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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多舟少

拉姆齊將軍在緊鄰發電機室的辦公間裡,客客氣氣地聆聽莫頓上校陳述敦刻爾克的危急情勢,以及海軍需要如何投注更多心力,以便營救更多的弟兄。莫頓的心直往下沉,他覺得自己的觀點未獲採納……覺得在皇家海軍中將大人面前,區區的水兵上校根本沒有什麼份量。

莫頓完成交辦任務,返回法國,向亞當將軍的總部報到,然後回到海灘繼續工作。在這段時間裡,船隻的數量依舊寥寥無幾,不過這並非因為拉姆齊無法體會實際需求。他主要仰賴私人船隻——渡輪與遊艇之類的,原本希望每三個半鐘頭派出兩艘船舶,不過排程很快就被攪得一團亂。

最先受到派遣的是曼島船運公司的郵輪「夢娜島號」(Mona's Isle)。它在五月二十六日晚間九點離開多佛,一路風平浪靜,於午夜左右抵達敦刻爾克港口站,二十七日黎明,它滿載一千四百二十名官兵起程返航。女王皇家兵團第一營的史諾登少尉疲憊地倒在甲板下方呼呼大睡,接著突然被一陣聲響驚醒,彷彿有人在敲擊船身。結果是德軍的炮轟。為了避開淺灘和水雷區,敦刻爾克和多佛之間的最短路徑(稱為Z路線)必須緊貼敦刻爾克的西部海岸航行幾英里。過往的船隻成了絕佳的目標。

「夢娜島號」被數枚炮彈擊中,然而奇跡似的,這些炮彈並未爆裂。然後船尾中彈,尾舵被打掉了。幸好,這是一艘雙螺旋槳船,可以設法靠螺旋槳維持航向。船隻慢慢駛出火力範圍,部隊再度定下心來。史諾登少尉回到甲板底下睡覺,其他人則留在甲板上,沉浸在明燦燦的晨光裡。

然後少尉再度驚醒——這一次,甲板上傳來彷彿冰雹的聲音。六架Me 109正以機槍掃射船隻。基利波普上士孤軍奮戰,他獨自匍匐在船尾的槍炮下,勇敢地回擊。四顆子彈射穿他的右臂,不過他繼續射擊,直到敵機轉身離去。二十七日中午左右,「夢娜島號」終於搖搖擺擺地返回多佛,船上二十三人喪生,六十人受傷。從拉姆齊的角度來看,同樣糟糕的消息是,這趟四十英里的旅程花了十一個半鐘頭,而不是平常的三個鐘頭。

不過這一回,其他船隻也嘗到了德軍槍炮的滋味。兩艘小型近海商船「順從號」(Sequacity)和「月達爾號」(Yewdale),在二十七日清晨四點動身前往敦刻爾克。接近法國海岸時,「順從號」的右舷中彈,炮彈從吃水線附近貫穿船身,然後從左舷射出。另一顆炮彈擊中發動機室,打爆了船用泵「順從號」又中了兩枚炮彈,船身開始下沉。「月達爾號」接起所有船員,在四射的炮彈中被迫折返英國。

上午十點以前,另外四艘船隻也被迫返航。沒有一艘船能穿越海峽,拉姆齊中將的排程被打得亂七八糟。不過他是個足智多謀、不屈不撓的人,發電機室的人員受他感染,立刻著手修正計劃。

Z路線顯然行不通了,最起碼在白天是如此。另外有兩條不怎麼吸引人的替代路線。往東北方向前進的X路線可以避開德軍攻擊,不過路徑上充滿危險的淺灘和密集的水雷。至少在此刻,這條線也出局了。最後是Y路線:這條航線朝東北方走更長的距離,遠至奧斯坦德,然後突然轉變方向,往西折回英國。Y路線比較容易航行,水雷較少,而且免於德軍炮彈的威脅。不過比起五十五英里長的X路線和三十九英里長的Z路線,這條八十七英里的路線長得多了。

這表示橫越英吉利海峽的旅程,會比原先計劃的多出兩倍時間。換句話說,要維持拉姆齊的排程,必須增加兩倍的船隻。

儘管如此,起碼在掃清X路線的水雷之前,這條路徑是唯一希望。二十七日上午十一點,第一支艦隊,共有兩艘運輸艦、兩艘醫護船和兩艘驅逐艦,離開多佛,將近六小時後抵達敦刻爾克近海。

