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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朱利葉斯追念儀式舉行的那天早晨,出發前,書店的員工在店裡集合。艾米莉亞覺得好自豪。朱恩還是堅持每天都來幫忙,她今天穿著深粉色的羊毛裙,披著配套的披肩。哥特風的戴夫平時就總是穿黑色,今天他穿了一件漂亮的雙排扣常禮服,馬尾上也繫了一根黑色綢帶。梅爾換了三次衣服,最終決定穿一條紫色史蒂薇·妮克絲風格的絲綢裙,配一件V領上衣,露出她傲人的乳溝。艾米莉亞穿了傳統的黑色,一條蕾絲袖的高領連衣裙,豐滿的裙擺垂到她的腳踝附近,裙子還沒有長到影響演奏。她的深紅色頭髮紮成一個假髻。

「我們簡直是從狄更斯筆下走出的人物,」朱恩微笑著說,「他肯定會為此驕傲的。」

他們決定出於敬意,書店暫時歇業,但儀式結束後戴夫和梅爾會立即趕回去開門。艾米莉亞沒有準備結束後的餐飲。她覺得過去幾周似乎已經請匹斯布魯克的所有人喝過茶了,她也沒有精力再組織任何活動。追念儀式應該能讓大家都打起精神來,她希望這就是結束吧。這樣她就可以開始向前看了,安排未來,做些實在的決定。

「我只想在出發之前跟大家說,我有多感激。你們所有人都太好了,每一個人。沒有你們的支持,我走不到這一步。我肯定會崩潰的。」

朱恩摟住她:「胡說,你多堅強啊,而且你知道我們都有多愛你父親的。」

「那就來吧,」艾米莉亞說,「咱們去送他最後一程,給他一場配得上他的送別儀式。」

她想要勇敢起來,可心底裡,她感覺自己好渺小,她只希望父親在這裡,告訴她,一切都會好的,但是他永遠都沒法在她身邊了。她只能靠自己讓一切變好。她也開始意識到,這不是為了她一個人,而是為了所有人。朱利葉斯留下了許多許多:許多友誼、許多忠誠。

她以誇張的動作關上了書店門,帶著她的朋友們,一起走上了街。馬洛已經把提琴帶到了教堂,先調好音,以便她一會兒演奏。四重奏小組也會演奏,曲子是埃爾加的作品—朱利葉斯的最愛之一。馬洛特意為四重奏小組重編了《夜之歌》12。

聖尼克教堂坐落在商業街的另一端,教堂前是一片古老的墓地。這是秋日明朗的一天,天空藍得清澈,清新的空氣掩蓋住落葉的氣味。艾米莉亞到了教堂門前,跨了進去。她被驚呆了。儀式還有半小時才開始,可觀眾席已經坐得滿滿的了。

「哦,」她說著伸手摀住了嘴,「來了這麼多人啊。」

朱恩輕柔地碰了碰她的肩。

「當然了,孩子,」她說,「當然了。」

莎拉喜歡清晨的廚房。莊園裡有個辦公室,但她喜歡在廚房裡開早會:一起解決遊客遇到的各種問題,討論近期要承辦的儀式,員工有什麼想法就講出來一起探討。爐子上永遠都放著一個茶壺,廚房裡也總放著一盤茶話室拿來的布朗尼、燕麥餅或是黃油椰棗糕。這是一年裡最冷清的淡季。通常,過了一個忙碌的夏天,秋天一到,就能趕在忙聖誕節之前休息休息。

莎拉這一周來都在為人工洞穴景點面試扮演聖誕老人的人選。她沒想到會這麼難找。之前的聖誕老人扮演者決定退休了,再找一個脾氣好又快活,還留大鬍子的人卻很難。(她不想用假鬍子,匹斯布魯克莊園是靠真實性吸引人的。)不過,這件事也能轉移她的注意力,讓她不再總想著即將到來的追念儀式。

可現在,這一天還是來了。儀式定於十二點鐘開始。沒有人會問莎拉她在做什麼,她要去哪兒—這幾年她總是悄悄溜出去—但今天,她有些心慌,覺得自己像是暴露在外,顯得脆弱,好像今天終於會因為她的情緒,給人發現她之前做的禁忌之事了。

當然,最安全的選擇就是不去,去別的什麼地方,自己獨自悼念。但她想去,想去陪著他。他一定是希望她去的,她很肯定。她真希望自己有個忠實可靠的朋友,能陪她去,可她從沒對任何人透露過她的秘密。只有這樣,才能確保秘密不傳出去。

