奸了。所以問題只剩下選擇做誰的漢奸,結果恐怕是,誰能給更多的好處和理由,便替誰做。而對英國人來說,當然是做漢奸可以,但只可以替英國做。

聊著喝著,已近三點半,張迪臣忽道:「我打算去看占士史釗域的新片。一起吧。」

陸南才完全不知道占士史釗域是誰,以前只看過粵劇,也在廣州看過中國戲,可從沒看過西洋片。其實他不太願意,剛才那句「Of course not! Don't worry!」說得非常不情不願,心裡仍未放下當晚被張迪臣摑的那記耳光,可是面對張迪臣突如其來的要求,甚至語氣像命令,他實在沒法說不。

於是兩人步出安樂園餐室,並肩走到附近「戲院裡」,窄而短的路,直通皇后大道中,對街那邊的娛樂戲院門前有顯眼的英文招牌,King』s Theatre,今天放映《海軍健將》,牆上貼著海報,青春少女左擁右抱兩個海軍美男。張迪臣盯著海報,對陸南才道:「男主角系占士史釗域同埋羅拔揚,我都鍾意,但都系鍾意占士多些!」

陸南才記得灣仔有條史釗域道,名字相同,但肯定不是同一個人,因為香港街名只給英國鬼,美國鬼冇份,女人也冇份,除了皇后。可惜電影的放映時間不合,唯有帶著失望過馬路到對街的皇后戲院,英文名字叫Queen's Theatre,他和張迪臣皆沒想到三年後這間戲院會被日本鬼子強迫改名「明治劇場」,英國有皇有後,日本也有後有皇,都是外族皇室,輪流在中環鬧市掛起招牌。

皇后戲院放映的是《莽漢癡娘》,海報上又是俊男美女,張迪臣道:「嗯,堪富利博格,不錯。還有羅奴李根,剛出道的演員,又後生又靚仔,可以看,可以看。」剛才沒法看《海軍健將》的失望全然消失,他總有自得其樂的本領,手邊做著關乎生死的大事,日子卻過得輕飄飄。

張迪臣掏錢買兩張超等座位,每票兩元,有人喊賣糖炒栗子,陸南才趨前買一包,熱騰騰的蒸氣從鑊窩裡飄起,遮擋了張迪臣的臉,模糊得看不清楚是黃是白甚至是男是女,不知何故令他突然有點手足無措,霧氣旋即散去,看得見了,張迪臣也正在看他。陸南才從小販手裡接過栗子,用報紙包裹,手心仍可感受到滾燙,進場坐下,趁未熄燈,讀一下戲橋,戲橋上寫著:「溫拿兄弟公司巨製 歌樂諧趣賽拳香艷寫實巨片」。真是要什麼有什麼,讓人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燈熄後,慣於挺直腰板的張迪臣終於放鬆身體,雙腳往前伸展,因坐在走道旁,右腿朝外蹬去,左腿向陸南才這邊傾斜,身子的高度變低了,陸南才本來比他矮一截,現下卻變得差不多,忽然錯覺今天跟他平起平坐,但又始終隔著一段距離,實實在在地感受到卻說不出的距離。張迪臣掏出一包「雲絲頓」,自己點一支,也給陸南才一支,側身用火柴替他點煙,火光裡,兩人的臉第一次挨得極近,陸南才的手肘垂下,不小心觸碰到張迪臣,發現左身腰間硬邦邦地隆起一團,張迪臣連忙解釋道:「那是槍,永不離身。」陸南才當過兵,當然不會驚恐,只在心裡想著托人回省城跟弟弟商量,時局亂,須多弄些槍炮傢伙給香港的弟兄壓場。

電影結束,陸南才是首回看洋片,眼睛跟不上字幕進度,其實沒有全看懂,唯有在張迪臣笑的時候跟著笑、哼的時候跟著哼,甚至不知何故覺得有點頭暈,或因銀幕上的影像閃動比國片快得多,衝擊力太大,把他捲進了一個迷亂世界。