不過一切努力基本上全屬白費工夫,因為敦刻爾克此時正遭受德國空軍重擊,港口完全癱瘓。「皇家水仙號」(Royal Daffodil)想辦法接了九百名士兵,不過其餘船艦被警告要保持距離:沉船的風險太高,有可能阻礙港口交通。有鑒於此,這支艦隊立刻掉頭,火速返回多佛。

當天晚上,又有四艘運輸艦和兩艘醫護船行經Y路線抵達。「坎特伯裡號」(Canterbury)運輸艦在港口站接起四百五十七名士兵,不過德國空軍隨後展開夜襲,看來港口交通可能再度受阻。

「坎特伯裡號」拔錨之際接到岸上傳來的信號,指示它阻止任何試圖進港的船隻。它將信號傳給在外圍等候的幾艘船,後者再傳遞給其他船隻。那天晚上,海上不止一名信號手缺乏經驗,訊息難免受到曲解。等到一艘路過的船隻向經由Y路線過來的「蒂利號」(Tilly)斯固特發送警告時,信號是這麼說的:「敦刻爾克已經淪陷,被敵軍佔領。切勿靠近!」

「蒂利號」是當天下午一同從多佛丘陵出發的六艘斯固特之一。至於為什麼要去敦刻爾克,艦長克雷蒙茲少校毫無概念。他唯一的線索是出海之前被人扔上船的四百五十件救生衣——對於只有十一名船員的小組而言,數量未免多了一些。如今,有一艘船叫他從原本就不明所以的行程返航。跟旁邊的斯固特商量之後,他改變航向,回到多佛等候進一步通知。

其他幾艘斯固特在尼約波近海盤旋了一陣子。他們也收到過往船隻的信號,得到敦刻爾克已經淪陷的消息,於是也同樣掉頭返航。這一天的結尾是,一艘拖吊船拖曳的兩串救生艇被撞翻,散落海中。

這一連串事故與誤會,說明了五月二十七日在海灘上等待救援的士兵,為什麼只見到寥寥幾艘船隻。當天只撤離了七千六百六十九人,多半是在「發電機行動」正式啟動之前就被多佛派來的船隻撤走的「米蟲」。照這種速度,要接回整批英國遠征軍得花四十天的時間。

隨著壞消息接踵而至,拉姆齊將軍及他的發電機室人員絞盡腦汁,設法再度展開行動。顯然需要更多艘驅逐艦以替船隊護航、擊退德國空軍、協助接運士兵、為較長的Y路線提供屏障。拉姆齊接二連三向海軍總部緊急求援:取消驅逐艦的其他任務,把它們調往敦刻爾克。

「美洲豹號」(HMS Jaguar)接到立刻返回英國的命令時,正在寒冷而霧氣濛濛的挪威海域執行護航任務;「哈凡特號」(Havant)停靠在蘇格蘭西部青翠山嶺間的格陵諾克(Greenock);「收割機號」(Harvester)是一艘全新的驅逐艦,此刻正遠在多塞特海岸的南端受訓。所有可調動的驅逐艦,一艘接著一艘奉命「即刻」前往多佛。

「薩拉丁號」(Saladin)是一九一四年的老古董了,命令傳來的時候,它正在西岸航道執行護航勤務。其他護衛艦也收到類似命令,而且全都立刻聽命行事,任憑被護送的十二到十四艘船隻自求多福。這是個危險的海域,「薩拉丁號」的通信官馬汀尋思,船隊的船東見到他的保護人就這樣揚長而去,不知道有何感想。

驅逐艦上的船員大多不明就裡。在「薩拉丁號」上,經手絕大部分訊息的馬汀注意到「發電機」這個代號,但是不明白代號的意義。他只知道,要他們在這塊大西洋海域拋下一支船隊,事情肯定非常嚴重。