她只需要熬過這一天,過了今天,她就不需要再隱瞞了。

這份風險反而給她添了幾分刺激。也許她該利用這個轉移注意力,這樣能幫她減輕悲痛,她的悲痛如同一個小小的黑色包袱,只有身邊沒人時,她才會打開。

她還知道,不迴避才不容易被發現。她從沒假裝過她不認識朱利葉斯。有時她跟拉爾夫一起,在匹斯布魯克的什麼社交場合碰到他,或是在超市、在街上碰巧遇到,她都會跟他說話。所以她去參加追念儀式,一點也不會顯得奇怪。

拉爾夫在讀報紙,兩個在莊園辦公室工作的女孩在互相看對方的短信。

「好了—我要去鎮裡,參加朱利葉斯·南丁格爾的追念儀式。」莎拉盡量隨意地說。從沒有這樣簡單的話語,讓她的心涼得如此徹底。

拉爾夫沒注意到她的異樣。他甚至沒抬起頭,只是接著讀報。

「好啊,一會兒見。」

有時候,她會懷疑他是不是知道,或是有所懷疑,不過看他剛剛的反應,他毫不知情。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的。

莎拉絕不是有意要出軌。她跟所有出軌者一樣,給自己的不忠找到了理由。唯一讓她欣慰的,是朱利葉斯並沒有配偶,所以她傷害的只有自己的婚姻,沒有戀人的。只有一個人為出軌的事為難她,那就是她自己,因為根本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有時她自己為此鑽牛角尖,「壞莎拉」對「好莎拉」講,她沒離開拉爾夫,都是他的幸運。他應該感激,他的行為唯一的後果就是莎拉的出軌。

那是十五年前了,可她如今仍然清晰地記得當時的震驚。

現在回想起來,莎拉覺得拉爾夫當初能完完全全地把自己的債務跟她坦白,也算是他們婚姻堅固程度的印證。換個不夠有骨氣的男人,這個家可能就要瀕臨崩潰了。拉爾夫沒有讓事情發展到那種程度,只差那麼一點點。莎拉不說是感激,也算是慶幸。要是嚴重到必須賣掉匹斯布魯克莊園的話,她是永遠都無法原諒他的,永遠。

匹斯布魯克莊園很少傳到女性手裡,可是莎拉的父母在她三十歲的時候把莊園交給了她,自己則去錫利群島隱居了,她以滿腔熱情接手了這份責任。拉爾夫當時在市裡做金融分析師,他掙錢很多,足夠打理宅子,讓一家人過富足的生活。但他覺得工作壓力太大了,於是提前退休。他說他已經算好了,跟她保證他們的存款足夠讓他們穿得起Hunter 13的靴子,需要時也換得起房頂的瓦。他在肯辛頓的單身公寓也在出租,還有他在股市的收入。

「咱們永遠也不可能富到能買直升機。」他這樣對她說,他知道莎拉也並沒有想富到買直升機。他的決定也意味著他們能過更放鬆的生活,他不再需要工作日都待在倫敦,這樣也能多陪陪愛麗絲—他們兩人都非常愛愛麗絲—這也算是理所應當。他們各自做自己的事,都認為這是最好的安排,他們能一同在廚房裡喝咖啡,以夫妻倆的身份去看愛麗絲參演的基督誕生劇,還能一起去白馬酒吧吃午餐,只因為可以做到。拉爾夫從前工作時,他們基本不打照面,那可不是婚姻該有的樣子。

害了拉爾夫的,是賽馬,他忍不住。從前工作時,他時時刻刻在用錢冒險,他想念那種腎上腺素飆升的感覺。莎拉知道他時不時會因此焦躁,小賭一把,但她不介意。男人有個愛好是很重要的,他的愛好僅僅是讓他每天早飯時都盯著《賽馬郵報》,跟幾個夥計去看比賽,所以她沒意見—要是有不錯的比賽,或是她熟悉的馬參賽,她也願意去切爾滕納姆或是紐伯裡看看。