總算熬到散場,播放英國國歌《天祐吾王》,鏡頭是喬治六世的登基儀式,馬車、皇冠,一大堆鬼佬,於陸南才眼裡又是另一個遙遠世界,他在報紙讀過歌詞的中文翻譯,意思是「上帝保佑吾王,祝他萬壽無疆,天祐吾王!常勝利,沐榮光,孚民望,心歡暢,治國家,王運長,天祐吾王……」香港的廣東人慣於詼諧,喜歡把第一句改為「個個住個兜……」是典型的粵語滑稽,嘲諷鬼佬主子。他問張迪臣是否知道改歌的事,張迪臣笑道:「Of Course!你別以為我們鬼佬傻架!你們唐人諗乜做乜,我地打探得一清二楚。」

陸南才回敬一句,道:「所以鬼佬永遠信唔過,奸詐死了!」

離開皇后戲院已是五點多,張迪臣說想到灣仔海傍散步,陸南才陪他,兩人行經六國飯店,忽然不約而同地停步。

陸南才抬臉望向張迪臣,看見他眼裡的詭異微笑,如同昔日那個夏夜站在他家門前。有了昔日,自有今天,陸南才沒說半句話,點一下頭,其實張迪臣也根本沒有發問。張迪臣推門踏進飯店,陸南才跟在後頭,在廣州的夢境不再只是夢境,他回到夢境以前的現實,他沒法拒絕乖乖地趴在床上,把整個背部交給張迪臣,在他身下做一個亢奮流淚的bad boy。陸南才是孫興社的龍頭,卻是張迪臣的鳳尾。

當夜兩人在六國飯店的房間床上,疲倦了,躺著聊天,張迪臣總算談及那個叫作班納的英國人。

原來那天晚上被他打昏的洋人是軍情五處官員,特地從倫敦來港跟日本間諜接觸,當時被陸南才——不,當時的陸北才——揮棍擊頭倒地,心臟抽搐,呼吸一時之間轉不過來,幸好那只是洋人說的「假死」,張迪臣在他背上用力一拍,把堵在喉嚨的口水吐出來,便醒了。英國憲兵趕來把他載往軍部醫院,因身份特殊,不可以張揚,住了兩三天醫院,送回倫敦治理,由張迪臣在港善後。張迪臣謊報兩人喝酒後散步遇上爛仔,他尚未表露身份,班納已遭爛仔襲擊,他後來誣陷大佛口那邊的白頭榮是歹徒,張迪臣是英國警官,他的口供已是最足夠的證據。白頭榮被判絞刑。張迪臣陷害白頭榮,因為先前跟他要灣仔的日本人情報,他竟敢給假材料,張迪臣懷疑他早被日本人收買,不可靠,索性趁機報復。至於跟陸北才一起拉車的石岐昌,躲到油麻地果欄做爛仔,張迪臣往找他算賬,迫他提供九龍一帶的堂口情報,但前兩個月香港政府要懲罰三合會替日本人做事,大舉拘捕堂口頭領,石岐昌本來跟其他爛仔一起被推下海餵魚,可他在岸邊掙脫捆綁,跳海逃生,保住爛命。

「你們英國佬打日本佬,總拿我們中國人做磨心。」陸南才邊笑邊伸手撫摸張迪臣的胸毛,毛可多呢,從下陰和肚臍蔓延到胸前,再到脖子,像火般一路燒上去。陸南才心裡其實在猜度張迪臣和班納之間的關係,那麼晚了還去對方家裡,總不會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情。但他沒迫問答案,他不慣窮追猛打,而且,覺得自己沒有資格。

「可別忘記,英國佬對你地好,日本佬對你地壞呀!」兩人本來並肩躺著,張迪臣忽然鯉魚翻身,壓住陸南才,用鼻尖和鬍鬚磨擦他的背,陸南才瘙癢掙扎,偏過臉來,張迪臣眼睛裡的藍像維多利亞港洩出的海水把他淹沒。陸南才多年以來經常夢見海洋,此時此刻,他恍悟那都只是預告,原來都是好夢。——在六國飯店床上的這個夜晚他睡得特別甜穩,無夢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