當各艘驅逐艦抵達多佛,並且接獲命令即刻前往「敦刻爾克以東海岸」時,開始出現紛然雜陳的臆測。在「麥爾坎號」(Malcolm)上,領航員梅裡斯上尉認定他們是要去搭救幾支被隔絕的部隊。幸運的話,應該能在幾個鐘頭之內完成任務。「安東尼號」(Anthony)跟一艘載著大約二十名士兵回返英國的機動船擦身而過。值班軍官隔海大聲詢問是否還有更吐司兵。「還有他媽的好幾千人。」有人大喊著回答。

「美洲豹號」在五月二十八日凌晨悄悄滑向法國海岸時,天色尚黑。當曙光乍現,鍋爐下士桑德斯看見船隻正緩緩朝一道美麗的白色沙灘靠近,沙灘上似乎種滿了灌木。然後灌木開始移動,形成一條條指向大海的隊伍。桑德斯頓時明白他們是人,是成千上萬名等待救援的士兵。

從敦刻爾克到拉帕訥的整條海岸地勢平緩,傾斜角度很低,就算漲潮,驅逐艦最多只能前進到距離沙灘一英里的近海。由於現場沒有小型船隻,驅逐艦必須利用船上的小艇來接駁士兵。小艇人員不習慣這種任務,士兵們更不用說。

有時候,士兵會同時爬上同一邊,導致小艇翻覆;還有些時候,太多人擠進同一艘小艇,以至於擱淺或沉沒,更常見的情況是,他們一抵達救援船舶就拋棄小艇,任由馬達被細沙塞住、推進器捲進垃圾、船槳遺失。五月二十八日凌晨在瑪洛的近海,「軍刀號」(Sabre)的三艘小艇花了兩個鐘頭,只接引到一百名士兵。「麥爾坎號」在拉帕訥的紀錄更糟,十四個小時只接了四百五十人。

「兵多舟少。」「戒備號」(Wakeful)驅逐艦在二十八日清晨五點零七分向拉姆齊傳送無線電訊息,言簡意賅地直指問題核心。當天一整天,「戒備號」及其他驅逐艦不斷向多佛傳送訊息,要求加派小型船隻。發電機室轉而催促倫敦。

小型船隻局正全力以赴,不過整理船東寄來的登記數據,需要花一點時間。這時,船務部的裡格斯想到了一個快捷方式;何不直接接洽泰晤士河沿岸的各個造船廠?戰爭期間,許多船東都把船隻閒置在岸邊。

在泰丁敦(Teddington)的塔夫兄弟造船廠,老闆道格拉斯·塔夫一大清早接到海軍上將普雷斯頓爵士親自打來的電話。撤退行動仍屬機密計劃,不過普雷斯頓對塔夫吐露消息,向他說明問題的本質以及軍方需要的船隻類型。

將軍找對人了。塔夫家族已經在泰晤士河做了三代生意。現在的造船廠是道格拉斯·塔夫在一九二二年創立的,他對河上的每一艘船瞭如指掌。他願意為將軍效命,幫忙徵調所有合適的船隻。

最先徵調的十四艘船已經在造船廠裡了。工頭哈利率領十四名工人迅速卸下船上的軟墊和瓷器,拆掉平時使用的裝備,確保發動機運作正常,並且把油缸加滿了油。

塔夫本人則在泰晤士河上下游之間來回奔波,挑選他認為經得住這項任務的其他船隻。大部分船主願意配合,有些人甚至隨著船隻一同前來。少數人拒絕了,不過塔夫照樣徵用他們的船。有些人根本被蒙在鼓裡,直到後來發現船隻不見,向警方報案「失竊」時才真相大白。

與此同時,自願工作者到塔夫家集合。他們多半是業餘人士,來自「小船俱樂部」這類團體,或是一個名為「河上緊急救援服務」的戰時組織。這些士紳將船隻開往下游,照計劃在紹森德(Southend)交給海軍接手。

當然,小型船隻局不只向塔夫求援,它基本上接洽了從考斯(Cowes)到馬加特(Margate)的每一家造船廠和遊艇俱樂部。但它沒有詳加說明,只描述了船隻需要航行的里程。在利特爾漢普頓(Littlehampton)的威廉奧斯本造船廠,「關恩老鷹號」(Gwen Eagle)和「班吉歐號」(Bengeo)艙式遊艇似乎符合條件。港務長立刻調派當地人手,兩艘船順利出航。