直到有一天,她走進廚房,看到拉爾夫坐在餐桌前。他面前擺著一瓶拉弗格威士忌和一串鑰匙。莎拉意識到這是鎖槍櫃子的鑰匙,心裡咯登一下。

「拿走。」拉爾夫的聲音因為飲酒而略顯沙啞。

「怎麼了?」她把鑰匙拿起來,心怦怦跳著,「你醉了。」拉爾夫不是那種在上午十一點鐘喝得爛醉的人,晚上十一點倒更可能一些。

他揉揉臉,抬起頭來,雙眼佈滿了血絲。

「抱歉。」

「你得說清楚,」莎拉乾脆地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我該在贏錢的時候收手的,之前有贏的時候。但我忍不住,就是忍不住。我應該比任何人都瞭解,最後贏的只有莊家。」

莎拉在他對面坐下。

「你輸錢了?」

他點點頭。

「好吧,至少你告訴我了。咱們一起解決,對吧?」

「我覺得你沒理解。」

拉爾夫抓起酒瓶,想再倒一杯,但莎拉阻止了他。

「這樣沒有用。說吧,告訴我。」

「我輸了很多。」他說。

「有多少?」莎拉有些害怕了。

「我所有的錢,全部都輸了。」

莎拉嚥了口唾沫。他所有的錢?她不知道那是多少錢。拉爾夫並不是故意瞞著她錢的事,只是他的財產總量每天都在變化。莎拉有自己的銀行賬戶,也有家裡的錢;他們有一個共同賬戶,用來付各種賬單和打理房子的費用,只是兩人從來不干涉對方的經濟問題。

「我不懂。」

「你可以看看,我的賬戶在電腦上開著呢。」他眼裡的空洞讓莎拉害怕極了。

「我打破了自己的規則,不是嗎?我被情緒沖昏了頭腦。」

「多少錢?」

他激活了面前筆記本電腦的屏幕。她覺得她要吐了。

「咱們怎麼辦?」

他只是聳了聳肩。

她試著思考。她的大腦無法一下子處理這麼多信息:急劇下跌的存款額,還有她怎麼能沒注意到他的行為。她只顧著關心愛麗絲和莊園,根本沒想到會這樣。

「本來沒關係的,」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我本來要收手的。」

「拉爾夫,你應該是最清楚……」

「所以我才以為我做得沒錯。」

莎拉在快速地思考,她得出了最符合邏輯的結論。

「你得把公寓賣了。」

那所公寓是他們的備用計劃。

他看著她。他的眼神說明了一切。

「我的天哪!」

她還是支持著他。她還愛他,她不想毀掉他們的小家庭,毀掉他們所共同擁有的感情。她對他的支持毫不動搖:她的行動很實際,切中要害。她逼他正視自己的賭癮,把他的信用卡全停掉,沒收了他的筆記本電腦,讓他交出自己的銀行賬號密碼—這些都是經過他同意的,她並不是在剝奪他的權利。他們需要制訂一個計劃,以防他再次受到誘惑,如果對他嚴加看管才能做到這點,那就這麼做。

那時她決定,匹斯布魯克莊園可以為他們所用,要向公眾開放。這是他們最可靠的穩定收入來源。他們需要做很多工作,但莎拉一點也不害怕這點。畢竟,匹斯布魯克莊園早已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所以用它來賺錢生存,也合情合理。

但是她不再信任拉爾夫了,她不知道該如何找回這份信任。他把一切置於險地,就因為他自己犯傻,她覺得匹斯布魯克莊園之所以能倖免,只是因為對他來說不太容易得手。想到這兒,她渾身發冷。她對他的尊重也一起消失了。他太弱了。不論他如何找借口,如何解釋,他都不再是她眼中的那個人了。她一點也沒有為此事責怪自己。她是個好妻子,並不缺乏安全感,所以她沒有挑揀自己身上的不完美之處,沒有想是她哪裡做得不夠。她沒有做錯什麼。做得不夠的是他,不是她。

這整件事她都沒跟太多人講。她討厭八卦和對他人私事的猜忌。她不想讓拉爾夫成為眾矢之的,主要是為了愛麗絲著想。莎拉是個重視隱私的人。這種事一個人埋在心底是很難扛的。有時,她會希望有個朋友能分享,可她又不信任任何人。只要告訴了別人,一杯酒下肚,你的秘密就可能被公之於眾了。她在晚餐聚會上聽過的絕密隱私並不少,這點她懂得。於是她死守秘密。