小型船隻局通常直接跟檔案中的船主聯繫,基本上每艘船隻都必須申請許可,但是文件往往早已失去時效性。

儘管後來傳出許多英勇犧牲的故事,但某些案例起初非常棘手。普雷斯頓的助理秘書貝瑞曾經跟一名遺產執行人糾纏不休,後者堅持釐清誰該支付船隻下海時的三英鎊費用。不過大部分時候他所面對的問題是類似船主來詢問自己是否可以回船上拿威士忌。當貝瑞回答來不及時,對方只表示希望找到酒的人可以好好享用一番。

發電機室也不只向小型船隻局求援。位於查塔姆的皇家海軍岬角指揮部搜索泰晤士河入海口,尋找吃水淺的駁船。倫敦港務局卸下「福倫丹號」、「杜巴爾城堡號」以及其他正好停在港口的遠洋輪船的救生艇。皇家救生艇學會(Royal National Lifeboat Institution)則送來東部及南部沿海的每一艘救生艇。

陸軍提供了八艘登陸艇,不過必須想辦法把它們從南漢普頓運送過來。發電機室裡負責聯繫船務部的吉米·基思致電倫敦的海運局,向貝勒米求援。就那麼一次,問題順利解決。貝勒米翻閱檔案,發現此刻停泊在南漢普頓的「麥卡利斯特氏族號」(Clan MacAlister)大型貨輪,具有特別強力的起重吊桿。它在二十七日早晨開始裝載登陸艇,下午六點半便起程南下索倫特(Solent)。

船上有一群不尋常的乘客,他們是負責操作登陸艇的四十五名水兵及兩位預備軍官。和斯固特的組員一樣,他們也是從查塔姆海軍營區徵調過來的人員。有時候,船隻很幸運地遇到經驗豐富的組員,不過通常的情況是像「祖國號」(Patria)斯固特那樣——舵手不會掌舵,輪機員第一次接觸船用柴油機。

拉姆齊將軍的手下繼續在發電機室內馬不停蹄地工作,似乎有做不完的事,而每件事情都必須立刻解決:清除X路線的水雷、要求皇家空軍派出更多戰機進行掩護、找出更多把劉易斯機槍、派遣「加爾各答號」(Calcutta)防空巡洋艦抵達現場、修理受損船隻、替換疲憊不堪的船員、送飲用水給被圍困的部隊、準備援救傷員、取得最新的氣象預報、組織大約一百二十五艘維修艇,替目前聚集在希爾內斯的小型船隻進行維修,以及盡快召集一些人製作梯子。

「可憐的摩根,」拉姆齊在寫給瑪格的信中描述他手下所受的影響,「他繃得太緊了,迫切需要休息。『旗子』看起來跟鬼一樣,秘書一夜之間突然變老。事實上,我的手下全都筋疲力盡,而我看不到任何放鬆的機會。」

不過,拉姆齊倒是見到了屬於他自己的一絲曙光。海軍中將薩默維爾爵士(Sir James Somerville)從倫敦南下,自願偶爾接手拉姆齊的工作,好讓他休息一下。薩默維爾的個性極富魅力,深受下級軍官景仰。他不僅是完美的替補人選,且十分擅長解決問題。他在五月二十七日抵達後不久,遇到「真誠號」(Verity)驅逐艦的人員士氣瓦解。這艘船兩度橫越英吉利海峽,遭受嚴重炮擊,船長受到重傷,船員瀕臨崩潰,一名水手甚至企圖自盡。當代理艦長前來多佛城堡報告狀況,薩默維爾跟他一起回到船上,對所有船員發表演說。他知道精神喊話的效果有限,因此讓「真誠號」休息一夜。隔天一早,它就重回工作崗位。

對薩默維爾、拉姆齊以及發電機室的整組人馬而言,撤退已成了一項執念。所以,當三名法國海軍高階軍官在二十七日前來多佛討論如何維持敦刻爾克的補給(以及其他眾多事項)時,這三人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法軍從魏剛將軍以降,仍然將敦刻爾克視為歐陸的永久據點。就連溫文爾雅的海軍參謀長達朗上將(Darlan)也不例外。他的副手奧方上校負責組織灘頭陣地的補給線,而奧方認為漁船是最好的選擇,他的人手已經在諾曼底和布列塔尼各地徵調了兩百多艘漁船。

此時,達朗聽到令人不安的消息。派駐戈特指揮部的聯絡官表示,不論法軍走或不走,英軍正考慮撤退。法國決定派奧方前往多佛,與勒克萊爾少將(Marcel Leclerc)以及法國海軍駐倫敦代表團團長歐登達爾中將(Jean Odend'hal)會合,透過第一手評估來釐清局勢。

奧方與歐登達爾率先抵達。他們在軍官餐廳等候勒克萊爾時,歐登達爾看到幾張熟悉的英國面孔,他們是那些「坐辦公桌的」——歐登達爾每天在海軍總部接觸的人。然而他們此刻出現在多佛,而且全身戎裝。歐登達爾打探內情。「我們來參與撤退行動。」他們回答。

兩名訪客大為震驚。這是法國海軍第一次親耳聽到英軍不僅「考慮」撤退,而且還已經開始收兵了。這時勒克萊爾也到了,三人一同面見拉姆齊。拉姆齊向他們說明「發電機行動」的最新情況:奧方開始重新部署他的漁船艦隊。與其為灘頭陣地提供補給,還不如用這些漁船撤離法國部隊。英法海軍將攜手合作,不過雙方達成默契,兩國各自載運自己的士兵。

隔天(二十八日)奧方回到法國,匆匆趕往位於曼特儂(Maintenon)的法國海軍總司令部,向達朗匯報情況。達朗聞言為之愕然,立刻帶著上校晉見魏剛將軍。魏剛也同樣吃驚。奧方發現自己竟然在跟盟軍最高司令報告英軍的行動,處境尷尬。

很難理解他們為什麼全都如此震驚。五月二十六日下午,丘吉爾已將英軍計劃撤退的消息告知雷諾,並且敦促法國總理發佈「相應的命令」。二十七日清晨五點,艾登向魏剛總部的英國聯絡官發送無線電訊息,詢問當法軍退回仍由盟軍掌握的法國領土時,法方希望將撤退部隊安頓何處。同一天上午七點半,英法兩國指揮官在卡塞勒開會商討敦刻爾克的「灘頭部署」——但其實他們談論的只能是撤退。

私底下,法軍應該早就得知戈特的想法。早在五月二十三日,英國聯絡官雅屈戴爾上校就來法國第一軍團總部,跟他的對應窗口法維勒上校做非正式的道別。法維勒料想撤退已勢在必行,因此告訴他的上級布朗夏爾將軍。後者於是派法維勒前往巴黎向魏剛報告。盟軍最高司令在五月二十五日上午九點就已聽到了消息。

儘管如此,當奧方在二十八日表示英軍已開始撤離時,魏剛仍然感到驚訝與不解。最可能的解釋也許是法軍的通信已徹底瓦解。被困在佛蘭德斯的部隊跟魏剛總部斷了聯繫——而兩者間唯一的管道,是經由法國海軍轉手無線電信號,然而位於曼特儂的海軍總部和巴黎有七十英里的距離。

正因如此,重要訊息不是受到耽擱,就是徹底遺失,各指揮部如同瞎子摸象,各自為政,彼此間沒有一致的政策方向或戰術:雷諾接受撤退;魏剛打算創建龐大的灘頭陣地,包括奪回加來;布朗夏爾跟法加爾德放棄加來,但仍然計劃在敦刻爾克四周創建規模較小的灘頭堡;法國第一集團軍軍長畢洛將軍(General Prioux)則誓死在南部的裡爾一帶堅守最後的陣地。

相較之下,英軍如今上下一心,擁有同一個目標,也就是撤退。如同歐登達爾注意到的,來自陸軍總部的高階參謀官都下海操作小型船隻,或者在海灘上執行任務,而他們往往是受到緊急徵召。

坦納特上校(William G.Tennant)就是其中之一,這位瘦削的後備航海專家,平時在倫敦擔任第一海務大臣(First Sea Lord)的參謀長。他在五月二十六日下午六點接到命令,八點二十五分就搭上前往多佛的火車。坦納特受命擔任敦刻爾克的海軍資深軍官(Senior Naval Officer,簡稱SNO),負責指揮灘頭的撤退行動。身為海軍資深軍官,他將在八名軍官和一百六十名士兵組成的海軍岸勤大隊支持下,管理救援艦隊的分配與搭載。