事發後的第一個聖誕節過得很糟。他們不得不勒緊褲腰帶,沒有像往常一樣舉辦平安夜派對,莎拉還編造了一個借口,說要動一項複雜煩人的靜脈手術,免得有人誤以為是只有自己沒被邀請,通常,他們家的平安夜派對是整個鎮的傳統。她覺得這樣的偽裝讓人壓抑,精疲力竭,把聖誕節的所有喜悅都染上了不快的陰影,都怪那愚蠢的、糟糕的、可笑的債務。她不理解,拉爾夫怎麼會有這種需要,因為他們從來不缺什麼。而拉爾夫跟她解釋賭博的原因沒有任何邏輯時,她難過極了,卻還是盡力忍住怒火。

可她沒有足夠的錢採購聖誕禮物,因為他們把所有的錢都投進了匹斯布魯克莊園的建設資金,這時她還是怒了。她有這麼多地產,卻沒有錢。她下定決心給愛麗絲一切她想要的東西,不讓她感覺到一點家裡危機的壓力,她買下了愛麗絲願望清單上的所有東西—她平時不會買這麼多的—其他人的禮物就都買書。

畢竟,書是她在最近糟糕境況中唯一的解脫。夜裡,她就能抱著魯絲·倫德爾、南希·米德福德的作品,所有的壓力都瞬間消解,這幾個小時的時間裡,她可以穿越到另一個地方。閱讀給她安慰。

她走進了夜鶯書店。之前,她都是在匹斯布魯克圖書館借閱,但她想給每個家人都選本書。

她進店時,朱利葉斯·南丁格爾站在櫃檯後,戴著標誌性的半月形眼鏡,正在翻閱一份書單。她衝他微笑。

「需要幫助嗎?」

「我來買聖誕節禮物,就隨便看看。」

「需要的話就喊我。」

她看到一張桌上擺著一摞迪克·弗朗西斯的小說,時光若是倒流回幾年前,她會給拉爾夫買一本的,但今年她不會了。

她在書架間瀏覽,覺得最近一段時間的可怕都漸漸消逝了。她沉浸在書架之間,為朋友和家人選購禮物:送父親一本厚重的歷史人物傳記,送母親一本配圖絕妙的烹飪書,送愛麗絲一套《納尼亞傳奇》,送給妹妹最新的逃避現實類小說,送給妹夫去樓下上廁所時可以看的趣味書。選書對她來說是對靈魂的安撫。

她選了一大摞書,去了櫃檯。她把儲蓄卡遞過去,祈禱著裡面的錢夠付賬。她覺得愛麗絲的禮物好像有些多了。她想補償她,但做得有些過了。付款的時候,莎拉假裝在看一架企鵝經典系列,她緊張到心撲撲地跳。

「抱歉,」朱利葉斯說,「卡被拒了。聖誕節期間常有的事。」他還好心地添了一句。

莎拉感到自己的臉頰火辣辣地紅起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驚恐地意識到,自己要哭出來了。謝天謝地,書店裡現在只有她一個顧客。她這才想起來,經歷了這麼多可怕的事,她到現在為止還沒哭過。拉爾夫哭過,那種自我憐憫、泣不成聲的大哭,讓她想要尖叫,因為這整件事都是因為他的愚蠢,是他自己犯傻,害他們落得如此境地。不過莎拉不是愛喊叫的人,她是那種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把事情扛過去的人,她不會一蹶不振,干傷心。

只是,這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又變成了六歲的小孩,在廚房裡打破了她的小豬零錢罐,整個世界都要垮掉了。她吞下了眼淚。

「非常抱歉。」她結結巴巴地說。

「書你就拿走吧,以後再付錢。」朱利葉斯笑著說,「用黑幫的話說,我知道你家在哪兒。」

「不,這怎麼行呢?」莎拉答道,這一次她忍不住眼淚了。

朱利葉斯太有紳士風度了。他給她泡了一杯濃茶,請她坐下。他那麼貼心,又非常客觀,她不由自主地跟他講起了最近發生的所有事。

「看來你真是經歷了不少糟糕的事啊。」他同情地說。

莎拉雙手遮住臉:「拜託,千萬別告訴任何人。我不該說這些的。」

「我一個字都不會說的。」他鄭重地保證道,「說實話,我有時候感覺自己像個牧師。人們愛給我講些千奇百怪的事,我都能寫一本書了。只是我光忙著賣書,沒時間寫。」

最後,他把她逗笑了好多次,世界似乎都變美好了。

「聽著,」他說,「書你拿上,有條件了再給我付錢。這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他堅持讓她拿走書,最後她覺得同意比拒絕來得要簡單些。這也讓她有了理由,幾天後她四處搜集了些錢,可以去店裡還他。那次她待了近一小時,就是聊天,書店的優勢就是,你可以在店裡待幾個小時,討論書。沒人會覺得這有什麼可疑。