他中途在查塔姆海軍營區短暫停留,於二十七日上午九點抵達多佛。與此同時,一輛輛巴士載著他的岸勤大隊離開查塔姆。大多數人員仍然對狀況一無所知。根據流言,他們即將負責在多佛峭壁上操作六英吋口徑的火炮。一等兵弗萊徹滿心歡喜:這樣一來,他的駐紮地就離家不遠。

他很快得知真相。一抵達多佛,這群人立刻被編製為每二十人一小隊,每隊由坦納特的八名軍官之一負責指揮。弗萊徹的小隊被納入理乍得遜中校麾下,而中校則說明他們馬上就要前往敦刻爾克。他繼續說道,那裡的戰情有一點「火熱」,大夥兒不妨先到對街的酒吧給自己加把勁。全體弟兄欣然從命,一等兵弗萊徹還多帶了一瓶準備路上喝。

「獵狼犬號」(Wolfhound)驅逐艦將帶領他們越過海峽。起程之前,艦長麥考伊少校到軍官休息室探聽敦刻爾克的情況。史托威中尉嚷嚷著有一個朋友在另一艘驅逐艦上,最近剛去過那裡,玩得非常痛快——有香檳及跳舞的女郎,是一個最熱情好客的港口。

下午一點四十五分,「獵狼犬號」起航,踏上較長的Y路線。兩點四十五分遭到第一架斯圖卡攻擊,之後便一路險象環生。奇跡似的,這艘船躲過所有炮擊,在五點三十五分滑進敦刻爾克港口。整條海岸線似乎都陷入火海,「獵狼犬號」停泊之際,二十一架德國軍機列隊投擲大量炸彈。麥考伊少校冷冷地問史托威中尉,香檳和跳舞的女郎究竟在什麼地方。

「獵狼犬號」是個引人注目的目標。坦納特上校敦促他的岸勤大隊登陸,並且盡速分散開來。然後,他帶領幾名軍官前往三十二號稜堡,阿布裡亞爾上將在那裡撥了一些空間給英軍指揮官使用。

這段路平常只需走十分鐘,但是今天不同。坦納特一行人必須小心翼翼穿越佈滿瓦礫和碎玻璃的街道;被焚燬的卡車和纏在一起的電車纜線隨處可見。當他們艱難地行走在路上時,又黑又油的濃煙在他們身旁流竄。陣亡和受傷的英國大兵癱倒在斷垣殘壁中;毫髮無傷的人則漫無目的地遊蕩著,或者想辦法在廢墟中挖寶。

等到他們抵達三十二號稜堡(一座由泥土和厚重鐵門保護的水泥掩體),已經遠遠過了下午六點。走進稜堡,穿越一條又濕又黑的甬道以及由蠟燭照明的作戰室,最後抵達分配給英國海軍聯絡官韓德森中校的小房間。

坦納特在這裡會見韓德森、戈特的參謀帕門蒂爾准將(R.H.R.Parminter),以及區指揮官懷特菲爾德上校。他們三人都認為敦刻爾克港口已無法用於撤退,德軍的空中攻擊太猛烈了。東面的海灘是唯一希望。

坦納特詢問他有多少時間完成任務。答案不太妙:「二十四到三十六小時。」之後,德軍很可能就會攻進敦刻爾克。在如此悲觀的評估之下,下午七點五十八分,他首次以海軍資深軍官的身份向多佛傳送信號:

請立即派遣所有可調用的船隻前往敦刻爾克以東。明晚能否撤退還成問題。八點零五分,他發出另一則訊息,稍微闡述詳情:

港口一整天皆遭持續轟炸,陷入火海,只能從港口東面的海灘登船……請將所有船艦和客輪派往那裡。我準備命令「獵狼犬號」前往東面海灘停靠,載人和起航。

在多佛,發電機室人員十萬火急地展開行動,連忙把救援艦隊從敦刻爾克轉到港口以東十英里長的沙灘——

九點零一分,「奧爾良少女號」(Maid of Orleans),切勿進入敦刻爾克港口,請轉而停靠在瑪洛海灘和米德科特(Zuydcoote)之間的海岸,讓部隊從海灘登船……