莎拉選的書讓她那年的聖誕節快樂了不少。就連她給迪倫—她雇來幫忙打理花園的夥計—選的也是一樣,效果比預想的要好。她送他的是一本《秘密花園》。這本書她自己也重讀過很多遍,每次都能在這個故事中讀出希望。

她用白紙把書包起來,繫上綠色綢帶送給他。

「你可能覺得這禮物有些奇怪,不太合適。」她說,「但是這本書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對你在莊園的工作十分讚賞。你讓我覺得自己能做到我想要做的事。」

他很禮貌地打開書。他不停地感謝她,還安慰她,跟她保證,並不覺得這禮物無聊。這是他那年收到的唯一一份有包裝的禮物。他的父母送他的是護目鏡和一瓶野格力嬌酒14。

「說實話,我沒想到你會送我禮物。」他說。

她以為他大概會把書帶回家,塞到哪裡去,再也不看它一眼。但還有幾天就到新年的時候,他跟她說,他很喜歡那本書,這讓她驚訝得很。

他也許只是禮貌吧,不過她下一次去夜鶯書店時,把這事講給朱利葉斯,他也很高興。

「你一定每天都經歷這種事吧。」莎拉說,「總有人來告訴你,某本書對他們來說多麼重要。」

「是啊,」朱利葉斯說,「所以我才開書店。每個人都能找到合適的書,即使他們自己都意識不到。這本書能伸出手來,抓住你的靈魂。」

他看著她,她感到心靈深處什麼東西被揪了一下子,她想—這就是我的靈魂。

她轉頭看向別處,臉紅撲撲的,再次回過頭來時,他仍然在看她。

她現在還記得那一刻的每一個細節,她從衣帽間的掛鉤上取下她的深藍色外套,把一條絲綢圍巾繞在脖子上。這是他送給她的最後一條。他們每年聖誕節給對方的禮物都是圍巾。因為沒人會追問新圍巾的來源,換成珠寶就不一樣了,而圍巾又是很私密的禮物。莎拉無比珍視絲綢蹭在她肌膚上的感覺,如同她情人的指尖曾經溫柔的撫摩。

她扣好外套上的扣子,快速走到了自己的車旁。

托馬西娜這次倒是很慶幸,她帶的班這麼吵鬧。管理課堂秩序讓她暫時忘記了壓力。他們今天格外地鬧騰:顯然,做白汁的精細操作過程還不夠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他們喜歡做能帶回家分享的食物,比如比薩、鬆餅或香腸卷。白汁很難掌握—不做焦很難,調勻,除掉所有疙瘩更難。這道菜需要多練習,還需要耐心,這兩項對她的十一年級學生來說都太難了。

她最優秀的學生,勞倫,遞過來自己的湯鍋,給她看均勻閃亮的湯汁,托馬西娜露出了微笑。

「完美。」她說。

勞倫的作品讓她尤其舒心,因為勞倫曾是學校裡最難辦的問題學生,不止一次因為破壞行為收到退學警告。勞倫的歡脫實在太出格了。她根本無法保持安安靜靜,精神集中。托馬西娜參加過許多次冗長的教工會議,專門討論勞倫的問題,她聽到所有老師對勞倫的抱怨。

「她以後要麼進監獄,要麼就肯定會上《星期日泰晤士報》的富豪榜。」校長歎著氣說。

不知為何,勞倫在托馬西娜的課上從來都表現得很好。她是唯一一個能影響到勞倫的老師。這很奇怪,托馬西娜通常都覺得沒人注意她。

兩個月前,她做了件大膽的事,徵求過校長同意之後,她去問勞倫願不願意每週六到「二人世界」兼職。

「好主意,」校長同意道,「反正她週六也就是去小偷小摸,或是去哪兒喝蘋果酒。」

她並不是在給人貼標籤,妄加猜測。這兩件事勞倫從前都做過,還被逮到了。勞倫同意之後,托馬西娜都被校長的開心驚到了。

「你想讓我幹嗎?」

「幫我做準備工作,佈置餐桌,確保杯子、盤子、廚具都乾乾淨淨。我要是需要什麼東西,你就去商店買。我烹飪的時候,你就在桌旁幫客人。」

「就是做你的小跟班唄。」勞倫笑著說。

「你想這麼說也行。」托馬西娜說。她知道這是個大膽的舉動,但她在勞倫身上看到一些其他老師忽略的東西。她看到過她烹飪時集中精神的樣子,完完全全沉浸其中。勞倫對文字的理論不感興趣,但只要是她稍有興趣的實踐活動,她都會全身投入,她希望讓托馬西娜滿意—這又是其他老師沒有體驗過的。托馬西娜想留住這份熱忱,培養它,給勞倫一份校外的工作,這是這計劃的一步,因為她在校外不需要向其他學生證明什麼。

托馬西娜正要出教室門,卻被勞倫攔住了。

「老師,我這週末去你那兒嗎?」

「嗯,來吧。有人預訂了一頓紀念日晚餐。」她看著勞倫說,「不過你記得規矩的:指甲剪短,不要噴香水,頭髮紮起來。」

勞倫上學的時候都戴著亮閃閃的假指甲,蓬鬆的金髮向後梳,滿身嗆人的香水味。她翻翻白眼。「好的,好的。」她看看自己的指甲—銀色背景色,黑色閃電形狀的花紋,「你知道這花了多久做的嗎?」

「這個沒有商量的餘地。」托馬西娜穿上了外套。她的胃在翻滾。她為什麼要答應呢?她甚至開始希望有自然災害發生了—一場颶風?現在這個季節還不會下暴風雪。也許她的車會壞掉?那她不去的話就不是她的錯了。

「你沒事吧,老師?」勞倫正看著她。

「我有件事要做,正為那件事緊張呢。」

「什麼事?」

「我答應別人在一個朋友的追念儀式上朗誦。」

托馬西娜甚至沒法想這個話題。若是想的話,她就不敢去做了。她把那本書裝在了包裡—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這個決定對她來說很好做,她要讀關於食物最著名的段落。她在家裡練習了一遍又一遍。但是在家裡練習根本就沒有用,因為只有她自己。

勞倫盯著她,一臉困惑。

「你怕什麼呢?老師,你肯定很厲害的。把他們全都嚇趴下。」她做了個鬼臉,反應過來自己剛剛的用詞,「呃,你知道我的意思。」

托馬西娜不禁笑了起來。學生對她的信心讓她也開心了一些。

「謝謝,勞倫。」她說。

「沒什麼的,」勞倫說,「你總是告訴我我能做到,有些事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你要是做砸了,也沒人會在意,這不是你的話嗎?可你得嘗試啊。」

托馬西娜被勞倫的邏輯感動了。她還沒意識到她說的鼓勵的話,勞倫都聽進去了。這給了她她需要的勇氣。

莎拉剛好趕在儀式開始前進了教堂門。她溜進門,被裡面的人數驚呆了,睜圓了眼睛。她掃視一眼觀眾席,找空位,希望沒人轉身注意到她。她提醒自己,她來沒有什麼奇怪的,可她還是總覺得有人在盯著她看。一個柱子旁有個位子。那兒看不太清楚前面,但柱子還能擋一擋她。她坐下來,牧師走上前去,開始致歡迎辭。

哦,朱利葉斯,她想著,雙手緊緊握住了雙手,把它們搭在腿上。

托馬西娜第一個上台朗誦。她看到順序表時,嚇了一跳,因為她這才意識到,沒時間逃跑了。不過這樣她也能早點解脫。她跟其他要上台的人一起坐在前排。她的心怦怦直跳,手掌都出汗了。她想逃跑,可又不想出醜。她必須上去。

突然間,上台的前奏—《為原則而戰》15—結束了,她該上台了。她走上旋梯,感覺自己站得好高,彷彿在雲端。她把書放在演講台上,翻到她要讀的那一頁。她用紅筆在要讀的句子下面畫了線,這些單詞都在她眼前飄了起來。她無法直視觀眾。一想到整個教堂裡的人都在看著她,都在等她開始,她就緊張得渾身火辣。她在打戰。開始吧,她告訴自己,很快就過去了,快到你都反應不過來。