九點二十七分,「格拉夫頓號」(Grafton)及波蘭驅逐艦「閃電號」(Blyskawicz),請在二十八日凌晨一點靠近拉帕訥海灘,以自己的小艇盡可能接運英國部隊。這是營救他們的最後機會……

九點四十二分,「英勇號」(Gallant)外加五艘驅逐艦及「加爾各答號」巡洋艦,請在敦刻爾克以東一至三英里處靠近海灘,盡可能以最快速度搭載最多數量的英國部隊。這是營救他們的最後機會……

發電機室成功地在一小時內將所有執勤中的船隻調往沙灘:一艘巡洋艦、九艘驅逐艦、兩艘運輸艦、四艘掃雷艦、四艘斯固特以及十七艘漁船——總共三十七艘船艦。

在敦刻爾克,坦納特上校的岸勤大隊開始集合零散的部隊,把他們疏散到最靠近的瑪洛海灘,再由理乍得遜中校將他們分為三十人至五十人的小隊。在大多數案例中,士兵們可憐兮兮地急於服從任何一個似乎有主見的人。「謝天謝地海軍來了。」一名大兵對一等兵弗萊徹說。

大部分士兵被發現的時候,是擠在港口的掩蔽所裡躲避轟炸。羅德少尉安排他的弟兄躲進一間塞滿香檳和鵝肝醬的地窖,有好一段時間,美酒佳餚成了他們的主食。不過這並不表示他們享受著美好生活。六十多個男人、兩位平民女性和各式各樣的流浪狗全都擠在一起。空氣凝重……當一條流浪狗吃了大兵喂的鵝肝醬之後吐了起來,空氣味道就更重了。

有些人耽溺於香檳,沒多久,酒醉的喊叫聲就跟上頭傳來的炸彈爆裂聲和落石聲混在一起。羅德偶爾冒險跑到外頭尋找更好的避難所,但是所有地方都擠滿了人,他只能放棄。傍晚,他聽到呼喊「長官」的叫聲。他爬上樓,得知皇家海軍已經抵達,他必須帶領弟兄前往海灘,當天晚上會有船隻想辦法送他們回家。

如今,所有地窖都擠不下大量擁入敦刻爾克的士兵了。有些人急切地尋找掩護,最後找到港口與城鎮東邊海灘之間一群古老而堅固的法國防禦工事。騰出一小塊空間給英國參謀官的三十二號稜堡就在這裡。不過,藏匿在這塊區域的法軍不願意跟新來的訪客分享。

一群驚慌失措、群龍無首的脫隊英軍並不打算掉頭,他們雖然沒有領袖,卻握有來復槍。二十七日晚上,他們揮舞著槍支逼近三十二號稜堡,要求開門讓他們進去。兩名英國皇家海軍軍官手無寸鐵地走出來跟他們談判。當坦納特的一支岸勤小隊抵達時,形勢依舊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岸勤人員立刻恢復現場秩序,化解這場危機。

岸勤隊隊員一等兵尼克松後來回憶,任何人幾乎只要露出一點點堅定的權威,就能讓士兵們迅速臣服。「一個帶著刺刀的大嗓門雙徽章水兵,在這些傢伙面前竟然有那麼大的威力,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坦納特上校首次以海軍資深軍官的身份巡視海灘時,親自對好幾群緊張不安的士兵喊話,他要求他們保持冷靜,並且盡可能找到掩護。他保證會有許多船隻前來,所有人都能安全返回英國。

他總能成功安撫士兵,一方面是因為一般英國大兵都對皇家海軍抱持盲目的信賴,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坦納特頗有長官的威嚴與架勢。由於現代軍人的服裝已無階級之分,軍官即便在場也很難認得出來,不過坦納特的身份卻不容置疑,他穿著剪裁合度的藍色海軍制服,配有銅扣和四條金色的橫槓,全身上下自然流露著權威。

而且,坦納特身上還有一項額外的點綴。他的信號官艾伍德中校在三十二號稜堡吃點心的時候,拿香煙盒的銀箔紙剪出代表海軍資深軍官的「S-N-O」三個字母,用濃稠的豆泥沾在上校的鋼盔上。