她開始讀,但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她停頓了一下,清清嗓子,把腦海中告訴她快逃跑,逃出教堂,逃出去的那些小惡魔趕走。她的聲音大了起來。她接著讀下去,聲音越來越清晰洪亮:

「她點了一份那種厚實豐滿的小蛋糕,『袖珍美人瑪德琳』,它們的形狀像是用貝殼做模具弄出來的。沒過多久,經歷了一整天對明天擔憂的折磨,我無精打采,機械地往嘴邊送了一勺茶,之前我用小塊蛋糕蘸過這茶。那混了蛋糕屑的溫熱液體一碰到我的味蕾,我便渾身一哆嗦,徹底呆住了,腦海裡只想著美味在我身上產生的美妙效果。一種無與倫比的愉悅感侵襲了我的各種感官,它與世隔絕,超脫,不知從何而來。這一瞬間,生活的變遷與我無關,生命中的災難變得平淡,生命的短暫也如此虛幻—這種全新的感覺在我身上的作用與愛同樣,給我注入一種可貴的精華,又或者,這一精華已經成了我的全部。我所有的卑微感、不安感、平庸感都消失了。這種全能的愉悅,到底從何而來?我能感到它是與茶和蛋糕的味道有關的,但它又遠遠超越了這些滋味,不可能與它們是同樣的性質。」

「它是何時來的?它意味著什麼?我該怎樣抓住它,解讀它呢?」

朗誦到最後三句話,她已經找到了節奏。她抬起頭來,看著觀眾說出最後一段。觀眾全神貫注地聽著,為了朱利葉斯,她克服了似乎無法克服的困難,這給她帶來一股喜悅。她微笑著講完,合上書,冷靜、堅定、自信,她感覺很自信。

莎拉很慶幸,艾米莉亞用朱利葉斯的琴演奏時,教堂裡每個人都落淚了。

她站在台前,開始演奏之前說了幾句話。

「我父親教給我最重要的一課,是對書的熱愛,但他也教給我一份對音樂的熱忱。我五歲的時候,他第一次讓我拉了他的大提琴。一個週日的下午,他教給我《小星星》,從那以後,我就迷上了音樂。我考了級,但從來沒有他拉得那麼好。我們經常一起演奏,這是他最愛的曲目之一,卡米爾·聖桑的《天鵝》。」

她輕輕點頭,然後坐了下來,拿起琴弓開始演奏。曲子傷感到痛,其中的憂鬱在教堂裡縈繞,溫柔地迴盪。莎拉跪在面前的祈禱椅上,用雙臂擋住頭,忍住啜泣。她深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直到最後一個音符消失。教堂裡一片寂靜,只有人群裡偶然發出的啜泣聲、清嗓子的聲音,還有擦眼淚的聲音,然後有人帶頭鼓起了掌,接著整個教堂裡所有人都開始鼓掌。莎拉打起精神,坐起來,也開始鼓掌。她知道朱利葉斯肯定會非常自豪的,她知道他有多愛他的女兒,她好希望她能告訴艾米莉亞,他提起女兒時,眼裡閃耀的光。

艾米莉亞結束演奏時開心極了。過去兩周裡,她每晚都要練習,直到每一個音符都拉到最準,可她還是害怕,怕自己演奏到一半突然僵住,怕她的手指會不聽使喚。好在她的擔憂沒有變成現實。她坐下來聽四重奏小組演奏埃爾加的《夜之歌》。在馬洛的編導下,他們神奇地做到了把這首曲子演奏得歡快,而非悲傷。艾米莉亞以為自己的心承受不了更多情緒,可結束的音符飄出時,她仍然在呼吸。她仍然活著。

托馬西娜走進教堂前院,穿過歪斜、躺倒的墓碑。她得回學校上今天最後一堂課。一隻手搭在了她的手臂上。她轉身,看到詹姆對著她微笑的臉。

「你的朗誦真的很好。」他說,「我希望我也有勇氣上台。不過我想不出什麼帶奶酪的段落可以讀,我們倆也只有這一個共同話題。」他露出憂傷的表情,只不過很容易看出他是在開玩笑。

托馬西娜笑了。

「謝謝。我挺緊張的。」

「看不出來啊。」

「真的嗎?」托馬西娜很驚訝。她還以為她的緊張很明顯呢。「一點也看不出。對了,我媽特別喜歡那兩本書。謝謝你……」

「我很高興。」

他們就那樣站了片刻,秋日的落葉在他們腳邊沙沙掃過。

「我得走了,」托馬西娜說,「還有一節課。」

「哦,我也得回店裡了,」他舉起一隻手,「再見。」

他朝著鎮中心的方向大步走去,托馬西娜看著他離去的身影,覺得自己該再說點什麼—可她該說什麼呢?