遺憾的是,再強的紀律也改變不了敦刻爾克的統計數字。從海灘上撤離,能夠接運的人數實在太少了。坦納特估計,如果使用碼頭,接運的速度可以提高五倍到六倍。然而,只要看一眼烈焰遮天的敦刻爾克海岸,就知道完全不可能使用碼頭。

不過他注意到一樁怪事。德國空軍雖然猛烈轟炸港口和碼頭,卻完全忽略構成敦刻爾克港入口的兩道長長的防波堤。這兩道防波堤就像兩條防護手臂,從東西兩面伸向彼此,中間只留可供一艘船隻通行的開口。東邊的防波堤特別吸引坦納特注意。這條以混凝土樁鋪上木頭步道的防波堤,往海上延伸一千四百碼左右。如果船只能沿著防波堤側邊停靠,將大大提高撤離行動的速度。

一個很大的缺點是:建造防波堤的時候,根本沒打算把它當成碼頭使用。當船隻被洶湧的浪潮(最高可達三級風浪)扑打上來,脆弱的木板堤岸能承受這樣的重擊嗎?幾個地方有木樁,不過那原本只是為了港口工作艇的不時之需所設的。大型船隻套繩索的時候,能夠不把這些木樁撞松嗎?步道只有十英尺寬,幾乎不夠供四個人並排行走。這會造成嚴重的交通堵塞嗎?

這種種難題,更因高達十五英尺的潮汐落差而加劇。退潮和漲潮的時候,接運士兵肯定是一件棘手又危險的任務。

儘管如此,這是唯一的希望。晚上十點半,坦納特指示此刻負責近海通信任務的「獵狼犬號」派一艘民船到防波堤「接運一千名士兵」。任務落到「海峽女王號」(Queen of the Channel)身上。這是一艘精良的輪船,原本經營往來英吉利海峽的路線。這時它正在瑪洛海灘搭載士兵,船員跟其他人一樣,也覺得這個辦法速度太慢。它立刻前往防波堤,開始讓士兵登船。情況順利,毫無問題,岸勤隊隊員原本七上八下的心情全都放鬆了下來。

清晨四點十五分,大約九百五十名士兵擠上「女王號」的甲板。黎明破曉時,防波堤上有人大聲問它還能搭載多少人。「問題不在於還能載多少人,」船長回答,「而是我們能不能成功地把已經上船的人載回去。」

他說得沒錯。跨海中途,一架德國軍機連續投擲炸彈,打穿「女王號」的船尾。除了少數幾個跳水求生的士兵,其他人都展現出驚人的鎮定。一等水兵巴萊特甚至稍微考慮跑到底下的置物櫃取出他剛買的新鞋。不過他沒做傻事,因為船身正迅速下沉。他跟其他人一起安靜地站在傾斜的甲板上,等待救援船隻「多莉安蘿絲號」(Dorrien Rose)緩緩靠過來,把他們全接過去。

「海峽女王號」沉沒了,但是大局出現轉機。防波堤奏效了!木板並未崩塌,潮汐並未礙事,士兵並未慌張,而且有許多空間供持續前來的船隻停靠。德軍一旦覺醒,情勢很可能大為不同,但是港口上硝煙密佈,能見度極低。

「海軍資深軍官要求所有船隻沿東邊堤岸停靠。」「戒備號」驅逐艦在二十八日清晨四點三十六分,從敦刻爾克向拉姆齊發送無線電信號。發電機室的人員再度積極展開行動。當天晚上稍早,他們忙著把艦隊從港口移轉到海灘,此刻他們要把艦隊再移轉回港口。瑪洛海灘上的理乍得遜中校也接到命令,開始將部隊分批送回敦刻爾克,每批五百人。

但是,雖然登船的問題解決了,卻又浮現另一個全新的危機。敦刻爾克的危急時刻總在海上和陸地輪番出現。這一次,場景恰好輪到傷痕纍纍的佛蘭德斯戰場。

清晨四點,正當「海峽女王號」證明防波堤可行之際,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三世正式俯首投降,導致撤退走廊的東面出現一道長達二十英里的缺口。如果不能立即填補,德軍將一擁而入,切斷法軍和英軍通往海邊的退路。屆時,撤退行動將驟然畫下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