儀式結束後,艾米莉亞在小禮拜室裡整理大提琴。有點事做,讓她很高興。一切都太完美了,她不停地想,父親會有多麼喜愛大家的表演。她提醒自己,一定要給每個人都寄一封感謝信。

「你的演奏很美。」

她驚了一下子,轉過身去。

馬洛微笑著說:「怎麼樣?跟你說了吧,熟能生巧嘛。」

「還算不上巧吧。」

「少說也是個良好。」

她假裝噘嘴:「可我之前拉這個得過優秀呢,而且好像還是考六級時。」

「好吧。我有一事相求。」

他看起來有些難為情。艾米莉亞覺得自己臉頰上爬上了粉紅。他是想約她嗎?不可能吧,她父親的追念儀式才剛剛結束啊。但是她心裡還是有點小小希望。一起去喝點東西她還是願意的,她喜歡馬洛,她父親也很看好他。他是個有意思,又幽默的人……

「我在想,你願不願意加入四重奏小組,頂替朱利葉斯原來的位置?」

「什麼?」艾米莉亞完全沒料到這是他要請求的事。

「可憐的菲麗希緹現在能拉的曲子太少了,我也不想給她太大壓力。你要是加入,戴爾芬就能回第二提琴的位置了,那樣她也會開心的。」他露出苦笑,「然後我的日子也就好過些,這我是可以肯定的。」

戴爾芬,當然了。她今天也來了,穿著一條黑色直筒連衣裙,十分優雅。她怎麼會以為馬洛是對她感興趣呢?

艾米莉亞搖搖頭:「我的水平根本不夠。看看光這一首曲子我就練了多久。」

「我要覺得你不夠好,肯定就不會找你。這事關我的名聲,我不會拿它冒險的。」

「我不知道這些事都要怎麼處理,也不知道我還會在這兒待多久,更不知道要把書店怎麼處理呢。」她匆忙地一個接一個說出理由。

「就跟我們到年底吧。這時候沒什麼活動,只有幾場聖誕頌歌音樂會,還有愛麗絲·巴塞爾頓的婚禮。」他目光一刻也沒離開她,他的棕色眼睛透過鏡片在懇求,「我可以給你指導,幫你跟上其他人的節奏。」

艾米莉亞開始心軟了。她當然是想加入的,但她也有些害怕。

「我不想讓你失望。」

「我們最近只演奏聖誕頌歌,還有一般的婚禮曲目。不會有普羅柯菲耶夫那種難度,精度也不會太高。」

她看著他。她哪裡能拒絕得了那讓人融化的微笑呢?加入四重奏小組也能轉移她的注意力,讓她不必時時掛唸書店的壓力,還有她需要做的所有決定。即使她明天就關掉夜鶯書店,也還是需要花好幾個月來打理一切。更重要的是,朱利葉斯要是知道她頂替了他的位置,肯定會滿意,肯定會為她驕傲的。她記得他最初教她拉音符時多麼有耐心,給她示範怎樣拿琴弓。他們從前拉過二重奏,艾米莉亞還記得那種隨著音樂去往另一個世界的感覺,那種跟另一個人完全同步的感覺。她很想念那種感覺。加入四重奏的話,她就能再次感受到。

「答應我,我的水平要是不夠,你會告訴我。」

「保證。」馬洛說,「你肯定行的。這算答應了?」

艾米莉亞想了片刻,然後點了點頭。

「那就是答應了。」

馬洛看起來很開心:「你爸肯定會為你驕傲的。你知道的,對吧?」

他擁抱了艾米莉亞,她感到一股暖流。

她告訴自己,她感到愜意,是因為她在做的事是父親希望她做的。

莎拉驅車回到匹斯布魯克莊園,眼睛乾澀,空虛乏力,因為努力抑制自己的情感而變得麻木。她太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緒,現在甚至有些害怕她永遠地喪失了感覺的能力。她把車開進車道時,突然感到一陣絕望。天哪,這個傍晚要面對什麼呢?週五晚的魚肉餡餅,還要強裝歡笑。這樣度過餘生,她能忍受嗎?